即使看到了微乎其微的自己,却不感到渺小;我终于可以同时看到近又看到远;看到他人与自己;又看到每个人恰如其分地活着并互相效力。当我了解处处尽自己本分原来是美好循环的开始,快乐的感觉便情不自禁地从心里淌流而出。
人的中年时期不正是第二次花季的盛开,人生的第二次成长,甚至可以说是第二个青春期吗?只不过我们的社会普遍来说并不抱持这样的看法。正是因为如此,这种人生的二度成长往往不幸被曲解了,使得许多人从来没有真正登上中年的高原。(《来自大海的礼物》第5章《蚝壳》)
庆祝先生五十岁生日那一天,我问他:“如果能够回到年轻的时候,你愿不愿意?”他握握我的手说:“不要!除非我有现在的成熟。”我感兴趣地望着这个十九岁就与我相亲的伴侣,不禁回想我们三十几年中对彼此越来越深刻的认识与二十五年婚姻生活的种种努力,然后,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浮上心头:“完美的爱有时候到了含饴弄孙之时才会显露出来。”在聆听伴侣的话语中回望过往的瞬间,我看到快乐的本质是有目标的前进,是慢慢努力转化生活为更深沉的喜悦,这份领悟是即使以青春为代价都无法诱人易手的财富。
有位美国作家说过:“盛年在青涩与过熟之间转眼即过。”大概,青涩是因为无知而手足无措;过熟则是因为热情枯竭而无动于衷。五十岁不会是体能与形貌上的盛年,但我相信,心情上的盛年却可以循着平衡的生活往前,慢慢体会。我常常向往“耳顺”“从心所欲不逾矩”之年会是如何的一番生命盛景;人在平和完整之中,想必是极美也极快乐的。
我已抵达中年,最惊喜的莫过于行事为人之间有了可以批判自己的勇气与诚实面对内心的习惯,因此,那个“想要更好也可以更好的”自己,才真正被内心认同喜爱了。虽然,年轻是生命为我们预备的一份好礼,在那个阶段,多数人的身体比较强健,容貌比较姣好,胆量也比较壮大,但是,却并没有因此就能单纯地比较快乐,似乎一直要到心智成熟的时候,我们才有机会了解到,快乐是一种如何深沉稳定的情绪!当我们拒绝做某一些事情或选择执着于某一种信念的时候,是因为自己能够区辨“美好”是表面的,是年轻的属性,而“喜悦”却是深沉的,是中年的特质;我是多么心甘情愿地了解自己的年岁已长,但热情还在;健康的高点虽过,但心灵的高峰还在等待被探索当中。
几个月前,我遇到了三十年不见的大学学姐,这位学姐当年在学校就是有名的才女,如今更是知名的剧作家。因为学姐有一种冷若冰霜的美丽,所以与她同校那几年,很多学妹都不曾跟她说过话。碰面那天,我说起这个印象的时候,依旧美丽的学姐开怀一笑说:“我不是酷,我只是不快乐;年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不快乐!”
“不知道为什么却总是难以快乐”是生命阶段正常的感觉,为了要帮助自己、克服生活情绪的低潮,所以我们借助了行路在前的人所提供的经验;有的人告诉你该怎么做;有的人告诉你他怎么想。这些经验一如奥古思丁告诉佩托拉克的话:“记在心中,在你遇到生活有难题的时候,它能像治疗病苦的良药。”我想起自己在接受人生的义务、经历困难苦痛与面对人生挫折的时候,终于知道这些良药该如何内服或敷用才能转化青涩为成熟,我想这就是林白夫人说的:当我们回到生命的中心之后,才能真正找到向外扩展的基础,也才能在“此刻”找到快乐、在“此地”找到平静,并且在自身与他人身上找到爱,在人间建造天堂。(《来自大海的礼物》第8章《别了,海滨》)在自以为伤重的治疗中,生命慢慢地成熟了,我了解到:要努力于可以改变的也同时忍受不能改变的;要考虑周到但不要在焦虑中浪费精神;要避免自怜但尊重自己;要有警觉性但不要惊慌;要有信念但也要能清楚表达坚持的道理;最重要的是:要看重与自己所立的契约;快乐的基本是诚实,而诚实是自己与自己的关系清朗无碍。
人到了中年,眼睛的视力会变差,但心眼的视力却变好,这也是生活可以快乐的原因之一;我四十几岁就同时受困于近视与老花,但探看生活的能力却没有受视力的牵累。年轻时觉得世界窄小,中年之后才发现那是一种“心理近视”的现象,是自我中心使得幻觉里的窄小处处都磕碰自己。年轻时的不快乐是自己无法以正确的比例来揣摩人我关系的合理状态,但这种预估能力经历了人生训练之后,慢慢地准确了起来,即使看到了微乎其微的自己,却不感到渺小;我终于可以同时看到近又看到远;看到他人与自己;又看到每个人恰如其分地活着并互相效力。当我了解处处尽自己本分原来是美好循环的开始,快乐的感觉便情不自禁地从心里淌流而出。
我喜欢年纪越来越长的感觉,很奇妙地终于读懂了林白夫人在离开海边时为自己所写下的祝语:
我想,回家之后,没有了小岛为我做的自然拣选,我必须利用在这里学到的价值观,有意识地做起选择的工作。也许我可以把这种价值观当成我的“岛屿座右铭”,它将引领我开发出另一种生活方式:尽可能地简化生活,真切地了解生命;在体力、智识与精神生活的层面中取得平衡;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工作;在生活中留些空间来保存事物的美丽与意义;让自己有独处的时间,也有与他人共享的时间;尽可能接近大自然以加深对生命无常的了解、对生命循环不断的信心。(《来自大海的礼物》第7章《几只贝壳》)
为自己拣选生活需要“勇敢”与“诚实”这两股力量。以前,我没有足够的勇气为自己在每一样事情上都做够好的拣选,他人的意见或许无法直接“改变”我的决定,但或多或少总会“影响”我的心情;到了中年,我一次又一次地了解到勇气与单纯生活的互动关系深厚;当我能真正勇敢的时候,我为自己拣选生活的能力也自然地强大了起来。
我们一向重视年轻、重视活动力,以及物质方面的成功,忽略了生命中的午后时光,甚至假装它永远不会来。就好像试图把时钟上的指针拨慢来延长早晨的时光一样,用违反自然的方式使得自己精疲力竭。(《来自大海的礼物》第5章《蚝壳》)
我相信快乐是一种能力,像一栋地基坚固的建筑一样,支撑着生命的具体,越久越受考验。所有能与时间为友的事物都有“素直顺服”的特质,这种特质同时以“接受”与“改变”交错运作于生命当中,是以内心的改变来接受身体外部的变化,于是我们不再重视年轻、重视活动力,以及物质方面的成功,也不再违反自然了。记得有一次,我跟一位朋友说,年过四十之后,我就不再穿膝盖以上的衣裙,她很讶异地望着我说:“为什么?你的腿好看啊!应该穿的。”我说,不是我的腿好不好看的问题,是人到了某一个年龄就更看重协调,而不再只看到某一处的优点,你会更重视“整体”是否符合生命自然的印象,而这种欣然接受自己“不再”适合某一种表现,其实是放宽,使生活更怡然自得。
人在接受渐渐年长这件事情上的心境改变有时很难分享,什么态度才是积极而健康的?社会自有一套成见。有时候想跟朋友说一下,会立刻引来安慰,好像“老”的意义对多数人来说,还是取其消极与悲观的意义,而如果鼓励接受就代表我们不再跟生命奋斗,一定要“不服”老才是活力的体现。直到有一天,我读了梁思成的《闲话文物建筑的重修与维护》一文中所说的:“保护古建筑是要它延年益寿,不是要它返老还童”,才感觉这就是我对于生命与建筑同时的惊喜。
无论借助任何方法,返老还童都不会是真实的,我们也许经由了对生命认识的双重否定再度回到“见山是山”的童心与真纯,然而那不是返回而是前进;一如外表的童颜鹤发也不是返回而是前进;所以,我看到所有的快乐都是前进的,在时间的巨流中接受自然的改变,踩着实步、哼着轻歌,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