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直以为有一个更可爱的“自己”

还停留在爱情或婚姻关系的起点，

可供我们回头去把他或她“找回来”，

虚幻的感觉不断对比出现实生活里的不完整，

但我们其实是可以与过去同样完整甚至是更完整的。

我相信不论是朋友、夫妻或是亲子之间都是如此，只不过其中要以夫妻关系最为显著，因为它是人际之间最深切、也最不容易维持的一种关系，同时更因为人们往往误认：不能维持美好的单纯感情便是悲剧。（《来自大海的礼物》第4章《樱蛤壳》）

我一直都认为第4章《樱蛤壳》是《来自大海的礼物》最重要的一章，也应该是引发这本书写作的主要原因。透过不同人际关系的探讨，林白夫人含蓄但清楚地说明了问题的所在，特别在林白夫妻的私生活被公之于世之后，我们才更了解为什么这本书会在前言就写下这样的一段话——我当时下笔书写，是希望借由思考找到属于我的生活方式，并且在生活、工作和人际关系之间寻求平衡点。

使我们生活失去平衡的原因很多，这一章中提到的“错觉”是非常有意义的提醒。错觉是感觉的扭曲，错以为正确的认知，在婚姻生活当中，爱情形式的错觉引发最多的问题，尤其在商业刻意经营的影响之下，更使得年轻人喜欢把许多童话式的感觉拿来当作爱情生活的表征；我们对于爱已经有过多的形式定义。问题最严重的夫妻可能正是经过浪漫爱情洗礼的伴侣，许多人以战战兢兢的心情走进婚姻，并在不知不觉中“比对生活”而不是“创造生活”，所以，如果少了某一个特别日子里的某一束花或烛光晚餐，心里就感到凄凉难堪。

错觉的产生是因为眷恋，而眷恋使人无法前进也无法成长。我认为恋爱的感觉之所以吸引人有一大部分的原因是“陌生”，在一份陌生的关系中，人不只想象也探索，自己更是非常有张力地发动情感的各种官能来领受周遭所发生的一切，所有的互动在这个阶段都是敏锐并极受照顾的。但进入婚姻之后，陌生感慢慢溶解于日夜相处的熟悉当中，原本使我们感到惊喜刺激的部分也因为自己不再有之前的张力而平凡了，但我们眷恋于对恩爱、关切的固定模式，不允许精神分散于照顾恋爱阶段所没有的琐碎杂事，也不了解爱情得从一次性的约会活动变成生活气息的收集。

不久前，有位年轻的朋友生了第二个孩子之后，想要结束她所创立的工作，找我商量时，我感觉她似乎非常苦恼于无法两头兼顾的生活，如果以时间的紧迫来考虑，孩子的成长当然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劝她先照顾孩子，也利用这几年生活比较自由的阶段好好充实自己，准备再出发所需要的能力。我听到她仓促结束了工作，又听到虽然如此还是无法亲自带孩子，一个送去上幼儿园，宝宝则请保姆照顾，理由很简单，她认为在家带孩子自己就会变成“黄脸婆”。我听闻消息之后，想起一位著名摄影家在晚年的居所到处挂着妻子年轻时的照片，访者问他时，摄影家说：“她年轻的时候我因为她美丽而爱她，她老了我因为了解她而爱她。”我很喜欢这句话，觉得这就是人之所以选择信任爱情的理由。“了解”代表的是多少甘苦与共的经验，而不是苦心维持的容貌。我很替这位年轻的朋友感到遗憾，如果她不改变心中的想法，这一生大概都要心惊胆跳地被爱情的错觉所驾驭。一个妻子美貌的意涵在当了母亲之后就不断添加新的容纳，父亲又何尝不是如此？在伴侣的眼中，为家庭、为双方所付出的爱，使彼此的容貌在平凡的生活中越来越显真实，并以此奠定它日后能爱得更深的基础——了解。

我记得结婚之后，无论自己因为什么样的场合而打扮，如果不主动询问丈夫，他总不会发现我的改变。但有一次，我们各自在家里努力工作的时候，我从眼角余光感觉丈夫盯着我看，并且嘴角露着笑容，我讶异地问道：“怎么啦！我哪里很奇怪吗？”只见他更深地一笑，然后说：“没什么！我只是看你工作的样子很可爱！”二十几年过去了，但我还记得那一份对答的心情；原来生活中历久弥新的感情都是这样，在一抬头、一触眸中看到对方愿意为自己的幸福尽力而觉得感动；在轻拍示爱与握手安慰当中，瞬息万变的世界因为有了关怀对方甚于自己的心情，而产生恒久安稳的感觉；爱情实在不是玫瑰花或盛装之后的美酒飨宴所能一语道尽，勉强要以起初陌生的形式来经营，反而否定了慢慢深化的内容。

第一次看第4章的时候，我不能完全同意林白夫人对于夫妻情感的想法，我感觉这一章的字里行间有一股淡淡的、说不出的悲观，而当时我很年轻，期待有人告诉我：婚姻是功课，要一心一意把它做好；即使必然有许多困难，但所有的努力都会帮助我们渐入佳境，在终点的时候得到安慰与奖励。如今我已知道林白夫人的失落从何而来，可以说，这一章是她悲痛自省之后所得的宁静，虽然并没有直言自己的故事，但很诚恳地把痛苦的经验提炼为一种领悟，她以平稳的文字写道：

婚外情并不能帮助一个人找回失落的自我，只不过，当人们被他人所爱，纯粹是因为自己的本性，而不是因为个人被赋予的功能时，自然会产生一种错觉，彷佛找到了自己。但是仔细想想，我们真的能从外在当中找到自己吗？真的能在别人给我们的爱中、或是在他人手中的镜子里找回自己吗？（《来自大海的礼物》第4章《樱蛤壳》）

这是不是为害最巨的错觉，我们一直以为有一个更可爱的“自己”还停留在爱情或婚姻关系的起点，可供我们回头去把他或她“找回来”，虚幻的感觉不断对比出现实生活里的不完整，但我们其实是可以与过去同样完整甚至是更完整的。借助着点滴的生活经验，无论成功或失败都加深我们对自我的掌握度，那个原来的自己其实已经不符合生活所需与心中的期待了。

为什么林白夫人说“这种单纯的关系是多么的美，却也是多么的脆弱”，因为“在这个阶段中，没有牵绊也没有责任，无需担忧未来，也不必受过去所牵制”。（《来自大海的礼物》第4章《樱蛤壳》）

单纯关系的美是不敷生活所用的。我们每一个人航行于生命的海面，难免要遇到大小浪涛，这种时候，责任、扶持、关怀、宽慰才是足以应付困难的绳索，惊涛骇浪之后的船只或许某处破烂了，不再精美如出海之时，但经过了考验，对于下一段人生航程的信心就从虚幻转为真实，帮助我们继续前行。我想这就是林白夫人借着大海所要送给我们的礼物，她希望我们不要活在感情或生活的错觉当中，她告诉我们：

就在蜕变到另一个阶段的过程中，我们同时也蜕去了过去错误的价值观、旧有的习惯及阻碍成长的累赘。不仅在人际关系中如此，在我们的一生之中也必须不断经历这种蜕变的过程。（《来自大海的礼物》第4章《樱蛤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