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我只要清楚自己的“选择”是什么,
要“舍弃”其余的就不难。
在人际互动中,我不是舍弃一种关系的价值,
而是不能不舍弃它既定的维护方式。
来这里的客人只限于那些与我坦诚相对的朋友,我发觉自己因此逐渐摆脱了人际间的虚伪。这对于个人的精神来说实在是一种莫大的解脱,因为生活中最累人的事莫过于伪装自我,这也就是为什么社交生活会让人疲累的缘故。而在这滨海的小屋中,我已经学会了摘下面具。(《来自大海的礼物》第2章《峨螺壳》)
跟多数的人比起来,我用来维持人际友谊的时间非常的少。小时候之所以不能在放学后跟着同学们去玩,并不是因为父母亲的规定,而是自己心里急着要赶回家。当时我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但已可以在母亲回家之前把所有的家务都完成;我总是先扫庭院再整理内屋,凡有木头的地方必定每天都擦,榻榻米则隔天擦一次,等房子都打扫过后,我就一边写功课一边烧洗澡水。
我们住在一个有庭院的日式大房子里,家里的书房在屋的一侧,是长形的廊屋,与落地工作间的墙隔只是一溜六扇的玻璃拉门,如果从中间把门往两侧拉开,就只剩地板的高低落差,但空间完全通透,所以我可以在高处的书桌写功课,同时照看低处那个十分巨大的储水火炉。炉里烧着的焦煤是我们家砖工厂的剩余燃料,就堆放在书房地板下的开放储藏室;每当焦煤储存得满满的时候,我就有一种莫名的安心与快乐。
功课都做完后,在洗澡前我也会先把白米饭煮起来,还会洗切备妥母亲晚上要煮的菜蔬。应该是母亲平日无意中就教导过我许多工作习惯,所以我会分配不同的劳务,把可能会弄脏衣物或流汗的工作都做完了之后再去洗澡,洗过澡后我很愉快地把爸妈回家沐浴要用的换洗都放到澡间去。我喜欢细心折叠父母衣物的感觉,慎重的心情难以形容,也许,当时幻想着自己是个经营旅店的人,所有的用心都能带给他人愉快,因此百做不厌;那年,我是小学四年级。
在这之前,所有的工作是由哥哥与我合作完成的,但后来因为哥哥也去台北住校了,所以我的家事管理游戏就不得不从合伙变成独营。我希望能在同样的时间中顶下两人的分工,所以如果“去玩”,当然就会减少原本可以用来做事的时间。事实上,我并没有经过与童心贪玩拔河的过程,之所以能够很简单地就做出选择,是因为我清楚自己的愿望。
很多人认为儿童不可能早熟,如果早熟,也必定过得非常沉重。我并不觉得成长一定这么复杂,儿童一样有“希望”,能满足深层希望的生活就有快乐。在我是小女孩的时候,我的希望就是母亲不要终日劳累,那是我的本能之爱;因为家庭之爱比朋友之爱对我来说是更为重要的,所以“选择”与“舍弃”在小小的思考中就开始运作了。这两者其实永远是连动的,每一次我只要清楚自己的“选择”是什么,要“舍弃”其余的就不难。
直到今天,我的想法还是:在人际互动中,我不是舍弃一种关系的价值,而是不能不舍弃它既定的维护方式。
以友谊来说,有些人认为用来维护感情的方式便是陪伴与相聚,无论情况允不允许,都要想办法举办固定的聚会,互动与馈赠十分重要,“形式表达意义”是他们对友谊的选择,因此就不能“舍弃”自己在建立家庭之前与朋友相处的方式。我的选择不同,首先是:我希望婚姻的伴侣就是此生最要好的朋友,因此,我总是愿意为了与伴侣相处而放弃与朋友共处的机会;其次是,每个人在人生不同的阶段各有责任,我选择要先尽义务。我同时也相信好朋友如果无法常常见面,彼此会谅解是因为生活有困难而不是“诚意不够”。因为清楚自己的选择,所以对于每一次的“不得不舍弃”我总不感觉遗憾;一如小学为赶回家做家务而在校门口挥别结伴去玩的同学一样;我有一点孤独,但不觉得寂寞。
因为能维护友谊的时间总是如此有限,所以我要使它充分发挥出意义。在付出的时候更真诚地对待每一个时刻;在分别的时候则更珍惜朋友给我的生命滋养。温暖与爱可以不断被反刍、增强生命力度的体会;回想起来,虽然在到达中年之前的每一个人生阶段,我一直都没有太多的时间跟朋友相处,但并不觉得因此而少了友谊的财富;我的人际关系不是四通八达,却份份是此生的珍宝。
通过“舍弃”我除了分辨出自己的责任顺序之外,对于真诚行动也更有体会。记得几年前我因为要迎接夜半从美国回来的女儿而必须投宿机场附近的旅馆,办好入住登记后还有六个小时的空档,我想起了一位住在附近的老朋友。上一次见面是她来曼谷家拜访我,我们有开心的欢聚。有时回台湾联络上了,她总在电话中邀我去看她,所以,我就打电话问一问这几个小时中是否有空一起晚餐。我的朋友很诚意地邀请我去她家,说家里有妈妈寄来的水饺,于是我们很开心地在厨房里下水饺煮玉米浓汤。用完餐、一起整理完餐桌之后,我的朋友突然很慎重地说:“现在开始,我要看一出很重要的连续剧,你不要客气,看看自己要做什么。”当时我非常错愕,在一个初次拜访的家中,连空间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我还能做什么?只好陪在一旁看电视。也许是因为平常没有坐在电视机前的习惯,也或许是这样被朋友对待,我很尴尬,才看完两个小节,我就开始坐立不安了起来。我的朋友已完全进入剧情,这反而使我觉得打搅了她的作息。于是我站起来道别,改变原本从她家去机场的计划,开着车子先回饭店,等到女儿的班机差不多要降落前才再度出发去接机。
那是一个感触很深的晚上,并不是觉得过去对朋友的诚意没有得到同等的回报,而是体会到彼此对于情感价值的处理竟可以如此不同。从此,我对于对待朋友有一种更高的自我要求,我已从被对待中了解,不要怕舍弃某些形式上的相处,但如果有任何机会,我应当要珍惜,让友谊有真诚的温暖。
我想真正的隔阂并非来自形体上的分隔,而是来自精神上的孤绝。因为空间的阻隔并不会切断你与所爱的人之间的联系,但是心灵的隔绝却是造成陌生的根源。如果一个人远离了内在自我,同时也会与其他人疏离。好几次我在热闹的城市中与朋友握手时,反而觉得彼此之间相隔遥远。(《来自大海的礼物》第3章《玉螺》)
在人际网络被视为另一种有形“财富”的今天,谈林白夫人所说的单纯真诚也许是更难得到同感的,我们不只已经习惯浓烈的表达,更被灌输建立关系的各种好处;不想舍弃某些“机会”,却也不珍惜真诚的价值。但事实是,每个人都渴望纯美的人际关系,通过这些经验,我们才能以完整的自我来面对纷乱的社会;我想这就是林白夫人在海边所体会到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