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沟通(1 / 1)

我想学会生活 蔡颖卿 1275 字 2个月前

我但愿与任何人沟通时

能经常想到自己省思中的四个节制:

好好听别人说话,说真正想说的话,

说有礼貌的话,不说本来不想说的话。

不过,夜里这样说话的时间不能太长,因为充实的对谈就像振奋精神的黑咖啡,容易让人难以成眠。(《来自大海的礼物》第6章《葵螺》)

跟过去相比,近二十年来,女性发表自己的机会变多了;不只我们说话被听见、写作被看见,彼此之间的沟通也管道更多、机会频繁;但就像所有的事物一样,沟通的益处是否被保留在最高点上成了我常常自省的生活问题。

在我还没有成为作者之前,我觉得自己的“语言生活”是非常平衡的,只在真正想说话的时候才说话。我的寡言并不在于一场交谈中的谈话量,而在于与他人进行交谈的次数很简约;无论工作与生活人际,我都可以自由地控制谈话的量。平日里,听到我说话最多的是家人而不是外人,也因为这种节制,我似乎生活得更专注、更宁静,有足够的时间跟自己对谈。

五年前,我的生活开始慢慢改变了,除了教学之外,我还外出演讲,有时候一个月甚至超过了十次的演讲;有一天,我开始对这样频繁的语言生活产生了恐惧感,我在内心进行深刻的检讨,想做出积极的改善。

那一天是因为我去上一个广播节目,到的时候节目的前段已经开始,所以在等候室里,我可以听到同步传送的广播,几分钟后,空气中谈笑风生的话题却引起我极大的讶异,虽然当时主持人再三言明:“这是我自己家里所发生的经验!”但以常理推想却一点都不合逻辑,然而,琅琅出口的话语就像蚌壳身上的分泌物一样,不断地润饰着话中的事实,在极短的时间中就把沙粒包成了珍珠,我猜,应该也没有人会去查询其中费人疑猜的矛盾。

节目进广告后,助理带我走进播音室,正在中场休息的主持人一派悠闲地拿着报纸到处翻阅,一支笔这里圈那里画地找题材,我这才明白,原来刚刚所说的那段“自己的经验”是从报纸社会新闻中所撷取出来的,或许是为了效果吧!语言的夸大使这段经验听起来更不合理了。当时,我想起孔子为什么说:“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广播是靠大众的信任才能存在的媒体,他们应该自主地负起多重的责任。

那天离开之后,我一直在想,为什么“道听途说”已经变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而且可以说是“很大”的一个部分。大家经常地把别人的经验当成自己的所见所与,绘声绘影地传递?每次当我听到一件如亲身经历却不可思议的谈话,如果继续追问下去,通常都会发现是二手消息当真人见闻来处理。是因为我们身处在一个提倡“沟通”的时代,所以忽略了沟通的质量?是因为过度重视沟通的形式与频繁,所以无法再检查自己的真心所感与真实所思?

任何人都需要吸收,吸收不够的时候,倾吐就会空洞。沟通不应该只是话语的技术操作,它是思想的交换,当我们没有新东西可以交换却不肯停止说话的时候,沟通耗费精神而彼此却没有受益。

一个广播节目绝对可以是对人有益、质感优美的,如果制作不更严谨,主持人就被掏空了,只好到处找街谈巷议。也许大家是这么想的:就找生活议题吧!还有什么比生活更没有范围、更容易谈的呢?恰恰相反的是,“生活”是情感的试金石,情感的真假或丰贫,在漫不经心的“谈”当中,受到了最严格考验。

谈话与沟通是人生中非常美妙与重要的心智活动,如今表达机会的多元使大家的口才因为得到练习而普遍进步了。回想二十年前、甚至只要是十年前吧!多数的人并不像今天这样可以轻易地就侃侃而谈,这实在是语言与沟通值得欢喜的一面,“畅所欲言”在心智上与能力上有了锻炼与结合。沟通使更多人的情绪因此而得到纾解,我们的思想与经验也有了交换学习的机会;可是,在一个热情谈话的社会,恣意生长是否也助长了思考的杂乱无章?

我们通常会彼此提醒“感官享受”不要过度,但说话却不常被列入“感官享受”当中。现代人的生活不只活动增加、聚会时间增长,开始有了各种饮食服务之后,许多事无须事必躬亲,谈话的时间又多了出来;除了实际的交谈,我们与外界的沟通还可以无声无息地在科技的帮助下永不停息并无远弗届地进行。谈话已是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而不能用语言充满相处的每一刻,更是多数人在社交上的恐惧;因为不允许有冷场的出现,因此便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足够的表达起先的确使我们的生活变得温和了一些,因为说话方便了,所以原本因为空间受限的人际增加了彼此闻问、互相关怀的机会,思想开始走动、沟通有了道路。但是,我们慢慢就开始挥霍沟通,像多饮了黑咖啡一样,整天兴奋地高谈阔论,于是原本的开敞难免空洞了起来;我们开始只为说话而说话。

保持说话有意义最简单的方法是养成听到自己吐语的习惯。有几次我在重大灾难的报道上看到采访的记者问受难的家人说:“你会不会难过?”我不禁想,他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才一想完,听到家属回答:“很难过。”记者竟然还能继续问道:“为什么?”让人不禁慨然长叹,在某些重要的时刻,沉默的确是金。

沟通之所以失去意义,是因为我们不只不听别人说话,也不检查自己到底在说什么;问题严重的程度并不只停留在说话这一件事情之上,漫不经心是过度沟通的遗患。林白夫人提到那使人兴奋的黑咖啡在透过生活的观察之后,又展现更深的警惕,我想要更细心照顾自己吐言纳语中真诚稳定的感受。

就在这个时候我察觉到,经过一天下来,人们在生活、工作和亲密情感这些小小的日常事件堆栈后,是多么渴望抛开一切回到开阔的自然中,让满天星斗仿佛新潮般倾注。(《来自大海的礼物》第6章《葵螺》)

“回到开阔的自然中”对我来说不能只出现在海边或山上,我需要常常有自在的沉默;无论形体正在忙碌于哪一种工作或周遭有多么热闹喧嚣,自身的沉默便是心中宁静的开始,是下一次美好沟通的储备。我害怕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过起对说话失去感觉的生活,我要如何重拾沟通在我生活中的原动力?如何再度开启它美化我实质生活的功能?我问自己为什么需要说这么多话,而不能像巴赫在解释他的“对位音乐”一样:对位音乐应该像人在谈话,每个人讲话要合文法,讲完自己要讲的话便静默。在沟通中,静默多么重要,它就像“让满天星斗仿佛新潮般倾注”。我但愿与任何人沟通时能经常想到自己省思中的四个节制:

好好听别人说话,

说真正想说的话,

说有礼貌的话,

不说本来不想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