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准答案”或“有更好的答案存在”却使得我们失去了对事物的基本判断与想象，然而，想象力是解决问题的照路灯，也是创作的雨露；我们心灵的枯萎就是因为不再使想象力发挥它应有的作用；我们只向外索求，不再向内汲取。

真正逐渐枯竭的不是外在的环境，而是女性的内心。（《来自大海的礼物》第3章《玉螺》）

我去订制了一个布身的人体模型，走出店门口的时候，在车内等着我的丈夫说：“我看到你情不自禁地在微笑，一定是很兴奋吧！”

兴奋？原本我没有想过自己是兴奋的，因为通常用兴奋形容心情的时候都是高昂激动的，但再仔细一想，对于生活中某些源远流长的喜悦，兴奋或许就是找回原始初流河道的**，即使外表沉静，但内心流动的速度却畅快得足以使自己感到惊讶，也使周围的人感染所出的能量；当这种微笑在独处的时候出现，它透露出我的需要、我从生活中找回浇灌自己心灵的雨露，快乐于是无法掩饰地流了出来，那的确是兴奋。

“枯竭”是一个多么好的形容，它不是未曾生发或长成，它只是不再继续繁荣，也许，又因为今天大家所处的外在是如此的百花缭乱、热闹喧嚣，所以我们更无暇照顾自己的内心了；我去订制人形是因为要缝衣服，是因为要回溯一种生活中原本习惯的自我教育，也就是林白夫人书中所说的：

过去几十年来，我们虽然在科技与机械方面有了不起的进步，但是在精神方面却着着实实地退步了。和现在比起来，过去女性的生活在无形中提供了一些力量滋养她们内在的心灵世界，虽然当时人们并没有察觉这个事实。（《来自大海的礼物》第3章《玉螺》）

在经过了少女、少妇的生活抵达中年的旅途点之时，我了解到女**中“最大的进步”与“最大的放弃”在无形中所交叠的部分；我想，那就是我们以为自己活在一个“什么都有答案”的世界当中，因此，把最多的时间用来费力地寻找生活、寻找自己。

以做衣服来说，现代的女性如果对缝纫感兴趣，多半会去上一堂课或买书来看，然后根据着他人的说明来完成自己的经验，这是一种进步，知识提供了很多的方便，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永远只以这样的方法来解决问题也剥夺了创作的思考与乐趣。

在无法轻易索得答案的年代，人与思考的关系必须特别紧密。记得十几岁，我第一次想做一件衣物的时候，是先在心中“推敲”各种可能的状况，可以说，用尽了自己对人体与衣服的所有观察来做初步的构思，然后，因为某些地方遇到了问题，所以我决定去拆一件旧衣服来印证自己的设想，在拆的当中我更进一步地从他人的作品中观察到各种技巧。

有了初步的了解之后，我接着“试做”，试做途中当然不一定每个步骤都成功，所以在拆拆缝缝的经过当中，挫折与劳累使我得到了一个重要的警惕：可以大胆假设，但不要轻易下结论。但我该如何保存这可进可退的空间？先简单固定，以揣摩结论，“疏缝”就是自己给的退路；先有符合逻辑的推想，但不做坚固的缝合，以便可以做更宽广的推求。

我曾经想过，这么复杂的摸索与速成的方法有何不同？虽然同样有好的结果，但“找寻”的过程却带来不一样的心灵满足；依赖操作手册只要注意“跟随”就可以确定自己不会失败，所以也造就我们急着享受结果与报酬；而靠推敲慢慢探进，则使我在每一步都专注于自己的观察与推论，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享受了工作的过程。体会过程是了解创作、跟灵感维持亲密的方法，否则，生活的各种施作，无论成果多么精彩也不过沦为“机械性”的模仿，就像这段话：

独自在家的时间提供女人独处的机会，而过去的工作与责任，许多都富于创造性，并且提供了女人静思的机会。因为具有创造性的工作往往是充实心灵的最佳途径，烹饪、裁缝、做面包、补衣服、腌制食物，以及抚育子女，等等，都比充当家庭司机、上街购物或是利用现代化自动设备做家事，更具有充实心灵的作用。比较起来，现代的家务事中，艺术与手工的层面减少了，留下的大多是消耗时间的机械化工作。于是，现代生活的机械性便这样在人们的手与心之间，隔上了一层厚重的帷幕。

（《来自大海的礼物》第3章《玉螺》）

机械性的操作与凡事有固定方法的迷思，不只阻碍了我们与生活艺术之间的探讨，更严重地改变了我们看待生命的观念；认定有答案的存在，使我们忘记本有的求生直觉，能帮助自己找寻各种解决之道，但“标准答案”或“有更好的答案存在”却使得我们失去了对事物的基本判断与想象，然而，想象力是解决问题的照路灯，也是创作的雨露；我们心灵的枯萎就是因为不再使想象力发挥它应有的作用；我们只向外索求，不再向内汲取。

创作的枯萎影响生活最严重的就是“模仿”，如今在动手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大家习惯地要寻找既定方法。我们也许真的需要他人的某些经验来相助，但是，只仰赖方法的生活却不够好。跟过去的女性一样，多数的我们依然要面对生活的杂务，要继续在例行事务中贡献自己，但是，如果不能一方面运用知识的方便，另一方面珍惜自己应对生活的本能，我们就会越过越僵化，把复杂当繁荣，对它产生不必要的敬畏。这个世界就像面包店陈列的面包，虽然有许多的花样，却多数来自同一个面团；其中的不同只是店家在取名与小装饰上做些改变所强调的多彩多姿。生活真正的内涵是大同小异的，我们可以不必为此忙乱。

我有时会想起童年，那时，女性从事生活工作很少单只为打发时间或社交理由而存在。这些母亲总是务实的，她们的创作也都是以需要为题，或以增添家人的快乐为目的。所以，设法利用有限的条件并自行克服困难是生活进步必须有的思考习惯。那个年代的妇女因为可以学习的模板有限，工作反而变成了一种珍贵的自我挑战与训练。我相信所有的人都一样，我们无法靠着不断搜集数据来模仿或复制生活，有质地的学习过程必须是动脑筋与再创造；于是生活才有了自己的味道。

我又重拾做衣物的习惯，在一道道工序中提醒自己享受过程与创作的生活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