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牢笼(1 / 1)

我想学会生活 蔡颖卿 1233 字 2个月前

每个人都可以用眼光来改变对限制的看法。牢笼的挣脱有时并不在用力撑开出口的框限,而是适时地侧身,缩小原本不需如此巨大的自我。我们可以在笼内定睛于困扰自己的栏架,也可以从栏与栏的当中眺望远处。

随着人生潮汐的退落,孩子们逐渐离家上学,然后各自成家立业,蚝壳也跟着干涸空洞。就这样,我经历了人生一个不容易适应的阶段——一个人们很少充分预期、而我在书中也没有完善讨论的人生阶段。虽然听起来有些凄凉,但是我们可以诚实地将这个阶段定名为“废弃的贝壳”吧!人们处于这个时期当中,最大的特征就是拥有无尽的孤独,以及不知道该如何将它填满的惶恐。对我个人来说,由于我有许多的活动要做,甚至还有一个已经打下基础的事业要去进行,因此我在这个阶段所面临的不仅仅是如何填补时间与空间,同时更是一种全新的调适。因为作为一个母亲,当孩子都离去之后,她便成为一个孤独的轮轴,周遭不再环绕着其他的生命,因此这时候她必须做一番彻底的调适,重新找回自己生命的重心。(《来自大海的礼物》后记)

我有位年轻朋友生产完后决定辞职在家照顾幼儿,几年过后,她开始对自己的生活方式感到恐惧,觉得自己的生活进退不得,能力离职场的需要已遥远,而居家生活又不能满足成就的需要;每次来看我的时候她总是哭,很担心自己要得忧郁症。很多女性相信离开职场就等于与外界失去联系,生活会像一只以家务编织的牢笼把自己罩在狭隘又无意义的范围当中。但在同一个阶段,我又看到另一位因为无法兼顾责任而决定放弃工作回到家庭的朋友,她在改变后的作息中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回家照顾孩子才是有意义的生活!”女性必须在变动的生活中调适自己,但每个人赖以稳固的重心却并不相同,我们应该对自己与他人都宽容一点!

走进婚姻生活二十六年,我只有三年不到的时间是全职在家照顾相差三岁的两个女儿,因为领会过不同的生活,所以更不忍心评论它们可有意义的高低,我曾在一本书的推荐序中写下自己对这个阶段的生活感受:

我们无法违背这个快速前进的社会中家庭分工或责任结构改变的事实,因此,二选一地讨论妈妈去上班或留在家里比较好,是没有意义也有些不够礼貌的。我相信无论选择哪一方都有在所难免的遗憾。对有些人来说,育儿期的生活方式是没有选择自由就得做下的决定,所以,我们可以做到的最好态度,就是对于无论在家照顾孩子或决定去上班的妈妈,都给予敬意与尊重,也给予体谅和支持。

生活方式无法两全其美,女性于是有了受限于牢笼的想法。但很多状况在今天已经有了显著的改善,我们与外界的隔绝有了重要的突破,实在不应再为此而身陷苦恼。无论男人女人、在家或外出工作,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限制存在,仔细看看,谁的生活不是小范围的不断重复?只因别人的重复与我们不同,相对就有了新鲜的感觉,于是反观自己就只看到狭窄的牢笼限制。“看”是一个动词,“怎么看”却影响我们的生活价值,林白夫人说:

其实仔细想想,现代生活中的许多灾难不正是因为我们舍近求远的结果吗?我们舍弃现在,去追求遥远的未来;忽略自己的所在地,望向其他的地方;着眼于辽阔的大众,却看不到基本的个体。(《来自大海的礼物》第8章《别了,海滨》)

为什么我们会在生活中“舍近求远”?我想是看的方法不对,这说明了“眼光”的问题。眼光代表的是“视野”与“角度”同时发挥作用。不管有多少说法用来描述“眼光”,我最喜欢的是杨绛先生形容钱锺书先生的“好眼光”,她只用了简单的两句话就使我完全体会了其中的意义——“锺书总是能一眼就看到全部,又从当中挑出最好。”一眼而见全局是我们多数人所没有的能力,更何况从当中挑出最好;但这是不同的两种自我教育,我一直在认真学习。有的人天生就有好眼光,但如果我没有这样的天分,只要认真体会经验,慢慢也会累积出好眼光所需要的基础。

从牢笼想到眼光是因为我怀疑没有人的生活可以不受限制,连我最钟爱的兔子,在一天当中也有必须关进笼子里的时候,而我们不也都有受限于工作、责任时空牢笼的片刻吗?但有些人就是不一样,他们运用眼光使自己更自由、更宽广;而我在小学时就已初识眼光改变生活的滋味。

我就读的小学以镇为名。台东县的成功小学最美的是从操场可以直望太平洋,如今这视线的尽处已被一片椰林遮拦,但我们小时候在操场升旗看的是大海、吹的是带着淡淡咸味的海风。当时没有想过今天的三仙台会成为东海岸的重要景点,这个风景在那时却是我们的烦恼,因为每年的美术课老师必定要我们画一次三仙台。那绿的山与蓝的海或有时蓝绿不分的山海在我们的水彩笔下已无新意,全班被困在这个美景的牢笼里,操场上的写生是痛苦的创作。

五年级,我们班上转来一位新生,这个桀骜不驯的绿岛人擅长操场上的所有运动,虽然他下课后总是急奔港边去给当渔夫的父亲帮助,但功课很好。他与众不同的眼光让我印象深刻。我们循例在操场写生的那天并不是晴朗的天气,海边水气丰沛,天气变起来极为迅速,对我们这些孩童来说,或许也感受到了这一天三仙台与往日不同,但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种改变,所以每个人画纸上出现的也还是那个晴光丽日下的蓝海绿岩。只有那个转学生画出来的三仙台是不一样的,它是这么地接近于当时我们的眼中所见,谁都没有想到,那无法言传的水气升腾与烟笼雾锁竟被他用深浅不一的紫灰色就一语道尽了。我记得所有的同学围观他的画作时,我们不只非常震撼,也一定有人像我一样从眼光的牢笼中走了出来;原来看了一辈子的三仙台可以是紫色的,原来梦幻的感觉是正确眼光的视界!

不只女性、不只不同阶段的生活,每个人都可以用眼光来改变对限制的看法。我想牢笼的挣脱有时并不在用力撑开出口的框限,而是适时地侧身,缩小原本不需如此巨大的自我。我们可以在笼内定睛于困扰自己的栏架,也可以从栏与栏的当中眺望远处。生活的自在是正确眼光的视野所及,敞开心眼的同时,我们生活的意义也同时被开展:原来价值并非苦苦相寻的收获,而是一眼看到平凡生活的全部,并用最好的颜色留下自己的感受;我想那“最好”必定是早已存在的,只等着我们的钟情一瞥而后视它为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