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为什么数字2是草绿色的,而5是天蓝色的(1 / 1)

一个联觉者的自白

这是我自己的亲身经历。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缠绕着我。在我的眼中,数字2是草绿色的,8是橙黄色的;字母A是深蓝色的,P是紫红色的;汉字“汉”是红色的,“张”又是绿色的;我喜欢星期六的红色,讨厌十月的黑色;小汽车的喇叭声是亮红色,音符La是金黄色;有时听到一段音乐,那是红绿黄白相间的彩色。

起初我没有注意到这种感受有什么特别,以为身边每个人都会有类似的感觉。做课程表时我总喜欢用水彩笔写,因为这样可以用我感知中的颜色来表示对应的文字。

直到有一次,我忽然问了母亲一个问题:“妈妈,为什么2是绿色的,而5是天蓝色的呢?”可以想象当时我母亲的反应,她当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样一个“奇葩”的问题,她应该以为我在说某种专属于儿童的混乱语言吧。

后来,我又问了同学和朋友类似的问题。“神经病”“幻觉”“臆想”“瞎说”,这是他们听到这个问题之后的评价。直到这时,我才隐约意识到,自己对文字和声音的色彩感知似乎有些特别。有时这种特别甚至会让我觉得自卑,因为我和其他的同学不一样。身边也有一些热心的、有探索精神的朋友试着帮我分析原因。他们会问:“你小时候家里是不是挂着一些带有颜色的学习卡片?”“你的婴儿**是不是贴着彩色的塑料字母呢?”也有很多朋友好奇地问我,他们的名字是什么颜色的。通常我给出的答案都无法令他们满意,因为我给他们的颜色组合都不太好看。

不过朋友这样的分析并非没有道理,或许是刚接触文字时的一些特殊因素导致了这种情况。但我向家人反复求证,似乎在我小时候家里并没有类似的物件。

就这样,我带着这个隐隐的困扰过了二十几年。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一篇科普文章,认识了一个术语——“联觉”。我才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和我有类似情况的人还有很多。而我们这一类人还有一个酷酷的名字,叫作“联觉人”。

普通人也会有“联觉”

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下雨的夜晚,屋子里播放着凄婉的音乐,给人带来忧伤的感觉。这是普通人都会有的体验,但很少有人能明确指出忧伤来自哪个音符、这种忧伤究竟是看到的还是听到的。人的各种感觉系统的信息来源和运行机制都不尽相同,可它们却并非完全独立工作,感觉信息在大脑中被分别处理的时候可能会相互作用。因此,在前面提到的场景中,我们得到了一个不可分割的“忧伤”的感觉。

不同感觉系统相互影响,最典型的例子是嗅觉与味觉的合作。当我们捏住鼻子,通过舌头来判断食物的种类时,成功率不会太高,即使像巧克力这样常见的食品也很难识别。

感觉系统相互影响还与时间顺序有关,前一种感觉信息的处理结果可能会影响后一种的处理。比方说,注视着身体的某个部分,可能会提高这部分皮肤的触觉敏感度,所以打针的时候医生会叫我们往别处看。

不同感觉之间的信息交流是必要的,但有些时候会出现异常。比如,白纸黑字的“2”给我带来了绿色的感觉,而有的人一听到莫扎特的音乐就会体验到奶油的味道,或者脑海中闪现出快速流动的“色彩斑斓的波纹”——类似一些播放软件自带的音频视觉特效。这种情况在学术上就称为“联觉”。

“联觉”和“共感觉”

早在1690年,就有关于“一个人感到喇叭发出的声音是猩红色”的文字记录。19世纪末,这种异常生理现象得到了广泛研究,但随后不久便被认为是一种幻觉而遭到冷落。直到20世纪80年代,这种现象才重新引起研究者的兴趣,并以“synaesthesia(联觉)”的字样频繁出现在学术论文中。

英文synaesthesia由分别代表“联合”和“知觉”的两个希腊单词结合而成,中文通常翻译成“联觉”或“共感觉”。顾名思义,所谓联觉,就是某种感觉刺激在引起相应感知的同时,还会引发另一种感知,而这种能够带来额外感知的刺激却从未出现。

有研究说,联觉能力在联觉者的童年时期就已经具备,并且通常伴随终身。的确,直到现在我的那些伴随文字和声音而来的感觉依然非常强烈。这种伴随终身的感觉往往让很多联觉者不知道自己的感受不正常,认为别人也应该如此。《洛丽塔》的作者纳博科夫就是一位联觉人,他经常会跟母亲争执字母b是黄褐色还是橘红色、t是淡黄绿色还是浅蓝色。很显然,他母亲也是一个联觉人。

彩虹般的电话号码

联觉的发生是自动的,无法刻意生成,也无法人为抑制。这一点可以由专门给联觉人制造麻烦的实验证明。我看到字母A会感知到深蓝色,但如果看一个红色的A,我需要很努力才能说服自己看到的这个字母“A”是红色的。有研究表明,在这种情况下,联觉人判定字母真实色彩的时间要比普通人更长一些,因此这个方法也通常被用来验明实验参与者是否是真正的“联觉人”。

产生联觉的刺激和得到的联觉感知之间具有固定关联。我无论何时看到“sky”这个单词都会感到它是黄色的,另一位联觉者无论什么时候听到小提琴拉奏出的C大调,都会尝到冰淇淋的味道。这有别于普通人看到特定词语触发记忆产生的联想。正常人看到“天空”这个词,会联想到天空真实的颜色,比如说蓝色。此外,对联觉者来说,联觉感知与正常感知会同时出现——当我看到白纸黑字写着“星期三”,黄色的感觉和“星期三”这三个字的黑色字样会同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有人问过我,那些白底黑字的书或文章在我眼中是五颜六色、色彩斑斓的吗?事实并非如此。在我眼前的文字依然是黑色,但每个字符又分明带有某种颜色,仿佛文字上蒙着一层淡淡的半透明彩色图层。不过,当我试着回忆一段文章、一串数字、一个英文单词时,脑海中的字符却带有无比鲜明的色彩感。我还清楚记得小时候家里的电话号码,它带有彩虹般的顺序,红色开头,紫色结尾,只是颠倒了黄色和绿色的顺序。当我记忆一个英文单词的时候,它的首字母颜色会影响整个单词的颜色,比如YELLOW,由于Y是蓝黑色,所以即使L是柠檬黄,整个字母看起来依然是蓝色的。

“看”到颜色本身投射在实体之外

目前,判断联觉的正式方法还没有确定,一位引领联觉研究的医生提出了一些指标。虽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这些标准,但可以当作判断联觉的起始点。根据这些指标,联觉感知有以下五个特征:

(1)不自主。不用刻意去想那种感觉,联觉是自然发生的。比如,我看到“原来是这样”的“原”字,不需要去想就分明能够感觉到它是深黄色。

(2)实体投射。联觉并非想象,而是真的“看”到颜色本身投射在实体之外。

(3)持久而稳定。对于同一个对象的联觉感知,每次都是相同的。比如,我感到的6一定是红色,9一定是紫色,从来没有发生过改变。

(4)难忘。联觉的第二衍生感知比第一感知更容易记忆。比如将“萝拉”这个名字和紫色联觉在一起的人,会记得这个名字是紫色的,而不一定记得住“萝拉”这个名字。我经常会搞混“周”和“杨”这两个姓氏,因为两者颜色非常接近。我早已忘记了少年时某位朋友的名字,但依然清晰记得他的名字由蓝色和绿色组成。

(5)情绪。联觉的感知或许会引起情绪反应。还是以我自己为例,我有时就会因为不喜欢某家餐厅名字的配色,而不愿意前往。

任何两个联觉者的联觉模式都不会完全相同

并非所有联觉者都拥有“看到字形触发颜色的感知”。从理论上讲,联觉可以发生在任意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感觉之间。最常见的是视觉系统内的联觉,比如字形触发颜色,字形可以包括数字、字母、单词、汉字等。最常见的跨感觉系统的联觉通常是由声音产生颜色和味道。我也拥有这种联觉,我母亲的声音始终是棕黄色的,我自己的声音通常是浅红色。在联觉的分类上,这两种情况都属于较为常见的“视听类联觉”,即“字形→颜色”联觉和“声音→颜色”联觉。

我还有一种“空间顺序联觉”,这是在我知道“联觉”这个词并查阅了大量和联觉有关的资料之后才意识到的。空间顺序联觉,就是一年里的月份或一周的日子,在我脑海中有对应的精确的空间位置——1980年要比1990年更“远”,三月在我的左前方,六月在上方偏左,十月在右下方。

还有一些联觉者会因为字形、颜色等事物产生味觉关联,有的人看到粉红色就想到了铁锈的味道。还有一种联觉就比较麻烦了,叫作“镜触控联觉”,这类人看到电影情节中诸如刀伤、枪伤的画面,会有十分真实的疼痛感。我知道一个非常极端的例子,一个拥有这类联觉的人在切鸡爪的时候,手疼得把刀丢到地上。几乎所有感觉的组合都有可能发生在联觉上,也有一些人的联觉牵涉到三种或更多感觉,但这样的人很少。

在所有联觉感知中,颜色的出镜率最高。此外,联觉还是单向的,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例外。数字6和汽车喇叭声让我看到红色,但看到红色,我的耳边并不会响起汽车喇叭声,也不会看到数字“6”这个形状。

联觉还有一个有趣的特点,就是任何两个联觉者的联觉模式都不会完全相同。有几十位网友参与了一个数字与颜色联觉对应的统计,没有两个人的颜色对应是完全一致的。换句话说,一个联觉人可能认为“9”是蓝色的,而另一个联觉人会把“9”看成是橘黄色。

我们如何感知我们的世界

知道自己是联觉者之后,我也非常好奇,“联觉”这种神经科学上的现象到底有什么意义呢?联觉毕竟是一种异常的感知,也引发了研究者对其背后神经机制的浓厚兴趣。

很多研究者对联觉有兴趣,认为它或许能解开一些人类知觉的原理。在研究知觉领域,最大的谜团叫作“系统问题”,没有人知道我们是如何将所有的信息整合成一个完整的认知。当你看着花的时候,会看到颜色、形状,闻到香味,还能够摸到它的质感,而你的大脑在此时会试图将这些信息统合成一个花的概念。研究联觉,或许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我们是如何感知我们的世界”。

草莓味或醋味的《贝多芬命运交响曲》

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种联觉现象呢?最容易想到的解释是:在处理不同感觉信息的通路间存在着异常的神经联结。比如,当我看到“星期三”这个词的时候,视觉系统内专门负责处理形状信息的细胞会做出反应,但此时却又通过了某些异常的神经元之间的联结,使本应只处理深黄色信息的细胞同时兴奋起来,结果深黄色的“星期三”便跃然纸上。举一个通俗一点的例子:一个开关本来只应打开客厅的灯,但是因为布线的时候与开关多连了一根线,导致开灯的同时,家里的电风扇也被打开了。同样的道理,听觉系统和味觉系统间的异常联结,带来了草莓味或醋味的《贝多芬命运交响曲》。

大家可能觉得,是不是那些额外生长出来的神经元联结引发了联觉呢?其实刚好相反,是那些本应该消失的神经联结没有消失才产生了联觉。一些研究者相信,每个人在婴儿时期都存在某种形式的联觉,因为大脑在早期发育过程中不是生成新的神经,而是将某些不必要、或用处不大的联结“砍”掉,以便让大脑的运作更经济、更高效。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是联觉人。当我们还是婴儿的时候,妈妈的声音带有甜甜的色彩和温暖的香气,只是大部分人已经遗忘了这段经历。而由于某种原因,联觉人脑中的一些多余联结被保留了下来,令联觉人能够体验到只属于自己的那份独特感受。

可能与X染色体相关

我父母并非是联觉者,但是有很多一家都是联觉人的例子,有的甚至各擅其长。比如,妈妈看见数字感受到颜色,儿子听到声音感受到味道。研究者由此推测,联觉可能和遗传有关,当然也受后天环境的制约和影响。

有数据显示,联觉人的男女比例大概是1∶5,因此联觉很可能是与X染色体相关的某种遗传特性。另外,联觉人中左撇子的比例较一般人要多。同时要强调的是,联觉不是一种疾病,或者说,它并不是由于某种生理上的缺陷和障碍而导致的。

世界上到底有多少“联觉人”呢?

1883年对联觉的首次估算结果显示,大约每20人中就有一个是联觉人。到了20世纪80年代,看法就很悲观了,最夸张的一个数字是25万人当中可能才有一个联觉人。1996年,联觉研究学者拜伦·科恩和他的同事得出的结论是,至少2000人中就有一个联觉者。而最近一次大规模调查显示,可能每30个人中就有一人至少拥有一种联觉经验,只是大部分人没有意识到自己如此与众不同。

当然,联觉者的比例是否真的如此之高,还有待进一步证实。我自己也调查了身边的朋友。到目前为止,我身边没有发现和我一样的联觉者。我想对这本书的读者做一个调查,如果你刚好也有和我类似的经历,或者有其他类似于联觉的感受,欢迎到“叨科学”公众号、百度贴吧、我的个人微博联系我,真心希望能和更多像我一样的联觉者好好交流。

如果你觉得你自己并不符合联觉人的条件,那也可以测一测你身边的人。教大家一个非常简单的测试方法:以三秒钟一个的速度随机读一串0~9之间的数字,比如7,9,4,0,3,8,2,5,1,6。在每个数字读完后,要求对方写下这些数字及其对应的颜色,收集这些答案为“答案一”;然后,隔几个星期再重复一次这个实验,改变数字的顺序,比如换成3,6,5,9,4,1,7,0,5,2,8,收集这些答案为“答案二”。这时,你就可以比较答案一和答案二,一个有联觉的人在答案一及答案二中数字及颜色的配对应该是全部相同的。如果你发现了身边有这样的朋友,也真心希望你能够把这篇文章推荐给他,因为他极有可能就是一个联觉人,并且很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

最后,我想和大家分享一首诗,来自早期象征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19世纪法国著名诗人兰波的一首十四行诗,名字就叫作《元音》。

元音们,

有一天我要泄露你们隐秘的起源:

A,苍蝇身上的毛茸茸的黑背心,

围着恶臭嗡嗡旋转,阴暗的海湾;

E,雾气和帐幕的纯真,冰川的傲峰,

白的帝王,繁星似的小白花在微颤;

I,殷红的吐出的血,美丽的朱唇边,

在怒火中或忏悔的醉态中的笑容;

U,碧海的周期和神秘的振幅,

布满牲畜的牧场的和平,那炼金术

刻在勤奋的额上皱纹中的和平;

O,至上的号角,充满奇异刺耳的音波,

天体和天使们穿越其间的静默:

噢,奥美加,她明亮的紫色的眼睛!

联觉并不总是带来烦恼或毫无用处。因为每个数字都代表一种颜色,所以我很容易就能记住电话号码。由于具有空间联觉,再加上代表时间概念的数字本身是有颜色的,我也非常容易记住一些特殊的日子,所以我通常不会忘记朋友的生日,高中时的历史成绩也的确非常突出。

有研究表明,联觉者往往拥有更好的空间记忆能力和创造力,而这些天分在文学、艺术领域最有用武之地。有一些研究者推测,很多创造出惊人作品的作家、画家所描绘出来的意境,可能并不是凭空想象,或许他们正是联觉人。物理学家费曼、作曲家李斯特,均在联觉名人榜上占有一席之地。也有人推测,中国的著名作家朱自清可能也是联觉人。大家仔细回忆他的经典散文,是不是其中也有一些奇怪的联觉特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