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任御史中丞,得罪李善长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争斗的地方就有派系。聪明的皇帝,愿意看着大臣们分成两派甚至更多,在朝廷内外斗来斗去,这样他就可以坐收渔利。大明王朝建立之后,围绕在左丞相李善长周围,形成了一个淮西集团。当时有诗云:“两河兵合尽红巾,岂有桃源可避秦?马上短衣多楚客,城中高鬓半淮人。”可见淮人在朝廷中的地位。
明朝初年到底有没有浙东集团,如果有,都会是些什么人呢?当代著名写手当年明月甚至认为,刘基就是浙东集团的领袖,这观点其实大谬。一个很明显的事实就是:刘基死后,朱元璋在召见刘基的小儿子刘璟时,开诚布公地说:“我也经常相信你父亲。他在我这里时,满朝都是党,只是他一个不从。”如果刘基身后有一个浙东集团,朱元璋何必这么讲呢?
朱元璋没说客气话,也没必要编造事实。刘基从来都是一个不喜欢拉帮结派,不热衷于投机钻营的人。年轻的时候这样,到了老年,依旧本性不改。这也可能是他功勋卓著,却无法成为宰相候选人的重要原因。
做事正直,缺乏变通的人,在官场上通常是不受欢迎的。你坚持原则,就很容易妨碍他人以权谋私;你不会通融,别人就无法从你那里获得额外利益。作为最高统治者的皇帝,并不会因为你正直而格外看重你。恰恰相反,正因为你没有把柄给其掌握,他也会认为你不好控制,不好驾驭。
刘基并非两眼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对于官场上那些潜规则当然洞若观火。但作为一名多年信守传统价值观、坚守道义底线的读书人,他不愿意背弃自己的做人原则,即使因个人行为付出重大代价,他也在所不惜。遗憾的是,这样的人在官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因此显得与主流思维是那样格格不入。
少不更事的年月,勇敢地做自己,不为社会暗流左右,这无疑是让人欣慰的,但人到老年,已经看清了世事的纷纷扰扰,依然能有一颗单纯的心,这就更显得弥足珍贵。
其实,随着年龄一天天增长,他已经无所畏惧了。大不了丢掉官职,回家种田。既然不担心失去什么,也就能按照自己真实的想法行事。朱元璋也很了解刘基这个性格,因此给他安排了一个普通人都不敢挑战,专门得罪人的工作——御史中丞。
吴元年(1367年)十月,朱元璋设置御史台,以汤和、邓愈为左右御史大夫,从一品,以刘基、章溢为御史中丞,正二品。朱元璋对这个职位相当看重,他说:“国家新立三大府,总天下政,中书省,这是天下的根本。都督府专门负责军事,而御史台监察百官。诗经上不是说吗?‘刚亦不吐,柔亦不茹。’”那么,朱元璋为什么要让两个武将来掌管御史台呢?这无非是对文官的一种限制和监视。
汤和、邓愈都是职业军人,并不能胜任御史大夫的工作,而且他们长年都要领兵打仗,职位只是一个名誉头衔,真正负责御史台的,只能是在元明两朝从政长达三十多年的刘基。
刘基并非是只会劝导君主与民生息的书呆子,他熟悉各朝历史,知道宋元以宽纵失天下,现在新朝甫立,一定要严格执法。朱元璋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委以重任的。朱元璋还郑重地颁了《御史中丞诏》,将这一官职的重要性大加强调,并借机对刘基过去的贡献加以赞许,以显示自己对此的重视,这也可以看作刘基的殊荣:
奉天承运皇帝圣旨:太史公之职,天下欣闻;中执法之官,台端清望。惟亲信之既久,斯倚注之方隆。前太史令兼太子率更令刘基学贯天人,资兼文武,其气刚正,其才宏博。议论之顷,驰骋乎千古;扰攘之际,控驭乎一方。慷慨见予,首陈远略;经邦纲目,用兵后先。卿能言之,朕能审而用之,式克至于今日。凡所建明,悉有成效。且栝苍为卿乡里,地壤幽遐,山溪深僻,承平之世,民犹据险,方当兵起,乘时纷纭。原其投戈向化,帖然宁谧,使朕无南顾之忧者,乃卿之嘉谟也。若夫观象视祲,特其余事。天官之署,借重老成。以至谳狱,审刑罚之中。议礼,新国朝之制,运筹决胜,功实茂焉。乃者肇开乌府,丞辅需贤,断自朕衷,居以崇秩,清要得人,于斯为盛。于戏,纪纲振肃,立标准于百司;耳目清明,为范模于诸道。永绥福履,光佐丕图。可资善大夫、御史中丞、兼太子赞善大夫,宜令刘基准此。
(《诰诏御史中丞诏》,选自《刘伯温集·附录五》)
朱元璋重用刘基,刘基自然也不会辜负朱元璋的信任。但朱元璋岂能让刘基独美,又不失时机地强调,自己的拍板才是更重要的:“卿能言之,朕能审而用之。”潜台词就是,要是把朕换成了陈友谅,你刘基再有能力,喊破喉咙也是白?搭。
刘基满怀信心,希望在这个岗位上做出一番成就,然后就可以回南田养老了。他直言不讳地宣布:“如果让我负责,定能扫除弊俗,一两年之后,就可以恢复宽松政策了。”
这个工作注定是得罪人的,朱元璋选中刘基,正是基于后者的个性。从此以后,京城官员的日子明显地不好过了起来。想搞个贪污受贿固然是极为危险的活动,就算擅离岗位这种行为,让刘基知道了都会有麻烦,他老人家会一五一十写进记录里。
刘基年轻的时候,就是因为性情耿直,总是得罪同僚,在官场上吃不开。现在,元朝已经变成了明朝,官场由蒙古官员为主导变成了汉族官员占支配地位。官员的民族变了,出身变了,服装变了,效忠对象变了,但兴趣爱好并没有多少变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官的地方就有拉帮结派,利益算计。可刘基,年龄更大,皱纹更深,身体更差,但禀性似乎一如以往。让京城大小官员提起来就摇头,说多了都是泪。
都说人生有三重境界。年轻时头脑简单:“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到了中年,经过人生历练,懂得了利益算计,丧失纯真,患得患失,痛苦焦虑:“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大部分人也许就这样度过一生,但仍有少数智者,终于意识到纯真比算计更强有力,决定重返纯真:“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刘基显然达到了第三重境界。而且,他似乎从未经历过第二重。
得罪普通官员倒还罢了,刘基居然连李善长都敢得罪。
洪武元年四月,朱元璋前往汴京,与徐达、常遇春商讨攻打大都的最后方案,命令刘基与李善长留守应天府。这两人很少一起共事,也许只有朱元璋,才能同时镇住他们两个。事后看来,这样的安排似乎很不明智。但更有可能的是,朱元璋故意留出时间和空间,让两大文臣干上一架。
果然朱元璋一走,他们的矛盾就爆发了。
刘基这时候恰好签署了一项处决命令,要处死的是中书省都事李彬。李善长知道之后,放下自己当朝首辅的身段,亲自到刘基府上拜访,为李彬求情。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李彬是李善长的亲信,跟随他已经多年了。甚至有传言,说李彬是李善长的亲侄子。
李善长的不期而至,也给刘基增添了很大的精神压力,他知道对方此举意味着什么。
如果换成一般人,丞相亲自上门求情,何不落个顺水人情呢,反正,多杀一个少杀一个,这世界又能有什么不同?
而且当时京城之中,天气持续大旱,根据中国人的传统,通常应该大赦天下,少杀人才对。李善长苦口婆心地劝导了半天,似乎把刘基说动了。丞相的面子,总得买吧。
可惜李善长的亲自求情,根本就没起作用啊。刘基派人持加急文书向朱元璋请示,得到的答复是,让刘基看着办。
显然,朱元璋并不愿意承担责任。把皮球又踢给了刘基。
那刘基还客气什么?很快,李彬的末日就到了。时值四月,已是初夏,连续多日的酷热无雨,让京城百姓叫苦不迭。
当李彬戴着重枷被拉到法场时,神经都要崩溃了,连天下第二有权势人的,居然都保不了自己!
据说,当时李善长又去找刘基,做最后的努力并告诉后者,实行大赦,就会感动老天,让他老人家喜降甘霖。
谁知刘基丝毫不解风情,还撂下了一句狠话,差点没把丞相气昏过去。
刘基大喊:“杀李彬,天必雨!”
可见,刘基完全是有备而来,也观察过了天象。你李善长还有什么话说?唯有组织人手给孩子收尸,动作慢点,尸体都得给大雨淋坏了。
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刘基杀的是李彬,可羞辱的,无疑就是他,身为文官之首的李善长。
李彬案,不过是个小小的导火索,它让李善长隐藏了八年的怒火,彻底爆发?了。
八年来,朱元璋西征江汉,东平吴会,北伐中原,忙于战争,身边一直少不了刘基这个高参。刘基也没有辜负朱元璋的信任,屡屡献上锦囊妙计,帮助朱元璋转危为安,克敌制胜。而李善长留守应天,虽然没有什么耀眼的业绩,但能为朱元璋守护好大本营,并且调配物资,掌握后勤,也是很了不起的成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吧。但是,这些功劳很容易被人忽略,而刘基在鄱阳湖上筑坛作法的神通,调度草船火攻汉军的战绩,却是无数人都见证的。
刘基并不想取代李善长,可后者并不这么想。刘基这样的人存在一天,自己就一天觉得不舒服。于是,他少不了经常在朱元璋面前攻击刘基。而见风使舵的朝中大臣们,当然也知道自己应该抱哪一条大腿。
二、求雨不灵,开罪朱元璋
得罪李善长,刘基在大明朝廷中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但只要朱元璋能够坚定地支持他,大体上替他主持公道,刘基在朝廷中还是能有立足之地的。可不幸的是,年纪一大把的刘基,做事依然不太考虑后果,最后连朱元璋也得罪了。
按说建国之后,朱元璋对刘基还是非常信任的,否则也不会把设计新首都、制定新历法的工作交给他,也不会让他担任御史中丞这样的要职。但刘基的执拗,在朱元璋面前同样如此。
朱元璋从濠州的一个小和尚,成长为君临天下的大明开国皇帝,人生经历用传奇来形容,恐怕分量也不够。而朱元璋的智商与头脑,绝对也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否则,他和刘基也不会有过去那种良好的配合。
在长期的对外战争中,刘基与朱元璋配合默契,刘基每有奇思妙想,朱元璋总是能够很快领悟,而且能大胆地执行刘基的创意,将其设想付诸实施。而朱元璋每有困难,刘基总能想出应对之策,帮助主帅化险为夷。他们两人的合作,实在是亘古未有,史上罕见。刘邦与张良,刘备与诸葛亮之间,也难有他们的默?契。
但是,随着大明王朝的建立,政权日益巩固,共同的敌人逐渐消失或者削弱,而隐藏的矛盾却逐步暴露出来。朱元璋渐渐摘下了礼贤下士、宽宏大量的面纱,露出骄傲自大、目空一切的真面目。
越是出身于社会底层的领袖,在他们因为种种原因掌握大权之后,其所体现出来的固执与专横,往往越是要胜过出身于富贵家庭的。对朱元璋来说,自己的统治已经基本稳固,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顾忌的了。淮右布衣怎么了,当过乞丐又能怎样,全天下还不是要向自己称臣,向自己下拜?
当无数人匍匐在你的脚下,把生杀予夺的权力拱手赐给你时,当无数人山呼万岁,甘愿做你的奴才时,甚至当全天下的美女,过去你连靠近她们都不可能,现在却为你争风吃醋,在你面前百般献媚时,你的自负不可能不膨胀,你对世界,对自己的看法不可能不发生重大变化。
闰七月,当朱元璋从开封返回京城时,过去几个月对刘基心生不满的京官,纷纷前来向皇上告状。而李善长更是怨气冲天,添油加醋地攻击刘基,恨不得让朱元璋马上罢免了这个御史中丞。但朱元璋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可能完全受他们摆布。
很快又出事了。
过去多年来,刘基上识天文,下察地理,几乎就没有失误过。朱元璋对刘基也是言听计从,非常信任。在八月间,京城一直大旱,让当地民众的生产生活难以维持正常。朱元璋立即想到了刘基。后者则提出了三条对策。
刘基说:“我军数万将士的遗孀,现在都集中在都城看管(被称为寡妇营),不能改嫁,以至于京城阴气太重;许多工匠死了之后,尸体暴露于野外,不能及时掩埋;吴军的降将、降吏都被关押在应天府做苦力,这些恐怕都是老天不愿意看到的。如果陛下能够允许这些寡妇改嫁,安葬那些亡故工匠,宽恕吴军降将,相信上天也一定会看到,会降下甘霖。”
朱元璋对刘基的天气预报能力一向是言听计从,没想到这次,他却相当失?望。
三件事都依了刘基,朱元璋天天盼望着下雨,可十几天过去了,一场雨也没有下,甚至一点雨丝都不曾落在京城的地面上,朱元璋能不发火吗?刘基,你这是蒙谁呢?
天上不下雨,刘基的心里下开了冰雹。他很清楚这次失败意味着什么。从此,别说朱元璋很难再相信自己,自己都再也不好意思来预测天象了。其实,刘基只是个读书人,为什么非要装扮江湖术士一样的角色?还不是朱元璋暗示的。自己累,别人也不领情。
这时候的朱元璋,不再那么小心谨慎,不再那么担心非议了。他念念不忘的,就是能在自己的家乡凤阳建都。
朱元璋已经在南京称帝,但在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统一的国家定都江南,这也是事实。当朱元璋与众臣商量建都选址时,得到的意见是五花八门。有人说汴京是宋之旧都,理应定都开封;有人说洛阳是天下的中心,应该把都城放在这里;有人说秦中自古帝王都,应该迁都西安;还有人说应该定都北平,利用蒙古人遗留下来的宫殿。其实,朱元璋自己早就有了主意,听他们表达,不过是自己的一番客套,他还能真让别人摆布?
“诸位说得都有道理,但是……”朱元璋开始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了,“金陵占据长江天堑,位于江南形胜之地,足以立国。临濠前江后淮,有险可恃,有水可漕,可为中都。”此话一出,经过一番短暂的沉默,众大臣纷纷表态了:“上位 圣明!”“上位所言,甚合老臣心意!”总之是一片称颂之词。
但有一个人偏偏不解风情,大煞风景地说:“临濠虽帝乡,非建都之地?也。”
朱元璋循着说话声看去,差点没笑出来。果然正是刘基,在这样的场合,也只有他这种爱较真的人,也会做这样的表态。当然,朱元璋的决策,不会因少数人的反对而改变,而朱元璋对刘基,成见就更大了。
我们既可以说刘基成就了朱元璋,但更有理由相信,是朱元璋成就了刘基。如果刘基跟随的是陈友谅或者张士诚,很可能会一事无成。从刘基自身来讲,他显然也是很清楚这一点的,所以对朱元璋也非常感激。
正因为如此,他对朱元璋也就不愿意完全服从,希望能尽一个忠臣的职责。但是,这样的角色,对方往往不会领情。
中都的建设不可能终止,而朱元璋与刘基之间的裂痕,正在一点点地扩大。
三、陈夫人谢世,趁机辞职
还是在八月,一封来自南田的急信交到了刘基手上,这位已经年近花甲的老人,看完之后愣在了书桌前,眼泪一滴滴地掉在信纸上。过了半晌,他终于缓过神来,马上向朱元璋写了奏本辞职,要求立即回家。
原来,刘基的二夫人陈氏,已经在家乡去世了。这个消息对于刘基来说,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
二十年前,两人相识于杭州。那时他刚刚辞官,客居杭州,而她刚过二八妙龄,正是情窦初开之时。他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也是一生的唯一。成亲之后,他们在杭州共同生活了四年。那也是刘基多少年来最快乐的时光。随后,刘基就奔走于台州、绍兴和处州等地,直到至正十八年(1358年)年底再度辞官还乡。在南田度过一年时光之后,刘基投入了朱元璋阵营,除了因母亲去世而居家的九个月之外,其他时间一直生活在应天,起初忙于军务,后来又担任了太史令和御史中丞,很少有清闲的时光。也没有照顾好陈夫人,甚至没有见她最后一面。刘基能不痛心吗?
她还不到四十岁,两个孩子刚刚成年,就这样走了,她还这么年轻,本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却走到了丈夫前面。刘基恨自己不能早点离开南京,不能为她请到最好的大夫,不能陪伴她走完最后的日子,不能代替她去死。
说什么都晚了,只剩下了深深的后悔与自责。这个地方,他一天都不想待了,这份官职,他一丝一毫都不留恋了,他必须马上回去!
其实刘基早就有辞职的打算,但陈夫人的去世,加快了这个进程。
对于刘基的辞职,朱元璋不能马上就批准,这样显得自己不够重视对方的工作。但他又不能不同意,这样显得太不近人情。于是朱元璋装模作样地挽留了一番,并给了一笔丰厚的赏金,让刘基致仕回家。
刘基心急火燎,立即起程返回家乡。不过临走之前,他又撂给朱元璋两句话,让这个皇帝很不痛快。
刘基说:“凤阳不可都,王保保不可轻。”
这个刘基,真是善于给领导添堵啊。朱元璋当然不听他的,命令李善长亲自出任中都建设总指挥,征集二十多万民工,以比两年前修建南京更大的班底,来修建中都皇城。李善长对刘基本来就不服气,憋着劲要在凤阳大干一场。
至于王保保不可轻,朱元璋也一点没听进去。洪武五年(1372年),常遇春的内弟蓝玉在土剌河大败北元,但王保保却在和林诱敌深入,全歼了徐达主力。这场战役让明元战争的形势发生了逆转。从此之后,朱元璋放弃了完全消灭蒙古帝国的想法,不再派重兵进入草原,北元亡国的危险解除了。好在汉人出身的王保保也很识趣,过了三年就及时病死,不再找朱元璋的麻烦了。
退潮之后,才能看出是谁在裸泳。收获惨败的朱元璋,不得不佩服刘基的远?见。
话分两头。刘基心急火燎地赶回南田,到家顾不上吃饭,他就要去给亡妻上?坟。
在两个孩子的陪同下,刘基来到二夫人的坟前,简陋的土坟没有墓碑,只是简单地插了块木板。刘基让儿子松开手,独自艰难地走到坟前。伤心的闸门一旦打开,眼泪就无法控制。看着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父亲如此难过,两个孩子都非常担心,害怕他当场昏倒,他们拼命劝慰,总算把父亲平安地带回了家。
刘基回家之后,很快就一病不起了。在**躺了十来天,这位经不住打击的老人才慢慢恢复了精神。刘基已经做好了终老南田的准备,不想为朝廷出力了,可是,有些事情由不得自己做主,到了十一月,他又起程返京了。
因为朱元璋派人送来的一封信。
在信中,朱元璋一反高傲做派,深情回忆了两人过去同甘苦共患难的感人经历,并对自己有失厚道的行为做出检讨,希望曾经风雨同舟的君臣,现在还能共享富贵。这封信的遣词造句很见功力,刘基看着看着,过去的一幕幕往事不断在脑海中浮现。他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也有些感动了。信中说:
朕闻同患难,异心者未辅。前太史令、御史中丞刘基,世居栝苍,怀先圣道。天下初乱,闻朕亲将金华,旋师建业。尔曾别闾里,忘丘垄,弃妻子,从朕于群雄未定之秋。居则每匡治道,动则仰观乾象,察列宿之经纬,验日月之休光,发踪指示,三军往无不克。曩者攻皖城,拔九江,抚饶郡,降洪都,取武昌,平处城之内变,尔多辅焉。至于彭蠡之鏖战,炮声击裂,犹天雷之临首。诸军纳喊,虽鬼神也悲号,自旦日暮,如是者几四。尔亦在舟,岂不同患难也哉。今年夏,告镜妆失胭粉之容,遗子幼冲,暂回祀教,速赴京师。去久未归,朕心有欠。今天下一家,尔当疾至。同盟勋册,庶不负昔者之多难。言非儒造,实已诚之意,但着鞭一来,朕心悦矣。
(《御宝诏书》:选自《刘伯温集·附录五》)
重新回到京城的刘基,确实感受到了朱元璋的照顾,也让他原本冰冷的心,又开始一点点地热了起来。
首先,朱元璋放下一国之君的架子,主动关心起了刘基的日常生活起居,甚至为刘基纳妾。他考虑到陈夫人过世,刘基身边需要人关心,就亲自张罗了一门亲事,赐给刘基一位姓章的妙龄少女,照顾其生活起居。既然是皇帝的安排,刘基当然不能,也不敢拒绝,更不会真的将她当侍妾随便使唤,而是用夫人之礼待?之。
章氏和刘基的两个儿子年龄相仿。她欣赏刘基的才华,感慨刘基的遭遇,更为自己有这样的机会照顾刘基而特别高兴。她守在刘基身边,有时像妻子,有时像女儿,居然带给了刘基许久未有的安心。
有些野史自作聪明地解读,说这个章氏女是朱元璋安插在刘基身边的情报人员,随时监控刘基的举动,这未免也太小看当朝皇帝了,他实在没必要这样做。刘基为人善良厚道,他足智多谋,但从来不和女人使心机、玩心眼,和章氏相处得很好。后来,他们还有了两个女儿。老来得女,儿女双全,也算是人生一大幸?事。
接着,朱元璋连下五个制诰,追封刘基祖父刘庭槐为“中奉大夫参知政事护军永嘉郡公”,父亲刘爚为“资善大夫御史中丞上护军永嘉郡公”,并将刘基的祖母梁氏和母亲富氏都追封为“永嘉郡夫人”。这样一来,刘基的祖辈和父辈一下子就有了一等爵位,他们九泉之下有知,肯定也会非常高兴,为自己的孩子感到骄傲。
朱元璋甚至把刘基的夫人富氏也封为“永嘉郡夫人”。既然老伴都有这么尊荣了,刘基本人封公,看来只是早晚的问题。不过这时候的刘基,对于名利早已经看得很淡。而且,他隐隐约约有种预感,太高的爵位,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他回绝朱元璋说:“陛下的江山是上天所授,臣何敢贪天之功?您的圣恩深厚,让我的先人享受殊荣就足够了。”
当然,朱元璋对于刘基封公,显得诚意不足。他追封刘基父祖两代,都是自作主张,不和对方商量;而封赏刘基本人,却要征求刘基的意见。而且不难想象,这种事情由皇帝提出来,下属有一点眼色肯定都会推辞的。这样既赢得了感激,又不会真的让刘基地位太高。对于朱元璋来说,多封一个公算得了什么呢,他考虑的是,李善长等人会闹情绪的。
毕竟是书生,刘基这时候对朱元璋充满了感激,希望能在自己的岗位上恪尽职守,为朝廷再发挥几年余热。
但没过多久,一盆盆的冰水又毫不客气地浇了下来,让这个书生很受打击。
四、加封诚意伯,朝廷诚意不足
朱元璋用一封感情真挚的书信把刘基请回了南京,又封赏他的父祖两辈,让刘基的心里充满温暖,但这一切,终究不过是装点门面而已。朱元璋的本性,很快又暴露了出来。
首先是立功臣庙于鸡笼山。为表彰在夺取江山中出力最多的功臣,朱元璋亲自选定了二十一人,在南京城西的鸡笼山下为他们立庙,已经不在人间的塑立雕像,而还在人世的则留出位置。又特别安排廖永安、俞通海和张德胜等七人配享太庙。
如此大规模的表彰,名单之中却没有刘基,甚至没有李善长,没有一个文臣。这也可以看出,朱元璋的年号洪武可不是白叫的,他重武轻文的意图非常明?显。
好在时间不长,朱元璋就开始大封群臣了,但这并非他的本意。不过是在大封藩王之后,为了补偿一下朝廷众臣的失落情绪,采取的一个补救措施。
朱元璋当时已经有了十个儿子。长子朱标在建国时就被立为太子,其他九个儿子还没有王爵,这是朱元璋的一块心病。洪武三年(1370年)四月初七,朝中举行了盛大的册封仪式。朱元璋亲自主持,将九个儿子全部封为藩王,年俸每人都是五万石(相当于十几个公的俸禄)。这其中就有年仅十一岁,后来起兵造反的老四朱棣,他被封为燕王。
到了当年十一月,征讨蒙古的徐达、李文忠率领北伐主力班师回京。朱元璋亲自到龙江迎接。考虑到自己刚刚大封诸子,搞得很多大臣心情不爽,为了搞平衡,防止不满情绪扩散,朱元璋决定对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功臣有所表?示。
典礼虽然很热闹,仪式虽然很隆重,气氛虽然很热烈,谢恩虽然很真诚,也只不过封了六个公。在庄严肃穆的氛围中,朱元璋下令宣读圣旨,进宣国公李善长为韩国公,信国公徐达为魏国公,封常遇春之子常茂为郑国公,李文忠为曹国公,邓愈为卫国公,冯胜为宋国公。常遇春由于早死,格外开恩,被追封为开平王,也就是说,异姓活着是不能封王滴!汤和、唐胜宗等二十八人则被封侯。
即使这样的一份大名单,依旧没有刘基的名字。连郭兴这样没有多少名气的将领,廖永忠这个杀死小明王的替罪羊,都能封侯,刘基却什么事都没有,似乎他和奠基新王朝没什么关系。
刘基的心情能好吗?
不过,二十天之后,刘基突然被封为资善大夫护军诚意伯,同时受封的只有中书右丞汪广洋,后者被封为忠勤伯。刘基能和一个当朝丞相同时封伯,而且只封了他们两个,按说也算是不错的待遇了。朱元璋继续发扬赏赐文章的好习惯,颁给了刘基一个《诚意伯诰》,借机把老朋友好好夸奖了一番,把他比作自己的诸葛亮和王猛,还增加了一大堆头衔,反正捧人也不花费成本: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咨尔前资善大夫、御史中丞、兼太子赞善大夫刘基,朕观往古俊杰之士,能识主于未发之先,愿效劳于多难之际,终于成功,可谓贤智者也,如诸葛亮、王猛独能当之。朕提师江左,兵至栝苍,尔基挺身来谒于金陵,归谓人曰:“天星数验,真可附也,愿委身事之。”于是乡里顺化。基累从征伐,睹列曜垂象,每言有准,多效劳力,人称忠洁,朕资广闻。今天下已定,尔应有封爵,特加尔为开国翊运守正文臣、资善大夫、护军、诚意伯,食禄二百四十石,以给终身,子孙不世袭。于戏,尔能识朕于初年,秉心坚贞,怀才助朕,屡献忠谋,驱驰多难,其先见之明,比之古人,不过如此。尚其敷尔勤劳忠志,训尔子孙,以光永世。宜令刘基准此。
(《袭封诚意伯诏券》,选自《刘伯温集·附录五》)
不过封诰的话说得再动听,也掩盖不了刘基实际地位的尴尬。而且,与那些公侯不同的是,刘基的爵位不能世袭,年俸只有二百四十石,不仅和李善长的四千石相距太大,甚至也远不如后辈汪广洋的六百石。
当初朱元璋装模作样说要给刘基封公,刘基当然是拒绝了,不过也有些言不由衷。按自己的贡献,难道真的没有资格封公吗?
而且,封伯就封伯吧,俸禄比汪广洋少那么多,少就少吧,还要冠冕堂皇地发什么《诚意伯诰》,这表演用力过猛了吧,刘基心里很不舒服。
不过,就我们今天看来,刘基也用不着太难过。职位越高,风险越大。洪武三年这个功臣名单,在他们的主子朱元璋那里,就是一张危险分子排行榜。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朱元璋最想收拾的,就是这个榜单上的精英们。据细心的历史学家统计,这个名单上的三十八人,直接被朱元璋处死的有十五个,儿子继承爵位之后被处死的有五个,因罪充军革职的两人,儿子继承爵位之后充军革职的九人。也就是说,没有善终的高达三十一人。
幸运的是,刘基并不在这份长长的死亡名单之中。而朱元璋,对他和他的后代,一直是另眼相看的。
五、密议选相,开罪多位重臣
刘基年轻时为人坦诚,不屑于背后说人坏话。随着时间的推移,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多,他为人处世的技巧有了一定程度的提升,但耿直的性格并没有完全改变。到了明朝建立之后,他已经年近花甲,更不愿意卷入朝廷中热火朝天的钩心斗角,对于争权夺利没有多少兴趣。丞相的位子,他年轻的时候偶尔也梦想过,但投奔朱元璋之后,却从来不把这作为奋斗目标。
刘基料事如神,眼光独到,有着极为准确的洞察力。正因为这样,朱元璋也经常愿意听听他的真实想法(当然只是听听而已),帮助自己下最后的决心。而李善长与刘基完全不同,他表面宽容,内心刻薄(这倒和朱元璋有一拼)。李善长出任中书左丞,大权在握之后,身边阿谀奉承的人越来越多,就不免就开始打击异己、清理门户。参议李饮冰、杨希圣等人,因为一点小事得罪了他,都被弹劾查办,赶回老家。朱元璋可不希望朝廷之中,除他之外再出现一个中心,于是就动了撤换李善长的念头。朱元璋密召刘基征求意见。刘基当然对李善长没有什么好感,换成别人,巴不得立即看李善长的笑话,当然会说几句当朝丞相的不是,既排解了心中的不满情绪,又迎合了皇上的真实想法,何乐而不为呢?而且刘基也很清楚,朱元璋要做什么,一般不会因为别人的意见而改变的,即使劝他的人是自己。
但刘基却偏偏不愿意这么做。落井下石不是他的风格。刘基很冷静地告诉朱元璋:“李善长虽无过人才华,但处理人际关系上做得不错,朝中唯有他,才能很好地调和文臣与武将之间的矛盾。况且,他又是渡江之前就投奔上位的,应该得到重用。”朱元璋听到这里,不禁感慨道,李善长没少说你的坏话,你却能这样维护他,真是太不容易了!
刘基跪下磕头:“陛下,丞相如同屋子里的顶梁柱,要换柱子,必须用大木,要是换了小木,房子立即就会塌了,万万使不得!”
朱元璋想动李善长,但他也是相当谨慎的,需要确定李善长的继承人。洪武二年(1369年)十月,他秘密召见了刘基。他相信,刘基的意见非常重要,也非常有参考价值。
“伯温先生,如果我撤换了李善长,杨宪能不能接任?”
刘基心中一惊。这到底是真话还是试探呢?在朝中,杨宪和刘基都不属于淮西集团,他们的交情还算不错。但朱元璋得到的回答,却让他自己相当吃惊和意外。刘基居然不支持杨宪!
刘基直言不讳地说:“杨宪这个人,倒是有当丞相的能力,但没有当丞相的器量。丞相这个位置,需要持心如水,以道义公理,而不是私利作为判断是非曲直的标准,而杨宪,显然做不到这一点。”
“那汪广洋呢?”朱元璋很想知道刘基的看法。
“此人的偏执浅薄,更胜于杨宪,不行不行。”刘基直摇头。
对于刘基的回答,朱元璋还是比较满意的。两人的看法,其实都差不多,真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其实,丞相的最佳人选,他已经有了一个,现在,他终于说出来了:“胡惟庸如何?”
刘基一听,眼色马上变了。看来,这是最不能让他满意的一个。
“这么说吧,上位,如果把丞相之位比作一辆牛车,胡惟庸就是一头蛮牛,他一定会把车辕给拉坏!”(“将偾辕而破犁”。)
朱元璋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心说这个刘伯温料事如神,比喻得还挺形象,不过,你做人也太实诚了吧,不知道拐弯抹角。我用胡惟庸,就是看上他这个品质啊。(我要下一盘很大的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谁行呢,朱元璋眉头一皱,心想,我考验你一下?吧。
“伯温先生,”朱元璋深情地瞅着刘基的白发,说出了让全天下男人都难以拒绝的一句话,“这个丞相之位,看来没有比你再合适的,你就不要推辞了!”
突然之间,刘基当场跪了下来,难道刘基是准备谢恩了?朱元璋也有些懊恼,自己完全没这个心理准备啊。让刘基当丞相,反对的奏折还不把朕的办公桌给埋了?但是,话已经放出来了,难道让当皇帝的吞回去?
刘基不慌不忙地说:“感谢陛下信任,不过老臣是非观太强,疾恶如仇。再说了,我身体很差,经常生病,承受不了中书省繁重的工作,真让我当了丞相,只会辜负您的圣恩。天下这么大,何患没有丞相之才,不过需要您尽心去寻找。目前这几个,真的都不适合。”
朱元璋很高兴,自己不用食言了。刘基也挺有自知之明的。而且,对于这三个人,朱元璋与刘基的看法基本一致。
很快,刘基对这三位的评价,都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三位重臣当然都恨这个御史中丞多事。特别是胡惟庸,更是咬牙切齿,发誓一定要让刘基付出代价。
这无疑是朱元璋诸多阴谋中很小很不起眼的一个,但对于刘基的影响,却是要多大有多大。因为他得罪的,是三个很快都当上丞相的高官。
都说刘伯温前看五百年,后看五百年,可他连自己的未来也看不准。洪武三年(1370年)春天,李善长得了重病不能理事,朱元璋任命汪广洋为中书左丞。当年七月,又任命杨宪为中书右丞。不过这老兄当了十几天丞相就没当下去——他居然被朱元璋处决了。就在这短短十几天内,杨宪已经成功地赶走了汪广洋,并试图向李善长这样的巨无霸发起挑战,落到如此的悲惨结局,也就不算特别意外了。而对于这位重臣的死,史书却语焉不详。
大明王朝的政治斗争,真的是步步惊心。上个星期还在当丞相,下个星期就能当死人。没有过硬的心理素质,不用别人动手,自己早就发疯了。
刘基平时和杨宪关系不错,按理说也会有麻烦,但幸运的是,因为在朱元璋面前批判过杨宪,他幸运地躲过了株连。既为好友的死感到痛心,又有些劫后余生感的刘基,对于朝廷上的钩心斗角越来越厌倦。他想尽快回到老家,和亲人团聚,这是他最大的心愿,他实在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