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大明王朝的实际设计者(1 / 1)

一、名为君臣,实为师生

中国历史长河中,有许多为后人津津乐道的君臣组合,他们为历史留下了许多佳话。但恐怕没有任何一对君臣,能像朱元璋与刘基这么特殊。

如果没有遇到朱元璋,刘基很可能郁郁终生,只能以文学家的身份进入历史,是朱元璋给了他改变命运的机会,改写历史的可能。

至正二十年(1360年),第一次见到刘基的时候,朱元璋已经三十三岁,并且是统兵十余万的一方豪强了。他显然有夺取天下的野心,但对于未来国家的设想,在他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是刘基提出的《时务十八策》,一步步引导他走向正轨。

是刘基的“先汉后周”战略,彻底改变了他的军事运作。

是刘基的神来之笔,让他打赢了看似根本不可能取胜的龙湾和鄱阳湖两大战役,至于奇袭江州、巧定龙兴、占领平江等,更是轻车熟路一般顺利。

但这些并不是刘基贡献的全部,甚至算不上重要的。

是刘基等接受儒家传统教育并有很高造诣的汉族学者,成功地引导了朱元璋,将之从一个眼光与能力有很大局限性的军事首领,改变成一位基本称职的开国皇帝。

再联想到朱元璋低得可怕的起点,就知道这一过程何等难能可贵。

如果说朱元璋是大明王朝的缔造者,刘基就是这个帝国的幕后设计师。

借助朱元璋的地位权势,刘基一步步地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依靠刘基的专业知识与谋略,朱元璋一步步地走到了自己原本无法达到的高?度。

如果我们能够登上时空列车,如果我们能够穿过光阴的隧道,如果我们能够回到14世纪60年代的头几年,看到的一幕幕场景绝对能让我们感动,甚至颠覆我们的三观。

白天,朱元璋身披战袍,风尘仆仆,不是在战场上拼杀,就是在奔赴战场的路上。

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朱元璋总是把刘基叫到帐中,与他讨论治军方略,用兵事宜。

这里没有外人,那些君臣之礼一时无暇顾及,那些繁文缛节暂且被丢在了一?边。

刘基讲到激动之处,就会慷慨陈词,滔滔不绝,而朱元璋则神情专注,完全像个小学生,正在听老师讲课一样。

除了兵书战略,刘基也会不时地为朱元璋讲述历代贤君的治国之道,孔孟等大儒的民本思想。希望这个未来的国君,能够开创一个盛世,希望天下的百姓,能有一个理想的归宿。

刘基当过儒家提举,但并没有王阳明那样长期执教的经历,他这辈子其实就收了一个学生,而且是世界上最特殊的学生。

这个学生职权很高但心态不高,起点很低但悟性不低,在战场上体力充沛,读起书来照样精力过人。他知道自己的不足与短处,非常乐于听取文臣谋士的意见,但绝不简单照搬,而是做出自己的取舍。

绝妙的创意当然不容易,但及时的决断力也许更为难得。想一想张士诚的下场就很清楚。

因此,说朱元璋是刘基生命中的贵人,一点也不为过。

但一张白纸都会有正反面,力量的作用都是相互的。如果朱元璋未能遇到刘基,他能不能从游民和乞丐顺利转变成一国之君,能不能开创一个大帝国,注定也是很难说的事情。

他们两个人互相成就,谁也离不开谁。他们名为君臣,事实上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完全可以说是师生关系。

只是这个学生翅膀硬了之后,绝不允许老师再提往事。刘基的创造性贡献,当然都是他的能力所致,但朱元璋却喜欢将之包装成超自然的力量。而他自己,则是天命所归的新帝王,是赢得这种力量的关键所在。

二、规划新京城,历史意义重大

刘基作为前元进士,在新政权中是独一无二的。在朱元璋的所有文臣中,他的学历最高,论在元朝的官阶,也再没有其他人像他一样曾官居五品。过去,人们往往只重视他作为朱元璋谋士所发挥的作用。但事实上,他在安邦治国方面的贡献,一点不亚于军事上的计谋。

刘基在明朝政权中,并没有出任丞相或平章知事这样的一品高官,只做过太史令和御史中丞,最高官职是从二品,但他却是新王朝的重要奠基者。甚至可以说,他正是大明帝国的幕后设计师。

而这一点,往往容易被人忽视。这固然是因为刘基的军事贡献过于突出,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大明王朝毕竟是姓朱的,哪朝哪代的皇帝都不愿意正视这一点,这等于是承认了朱元璋的局限性。

至正十六年(1356年),朱元璋占领集庆,并将其改为应天府。这个名称显然是经过慎重考虑之后选定的,从那里起,朱元璋就有了登上皇位后在此建都之意。相比武昌、平江和江州等地,无论是历史底蕴还是战略位置,六朝古都应天显然是南方最适合建都的地方。朱元璋在此经营了十余年,有着稳固的基础。同时,离自己的家乡濠州也相当近。考虑到这些,朱元璋选择应天,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八月,朱元璋正式指派刘基为新皇宫和新城墙进行规划。没过多久,刘基就亲自主持了一场规模盛大的占卜仪式。

初秋的天气依然闷热,但更热闹的是现场气氛。来宾们都非常好奇,想知道老天想让朱元璋将皇宫地点选在何处。当谜底揭开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脸色大?变。

这是要谋害吴国公吗?

原来,刘基占卜确定的地址,在当时还是一个大湖——燕尾湖,这是与莫愁湖齐名的应天府两大湖之一。而且,皇宫的地点,并不在京城正中,而几乎放在了最东边,与钟山相邻。其实,占卜不过是装装样子,让不明真相的群众不要心生怀疑。选择紧邻钟山的这块风水宝地,是朱元璋一直向往,但又不好直接说出来的。

用脚趾头想想都会明白,选择皇宫地点这么大的事情,难道靠占个卜就定下来了,还要公开展示?事实上,刘基带着一帮人,风里来雨里去,带着一身的尘埃,已经在应天府秘密考察了好几个月,并和朱元璋商定了地址。

之所以用这样的方式展示给大臣们,无非是想借上天之口来实现自己的目的,减少不必要的反对与麻烦。

随后,当刘基呈上自己的皇宫设计方案时,朱元璋非常满意,但这位乞丐出身的开国皇帝,有着强烈的表演欲望。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又特意强调,要将皇宫所用的一些精致的雕刻装饰去掉,以显示自己的亲民作风。

新皇宫经过清淤打桩,挑土填湖之后,立即开始建设,仅用一年时间就落成了。以今天的建筑水平,这种填湖夯土的事都不敢说百分之百保险,在当时的施工条件下,能造出让吴王安心居住的宫殿吗?今天的我们还真不能不服气,这种安全问题在刘基他们看来,根本不是个事。

世界上的很多事情能否做成,不在于你有多少资金,多少设备,多少专家,而在于你用不用心,有没有投入心血。

落成的新宫殿,确实气势宏伟,庄严肃穆。宫城为标准的正方形,位于应天府东隅,刘基将之命名为紫禁城。此名字来自紫微垣,也就是我们熟悉的北极星,象征着至尊无上的住所。宫城开有六个城门:正南为午门,其两侧分别是左掖门和右掖门,北边有北安门,而东西两边分别有东安门和西安门。宫城内的建筑也非常讲究,中路有奉天、华盖和谨身三大殿,合称“前朝”,其中奉天殿规格最高,装饰最气派,是皇帝朝见群臣和举办各种重要典礼的地方,又称“金銮殿”。其后面则有乾清和坤宁二宫,是皇帝与皇后居住与日常办公之所,称为“后廷”,前朝与后廷合称“朝廷”。东路有文华殿、文楼和东六宫等,与之相对应,西路则有武英殿、武楼和小六宫等。

宫城之外又有皇城,两城合称“皇宫”。皇城同样有六门:正南是洪武门(洪武正是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年号),两侧分别是长安左门与长安右门,正北是玄武门,东西两边分别是东华门与西华门。午门与洪武门之间,还有承天门和端门,并依照元大都的旧例修建了千步廊。皇宫之外,还有太庙和社稷坛等建筑。整个皇宫设计合理,布局紧凑,既充分展示了当时最先进的建筑水平,又不致过于奢华与铺张,让朱元璋也相当满意。

甚至连朱元璋迟早要入住的地下宫殿——明孝陵,都是刘基为其选的地址。修建新京城的时候,之所以没有将有龙气的钟山放到南京城中,而让城墙修到钟山山麓,并把皇宫罕见地放在京城东边,正是为了让皇宫与钟山相邻,让朱元璋很方便地能够观察自己死后的住宅。

洪武元年八月,朱元璋正式将应天府改名南京,而以汴梁为北京,以濠州为中都。

刘基主持修建了新宫,而且在皇宫的基础上,重新设计了新首都。而这个新南京,也堪称中国建筑史上的重大突破。

因为地形原因,南方城市多为不规则形状,而非北方都城那样呈标准四方形。刘基设计的新南京,充分考虑到了应天府周边多山、多湖、多河的特点,顺应天然,改变了历朝建都必取方形的惯例,因此,规模自然比南唐金陵城大得多,可以把卢龙山(狮子山)、鸡笼山、覆舟山(小九华山)和龙广山(富贵山)等通通都纳入城墙之内。修建护城河的时候,刘基也充分考虑了秦淮河与玄武湖的地貌进行设计。

因为依山靠水,城墙高度和厚度也并不统一。最高处可达十二丈,一般在三四丈之间,最宽处可达五丈,一般在八尺到两丈之间。这在历代都城中也是独一无二的。可以想象,这么大的都城,本身就不是方方正正的,追求城墙高度和厚度的统一也就显得毫无必要了。

刘基把设计的图纸呈给朱元璋时,后者也是相当满意的。并先后征调二十万工匠,从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开始动工,历经二十一年,到洪武十九年(1386年)才最终完全落成。

最终的南京城墙,周长达到了六十七里,成为世界城建设史规模最大的城防设施(后来的北京城墙,全长大约四十八里)。建有雉堞(垛口)一万三千余个、窝棚两百座,共有十三座城门(北京城墙四面共计有九门):“三山聚宝临通济,正阳朝阳定太平,神策金川近钟阜,仪凤定淮清石城。”城墙建设充分考虑到安全的需要,每道城门都设有木门和千斤闸各一道,并设计有瓮城及藏兵洞等,真正称得上固若金汤。

让人感到遗憾的是,当南京城全部落成时,设计者刘基早已不在人间,更让人惋惜的是,在靖难之役中,守护金川门的李景隆投降了朱棣,让这座城池的防御作用完全没有发挥出来。

刘基规划的皇城和宫城,也成为了朱棣修建北京城的样板。今天故宫的建筑格局,基本上只是在模仿南京皇城,甚至连名称都几乎完全一样。当然因为地理环境发生了改变,北京城用不着像南京那样建设成不规则形状,而是建成了四方形。在朱棣下诏修建北京城时,刘基早已经不在人间,但在民间传说中,刘伯温修建北京城的故事,却十分流行。这至少说明了,刘基在中国百姓心目中的影响力是何等之大。

三、选定新国号,影响深远

朱元璋决定在洪武元年正月初四登基,而且事先宣布了告示,说天气不好绝不当皇帝。这当然是精心策划的。他的信心,绝对不是来自对上天的信任,而是来自身边能预测天气的专家。在鄱阳湖大战中,刘基准确预测到了东北风,让七艘小船完成了火烧陈友谅大营的壮举;在平江城下,刘基准确预测到了暴雨霹雳,让恶劣的天气帮助徐达轰倒了张士诚的老巢。而这一次,刘基又用自己的准确预测,不仅为朱元璋挑选了好日子,避免了与陈友谅类似的苦恼,更帮新皇帝大大提高了威信。

而朱元璋为自己选定大明为国号,这个决定也是耐人寻味的。现在,越来越多的历史学家相信,这个国号,与正月初四的登基日期一样,都是出于刘基的设?计。

其实在元朝之前,国号的选择并不复杂,秦国的国号,来自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陕西甘肃一带,被称为秦地。而汉朝的国号,来自刘邦受封汉王的地方汉中。这是第一种情况。两个少数民族政权辽和金,都是以他们居住地的河流——辽河与金水得名。

第二种情况,是开国皇帝在先朝的封号。司马懿在曹魏时期被封为晋公,他的孙子司马炎称帝后,即以晋为国号。隋朝开国皇帝杨坚在称帝之前是北周的隋国公,唐朝开国皇帝李渊在当皇帝之前是隋朝的唐国公,当他们登上九五之尊后,很容易就做出了决定。

而给国号注入新鲜意义的,恰恰就是朱元璋推翻的大元。正是元世祖忽必烈,将一个蒙古人的政权,转变成符合汉族传统习惯的王朝,并使其在盛唐之后,第一次把全部中国领土置于同一个皇帝的统治之下。

而长年生活在汉人聚居区,身边有众多汉人谋士,本人又欣赏汉族文化的忽必烈,在制定国号方面也实现了重大突破。至元八年(1271年)十一月,忽必烈根据手下谋士刘秉忠的建议,取《易经》“大哉乾元”之意,将蒙古国号更名为“大元”。这样的情况,还是历史上的第一次,值得大书特书。而从元朝开始,国号加“大”也成了一个惯例,以后的大明、大清都是跟大元学来的。之前的那些朝代,并不自称“大”,大唐大宋这些通俗说法,只是后人叫出来的。

刘秉忠是忽必烈手下第一谋臣,其作用略等于刘基。著名通俗读物《大明英烈传》把刘基说成是刘秉忠的孙子,当然不是历史事实。刘秉忠是河北邢台人,跟刘基家族没有亲属关系。不过两个姓刘的确实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是皇帝身边的第一谋士,都精通天文历算,而且懂建设设计,一个主持修建了大都,一个负责设计了南京。

现在的学者一般都认为,朱元璋将自己的国号定为“明”,正是听从了刘基的建议。但是,这个明也正是明教的明,小明王的明,都是刘基坚持反对和极为痛恨的,这又如何解释呢?

“明”字拆开,就是日与月,中华文化中,对这两座天体有特殊的待遇。《易经》上说:“日月相推而明生焉。”朱元璋建立浙东行省时,在行省衙门外立了两面杏黄大旗,上面书写着:“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宋天。”这还不算,大旗旁边还立有木牌,写有“九天日月开黄道,宋国江山复宝图”。在中国古代的礼仪中,一直就有祭祀朝日夕月的传统,这是儒家知识分子相当看重?的。

根据阴阳五行,元朝起于北方,五行属水,神是玄冥,颜色为黑,而新的王朝起于南方,“明”的五行属火,颜色为赤,神是祝融,恰恰都克元朝。更重要的是,新王朝的皇帝是朱元璋,朱就是赤,朱明必克大元。朱元璋身为“诛元璋”,定然马到成功,顺应天意。况且,金陵正好又是传说中炎神祝融的故乡,在金陵称帝,国号大明,实在是太完美了。

另一方面,朱元璋一直名义上是小明王韩林儿的下属,现在小明王已经死了,那些依然信奉“明王出世”的红巾军余部,看到朱元璋继续打大明的旗号,就会产生归属感,转投朱元璋,为新政权卖命就没有什么心理顾虑。同时,如果使用大明旗号,新政权就能把话语权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而不允许江湖中再出现一个刘福通式的人物招摇撞骗。对于那些还想继续装神弄鬼,把自己装扮成明王转世的人,没有什么好客气的,明令严惩不贷。

大明王朝建立起来了,但明教却被列为邪教明令禁止,这肯定是刘基长久期待的,但今天看来,显然有点滑稽。

这样一来,无论是原来的红巾系统,还是反红巾军的儒生和地主势力代表,都能团结到这个国号下来;无论是北伐之前加入朱元璋阵营的老干部,还是北伐之后加入明朝政府的新势力,都得有强烈的归属感。

大明王朝,这个国号太有用了,这个招牌太深入人心了,直到20世纪,明朝灭亡近三百年之后,还有大批的革命者,打出反清复明的旗号。而提出大明国号的刘基,则被他们奉为革命的宗师,这是刘基万万没有想到,也不愿意接受的。

四、大统历与大明律,平稳传承

中国的天文历法研究,长时间里一直走在世界前列。而在元朝时期,更是取得了突出成就。元世祖忽必烈完成统一之后,指派王恂、郭守敬等人编制新历法。为达到最佳观测效果,他们利用元朝地域辽阔的优势,在全国各地设立了二十七个观测点。最北观测点设在铁勒(在今西伯利亚的叶尼塞河流域),最南观测点设在南海(在今西沙群岛上),各地的观测点把得到的数据全部汇总到太史局。

经过两年的辛苦工作,一部远远超过先前水准,代表当时世界最先进水平的全新历法,终于编制而成。它推算出一年有365.2425天,相比地球绕太阳一周的时间,仅仅相差26秒,比欧洲人确立公历的时间,要早三百零二年。忽必烈对新历法的编制工作也特别重视,并根据“敬授民时”的古语,亲自为其取名为《授时历》。

而作为新王朝的太史令,编制新历法的工作就落到了刘基身上。朱元璋真把刘基当成真人版百科全书,什么都让做,而刘基,还真是什么都能做,而且都能做好。

吴元年(1367年)十一月冬至,刘基向朱元璋上《大统历》四卷,朱元璋随即命令于次年开始实行。第二年正好是洪武元年,岁次戊申,故新历法定名为《戊申大统历》。不过,大统历相比授时历,只是略加调整而已。刘基精通天文历法,也自行设计过一些天文仪器,但相比郭守敬这样一流的专业天文学家,他更像是个业余发烧友。我们不能指望刘基在任何领域,都能达到最高造诣,他是人而不是神。

朱元璋命令刘基主持新历法的编制,是对其能力的充分认可。而刘基改造《授时历》为《大统历》,同样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恐怕也只有他,才能有这样的气魄与信心。

新的王朝,需要有新的法令。朱元璋把制定律令的任务交给了中书省,这样左丞李善长当仁不让,成为了总裁官。而参知政事杨宪、傅璩、御史中丞刘基和翰林学士陶安等人担任议律官。在开始工作之前,朱元璋为编制工作定下了基?调:

法贵简当,使人易晓。若条绪繁多,或一事两端,可轻可重,吏得因缘为奸,非法意也。夫网密则水无大鱼,法密则国无全民,卿等悉心参究,日具刑名条目以上,吾亲酌议焉。

朱元璋的主要要求,一是要法律条文简单,便于理解和操作,不容易引起歧义(他自己都可能看不明白);二要严厉,所谓“刑乱国而用重典”,吸取元代政治过于宽纵的错误(可见,元朝的统治并不残暴)。值得强调的是,这两点指导方针,都是朱元璋接受了刘基的建议而实行的。在元朝官场生活了四分之一世纪,并对其法律条文非常熟悉的刘基,清楚地洞察出了这两大弊病,并及时反映给朱元璋,而后者也相当认同。

因为有朱元璋的亲自过问和监督,李善长和刘基等人自然一点不敢大意,加班加点,努力工作,仅仅用了两个多月时间,就将律令制定了出来。其中的律称为《吴元年律》,共有二百八十五条,今天已经失传。而《大明令》则完整地保存了下来,成为唯一一部传承至今的古代法典,并且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部以“令”命名的法典。

这部法典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鲜明地体现了宽以待民及严惩贪官的精神。对于贪官污吏的处罚,明显要重于唐宋刑律。但对于普通百姓却更加宽容,并且取消了多年以来实行的黥、刺、劓、阉等极不人道的肉体刑罚。了解《史记》创作经历的同学,都会清楚司马迁受过什么样的屈辱;看过《水浒传》的朋友,一定不会对宋江、武松等人面刺金印的情节感到陌生;到了明初,因为刘基他们的努力,这些刑罚终于不再祸害老百姓了。

在这两部法令的基础上,洪武六年(1373年)编制出了《大明律》,经过几番修订,在洪武三十年(1397年)正式颁行。当然这时候,李善长和刘基早已经不在人间,而朱元璋也在第二年去世,但《大明律》却施行了二百余年,而后来的《大清律》,也只是它的翻版。鉴于清朝在政治制度上完全模仿明朝,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大明律》已经代表了中国传统社会,法规建设的最高成就。

当然在皇权社会,天子是高于法的,大明律的精神,被朱元璋演绎得过头了,成为他大开杀戒、清算功臣的得力帮凶。而对普通百姓的宽大,也并没有真正得到贯彻。当朱元璋将数以万计的官员以莫须有的罪名处以极刑,让整个国家处于恐怖之中时,刘基九泉之下有知,一定会相当痛心。

五、倡行军户制,杜绝军人干政

对中国历史略有熟悉的人都会发现,这个民族经常处于同周边的紧张关系中,这个国家的战争层出不穷。正因为如此,历朝历代都非常重视军备建设,将军队的稳定与发展列为头等大事。

刘基从来没有在明朝政府中担任过军职,却是朱元璋最器重的参谋。他仕元的经历长达二十五年,其中有多年的军事部门管理经验,同时又是朱元璋在军事上最信任的助手。因此,他能提出军卫法,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军卫法的核心,是创立军户制。与民籍和匠籍相对应,建立军籍,使一部分人世代专职为军,专门负责保卫边疆和维护地方治安。军籍由都督府管理,民籍由户部管理,而匠籍由工部管理,各行其职,互不干涉。除非有特殊情况,属于军籍的家庭,世世代代为军,并且在指定的卫所居住。军人不受驻扎地官员的制约。卫所军队的兵源主要有四个:一是从征,也就是最早跟随朱元璋打天下的部队,以及各地新加入的军人;二是归附,也就是元军和其他区域的投降部队;三是谪发,也就是因为触犯刑律被充军的,也叫恩军;四是垛集,也就是征兵,按全国人口比例,每家三个或者五个男丁中,抽一人为军。

军户制度解决的最大难题,是士兵的后勤保障问题,把军事训练和农业生产结合起来,规定“边地三分守城,七分屯种;内地二分守城,八分屯种,每军受田五十亩,为一分,给耕牛、农、教种植,复租税,派遣官劝输,诛侵暴之吏。初,亩税一斗”。这样一来,士兵的俸饷就可以由屯田的粮食来提供,而不用增加中央财政负担。朱元璋曾经得意地说:“我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这当然是不符合实情的夸耀,但养兵成本大大降低,却是不争的事实。

其次,军户制从制度上保证了朝廷对军队的有效控制,防止地方将领坐大。所谓“将不专军,军不私将”。具体的安排是:

天下既定,度要害地系一郡者设所,连郡者设卫。大率五千六百人为卫,千一百二十人为千户所,百十有二人为百户所。所设总旗二,小旗十,大小联比以成军。

在刘基首倡军卫制后,这项制度逐步完善。洪武初年规定,日常管理军籍军政的是大都督府,朱元璋的义子李文忠担任大都督,但都督府却没有作战指挥权。后来,又进一步分为前后左中右五军都督府。如有战事,由皇帝做出指示,任命作战指挥,而调兵命令由兵部发出,兵员由各地卫所提供。兵部有权调兵,却不直接管理军户,都督府手中有兵,却没有作战指挥权,相互制约,而皇帝则可以牢牢掌握军权,防止唐朝后期的藩镇割据、诸侯坐大一幕重演。

正是有了军户制的实施,才使得大明王朝在和平时期,维持近百万常备军,而不会产生太大的财政负担。明史专家孟森先生高度评价军卫法:“今唯由明之卫所军以窥唐之府兵,且知明与唐之初建制,其养兵皆不用耗财,且兵兼有生财之用,兵制之善,无以复加。”正是有了军户制的实施,有明一代,地方挑战中央,将军专权的事情基本杜绝(当然朱棣除外,那是亲王),对大明政权的巩固,可以说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在明朝初期,军队人数一度达到了两百万以上,但军人却基本上实现了自给自足,各地卫所的屯田所得,就能支付大部分军饷,这不能不说是个卓越的贡献。至于明朝中后期,卫所制度遭到严重破坏,这当然不是刘基的责任了。

六、恢复科举,造福万千学子

有人说,科举是中国在四大发明之外的第五大发明,从可以改变无数普通人的一生命运,甚至改变社会构成的意义上来说,它比器物上的四大发明,可能更加伟大。科举让所有的参加者,无论民族、种族、家庭门第、社会背景、相貌差别、身材高低……都要经过同一种程序的选拔,都要迎接同一种标准的挑战,而且,也必须由同一种规则来判定胜负,决定高下。尽管这个规则本身可能有问题,但拥有规则,显然要好过无序竞争。再不公平的规则,也比没有规则来得公正一点。而规则本身,也可以不断完善。

科举考试的竞争极为残酷,其概率之低,不会比今天中彩票的难度低多少。能从中脱颖而出者,需要长年的苦读之外,也绝对需要或多或少的运气。但是,科举至少给上百万读书人,提供了不用参与造反,就能改变自身命运的机会。如果黄巢和洪秀全能够中秀才,他们可能就不会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闹事了。

刘基是科举考试的受益者,刘基是前元进士,他当然也希望,这项制度能发现和培养更多人才,促进大明政权的巩固。

洪武三年(1370年)四月,朱元璋下诏设立弘文馆,任命刘基、詹同等人为弘文馆学士。这个学士,类似今天的中国科学院院士,只是个荣誉职位,并没有多少实权,主要工作是校正图书、教授生徒等,不过是为一些文化人安排的体面出路。但因为刘基是朝廷重臣,他在这个岗位上,就不会无所作为。

刘基在弘文馆学士任上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辅佐朱元璋恢复了科举制度,并担任了京城乡试的首任主考官。这是一项功德无量的成就。虽然现在看不到刘基申请恢复科举的奏折,但后人普遍认为,刘基出力颇多。

由于战乱,元朝长期停止科举,为了给新政权输送更多人才,明朝改变了传统的三年一试之惯例,连续三年进行乡试。明代的科举与元代类似,只有进士科一门,规定子午卯酉年秋季,在各地省城进行乡试。乡试在八月初九开始,每三天一场,共有三场。初场考《经》义两道及《四书》义一道,二场考试论一道,三场考策论一道。乡试的优胜者被称为举人,就拥有了参加次年二月在京城进行会试的资格。

乡试的录取名额是非常有限的,刘基一定记得当年自己参加乡试的待遇,汉人和南人考生的数量远远超过蒙古和色目人,但却要分开考试,分别录取,名额虽然一样,但实际上却是对汉人大大不利。现在,作为弘文馆学士,他终于有机会制定更加公平的录取规则了。

刘基痛恨元朝不公平的选拔制度,为众多汉族学子苦学数载,却没有出头之日而痛心。当他有机会为国家选拔人才之时,当然要让天下读书人看到希望。

刘基定出的录取人数是,除了新成立的广东、广西两个布政使司各录二十五人外,其他九个使司都是四十人,而直隶应天府因为情况特殊,计有一百个名额。所有考生一视同仁,择优录取,而不考虑他们的民族状况。相比当年刘基参加科举时的状况,这无疑进步多了。

会试的考试范围与程序安排,同乡试完全一样,是全国各地的精英同场较量,这样的竞争无疑是相当公平公正的,大家在同一个时间,在同一个考场作答,面对的是同一张试卷,接受的是同一个规则。而其中的优胜者,将会有机会参加殿试(又称廷试)。殿试只考一场策论,由当朝皇帝亲自主持,考查对治国之道的理解。殿试之后,全部的考试结果就出来了。考生按最终成绩分为三甲,一甲只取三名,就是全国前三,依次称为状元、榜眼和探花,合称“三鼎甲”。二甲有数十人,赐进士出身。三甲数十人,赐同进士出身。

这年八月,大规模的乡试就在各布政使司全面展开,朱元璋对此十分重视,钦点刘基和秦裕伯担任主考官,而宋濂和詹同出任同参官。

刘基已经进入花甲之年,他的头发几乎已经全白,牙齿脱落了好几颗,肝病也越来越严重。但只要穿上官服,走进科场,他马上就焕发了精神。

秦淮河畔,夫子庙帝,有一座让无数学子心神向往却又不乏忧虑的院落,这就是闻名全国的江南贡院,它是全国最大的乡试考场。时值金秋,正值收获时节。一张张年轻或者不再年轻的面孔,让刘基分外亲切,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一双双渴望甚至茫然的目光,让他明白自己肩上的责任,再怎么强调也不过?分。

刘基相信,通过这样合理的考试安排,有真才实学的人,即使没有背景,家境贫寒,也注定不会埋没。

第二年二月,本是京城会试的时间,但这时候的刘基,已经辞职返乡了。从此,他再也没有为科举的事情出过力。这对关心教育的刘基来说,可以说是很大的遗憾。但他又是幸运的。日后那个受到广泛垢病的八股取仕规则,至少是从洪武十七年(1384年)才开始实行,这时候刘基已经不在人间,当然也无须承担责任,替朱元璋再背黑锅,再担骂名了。

当然,八股取仕并非一无是处,其选拔过程更是非常公正的。一个连八股文都写不好,连乡试都过不了关的人,基本上可以说算不上人才。这样的人,如果愣要说自己聪明过人,那不是骗子又能是什么呢?如果偏要让考得差的人升得高,那才是可耻可笑的事情。

刘基的才华不仅表现在战场上出神入化的谋略,更展现在对于新王朝奠基的各种特殊贡献上。他设计的新皇宫只使用了五十多年,但北京故宫却几乎是前者的翻版;他选定的大明国号,得到了华夏子孙的广泛认同,让王朝延续长达近三百年;他主持设计的大统历,一直是明朝的官方历法,而大明律也稳定地施行了二百余年;他倡导的军户制,有效防止了军人干政,并为国家节省了大量开支,保证了大明王朝军力的长期强盛;他力倡恢复科举,让社会流动成为可能,让出身最底层的学子,也有了跻身重臣名相的机会,让杨士奇、徐阶、于谦和张居正的出现成为了可能。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大明王朝近三百年的历史,很大程度上就是运行在刘基设计的轨道上。而这个王朝能够长时间屹立不倒,也要感谢刘基的卓越才华和精妙构思。正因为如此,说刘基是大明帝国的幕后设计师并不为过。

刘基作为帝国设计者的角色,为什么长期被人有意无意地忽略?以笔者的分析,大致有以下几个原因:

第一,朝廷的有意淡化和抹杀。

大明王朝是一家一姓的天下,是朱元璋及其子孙后代的禁脔。开国皇帝朱元璋出身最底层,极度缺乏传统教育,知识结构存在严重缺陷。以他的眼光和见识加上运气,也许能剿灭一个个竞争对手,但对于如何经营一个国家,处理方方面面的问题,他显然是非常茫然的。因此,相比以往任何一个开国皇帝,朱元璋都依赖身边文臣的建议与辅导。

但是,如果让天下百姓知道了皇帝的真实情况,会使他们对君主的威望与能力产生严重怀疑,显然不利于统治。新政权极关希望呈现给天下百姓的,显然是一个武能安邦,文能定国的全能皇帝,而不是严重依赖文官才能治国的君主。况且,朱元璋又是一个极度自负、极有心机的开国皇帝。他的逻辑是,只许自己占别人的功劳,别人不能抢自己的风头。

因此,尽管刘基事实上承担了帝国设计师的角色,但他只能以朱元璋的名义工作,把一切功劳归结于朱元璋的正确领导,自己则只愿意扮演一个执行者。刘基做得再好,大明百姓只会认为是洪武大帝的贡献。

第二,刘基的军事才能太突出了,以至于他帝国设计师的工作,显得不那么传奇。

人们更愿意记住刘基台州城下大败方国珍、洞尖山下戏弄吴成七,鄱阳湖大战搞死陈友谅,姑苏城下折磨张士诚,津津乐道于他的用兵如神,念念不忘他的奇思妙想,甚至认为他能呼风唤雨。这样的故事更加激励人心,这样的桥段更能让观众看得过瘾,听得刺激。

与此相反,刘基在建设新王朝的进程中所做的事情,大都比较枯燥琐碎,缺乏精彩紧张的故事和激励人心的传说,很难提起读者的兴趣,故而容易被后人忽?略。

但事实上,作为帝国设计者的刘基,贡献不亚于作为军事参谋的刘基。这些工作同样伟大,同样构成了刘基成就的重要部分。正是以刘基为代表的一批文臣卓有成效的工作,让大明王朝从立国之日起,就展示出了很高的执政水平和运作能力,并为其日后能够延续三百年,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至于刘基死后,朱元璋为历史留下的各种骇人听闻的罪恶,当然不应该由刘基负责。在当上皇帝前后,朱元璋的表现就如同两个人。这同时也说明了,刘基并没有未卜先知的超凡能力,他如果知道朱元璋后来的所作所为,当初还不如去投靠陈友谅。

这样一位有杰出贡献的功臣,理应得到大明王朝的特殊照顾,理应享受一个安乐的晚年。然而,事实是不是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