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朱元璋称王,剑指东吴
陈友谅一死,朱元璋已经找不到对手了,平定江南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按理说,张士诚要有战略眼光的话,在朱元璋与陈友谅大战鄱阳湖,胜负难测之时,他就应该集中兵力攻打应天,给朱元璋来个销魂一击。在朱元璋已经消灭陈友谅,霸主地位确定之时,他就应该学乖点,主动割地送礼,再找几个漂亮民女冒充自家亲属,玩一玩和亲上贡的游戏。招式虽然老土了一些,但未必不管?用。
遗憾的是,张士诚身边谋士不少,却不能为他点明正确的出路,当然更有可能的是,说了老大也不听。很多有真才实学的人,渐渐认清了张士诚的本质,一个个地都跑路了,其中就有我们后面要讲的罗贯中。而依然留下来的,可能因为长期没有什么表现机会,脑子都退化迟钝了。而张士诚自己,却选择了最昏的一?着。
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九月,张士诚在平江称吴王。
一个随时可能遭受灭顶之灾的人,居然敢主动挑事,自封吴王,这不是找打吗?人家朱元璋这么厉害,也不过是个吴公国,还是差点被张士诚搞死的韩林儿封的,而你张士诚当什么王不好,非要当吴王!这不存心要人家难堪,要人家来找你麻烦吗?
而且,张士诚称吴王,把元朝政权都得罪了。
对于张士诚的行为,朱元璋做出了最强硬的回答。
至正二十四年(1364年)正月,朱元璋在应天自称吴王。这次,他都不想向小明王申请,连例行公事都不想走了。小明王倒真会来事,得知朱元璋称王之后,很知趣地补了道圣旨给予承认。当然,朱元璋就是给小明王要个皇帝当,韩林儿也不敢不给。自己的小命都在人家手里攥着呢,还想怎样?
朱元璋不光称王,还把完整的政府机构建立起来了,重要的文武官员都安排了岗位。元朝以右为尊,故任命李善长为右相国,徐达为左相国,常遇春、俞通海为平章知事,汪广洋为右司都事,妻子马氏立为王后,长子(这时居然还没取名,三年后取名朱标)为世子。
刘基这时候依然没有安排具体工作,次年七月,朱元璋设置了太史监,任命刘基为太史令,类似今天的国家天文台台长。
其实,朱元璋这个王,与皇帝已基本上没太大区别了。在称吴王之前,李善长、徐达就率领文武百官,上表劝朱元璋加冕当皇帝。朱元璋也早有此心,不过朱升老先生的九字真言依旧在耳,小明王也还在人间,他也不急着穿这个龙袍。
但是,应天府本来就是三国时期孙吴的国都,自己早就是吴国公,却让张士诚抢先当了吴王,这是朱元璋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而且,民间不知为何流传起了“富汉莫起楼,穷汉莫起屋。但看羊儿年,便是吴家国”的段子。为了应验这个民谣,朱元璋也必须称王了。
从此,江淮大地上就有了两个吴王,两座都城——应天与平江,也不过四百余里。民间称张士诚政权为东吴,而朱元璋政权被称为西吴。一山容不下二虎,一笔写不了俩吴,这场战争迟早会到来的,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二、三步走战略,有条不紊
朱元璋与张士诚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但对朱元璋来说,后者和陈友谅完全不在一个级别上。
陈友谅是朱元璋戎马生涯中最危险的敌人,每次与陈友谅交锋时,朱元璋几乎都是御驾亲征,亲自上阵,丝毫不敢大意。态度这么端正,精力这么集中,还落得个几番死里逃生,差点丧命,每每想起就心有余悸。
陈友谅在鄱阳湖大战中的毙命,其实也带有一定偶然性。要不是他一时大脑短路,把头伸到船舱外,可能命就保住了;如果他成功突围出去了,朱元璋后来攻克武昌,难度将会成倍增加。
而张士诚的军队,无论兵员总量还是实际战斗能力,相比汉军无疑要差很多。跟张士诚的较量,朱元璋决定待在应天,不亲自上战场冒风险,万一也和陈友谅一样碰上冷箭就不划算了。让徐达他们冲杀在第一线吧。
至于刘基,也不用让他去,跟我在后方协调大局就行了。放他上前线,万一他把军队带跑了,自立门户怎么办?
不行,绝对不行。信任归信任,这种放虎归山的机会一定不能给。
平常人下棋,走一步看一步,人家将军就支仕,人家杀马就逃马。高手下棋,能提前预见很多步,在抓你的马之时,已经想到如何抽你的车了。作战指挥比下棋复杂得多,更需要高瞻远瞩的眼光,更需要未雨绸缪。
刘基认为,必须注意的问题,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张士诚没有本钱和能力主动进攻,战场基本上是在东吴境内。如何采取更有利的方案,尽量多地消灭对方的有生力量,减少不必要的损失,避免出现鄱阳湖大战那样的大面积伤亡,这是当务之急。
第二,张士诚控制的地区,多是物产丰富、经济繁华之所。如何防止持久的拉锯战,避免城市设施和财富资源免受严重破坏,让朱元璋充分享受张士诚十多年经营积累下来的经济成果,显然也是必须解决的问题。
第三,消灭张士诚,只是夺取整个天下的一个阶段和环节,吴王的最终目标,肯定是皇位;他的最终对手,肯定是蒙古人的朝廷。张士诚虽然和元朝政府闹掰了,但一来并不排除他们重新联合的可能,二来要防止出现两线作战的局?面。
经过刘基与朱元璋及重要将领商定,攻打张士诚采取三步走战略:
首先,攻占泰州、徐州、淮安、宿州等苏北和淮河流域地区,严重削弱张士诚的兵力,蚕食他的地盘。
其次,攻取杭州和湖州两个重要基地,切断向平江运送物资的线路,完全封锁平江,使其成为孤城。
最后,集中优势兵力,三面合围,拿下平江,彻底解决张士诚。
这个“三步走”战略初看起来,没有多少创意。但却是最稳妥、最管用的方法。对付张士诚,用不着出奇制胜。如果按猛将常遇春的想法,从应天府直捣平江,只要抓住了张士诚,其他地方当然就会纷纷投降。
但刘基并不认同这个看法。他说:“平江是张士诚的老巢,经营十年了,城防非常坚固,绝不是短期内可以攻下的。如果我们直接攻打平江,必然会在城下受阻,带来大量伤亡。而且,其他地方的勤王兵力会纷纷出动,与平江的军队形成里应外合之势,将会给我们带来更大损失。”
朱元璋没有听自己老战友的,而是认同了刘基的看法。为了安抚手下,他把比喻句都整出来了,大意是这样的:“要抓一只鸟,先把它的翅膀给剪掉,看它怎么飞?对平江来说,杭州、湖州和嘉兴就是鸟的翅膀。”
众将纷纷叫好,说王爷的这个比喻形象生动。朱元璋显然没有被恭维搞晕,他郑重地告诉众将:“行军打仗,军纪极为重要,切忌扰民,让天下人指责,还有……”他双眼直直地瞪着常遇春:“不得杀俘!”
众将连忙点头称是。
三、讨张檄文,能胜数万雄兵
从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十月开始,朱元璋的西吴与张士诚的东吴之间,就在江淮平原上开始了激烈较量。张士诚的土地一点点地被蚕食,将领一个个地战死或者投降。而朱元璋,则是不慌不忙地执行自己的计划,同时也不断扩充着自己的地盘。
任何战争,不仅要争地盘,争人口,也要争夺话语权,争夺正统地位。一个成功的统帅,不仅手下应该有数十万雄兵,也有应该有几个妙笔生花的超级写手。一个天才的书生,仅仅凭借一支神来之笔,仅仅依靠一纸千字雄文,就能对战局产生微妙影响。
刘基的散文功力世所少有,写作这样的檄文,本是自己的拿手好戏,但他更愿意把这样的机会让给别人。现在我们看到的讨张士诚檄文作者不详,但影响力却不小,很多人认为出自刘基笔下。如果是刘基写的,他似乎没有否认的必要。但这篇檄文,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符合了刘基的见解。
朱元璋出身游民,他从来不是贫苦农民阶级的代言人。自从渡江以来,他身边就团结了一批有精英意识的读书人,在他们的建议下,朱元璋早早就注意保护地主富商的权益,不搞劫富济贫那一套没有前途的做法。
一个最经典的例子就是,浦江郑氏家族有“江南第一家”的美誉,这样的大地主,本来应该说是农民革命的重点打击对象。可朱元璋占领整个婺州之后做了些什么呢?他不仅不查抄郑氏家产分给穷人,反而让李文忠带兵两千护送郑氏老小回家,搞得非常热闹隆重,生怕全世界都不知道,从而在当地地主中赢得了良好口碑,当然也得罪了不少贫苦农民。许多地主“义军”本来是为对抗朱元璋而组建的,反而将矛头一转,入了这位前乞丐的队伍。
朱元璋当时的实力还不是很强,面对陈友谅和张士诚这样的劲敌,他还需要红巾军的旗号和小明王的招牌。而以刘基等浙东四学士为代表的读书人加入朱元璋阵营之后,在他们的影响与暗示之下,朱元璋与红巾军划清界限的态度更加坚决,步伐更加迅速。在打败了陈友谅之后,消灭张士诚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朱元璋已经不再需要遮遮掩掩。
檄文一开始,总结了当时的政治和民生环境,明确提出,现在已经到了“有元之末”,是改朝换代的时候了。同时对元朝的统治进行了轻描淡写的批判。随后笔锋一转,重点批判信奉白莲教的红巾军,表现了与过去强烈的切割欲望。我们不难看出,从这道檄文开始,朱元璋已经公开说明,他不愿意做红巾军与白莲教事业的接班人,而是要成为大元朝廷的合法继续者:
皇帝圣旨、吴王令旨,总兵官准中书省咨,敬奉令旨:盖闻伐罪吊民,王者之师,考之往古,世代昭然。轩辕氏诛蚩尤,殷汤征葛伯,文王伐崇,三圣人之起兵也,非富天下,本为救民。近睹有元之末,主居深宫,臣操威福,官以贿成,罪以情免,宪台举亲而劾仇,有司差贫而优富。庙堂不以为虑,方添冗官,又改钞法,役数十万民,湮塞黄河。死者枕藉于道,哀苦声闻于天。致使愚民误中妖术,不解偈言之妄诞,酷信弥勒之真有,翼其治世,以苏困苦,聚为烧香之党,根据汝、颍,蔓延河、洛。妖言既行,凶谋遂逞,焚**城郭,杀戮士夫,荼毒生灵,千端万状。元以天下兵马钱粮大劳而讨之,略无功效,愈见猖獗,然而终不能济贵安民。是以有志之士,旁观熟虑,乘势而起,或假元氏为名,或托香军为号,或以孤兵自立,皆欲自为,由是天下土崩瓦解。
予本濠梁之民,初列行伍,渐至提兵。灼见妖言,不能成事,又度胡运,难与立功,遂引兵渡江。赖天地祖宗之灵,及将帅之力,一鼓而有江左,再战而定浙东。陈氏称号,据我上游,爰兴问罪之师。彭蠡交兵,元恶授首。父子兄弟,面缚舆榇,既待以不死,又列以封爵。将相皆置于朝班,民庶各安于田里。荆襄湖广,尽入版图。虽德化未及,而政令颇修。
随后,檄文总结出了八大罪行,对张士诚进行了猛烈批判,把他老人家扒得体无完肤,说得一无是处,可谓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很能提自己士气,灭对手威风。让痛恨的人更加痛恨,让支持的人不敢支持,让摇摆不定的人拿定主意。当然严格地说,这八大罪过有严重的拼凑嫌疑,甚至连十年不向元朝纳贡都成了张士诚的罪状之一,在今天看来显得很荒唐。但重要的不是你说什么,而是你怎么说:
惟兹姑苏张士诚,为民则私贩盐货,行劫于江湖,兵兴则首聚凶徒,负固于海岛,其罪一也。又恐海隅一区,难抗天下全势,诈降于元,坑其参政赵琏,囚其待制孙,其罪二也。厥后掩袭浙西,兵不满万数,地不足千里,僭号改元,其罪三也。初寇我边,一战生擒其亲弟,再犯浙省,杨矛直捣其近郊,首尾畏缩,乃又诈降于元,其罪四也。阳受元朝之名,阴行假王之令,挟制达丞相,谋害扬左丞,其罪五也。占据江浙钱粮,十年不贡,其罪六也。知元纲已堕,公然害其丞相达识帖木儿、南台大夫普化帖木儿,其罪七也。恃其地险食足,诱我叛将,掠我边民,其罪八也。凡此八罪,有甚于蚩尤、葛伯、崇侯,虽黄帝、汤、文与之同世,亦所不容,理宜征讨,以靖天下,以济斯民。
最后,檄文作者大棒与胡萝卜并举,恩威并施,向张士诚属地百姓指出了弃暗投明的美好前途与负隅顽抗的灾难后果,期待他们拿出自己的理智,做出正确的选择:
爰命中书左丞相徐达率领马步官军舟师,水陆并进,攻取浙西诸处城池。已行戒饬军将,征付所到,歼厥渠魁,胁从罔治,备有条章。凡我逋逃居民,被陷军士,悔悟来归,咸宥其罪。其尔张氏臣寮,果能明识天时,或全城附顺,或弃刃投降,名爵赏赐,予所不吝。凡尔百姓,果能安业不动,即我良民,旧有田产房舍,仍前为主,依额纳粮,余无科取,使汝等永保乡里,以全室家。此兴师之故也。敢有千百相聚,抗拒王师者,即当移兵剿灭,迁徙宗旅于五溪、两广,永离乡土,以御边戎。凡予之言,信如皎日,咨尔臣庶,毋或自疑。敬此,除敬遵外,咨请旋行。准此,合行备出文榜晓谕,故依令旨事意施行。所有文榜,须议出给者。
龙凤十二年五月十二日本州判官许士杰赍到。
(选自吴晗:《朱元璋传》)
战争终究还是要靠武器说话,檄文是不能将敌人打倒的。不过这篇雄文还是起到了非常好的震慑作用,也标志着朱元璋正式与红巾军切割。
如此一来,小明王朝林儿的问题也必须要解决了。朱元璋一定后悔当年想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冲动,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大麻烦,请神容易送神难,想当曹操的他,一不小心就成了司马昭和项羽的升级版。
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年底,朱元璋派廖永忠到滁州接小明王到应天府过新年,在瓜州上船之后,小明王和廖永乘坐的大船莫名其妙地翻了。韩林儿不熟水性,一个浪头打来,就不知道把他打到哪里去了。廖永忠摆出一副认真搜救的模样,带着手下在江中捞来捞去,却什么也没有搜着。这根本不是救人,恰恰相反,这是确保不让人活着出来。
廖永忠回到南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吴王汇报小明王的死讯。得知真相的朱元璋非常愤怒,立马放声痛哭,差点没当场哭昏过去。他咬牙切齿地要把廖永忠推出去杀头,众人苦苦相劝,廖永忠才保住了性命。朱元璋立即在应天府设置灵堂,隆重地祭奠这位名义上的领导。
小明王的船为什么会突然下沉?用脚指头想想都明白,这肯定不是天灾,而是人祸。领衔主打是廖永忠,而幕后导演只能是朱元璋。这么大的事,没有老大的授意,廖永忠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擅作主张。
整个应天府的悲伤情绪没持续多久,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甚至比以前更加欢乐。皇上死了,龙凤年号也没理由用了,朱元璋下令,改明年为吴元年。
刘基对小明王没有什么好印象,但他一眼看穿了朱元璋的把戏,也越发感到这人的不简单。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经过六年的接触与了解,刘基对朱元璋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对其印象也发生了很大转变。这个出身于最底层的统帅,看似憨厚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无比狠毒的心。他满口的忠孝仁义,而做事却不择手段,不讲情面,不怕恶名。这样的人实在太可怕了。就刘基的本性来说,跟这样的人永远无法成为朋友,倒是很可能成为死敌。
刘基是不是有些后悔,自己跟错了领导?
但平定天下却离不开朱元璋。为了天下百姓早日免于战火侵害,为了富庶的江南少一些动**劫难,他还需要辅佐朱元璋。但一旦天下太平,局势稳定,刘基肯定要告老还乡,与自己的亲人守在一起。
刘基暂时离不开朱元璋,而后者更离不开他。当有了大麻烦之时,朱元璋不可能想不到他。
四、有问题,找刘基
两吴战争,远没有昔日朱元璋大战陈友谅那般惨烈。到了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十一月,驻守杭州的李伯升和保卫湖州的吕珍先后投降,让东吴都城平江彻底成为孤城,用山穷水尽、坐以待毙来形容张士诚,恐怕也不算夸张。
徐达和常遇春在平江城外会师了。二十几万精兵,大营扎出去了近百里,俨然在姑苏城外又多了一座新城。上百员大将,很多是渡江前跟随朱元璋的功臣,更有屡立奇功的猛人。部队的装备也大为改观。
徐达命令杀猪宰羊,慰劳三军将士,先吃饱喝足,就可以发动进攻了。
到了这个时候,张士诚可以做出什么选择?
第一,向元朝政府求救,争取支援。可惜他连元朝的左丞相都杀了,人家当然不会帮他,巴不得看他笑话呢。
第二,向朱元璋投降,请求留守平江,说不定还能保住荣华富贵。即使像陈理一样被送到朝鲜,也能平安过一辈子。但张士诚多高傲啊,岂能向自己看不起的前乞丐低头?
第三,放弃平江,主动突围撤离,从此隐姓埋名,度过余生。这也不失为一条明智的选择,也可以让平江的父老乡亲免受刀兵之苦,可心存侥幸的张士诚,依然不愿意如此选择。
那么,只有第四条路了,那就是负隅顽抗,坚持到底,期待局势的变化。不过这样一来,平江这座江南名城,以及城内的十多万平民,可就要陪着倒霉,要面对可怕的浩劫了。
狗被逼上绝路跳墙,人被逼上绝路发狂。这时候的张士诚,终于拿出了十八条扁担起家时的血性,要和徐达死磕到底。可惜,这个疯狂来得太迟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十几年间,他一次次地错失良机,一步步地走上歧路,一天天地接近死神。眼睁睁看着陈友谅被消灭却无动于衷,丝毫不考虑唇亡齿寒的恶果;急吼吼地向大元朝廷要当吴王未果,就悍然杀死朝廷的江浙行省左丞相,让自己彻底孤立;傻乎乎放任朱元璋一步步壮大,没有采取强有力的扼制措施,以至于被逼上了绝路。
既然平江已经成为孤城,朱元璋很乐意为徐达和常遇春提供扬名的机会,在具体作战方案上一点都不插手,放手让两人去做。然而事实如何呢。
平江既然是张士诚的国都,肯定不可能像普通城池那样简陋了。在那个时代,绝大部分城市都是夯土为城,最多外面包点砖,而平江城却是全新修建的,用的不是砖,而是大块条石。当年没有水泥,用的是糯米混合白灰。城墙又高又厚,上面的炮口和箭垛也相当密集,易守难攻,那是必需的。
为了拿下这座孤城,徐达一点不敢大意,做了精心安排:冯胜领兵两万攻封门,汤和领兵两万攻胥门,常遇春领兵两万攻闾门,沐英领兵三万攻娄门,朱亮祖领兵三万驻扎城西北,耿炳文领兵三万驻扎东南。徐达自己则带一支军队作为机动,及时出现在最需要的地方。光看这些领衔主打的名字,都能把平江市民吓哭。
按说这么强大的攻势,还不得把张士诚一两个月搞垮?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实在骨感。
三个月过去,死伤的士兵够建几个千户所了,平江没有攻克。
六个月过去,死伤的士兵能组成一个军团了,平江依然没有攻克。
十个月过去,死伤的士兵能成立一个县了,平江依然在张士诚控制下。
好在应天与南京两地相隔只有四百里,情报两天就能送到。十个月来,朱元璋由满怀希望,到小有失望,最后是接近绝望。他再也坐不住了,二十万人狂攻了十个月,浪费了多少军饷,消耗了多少粮食,死伤了多少士兵,居然换来了这样的结果!要知道,你们围攻的只是一座孤城!
亏我还这么信任你们俩,如果换别人,早就军法处置了,早就可以趁机清理门户了。给你们演练的机会,想让你们出风头,结果你俩倒好,完全是在出洋相!没有刘基就完成不了最后一击了吗?你们还想死多少人,耽误多长时间呢?
自从鄱阳湖大战之后,朱元璋已经不再亲自上战场,也不想让刘基来为具体的战役出谋划策,他觉得手下大将足够了,但严酷的事实,却让他无法不做出改?变。
看来张士诚是逼他发飙啊,不得不出绝招了。有问题,找刘基!
朱元璋拿定了主意,马上命令:“把太史令给我请来!”
刘基这时终于有了官职。他刚忙完卜地建宫、为新皇宫选址的工作。朱元璋一看刘基做得不错,干脆下令,让他设计新首都的整体规划方案。作为太史令,刘基还要忙于制定历法的事情,真是能者多劳,什么事都离不了他。
要不怎么说是大明设计师呢?
不过,朱元璋可得给他安排新任务了。
“伯温先生,你到平江走一趟吧。”
刘基一听,脑子里立即考虑应对方案,徐达和常遇春可是朱元璋最信任的武将,他一个外来户,真的有必要抢两人的功劳吗?
“臣还在忙历法的事,一时也无法离开。”这确实是个好的借口,朱元璋登基是早晚的事,历法不修好也不行啊。
“历法可以先放一放,我军在平江城下损失惨重,有劳伯温先生亲自走一?趟。”
“有徐达和常遇春两位将军足够,我去不大好吧。”
看着刘基面有难色,朱元璋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了两步。突然,只听当啷一声,他把腰间的宝剑抽了出来。
屋内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朱元璋这是要杀人吗?
五、出奇制胜,一战定平江
朱元璋在刘基面前拔出了宝剑,不过他当然不会杀死对方。好多事还要指望这位多才多艺的伯温先生呢。
朱元璋非常理解刘基的难处,知道徐达他们特别是常遇春,都是什么脾气性格。他举起佩剑,郑重地交到刘基手中:“伯温先生,我授剑给你,平江军队你全权指挥,如有不服军令者,先斩后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刘基还能怎么推辞呢,只好跪下接过宝剑。朱元璋点了几百士兵,护送刘基到平江。好在应天离平江只有三天的路程,这一路已经是西吴的地盘,其实已经没有了风险。但朱元璋还是不放心,万一半道碰上个刺客,后果可不堪设想了。
一路顺利,刘基来到了平江城外,徐达早就得到了消息,并带着常遇春等主要将领出来迎接。
常遇春听说刘基要来,心里很不高兴。他告诉徐达:“我们都在这里忙活了十个月,转眼就要破城了,他刘伯温不好好当他的太史令,跑到平江干什么,要来抢我们的功劳?”徐达说:“剿灭陈九四,刘先生出力甚多,想必他这次来,一定能帮助我们克敌制胜,马到成功。而且……”徐达把脸一沉:“刘先生过来,你觉得是他自己要来的,不是吴王派来的吗?打平江打了快一年了吧?”常遇春一听,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刘基见到众将,随即拿出朱元璋亲赐宝剑,向众将宣读了吴王令旨,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徐达一听,立即请刘基到中军帐,让手下将领出来拜见。徐达还要把主帅的位子让出来,刘基谦让了一番,还是坐在了徐达旁边。
第二天,刘基带上卫兵,沿城墙四周察看地形。经过西吴军十个月围攻,姑苏古城已经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坚固的城墙上,到处都是火炮火铳留下的印记。刘基听降兵讲,张士诚虽然胸无大志,但对待这里的百姓还算厚道,轻徭薄役。为了抗击西吴,一些百姓自愿把家里的房梁都拆了,拿来作为守城的武器。还献出积存的粮食。不过刘基知道,就算是众志成城,万众一心,也经不起十个月的封锁,城内物资已经严重匮乏,士兵们饿着肚子守城,市民们也再这样下去,真要出现易子相食的惨剧了。他必须阻止这个灾难的发生,不能让太多的无辜市民陪张士诚下地狱!
经过一天观察,刘基已经有了解决方案。回去征求徐达的意见,徐达边听边点头:“全由伯温先生做主!”
刘基一来,徐达对平江的进攻暂时停止了。但张士诚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西吴军开始大兴土木。他们围绕城墙修建了十座高台。这些高台比平江城墙还高,分为三层,长五十余步,宽二十余步,能同时容纳上百名士兵,以及多种作战物资。每层都可以安放火炮、火铳和强驽,上面还都加上了顶盖。
刘基对建筑学很有研究,连新都城的方案都是他亲自设计的,这些个高台又算得了什么呢。而徐达和很多人都觉得,高台加顶盖实在没有必要,又不能收门票参观,搞得这么气派干什么啊?
过了两天,刘基挑选好了时辰,又一次披上了道袍,拿起桃木剑,出现在了平江正门外的高台上。有些参加过鄱阳湖大战的士兵还有印象,刘先生这是要作法啊。
当时还是晴天,初秋的太阳虽已经不再灼热,但还是有点闷。要是来场雨就好了。
只见刘基依然表情严肃,动作沉稳。他举起木剑高指向天,嘴里念念有?词。
不一会儿,天气猛然阴了下来,狂风大作,把中军的旗杆吹得差点倒下,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眯上了眼睛。一道闪电过后,一声惊雷在半空中炸响,刘基身旁的卫士一哆嗦,手中的长枪都掉在了地上。不大工夫,黄豆大的雨点,如同断了线的珍珠般倾泻下来,天地之间顿时白茫茫一片。镜头一闪,平江城墙上的士兵都涌向门楼里躲雨。他们丝毫不知道,更大的危险就发生在后面。
刘基一挥手,早已等候多时的火炮、火铳和火箭,从四个方向同时开火,对着城墙猛轰,天上依旧电闪雷鸣,大雨如注。一阵霹雳过后,只听更大的轰鸣声接连响起,伴随着士兵的惨叫,坚守了十个月的城墙终于不堪重负,连续出现了多处坍塌,留下了十几个缺口。而每一个缺口,都足以成为致命的缺陷。
不大工夫,全副武装的西吴骑兵,就顺着城墙缺口处杀了进来,凄风苦雨之中,他们手中的长刀更让人胆寒。他们把全部的怨气与愤懑,全部撒向了城里的士兵。是这些人害得他们在城外浪费了十个月,害得他们见不到老婆,抱不上孩子,害得他们受上级责骂,让下属抱怨,遭敌人笑话,害得他们差点身受重伤,甚至差点丧了命。
今天,他们要一吐胸中的积怨,今天,他们要加倍奉还!
天上的雨下个不停,地下的积水越来越深,被杀死的双方士兵倒在了雨水中,鲜血让积水也变成了红色。死的大多数都是东吴士兵,更多的人放下武器,跪在路边等待收编。
张士诚残存的军营一个个地被占领,苦苦支撑十个月之后的东吴兵,在雷霆霹雳打击之下,紧绷的神经完全崩溃,以为是上天对他们的惩罚,再也没有继续抵抗的勇气。
天色放晴,太阳出来了。不到一天工夫,这座城市就发生了根本变化,徐达的帅旗已经插在了吴王府,它昔日的主人已经成为了囚徒。而徐达和常遇春等人,也对刘基的策略由衷地佩服。
张士诚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下令妻子和所有女性亲属全部点火自杀,以免被敌人凌辱。转眼之间,那么多美丽的生命就被烈火吞噬。他自己也准备上吊,但动作慢了点,被杀进城的老部下李伯升抱了下来。其实姓李的哪是真为他好,不过是想多捞一点赏金而已。张士诚哭都哭不出来了,一个连上吊都不成功的统帅,怎么可能成功地夺取天下?
张士诚很快被押送到应天府,押到了朱元璋殿前。看到过去十年的死对头跪在自己面前,朱元璋非常得意,有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成就感。折磨一个人的最高境界,并不是一刀杀了他,而是让他成为自己的奴才,被自己像条狗一样呼来唤去。朱元璋很想尝试这种做法。
但朱元璋失算了,张士诚倒还算有些骨气,面对朱元璋的好说歹说,时而亲切慰问,忽然恐吓威胁,信念始终如一,绝不投降,不给朱元璋更多的羞辱机会。他甚至嚣张地叫嚷:“你朱重八还不如我。只不过你运气好,我的运气差了一些。”
死到临头依然不反思自己,不想着忍辱偷生以期复仇,这样的自信有什么意思呢。
朱元璋终于发火了,打消了要收降对方的念头。不过,他没有把张士诚拖出去斩首,而是命令士兵,一人提一条棍子,就在大殿之上,把这个前私盐贩子活活打死了。
逞一时口舌之快,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这又是何苦呢。
这是吴元年(1367年)九月,张士诚时年四十七岁。而朱元璋刚满四十,刘基已经五十七了。
这一年,正好是农历丁未羊年,“但看羊儿年,便是吴家国”的传言,果然变成了事实。
平江围城十个月无法攻克,却因为刘基的一个神来之笔,让张士诚的努力付诸东流。刘基不愿主动提及自己的贡献,反而把功劳都推给徐达和常遇春,自然让他们非常高兴。而朱元璋在为自己的决定欣慰的同时,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
坚决、坚决不能让刘基继续带兵,那实在、实在太危险了。
联想到鄱阳湖大战中,刘基是怎么一次次戏弄陈友谅,最后将其逼上绝路,我们不禁要感慨,无论是21世纪还是14世纪,最珍贵的永远是人才。而一个能让人才充分发挥作用的统帅,自己也受益最大。但就统帅内心而言,是不希望手下的能力太过突出,突出得让自己没面子的。
刘基从至正二十年(1360年)三月加入朱元璋阵营,为其精心设计的“先汉后周”战略,历时七年多终于完全实现。事实证明,刘基的决策无疑是非常正确的,而他在几次重要战役中的神机妙算,更对战局的发展,起到了决定性作用。甚至让很多士兵以为,朱元璋身边有一位能呼风唤雨、法力无边的刘伯温大师。这也是朱元璋乐于看到的。如此一来,士兵们只会认为战略战术都是他朱元璋制定的,刘基只不过是执行其思想的活道具。
其实刘基根本不会什么法术,他也最反感装神弄鬼的刘福通和明教。他之所以要穿上道袍表演,不过是希望能凝聚人气,让士兵们更好地执行军事任?务。
张士诚一死,江南的其他势力,如方国珍、陈永定之流,根本入不了朱元璋法眼,他统一整个南中国,只是时间问题。说来也许让人难以置信,朱元璋是反元的红巾军统帅,但自从七年多前占领处州之后,他几乎就没有同元朝官军打过仗。即使从十五年前加入郭子兴红巾军开始算起,他也从来没有同朝廷的正规军有过正面冲突,只不过是消灭了一些地方势力。这个起义军领袖当得真是怪异,十五年如一日地致力于收拾同胞抢夺地盘,就是几乎从不触犯蒙古人的利益。今天我们回头看这一切,不由得发出感慨,朱元璋的心理素质真是好啊。
到了吴元年(1367年)十月,朱元璋终于决定,要和元军主力交手了。这无疑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因此,他交给了刘基一项重要任务,要求后者必须完成,而且要完成得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