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为何投靠朱元璋(1 / 1)

一、三足鼎立,朱元璋优势何在

在家乡隐居创作的日子里,刘基并非两眼一抹黑,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于江南事态的发展,他始终保持着密切的关注。

事实上,刘基希望等待的,能够成就“王者之兴”的人物,在当时只有三个人,陈友谅、张士诚和朱元璋。方国珍、明玉珍、陈友定等,实力同上述三人差距过大,在中央舞台注定没有位置。

刘基经过一番考量,否定了前两个,认为只能投奔朱元璋。这又是为什么?呢?

还是从朱元璋的家世说起吧。

一个人的一生虽然漫长,但最关键的却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他年轻的时候。刘基留在元朝的权力体制中,空有满腹经纶,空有报国之志,付出再多努力,最后收获的却是遗憾。而朱元璋,却赶上了一个千年难遇的机会,更重要的是,他及时抓住了这个机会,并把自身的潜能发挥到了极致。

中国传统社会不如同期的西欧那样等级森严,但能从社会最底层爬上最顶端,并开创一个延续近三百年的大帝国,这样的小概率事情,只能用神话来形容。今天我们把朱元璋视为大明王朝的缔造者,当然没有问题。但事实上,鉴于他的特殊背景,就需要身边的文臣高参做得更多。而其中贡献最大的,当然非刘基莫属。

我们今天能看到的朱皇帝画像有两个版本,一个英俊威严,眉宇之间有一股英气。另一个要多丑有多丑,可以拿来吓哭小孩,吓跑小偷。哪个版本才是真身,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你用脚趾头想也能想明白,那个年代的画工和同时代的文人一样,肩负着美化统治者的重任。你照实画,恐怕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真实的朱元璋个子倒是不矮,身体结实,皮肤黝黑,一看就是长年体力劳动打下的基础。但面孔五官生得实在是让人同情。颧骨凸起老高,下巴拉得老长,鼻子耳朵都大得不合比例。如果生活在今天,在警匪片中出演杀手,一定会深深吸引观众的眼球,或者给哪个富豪当保安,绝对能对犯罪分子产生强烈的震慑力。

朱元璋的出生,完全就是避孕失败的产物。在他之前,老爸朱五四和老妈陈二娘已经有了三男两女,养活五个孩子已经很吃力了。而且老妈已经四十二岁,早就过了生孩子的黄金年龄,在科学发达的今天,这种年龄的妇女都只能做剖腹产,以保护母子的安全。在那个年代,生孩子更是高危工作,比出门打劫死亡率都高。但是,陈二娘却无所畏惧地把孩子生了下来,取名朱重八。时年是天顺元年(1328年)。

我们不知道应不应该感谢这位母亲。陈二娘挽救的何止是一个孩子的生命,可以说保住了一个延续近三百年的大明王朝。

都说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朱重八却是输得一塌糊涂,胎教无从谈起,生下之后也缺少温暖——父母还有做不完的农活。在最需要父母关怀的时候缺少关怀,在最需要读书识字的时候无书可读,在最需要开发智力的时候没人指点,更无人关心他的未来。

奇怪的是,严重缺乏营养供应,并不影响朱重八长成身高体阔的壮汉;严重缺少知识积累,并不妨碍他智力过人。小时候给人放牛,他就有天然的领袖气质。玩上朝游戏,永远只当皇帝,总让比他大的孩子跪下参拜;他做事果敢,杀了地主的牛改善生活,然后把牛尾巴塞进山石中,说是牛自己钻进去了。

时间来到至正四年(1344年),这是一个改变中国历史命运的甲申年。在这一年里,北方的黄河流域出现了洪涝灾害,而南方的淮河流域却出现了大面积的旱情。旱灾之后,瘟病就不失时机地光临,夺去了无数人的生命。

这一年,朱重八只有十七岁。在一年之内,他眼眼睁看着父亲、大哥、大哥的长子以及自己的母亲一个个地告别人间,自己却无力挽救,无可奈何。为了活命,他进入了当地的皇觉寺,成了最低等的小沙弥。但仅仅五十天后,朱元璋又被打发出寺,成为游方僧——更严格地说,他的工作性质,就是一名标准的乞丐。

至正八年(1348年),朱重八回到了皇觉寺。寺院还是原来的寺院,住持还是原来的住持,但朱重八变了。

都说社会才是最好的大学,那朱重八一定是这所大学里最出色的毕业生。四年的时间里,他的足迹踏遍了河南江北行省,走过了合肥、光州、罗山、信阳、汝州和颍州等城市,以一个不用化装就能演土匪的长相,当一个最没有尊严最需要生存智慧的乞丐,他不但成功地生存下来了,而且开阔了视野,拓展了思维,丰富了知识,更重要的是,他完善了性格。这也为他日后的成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如果没有那场红巾起义的大风暴,朱重八也许要长时间地当一名和尚。但幼年好友汤怀一封劝自己投军的信,却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至正十二年(1352年)闰三月初一,已经二十五岁的他,才第一次从军。在濠州城下,他见到了郭子兴。

郭子兴是濠州定远(今安徽定远)人,曾秘密加入白莲教。刘福通起义之后,他积极响应,率部攻占濠州,自称元帅。尽管朱元璋的相貌过于出格,但郭子兴却认为他是打仗的材料,就留在身边当亲兵。

奇迹就从这时开始,在这里发生的。因为作战勇敢,胆大心细,朱重八很快赢得了郭子兴的赏识,第二年六月就升为镇抚,次年再升为总官。郭子兴甚至把自己的义女马秀英也许配给朱重八,为其改名元璋,字国瑞。

这个名字改得太到位了。朱本来与诛杀的“诛”同音,璋意为宝玉,郭元帅显然将这个丑得能吓跑对手的大汉,当成了诛灭元朝的大杀器。而后来的历史证明,郭子兴并未看走眼。

另一种说法,朱元璋其实是“诛元獐”,是能吞食大元的猛兽,反正都是要灭元朝的。

郭子兴,实在是朱元璋生命中的贵人!

至正十五年(1355年),朱元璋天才般地走出了伟大的一步。在巢湖降军所提供船只的帮助下,他渡过长江,并在次年二月占领了六朝古都集庆,更名应天府,并以此为根据地。

朱元璋渡过长江向南发展,也就避开了与元军主力可能有的摩擦,而把这个机会慷慨地让给了刘福通的起义军主力。这样,在江北红巾军与元军精锐苦战之时,朱元璋却在江南悄悄扩充自己的势力,扩大自己的地盘,扩展自己的影响力。至正十七年,朱元璋先后攻占了长兴、常州、宁国、江阴、常熟、徽州和扬州等城市。至正十九年年底,他又占领了浙东的处州、衢州和婺州三府,地盘与陈友谅、张士诚呈犬牙交错之势,并有过摩擦,互有胜负。

也就是说,乞丐出身的朱元璋,已经具备了与这两人争夺东南,甚至是争夺天下的资格。

按实力来说,三人中汉王陈友谅的控制范围最广,兵力最强,并且以恢复汉室为口号。但陈友谅这样的枭雄,是刘基骨子里最痛恨的。

陈友谅,沔阳(今湖北仙桃)黄蓬山人。和方国珍一样,他也是五兄弟,排行老三。他本名陈九四,读书不多,在父亲指导下练就一身武艺。长大之后,托关系在家乡当了一个小吏。

如果天下太平,陈友谅这辈子只能这样了。但红巾军起义打乱了许多人的生活,也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它把无数平庸的蒙古官员送上绝路,也让许多有天赋的汉人子弟脱颖而出。至正十五年(1355年)正月,徐寿辉部将倪文俊占领沔阳,时年已经三十六的陈友谅加入红巾军,因为他粗通文书,在基本上以文盲为主的队伍中显得气度不凡,遂被任命为簿书掾,后因功升为元帅。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陈友谅的上司倪文俊做到了,不过没有得手。至正十七年(1357)九月,倪文俊在江州策划杀害徐寿辉,但行事不密被发觉了。倪文俊连夜逃回大本营黄州,立即找自己的亲信陈友谅商量。

陈友谅听他讲了过往的经历之后,心中未免大为失望。这种业务能力,简直败坏了造反界的名声。他看着老上级的苦瓜脸,一个主意突然冒了出来。

一周之后,倪文俊的人头就出现在了江州,出现在了天完皇帝的大殿前。陈友谅平静地站在大殿当中,向满朝文武讲述自己勇斗叛国者的惊险故事,说得大家的表情都很喜悦,但心情都很复杂。徐寿辉则是非常开心,不久即任命陈友谅接替倪文俊的职位。

真是赶跑了狼又来了虎。陈友谅与天完朝中重臣张必先、张定边兄弟,那可是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他们三个现在联手,在朝中大肆安插亲信,打击异己。徐寿辉很快发现,自己这个天完皇帝成了摆设,但你还不能罢工,还得认真摆下?去。

至正十九年(1359)九月,朝臣联名向皇帝上书,要求封陈友谅为汉王,徐寿辉居然也答应了——能有什么办法呢。他这时候的权力,还不如六百年后的英国国王,即使把一道处死他自己的圣旨放在面前,他一样也得盖章。

陈友谅先是为了骗取徐寿辉的信任,杀掉自己的长官倪文俊,然后架空徐寿辉,大权独揽。陈友谅刚愎自用,任人唯亲,排除异己。这样的人,无论地盘再大,实力再强,刘基也不会欣赏的。而且,陈友谅更重用武将,轻视读书人的作用,这也让刘基无法接受。

诚王张士诚本来应该很对刘基的胃口。他以十八条扁担起义,建立大周政权,其地盘覆盖中国最富庶的苏州、湖州和嘉兴一带,并且他能体会民生疾苦,轻徭薄役,建立了不错的口碑;他开科取仕,喜欢招纳读书人,施耐庵、罗贯中、陈基、陈维等一批名士被收罗帐下。

可惜在这样的乱世,张士诚安于现状,企图以苏湖自保,没有兼并天下的进取精神,这实在是很不明智也很不现实的,刘基也知道,张士诚早晚要被他人所?灭。

而且,在刘基看来,朱元璋有些优势,是那两人无法比拟的。

第一,朱元璋胸怀大志,眼光长远,却又低调务实,不出风头。

二十九岁的时候,朱元璋就占领集庆,改名应天府,作为自己经营江南的大本营。这里是六朝古都,是汉人血脉的维系之地,占领了南京,又取了这么一个“顺应天意”的名字,无论从实际价值还是象征意义上来说,都是非常成功的大手笔。他的目标,绝对不只是应天府的一亩三分地,秦淮河上的纸醉金迷。

但朱元璋又非常低调务实。自从渡江以来,一直坚持“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方针不动摇。相比吴成七这样占据了几个州府就急吼吼地称王甚至称帝的粗人,朱元璋明明早就具备了称王的资本,却向不能控制自己的小明王韩林儿称臣,坚持使用龙凤年号,接受其表面上的领导。这样,就防止自己成为元军主力重点打击的目标,不图虚名,而得实利。

相比之下,张士诚在兵力相对单薄的情况下就自称诚王,陈友谅挟持天完皇帝徐寿辉,自封汉王,都显得相当失策。

第二,朱元璋善于治军,有巨大的人格魅力。

朱元璋从一个小兵做起,成为掌管十余万大军的统帅。他的威信,那是在枪林弹雨中打出来的。他的成功,绝不仅仅是出于运气。在战场上,他从来不会躲在后面,让别人当炮灰送命,自己享受胜利果实,而是喜欢冲锋在前,带领兵将取得胜利,不怕负伤,因而能够得到官兵的爱戴与尊敬,也能更好地激发手下人的战斗欲望。

朱元璋身边,团结了一大批能力出众、能打硬仗的猛将,并视主帅为知己。周德兴、徐达和汤和都是他小时候的玩伴,而常遇春、花荣和胡大海这样的猛将,他也总能迅速调理得服服帖帖,让他们愿意为自己出力,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相比陈友谅的将帅不和,朱元璋阵营的凝聚力,显然要强出太多。

相比之下,张士诚和陈友谅更露骨地把士兵当作炮灰,当成会说话的武器,当然,也可以说他们缺少足够的心机,但这确实是相当败人品的事情。

第三,朱元璋真正重视读书人,重视发挥他们的能力。而非张士诚式的养而不用。

朱元璋和张士诚都喜欢招纳读书人,但性质有很大不同。朱元璋自己没读过多少书,但能清楚地认识到知识的力量。他一方面自己不断读书学习,另一方面尽一切可能,广泛延揽人才。每占领一个新地方,普通军阀肯定是抢金银财宝,好色军阀肯定是大抢美女,而他则一定要抢夺读书人。

在滁州,朱元璋遇到了前来投奔自己的同乡李善长,两人一见如故。李善长劝朱元璋学习汉高祖刘邦,严明军纪,不乱杀人,收买民心。朱元璋则建议李善长学习萧何,在主将和下属之间做桥梁,解决矛盾,上情下达。在太平,儒生陶安前来投奔,并劝说朱元璋攻取集庆;占领集庆后,朱元璋留用的夏煜、孙炎和杨宪等人,都先后在自己属下发挥了重要作用。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朱元璋打下徽州后,慕名请出了老儒士朱升。后者给朱元璋仅仅建言了九个字,却让他受益良多,每个字都价值千金。

地球人都知道,那就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读书人在朱元璋手下发挥了重要作用,也真正有了自豪感和归属感。而在张士诚手下的文人,享受的待遇挺好,但不能对高层决策起到多少影响,张士诚更放心自己的三个弟弟士义、士德与士信。与刘基同年考中进士的施耐庵,刚加入张士诚幕府时是劲头很高,对未来相当憧憬。但多次进言都得不到采纳,一怒之下辞职写小说去了。其他儒士逃跑的也非常多。

经过反复权衡之后,刘基已经很清楚了,最有可能笑到最后的是朱元璋,最有希望重用自己的是朱元璋,自己最应该投靠的当然还是朱元璋。再说,自己现在所住的处州,也已经是朱元璋的地盘,如果投奔了那两个之一,妻儿老小的安全也是个问题。

因为这一点,也应该选择朱元璋。

那么,面对处州总制孙炎的邀请,刘基为什么又多次拒绝呢?

二、孙炎三请,刘基终于出山

至正二十年(1360年)农历新年到了,已经全面恢复秩序的处州府城,呈现出浓厚的节日气氛。家家户户忙着办年货、打年糕、贴年画,路上到处是走亲访友的人群。但有一个人,却陷入了无尽的苦恼中,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捧着一把宝剑发呆,间或还闹点小情绪,摔个茶杯砸个酒壶什么的,把清理现场的丫鬟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他就是堂堂的处州总制,孙炎。

这大过年的跟谁较劲呢?刘基。

孙炎很后悔,自己不应该给主帅朱元璋推荐浙东四先生,更不应该推荐刘基,还把这人捧得那么高,让朱元璋觉得非请不可。但身为处州的地方长官,明知有这样的人才而不向上汇报,最后自己还落个渎职的恶名。

他很感激宋濂、叶琛和章溢,没费多少功夫,他们三个都答应出山了。但是,朱元璋最看重的一个,偏偏架子最大,疑心最强,有点软硬不吃的意思。不过想想也正常,谁让人家是元统元年(1333年)的进士呢。

孙炎很想亲自去南田拜会刘基,但被手下人拦住了。自己现在住的府第,自己现在管的衙门,自己现在干的工作,几个月前还是人家石抹宜孙的。是自己跟着胡大海带着军队,把石抹宜孙打跑了,而且搞得姓石抹的现在生死不明。

而据可靠消息,刘基就是这个石抹宜孙的死党,他不会趁机报仇吧,难说。况且这个姓刘的可不是简单的书生,吴王吴成七都被他给搞死了,大盗方国珍也被他修理得够呛,况且,他当时在南田还有一支私人义军。

不是我孙炎怕死,是为了朱丞相的建国大业,由不得我这样的精英轻易冒险。得,先派一个使者,以我的名义前往。如果他有什么不测,也算是为国捐?躯。

使者来到了南田村口,很快三转两转就转昏了,被巡逻的人抓住。使者忙掏出孙炎的名帖,说是要见刘基。

刘基见到使者倒是很客气,解释说自己其实才疏学浅,而且身体很差,经不起折腾了,更重要的是,自己还是元朝进士,并且为官多年,怎么能事二主呢?

使者只能无功而返,把刘基的意思传达给老大。孙炎一听就乐了,这完全是借口!才疏学浅的人能中进士,能成为江东文坛领袖?而且更重要的是,看来你老先生还不知道我们朱丞相的脾气,要么给他老干活,要么被他消灭,没有你第三条路可走!

不过,难道真的要我和刘基动手,在南田村前开一战?那可是两败俱伤的事情。我这个总制当得也没面子。还得继续请啊。

第二天,孙炎的使者又出现在了刘基家的客厅,这一次,他带来了丰厚的礼物,珠宝古玩一大堆。使者继续劝说刘基出山,刘基则继续用以前的借口回绝。使者费了半天口舌无济于事,只好再次失望而归。临走之前,他哀求刘先生一定要收下礼物,不然自己就不敢回去交差了。刘基面露难色,但看到对方眼神中透露出的那种绝望,不觉叹了一口气,终于收下了。为表示答谢,刘基摘下书房里的一把宝剑,让使者回赠给孙总制。

当这把宝剑被带到处州府衙,呈上孙炎的办公桌时,他都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了。孙炎熟读诗书,知道皇帝想让某个大臣死时,往往不直接说明,而是赐一把宝剑给他。大臣很知趣也很配合,用这把宝剑了断了自己。

刘基,当然应该不是这个意思,那他又是什么意思呢?如果孙炎生活在今天,学过心理学,他会想到,这不过是刘基的潜意识罢了。

刘基信手拿起份东西要送给孙炎。为什么不送字画,不送藏书,不送砚台,却要送一把宝剑?这只是因为,在潜意识里,他还想出山,还想参与这场改变江南命运的战争,他,还想做一把最锐利的宝剑!

孙炎当然没有笔者的知识渊博,不会想这么多,但瞅着宝剑,他相当郁闷,诗兴大发,铺开一张纸,洋洋洒洒地写了下去:

宝剑光耿耿,佩之可以当一龙。

只是阴山太古雪,为谁结此青芙蓉。

明珠为宝锦为带,三尺枯蛟出冰海。

自从虎革裹干戈,飞入芒砀育光彩。

青田刘郎汉诸孙,传家惟有此物存。

匣中千年睡不醒,白帝血染桃花痕。

山童神全眼如日,时见蜿蜒走虚室。

我逢龙精不敢弹,正气直贯青天寒。

还君持之献明主,若岁大旱为霖雨。

(孙炎:《宝剑歌》,选自(明)曹学佺编:

《石仓历代诗选》)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好剑应该持之献明主,而不是留在山中浪费。这种双关语,身为当朝进士的刘基,当然看得明白。

当使者带着孙炎的这首诗作,第三次敲开刘家大门时,刘基面有愧色,他没想到,这位孙总制在文坛默默无闻,却能写出如此精彩的诗篇,而且有理有节,不亢不卑。自己再不出来见他,恐怕就有点不应该了。

几天之后,孙炎就如约来到了南田。刘基发现孙总制居然腿有残疾,感到很不好意思。为了表达谢意和歉意,他备下了丰盛的酒菜。两人边吃边聊,从秦灭六国,一直聊到现在的江南乱局,相当投机。刘基没有想到孙炎对历史和时局有如此精准的见解,不由得心生敬佩,他说:“我原以为自己才华接近孙总制,今天与你一席交流,才知道自己差得很远。”

刘基这话也太客气了,孙炎当然不会当真:“哪里,刘公过于谬赞了,我敬刘公一杯!”

孙炎也曾经在元朝为官。他给刘基讲述了自己在南京投降和这几年升官的经历,证明他的领导朱元璋胸怀远大,重用人才,绝非蒙古贵族那样心胸狭隘。特别是朱元璋在集庆打败元军之后,居然挑选了五百刚刚投降的士兵,充当自己的贴身护卫,并让他们当晚在大帐外站岗,而他老人家倒头就睡,全然不做任何防备,身边只留下一个亲信冯国用。那些士兵感动于朱元璋的义气和豪爽,作战中都格外卖力,誓死效忠朱元璋。

“丞相真是人中豪杰!”刘基不由得称赞道。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魏征不也是先事太子建成,而后成为太宗朝的名相吗?”

刘基又沉默不语,这八成说到他的痛处了,自己二十出头之时,就被说成是魏征之才,结果大半辈子过去了,还是没有多少起色。

孙炎相当健谈,还在那说个不停。

“方国珍……”听到这个名字,刘基马上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他太讨厌这个海盗了。

“方国珍现在已经是朝廷的江浙行省平章知事,二品大员了,你是当朝进士,可朝廷又是如何对待你的呢?”

刘基终于被激怒了,他猛地站起身来,把酒杯重重摔在地上!

“方国珍,我与你势不两立!”

孙炎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凭着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他知道自己成功了。但他不知道,刘基这么做,完全是故意表演给他看,作为对过去冷落他的一种补偿,让孙炎感觉自己还是很有说服能力的。

其实,在孙炎的使者第一次敲开刘家大门之前,刘基已经拿定了主意。

在写作《郁离子》的同时,刘基也在收集朱元璋、张士诚和陈友谅的信息,对三人的前景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也就是说,投靠朱元璋,完全不是孙炎劝说的结果,而是刘基自己主动的选择。

但刘基是何等人物,如果孙炎派人过来一叫,你就乐呵呵地收拾东西出发,显得自己太没有分量,太沉不住气了。你越是不想出来,对方就越得认真地请求你。你越摆出一副不在乎的神色,你在对方心目中的地位就越重要。

正如同一个姑娘,即使再喜欢某个小伙子,也不能流露出来,更不能主动去追求对方,一定要让他来追你。就算他已经来约你吃饭看电影了,你也不能一叫就马上答应,一定要矜持,怎么也得晾他三回,看看他的反应,是不是有足够的诚意。一定要让他觉得,能把你请出来,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事情。能跟女神一起喝次咖啡,都是自己这辈子莫大的荣幸。

新皇篡位,也是同样的道理。一帮人跪在下面求你当皇帝,而你其实早想穿龙袍,体验被山呼万岁的快感了,但你一定要学会拒绝,一定要hold住,一定要把球踢给他们。一定要表现得自己实在不想当,是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自己才勉为其难接受的。如果不当这个皇帝,是对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的不负责。

但是,刘基就不担心孙炎突然不玩了,把他晾在一边吗?

这就是刘基强大的自信心了。他知道,孙炎不把他请出来,是不会甘心的。以后的事实,也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

没过多久,刘基就写完了《郁离子》。他告别了母亲、妻子和弟弟,动身前往金华。宋濂、章溢和叶琛都那里,就等着与他会合,一同去应天府。他还写好了一篇长文,准备呈给朱元璋。

后来的一切,证明了刘基投奔朱元璋的时机真可谓极为关键,对他们君臣来说,都获益匪浅。

知天命的年龄,陌生的环境,小自己一辈的上司。壮志未酬的刘基,如何与朱元璋开始第一次接触,将要面对什么样的未来?

三、奔赴应天,与朱元璋一见如故

至正二十年(1360年)三月,应天府外繁花盛开,绿树长出了新芽,禾苗吐出了新穗,轻风吹拂着大地,阳光温暖了田园,到处都洋溢着春天的气息。浙东四学士刘基、宋濂、章溢和叶琛坐在马车里,一路说说笑笑。好天气带给了他们好心情,他们更希望能给自己带来好运气。很快四学士就要进入金陵城,去拜见那座城市的主人。

四人一到应天,就被迎入孔庙中休息,并有专人伺候,礼数非常周到。让这几个在大元朝长年装孙子的南人,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们顾不上旅途疲劳,马上就想上街走走。

十五年前,刘基曾与友人游历金陵,留下了许多诗篇。时光荏苒,如今自己已是知天命之年。江南处处战火不止,许多城市都遭到了严重破坏,满目凋零;但应天府内,行人川流不息,街市生意忙碌,各种熟练的叫卖声别有韵味。秦淮河上笙箫依旧悦耳,夫子庙前游人依旧如潮。走在应天的大街上,偶有全副武装的官兵列队经过,也是纪律井然,绝不扰民。四人相互交换了眼神,对这个年轻的朱丞相心生佩服,也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更多信心。

第二天一大早,四人商量要去江南行省公署拜会,正准备动身,却见前面呼拉拉跪倒了一片:丞相已经上门了!这可让四人非常惭愧,也相当紧张。

原来朱元璋求贤若渴,等不及他们过来,自己就主动上门拜访了。四人都是五十上下的中年人,如果不是侍卫引见,他们也不会相信,这个看起来非常年轻、模样非常古怪的壮实汉子,就是名动天下的风云人物朱元璋丞相。

四人赶忙跪倒磕头,向丞相致歉。朱元璋没有架子,立即请各位起身,到大厅就座。

朱元璋非常随和,他仔细地询问四人的吃住情况,四人表示都相当满意。朱元璋说:“我为天下苍生,屈尊四位先生了。也希望各位先生为了天下苍生,不吝赐教。现在天下纷争,群雄并起,想听听各位的高见。”

章溢说:“天道无常,唯德是辅。不嗜杀者,方能得天助得民心。”

宋濂说:“尊师重道,多行仁义。”

叶琛则说:“稳定后方,保证军备。”

随后三个人就自己的观点进行了阐述。朱元璋认真地听着,不时还点头表示肯定。但刘基早看出来了,朱元璋的热情只是客套,这三人讲的东西,朱元璋早就懂,甚至比他们还要专业。既然他们都并不足以让朱元璋真正满意,那自己应该行动了。

刘基从袖口中抽出一卷纸,恭恭敬敬地呈给朱元璋。后者打开一看,题头写着《时务十八策》,知道这是刘基精心为自己写出来的,不觉露出欣喜之色。

不过,他看到下面的四个大字之后,眼神马上就变了。

先汉后周。

“先汉后周?”这个观点让朱元璋难以理解。汉指的是西边的陈友谅势力,周是东边的张士诚,朱元璋的地盘正好在他们中间。

他无暇细看,向几人一抱拳:“今日得见几位先生真容,实是非常荣幸,我还有些军务,这就告辞!”

几天之后,朱元璋传下命令,宋濂担任江西等处儒学提举司提举,并任世子先生;章溢、叶琛为营田司佥事。独有刘基,并没有安排具体职务。但朱元璋通知刘基,单独与自己见面。这位丞相在想什么呢?

四、先汉后周,确定建国方略

朱元璋未给刘基安排具体岗位,但这并不是说,他最不看好刘基。恰恰相反,朱元璋连夜看过《时务十八策》之后,非常欣赏,认定刘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一定要留在身边。

当然,这个《时务十八策》既然如此重要,如果让其落入了他人之手,后果可想而知。朱元璋从此就把这个机密,永远地保留下。但是,我们从《郁离子》的十八章,以及朱元璋以后八年的用兵中,也可以大致看出一些端倪。

从此以后,朱元璋的用兵与治国策略,大体上都是建立在《时务十八策》的基础之上。如果说朱元璋是大明王朝的缔造者,那《时务十八策》就是其建国的纲领性文件,而这份文件的起草者刘基,称得上是这个王朝的幕后设计者。

朱元璋对其中的大部分内容都没有异议,但对于“先汉后周”,他却不能认同。现在江南的三分天下,有些类似当年的三国。朱元璋的处境,无疑像当年的刘备,在三家中是实力最弱的。传说刘备三顾茅庐请出诸葛亮时,后者也和刘基一样呈上了一份重要文件《隆中对》,并提出了联吴搞曹的战略主张。这是根据自身不足,制定的一个现实方略。可是刘基……

因此,他屏退左右,把刘基请到了自己的卧室。

“先生为何要先打陈友谅,先打张士诚,不是把握更大吗?”

当时,朱元璋已经拥兵近二十万,战将数百,实力毋庸置疑。普通的割据势力如方国珍、陈友定和明玉珍等都难以和他相提并论,真正能构成威胁的,也只有西边的汉王陈友谅与东边的大周诚王张士诚。论地盘,陈友谅占据了湖广与江西的大片土地,论兵力,陈友谅能集中的兵员超过了五十万,是朱元璋与张士诚两人的总和。

按朱元璋的想法,先打垮实力较弱的张士诚,并且在战争过程中积累能量与经验,然后与陈友谅进行决斗,不是一个自然的顺序吗?为什么要在自己实力还不是很强,把握还不是很大的情况下,贸然去挑战一个庞然大物?这是明智的态度吗?

更何况,张士诚占据的苏湖一带,可是全中国最为富庶的地区,元朝的物资供应也要多靠张士诚通过运河提供。战争不仅是实力的比拼,也是财力的较量。谁的物资更丰富,谁的粮草更充足,谁的军心就更稳,谁就更有可能笑到最后。先拿下张士诚,夺取其丰富的战略储备资源,再与陈友谅进行决战,条件就更加成熟了。

这是朱元璋的想法,也是大部分将领的理解。这些顾虑刘基早就想到了,因此,他才能够慷慨陈词:

明公因天下之乱,崛起草莽间,尺土一民,无所凭借,名号甚光明,行事甚顺应,此王师也。我有两敌:陈友谅居西,张士诚居东。友谅包饶、信,跨荆、襄,几天下半;而士诚仅有边海地,南不过会稽,北不过淮扬,首鼠窜伏,阴欲背元,阳则附之,此守虏耳,无能为也。友谅劫君而胁其下,下皆乖怨;性剽悍轻死,不难以其国尝人之锋,然实数战民疲。下乖则不欢,民疲则不附,故汉易取也。夫攫兽先猛,擒贼先强,今日之计,莫若先伐汉。汉地广大,得汉,天下之形成矣。

(选自《资治通鉴后编》卷一七九)

刘基首先指出陈友谅地盘广阔,威胁更大;而张士诚领土有限又不思进取,没有发展前途,不足为患。陈友谅野心勃勃,性格剽悍,但劫持国君,任人唯亲,造成大汉政权人心不稳,凝聚力不强。

擒贼先擒王。如果先打陈友谅,眼光短浅的张士诚不会真心援助他,最多装装样子;但如果先打张士诚,陈友谅背后使坏,却可能给朱元璋带来巨大的麻烦。要避免两线战线的局面,唯有先汉后周。只要先灭了陈友谅,天下大势就定了。再收拾张士诚,相当容易。

朱元璋也是很有战略眼光的统帅,经刘基这么一解释,他恍然大悟,不禁暗暗称赞,刘基看似白面书生,却有如此精准的洞察力!他完全同意刘基的见解,并以此安排作战计划。

先汉后周,当然并不像写出四个汉字一样简单。这里同样包藏着巨大的挑战与变数。陈友谅并不是纸老虎,他的实力绝对不能小视。不过,唯有最强劲的对手,才能成就伟大的英雄。唯有最具悬念的比赛,才能刺激观众的观看欲?望。

一边倒的打斗让人备感乏味,没有悬念的电影让人无法兴奋。朱元璋的天下如果得来全不费工夫,也不会至今还让我们津津乐道,成为最富传奇性的草根开国皇帝。陈友谅的结局如果不那么充满戏剧性,也不会让人如此感慨万千。

陈友谅善于运用水军,这是他的强项。而朱元璋的长处却在指挥陆军。朱元璋和刘基都知道,要想打败陈友谅,要想称雄江南,不训练出一支强大的水军,是根本不可能的。先不宜挑起大规模冲突,而应该一点点蚕食他的地盘。

不过,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一个突发事件,打乱了朱元璋和刘基的全盘规划。这又是怎么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