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反叛朝廷,是个无比痛苦的决定
至正十八年(1358年)十二月,眼看春节将至,迎着漫天的雪花,顶着刺骨的寒风,穿过泥泞的山路,一驾马车停留在了刘家老宅门前。一个神色疲惫的中年男人掀开帘子下了车。他整理了一下衣冠,也修整了一下面容,开始重重地敲打门上的铁环。这门后面都是他最爱的人,他不想让她们感到太多不安。
刘基终于回到了故乡南田,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却没有一次如今天这样感到悲凉。连年的战争,让本来还算富庶的家乡,处处显露出凋敝之象。路很难走,几次马车都陷在了雪丛中,无法前进,他不得不下来帮忙推车。可刘基却不认为这是上天在有意刁难,也许是老天也在替他惋惜,替他鸣不平?
门开了,一个人影闪了出来,一下子扑在他怀里,很快就泣不成声:“老爷,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刘基疼爱地抚摸着陈氏的秀发,看她已经没有了少女时代的青涩,更多了几分成熟女人的风韵:“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啊。”拥她在怀中,刘基完全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宁愿时间就此停止。风还在不停地刮,但他的心中,已经无比温暖。
听到后面有脚步声,陈氏急忙从刘基怀中挣脱出来,富氏见到丈夫之后又惊又喜,她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完全像个乡村老妪,刘基看了也是分外伤感,反思自己这么多年在外,让她吃了太多苦。当刘基把回乡的原因大概讲了一下之后,她俩都有些吃惊,但还是能理解丈夫的决定。刘基起起落落这么多次了,她们从来没有太多抱怨和指责,这次依旧如此。那个年代的妇女,普遍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想法,何况她们与刘基,早就生死与共了。
“回来就好,两个儿子还等着阿爸教他们读书呢。”富氏笑着说。
“一家人又能团聚了,多好。”陈氏也应和着。说着,两人带他进屋去见母亲。
“娘,孩儿回来了!”刘基见到母亲,急忙跪了下来。
“好,好,回来就好啊!”母亲终于见到了儿子,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上次回家,还是两年多前。做母亲的心情很矛盾,既希望儿子在外面事业有成,又希望他能多陪在自己身边。老夫人已经年近七十,身体大不如前,她很清楚,自己说不定哪天,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刘琏和刘璟从私塾回来了。刘基看到他们,又想到了四十年前的自己,那些回不去的少年时光。他把两个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忍住眼泪不让落下来。
转眼就到了春节,刘家人打扫院落,购买年货,张贴春联,定做做新衣,忙得很开心。除夕那天,一家人守在屋里,炉火烧得很旺,所有人轮流给老夫人磕头,她老人家也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给了几个媳妇和孙子。亲人团聚,无话不谈,这种幸福感受,是什么高官厚禄也换不来的,辞职算什么。
“儿啊,以后有什么打算?”
“孩儿想继续攻读兵书,等待朝廷再次任用!”
“要是朝廷永远不起用你呢?”
“如果无法为国效力,那我就潜心著书立说,留给后人。”
“儿啊,这个蒙古人的皇帝,真值得你这样忠心吗?”母亲读书不多,提出的问题却很尖锐。
刘基一下愣住了。是啊,这个国家是蒙古人的,皇帝和贵族们从来不否认这一点。从二品以上的官员,几乎就见不到汉人和南人,而汉人自己,也都如王保保一样,千方百计要证明自己是蒙古人,是色目人。石抹宜孙如果是南人,也不会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可是,方国珍、张士诚、陈友谅他们,真的能推翻大元的统治,建立汉人王朝吗?他们建立的政权,一定能比元朝强吗?
眼看就要跨入五十的门槛,五十而知天命,与命运抗争了大半辈子的刘基,也深深地感觉到了年龄带给自己的变化。他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额头上的皱纹越来越深,无论是精力还是体力都越来越差,经常失眠,看书也前看后?忘。
他,终于到了向命运低头的时候了?
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泉水就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这里是他出生的土地,这是成就他的热土。四十八年前,他正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三十年前,他在这里的石门书院日夜苦读,打下良好基础,顺利考中进士;二十六年前,他与妻子在这里成亲,同一年送走了父亲;十七年前,他潜心苦学,熟读武学兵法,得以打败方国珍,剿灭吴成七。
他从小就有长远志向,以帝师王佐为自己的奋斗目标,可到今天,当今皇帝一次也没接见过自己。
他博览群书,习学百艺,上知天文,下识地理,可直到今天,他并没有一部属于自己的作品,能深深打下自己的印记。
他为人正直,待人以诚,广交四海宾朋,但真正能成为知己的却寥寥无几,即使在这有限的几人之中,也有人与他分道扬镳。
弟弟刘升已经不是当年的毛头小伙,而成了一个办事干练、心思缜密的中年人。他还组织了一支几百人的队伍,听说刘基回乡,更多人慕名前来投军,人数很快就扩展到了上千人。刘升知道二哥善于用兵,希望他来指挥这支队伍,而自己甘当副手。
刘升说:“现在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你善于用兵,带着我们趁乱起事,扩充地盘,像越王勾践一样成就霸业,不是很美妙的事情吗?(不亦快哉?)”
刘基吃了一惊,没想到弟弟真有这种想法,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啊。
刘基语重心长地开导他:“我们组织义兵是为了保一方平安,怎么能够造反呢?我们刘家三代忠于朝廷,这个名节不能毁在你我兄弟手里。”
看着刘升并不赞许的眼神,刘基也茫然了,他对自己这番话,也底气不足。心想,这个我效忠了近五十年的大元王朝,真的走到尽头了吗?
回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刘基几乎不出门,他把自己锁在书房里,苦苦思考一些问题。他把自己看过的史书再仔细研读,历朝末年发生的事情比照当今,结果是越看越担心,越想越后怕。历史上的很多亡国征兆,现在已经清晰地显露出?来。
刘基慢慢相信,改朝换代的趋势,很可能难以避免。当这个念头冒出之时,他也是非常吃惊,过去多年所受的教育,不容许他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真要和这个政权决裂,对他来说却是极为痛苦的。忠于大元不单是一种信仰,早已成为一种本能,植根于他的血液之中。
刘基将信将疑,他沐浴更衣,非常认真地卜了一卦,结果再次验证了他自己,也是周围很多人的看法:元朝气数将近。
刘基很早就学习了占卜之术,但他一直不太愿意使用,他更相信儒家的“人定胜天”,但这一次,他实在太茫然了,不得已使用了一次。
而这样的一个朝廷,它对待南人的态度,值得为它殉葬吗?
这样的朝廷,亲小人,远贤臣,方国珍屡降屡叛,却一次次用钱摆平了麻烦,解决了问题,势力反而越来越巩固。自己一片忠心,出生入死,殚精竭虑,换来的却是一次次的贬官,一个海盗做成了行省大员,自己有进士身份却沉于下僚,这是谁的责任?
不是我背叛了朝廷,是朝廷放弃了我。
自己最喜欢读的《春秋》,反复强调华夷之分,这个朝廷,难道不是异族政权吗?
在汉唐时期,蒙古人的祖先不过是向中原朝廷称臣的落后民族;在两宋时期,他们先臣服于辽,又纳贡于金;他们吞并了自己的宗主国金朝,却还要侵占富庶的江南。大元帝国让汉人的全部土地在近四百年后重新纳入同一个国家,重新拥有同一个皇帝,但过去近百年的统治,证明它没有能力管理泱泱中华,特别是没有能力长期维持江南的繁荣与稳定。现在的情况就是明证。即便它对江南的政策一直很宽松,很多民众还对法制更加严格、积赋更加繁重的大宋念念不忘。
它占领了汉人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封杀江南学子十年苦读积累的聪明才智,它让蒙古贵族一生拥有太多特权,而南人一生下就是四等臣民,一辈子都生活在不公平的阴影之下。这样的朝廷,难道不应该反抗吗?
朝廷对江南已经完全失去控制。朱元璋、陈友谅和张士诚各据一方,即使不能把蒙古人赶回草原,至少江南也会完全独立。但是,究竟是出现一个战乱不休的五代十国,还是产生一个长治久安的汉人王朝,一切都是个未知数。而这样的时代,会给更多人提供用武之地。
看现在的局势发展,江南的统一,只能由这三人中的一个来完成。而我刘基,应该投奔谁,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才能因为我的军事才华,尽早以战止战,平息刀戈,让江南民众重新过上安定的生活?才能实现我的治国方略,让百姓安居,让生产恢复,让昔日汉唐的国威,两宋的繁荣,在江南大地重新出现?
与其兵戈不止,生灵涂炭,还不如尽快让一个人统一南方,即使最后是南北朝的局面,也远远好过现在的纷争不止。一场战争,无论谁胜谁败,都会让太多无辜的生命为之凋零;一次换代,无论最后谁坐江山,都会让繁华的江南遭到太多破坏。人人都想戴上那顶耀眼的王冠,却不知道它上面沾了多少鲜血。
我,必须做出选择,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不再效忠蒙古人的帝国了。我血管里流的是汉人的血,我有汉人的血性,也有汉人的智慧。
父亲大人九泉下有知,也会理解我的决定。
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更会为我的选择而高兴。
我希望这个崭新的国家,会因为我的努力、我的智慧、我的方案,而变得更加美好。
转眼到了春天,封冻了一冬的河水融化了,柳树吐出了嫩芽,青草钻出了地面,孩子们的欢笑声把刘基的热情也点燃了。一年之季在于春,刘基很关心两个孩子的学业,每天都督促他们背诗,读《春秋》。晚上睡觉时,还要给他们讲寓言故事。
刘基把“守株待兔”“南辕北辙”“叶公好龙”这些寓言耐心地讲述给孩子,他俩听得很专心,被这些精妙的构思深深打动。看着孩子快乐的表情,刘基突然来了灵感,他觉得借助寓言来阐述自己的理念,是一种很好的方法。比起直接的说教来,更容易给人深刻的印象,更能让人记得住。
讲给孩子听,受益的只是两个人,用文字记录下来,受益的将是许多人,甚至是几代、几十代人!
自己不是想著书立说,造福后人吗,何不就此开始?
二、杰作问世,以此决裂大元
经济能使一个国家壮大,军事能使一个国家强大,但只有文化才能使一个国家伟大。再善战的英雄终将埋骨山陵,再宏伟的建筑也会褪掉光环,而只有那些震铄古今的文字,历久弥新,依然能够散发出璀璨耀眼的光芒,让无数的读书人赞叹和模仿,让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反复吟诵与传播。而其作者,也因文章而享誉千古,永远被后人怀念与尊重。
刘基是不幸的,四十八岁时依然只是个七品小官,他不甘心这辈子只能这样了,于是愤然辞职;但刘基又是幸运的,他很快赶上了一个需要人才也不断造就人才的时代,登上了一个需要表现也允许自己表现的舞台。刘基的表现无疑是精彩的,他让大明王朝深深打上了自己的烙印,他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留下了许多精彩的故事。
甚至完全可以说,他就是大明王朝真正的设计师。
不过,即使刘基就此永远隐居,不参与后面一系列改变中国历史命运的战争,即使他的生命定格于五十岁,没有出山辅佐朱元璋的经历,仅仅作为一位出色的散文作家和诗人,以他的文学才华,一样能够名垂青史。多年之后,杨守陈在《诚意伯文集序》中,将他与张良和房玄龄加以对比,并饱含深情地写道:
子房之策,不见辞章,玄龄之文,仅办符檄,未有树开国之勋业而兼传世之文章如公者,公可谓千古之人豪矣。
而给刘基带来最大声望和荣耀,帮助他奠定明清散文一哥地位的专著,按今天的标准来看,其实不过只是本小册子,只有三万来字。对了,熟悉的朋友一定都知道,这就是《郁离子》。当然,不熟悉的朋友可能会误认为是《烧饼歌》,后面我们会讲到。
通常认为,《郁离子》是刘基至正十九年(1359年)隐居于南田时写成的。其实我们今天能够看到的版本,无疑是经过很多次编校增删的,当年刘基写下的未必有这么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写作这三万字,并不需要太长时间,并不存在一个思想的变化问题,自始至终,他的立场都相当明确。
那就是与大元决裂,不再心存幻想。
这部作品是一本寓言集,他用寓言故事来表达自己的政治理念和人生感悟。借助寓言来表达思想和传递理念,当然不是刘基的发明,中国古代有大量的寓言故事,特别是春秋战国那个百家争鸣的时代。《庄子》《墨子》《列子》中都有大量寓言。
但是,说到运用寓言体创作散文最多的作家,还非刘基莫属。而将寓言故事发展到更高层次的,也只有刘基了。
关于《郁离子》书名最权威的解释,非其得意门生徐一夔莫属:
郁离者何?离为火,文明之象,用之,其文郁郁然,为盛世文明之治,故曰《郁离子》。
可见,如果《郁离子》仅仅是一部文风漂亮、设喻精彩的文学作品,那它的价值也不会这么大。更重要的是,《郁离子》中加入了刘基的治国思想、用人理念,以及对他身处的那个特殊历史时代的清醒认识。
刘基本人曾为多人的文集作序,但我们现在却看不到他为《郁离子》写的自序,这确实有些遗憾。不过,徐一夔在洪武十九年(1386年)十一月写的序言确实精彩,饱含感情。在文中,他给予了老师极高的评价,认为老师没有得到元廷重用,是天意如此,让他为建立新朝运筹帷幄:
骤而读之,其锋凛然,若太阿出匣,若不可玩;徐而思之,其言确然,凿凿乎如药石之必治病,断断乎如五谷之必疗饥而不可无者也。岂若管、商之功利,申、韩之刑名,仪、秦之捭阖,孙、吴之阴谋,其说诡于圣人,务以智数相高,而不自以为非者哉!见是书者,皆以公不大用为憾,讵知天意有在,挈而畀之维新之朝乎?
承平之世,国家需要人才,纷乱之世,更加需要英雄。每一次天下大乱,群雄割据,兵戈不息的历史关头,都是人才成批涌现的时期。而如果没有这样的机会,很多人就永远被埋没,一生默默无闻。刘基特别重视人才选拔的问题,大量的文章涉及这方面内容。在开篇的《千里马》中,刘基就对元朝的用人制度进行了辛辣的讽刺:
郁离子之马孳,得焉。人曰:是千里马也,必致诸内厩。郁离子说,从之。至京师,天子使太仆阅方贡,曰:“马则良矣,然非冀产也。”置之于外牧。
这不正是刘基自己的写照吗,因为出身不好,不是蒙古人和色目人,就被打入另册,总是得不到提拔。而石抹宜孙的弟弟却因为出身好,就能成为婺州的最高首领。其实元朝的缔造者忽必烈及其祖父、父亲,都不拘一格提拔蒙古以外的各族人士,但建政越久,这种意识越变得迟钝。
而在《良桐》一篇中,刘基更是对元朝政府的用人标准和眼光,进行了无情的讽刺:
工之侨得良桐焉,斫而为琴,弦而鼓之,金声而玉应,自以为天下之美也,献之太常。使国工视之,曰:“弗古。”还之。工之侨以归,谋诸漆工,作断纹焉;又谋诸篆工,作古窾焉;匣而埋诸土,期年出之,抱以适市。贵人过而见之,易之以百金。献诸朝,乐官传视,皆曰:“希世之珍也。”
工之侨闻之,叹曰:“悲哉世也!岂独一琴哉,莫不然矣。而不早图之。其与亡矣!”遂去,入于宕冥之山,不知其所终。
工之侨的悲愤,其实就是刘基的悲愤。“悲哉世也!岂独一琴哉,莫不然矣。”碰上不识货的有司,再好的潜质只能荒废,再多的努力都是白搭,只怪你无爹可拼,没捷径可走。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每个有追求的中国读书人的奋斗目标。既然读圣贤书,就必须有精英意识,即使未必成为精英。这种意识,并不简单的是那种“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狭隘思想,而是一种舍我其谁的精神追求。刘基大量的作品,体现出的是自己的治国思想。他特别强调要凝聚民心:
郁离子曰:“民犹沙也,有天下者,惟能抟而聚之耳。尧、舜之民,犹以漆抟沙,无时而解。故尧崩,百姓如丧考妣三载,四海遏密八音,非威驱而令肃之也。三代之民,犹以胶抟沙,虽有时而融,不释然离也。故以子孙传数百年,必有无道之君而后衰,又继而得贤焉,则复兴。必有大无道如桀与纣,而又有贤圣诸侯如商汤、周武王者间之,而后亡。其无道未如桀、纣者不亡;无道如桀、纣,而无贤圣诸侯适丁其时而间之者,亦不亡。霸世之民,犹以水抟沙,其合也,若不可开,犹水之冰。然一旦消释,则涣然离矣。其下者,以力聚之,犹以手抟沙,拳则合,放则散。不求其聚之之道,而以责于民,曰:“是顽而好叛。”呜呼,何其不思之甚也!”
(刘基:《郁离子·抄沙》)
他把治理国家比作医生治病,讽刺元朝统治者是病急乱求医,
郁离子曰:“治天下者其犹医乎。医切脉以知证,审证以为方。证有阴阳虚实,脉有浮沉细大,而方有汗下、通便、补泻、针灼、汤剂之法,参、苓、姜、桂、麻黄、芒硝之药,随其人之病而施焉。当则生,不当则死矣。是故知证知脉而不善为方,非医也,虽有扁鹊之识,徒哓哓而无用;不知证不知脉,道听途说以为方,而语人曰:“我能医,是贼天下者也。故治乱,证也;纪纲,脉也;道德、政刑,方与法也;人才,药也。夏之政尚忠,殷承其敝,而救之以质。殷之政尚质,周承其敝而救之以文。秦用酷刑、苛法以箝天下,天下苦之;而汉承之以宽大,守之以宁壹。其方与证对,其用药也无舛,天下之病有不瘳者,鲜?矣。
刘基:《郁离子·喻治》
刘基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知识分子,他的知识面之广大,涉及领域之宽,是历史上罕见的。这显然与他在家乡隐居力学时的积累有密切关系。如果他没有切身做过农活,没有编纂过《多能鄙事》这样的作品,他就不可能在《郁离子》中旁征博引,天马行空般地构建一个虚拟世界。其中关于种树、养蜂、养猪和医药等方面的描写和设喻,如果没有亲身经历,很难写得这样精确巧妙。如《灵丘丈人》中讲到:
昔者丈人之养蜂也,园有庐,庐有守。刳木以为蜂之宫,不罅不庮。其置也,疏密有行,新旧有次,坐有方,牖有乡,五五为伍,一人司之。视其生息,调其喧寒,巩其构架,时其墐发。蕃则从之析之,寡则与之裒之,不使有二王也。去其蛛蟊、蚍蜉,弥其土蜂、蝇豹。夏不烈日,冬不凝澌。飘风吹而不摇,淋雨沃而不渍。其取蜜也,分其赢而已矣,不竭其力也。于是故者安,新者息,丈人不出户而收其利。今其子则不然矣。园庐不葺,污秽不治,燥湿不调,启闭无节,居处臲卼,出入障碍,而蜂不乐其居矣。及其久也,蛄蟖同其房而不知,蝼蚁钻其室而不禁,鹩掠之于白日,狐狸窃之于昏夜,莫之察也,取蜜而已,又焉得不凉凉也哉?
以“牧民”来比喻治国的文章随处可见,而以养蜂设喻,并且分析得如此精准的,确实十分罕见,这既充分展示了刘基的创作功力,也说明了当年隐居家乡从事农活的时光,并没有白白浪费。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并非一味强调愚忠,“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相反,在很久之前,就有“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的名言。刘基的反抗思想已经很清楚了,在《术使》中,他用狙公(养猕猴的人)的贪婪凶残,来比喻压榨汉人的元朝政府,用群狙的反抗来比喻各地的反元斗争,而给狙公设计了一个饥饿而死的命运,暗示元朝必然灭亡。
楚有养狙以为生者,楚人谓之狙公。旦日必部分众狙于庭,使老狙率以之山中,求草木之实,赋什一以自奉,或不给,则加鞭棰焉。群狙皆畏苦之,弗敢违也。一日有小狙谓众狙曰:“山之果,公所树与?”曰:“否也,夭生也。”曰:“非公不得而取与?”曰:“否也,皆得而取也。”曰:“然则吾何假于彼,而为之役乎?”言未既,众狙皆悟。其夕,相与伺狙公之寝,破栅毁柙。取其积,相携而入于林中,不复归。狙公卒馁而死。
郁离子曰:“世有以术使民而无道揆者,其如狙公乎?惟其昏而未觉也,一旦有开之,其术穷矣。”
在全书的结尾,《九难》的第九篇中,刘基借郁离子之口,说出了自己的写作目的:
天道几乎熄矣。而欲以富贵为乐,娭游为适,不亦悲乎?仆愿与公子讲尧禹之道,论汤武之事。宪伊吕,师周召,稽考先王之典,商度救时之政,明法度,肄礼乐,以待王者之兴。
写完《郁离子》十八章的一百九十五篇文字,算是给自己的一个交代。此时的刘基,已经明确与朝廷为敌,准备随时走上反元道路,公然期待“王者之兴”了。可他期待的“王者”到底会是谁,而对方会不会承认他的能力,会不会重用一个即将半百的中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