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屡立奇功却屡被罢官(1 / 1)

一、能力出色,导致无法提拔

至正八年(1348年),经历了长达七年居家治学及游历教书生活的刘基,得到了一个新的任命:江浙行省儒学副提举,行省考试官。尽管已经三十八岁,在那个年代已接近中年,尽管只是从七品,比十年前在江西当的正八品强不到哪去,但刘基还是欣然赴任。

因为刘基知道,他的这个机会,并非朝廷恩赐,而是朋友们为自己争取来的。如果他们不争取,自己连这样的岗位很可能也不会有。如果自己不进京,还得继续待在南田老家写诗画画。

在你最困难时,还愿意帮你的人,肯定不是见利忘义的小人;在你最落魄时,还把你当朋友的人,肯定是值得永远珍惜的君子。

三十八岁的时候,诸葛亮是蜀汉的军师中郎将,于谦是大明的兵部右侍郎,曾国藩是大清的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而刘基,起点相当高,起步并不慢,却已经掉队了。

三十八岁的男人,在21世纪可以算个年轻人,不过在刘基那个时代,不少人已经抱上孙子了。而刘基连个儿子都没有。可以说无论事业还是家庭,他远远没有达到亲人的预期。

但刘基从未灰心丧气,他不想让朋友们的努力付诸东流,让他们更加失望。

十六年前,刘基就是在杭州中举,第二年高中进士的,科举虽然没让他成为封疆大吏,但至少进入了朝廷的官员体制,也弥补了祖父两辈的遗憾。现在科举又恢复了,十年寒窗的布衣之家,也有了改变命运的合理出口,这无疑是很难得的机遇。而刘基也希望用自己的工作,帮助更多的家乡学子。

刘基不会满足于坐在提举办公室里,喝喝茶看看书聊聊天来打发时间。短短两年多的时间里,刘基的双脚,走过了诸暨、富阳、常山和海宁等许多府县。每到一地,他都会展开实际调查,了解当地教育的实际情况,与地方负责教育的职员进行交流,听取意见,提出看法,并写出调查报告。他利用自己在江浙行省的人脉,鼓励乡绅富户兴办义塾,减轻政府的财政负担,造福一地百姓,其效果类似今天的希望小学。他积极创造条件,让更多年轻人都有机会参加乡试,以改变自身命运。

就当刘基在副提举任上做得轻车熟路,得到多方赞誉之时,他却做了一个几乎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决定。

至正十一年(1351年)八月,刘基以身体有病为由上交辞呈。刘基的身体是不好,常年苦读,缺少锻炼,让他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文弱书生。但相比身体上的病症,精神上的折磨,才是对他更大的摧残。

刘基深受儒家思想影响,渴望用自己的学识报效国家,留名青史,然后命运却一次次拿他的热情开玩笑。对于素有大志,以成为国之栋梁为目标的刘基,年过四十,还在当一个从七品的小职员。

刘基以为自己的出色工作,能够获得上司的认可,并且得到升迁的机会。但无情的现实就是,刘基在岗位上做得太好了,江浙学子相信谁也没他做得好,官场同事相信谁也没有他称职,行省上司认为没人能代替得了他——换别人来做,实在是让人不放心哪。

干得不好得不到升迁,心理还能平衡,干得很好依旧得不到升迁,这无疑是一种讽刺,这实实在在超出了他所能容忍的底线。

这年十月,刘基的朋友钱士能升为建昌知州,他写了《送钱士能至建昌知州序言》,其中有这样的感慨:

夫士能与予同为职官充簿书役,又同以事辞,其出处甚类,而九年之间相去越五等,何其绝耶!

九年前,两人官阶相同,九年之后,居然相差了五个等级,钱士能已经是正五品了,他刘基还是个从七品,一步跟不上,步步都吃亏。而且刘基也很清楚,随着年龄一天天增大,机遇也一天天减少。如果大元永远是太平盛世,自己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

这官,还有当下去的意义吗?这罪,还有受下去的必要吗?这人,还有撑下去的必要吗?难道非要等到某一天,等到比你小十岁甚至二十岁的上司出现,对你发号施令,呼来喝去,最后再让你下岗,你老人家才完全死心吗?

不用等到那一天,不要给别人羞辱的机会了,我还是自己辞职吧!

刘基再不想做这样的工作了,儒学提举之类的工作并非一定不好,职业无贵贱,都是为大元服务,但是,这不是刘基能够满足的。自己多年学习武学,研究兵法,就是希望能为朝廷做些大事,而不是一辈子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中埋没。

别了,儒学提举司!我这辈子再不想做这个。

二、职场失意,情场加倍回报

刘基辞职了,但并没有马上返回家乡。因为一个人,让他重新拥有了生活的**;因为一个人,他觉得无比幸福和满足;因为一个人,让他有了更多奋斗的理由;因为一个人,让他喜欢上了这座城市。

上帝为你关上了一扇门,往往又会打开一扇窗。官场失意的刘基,在情场上却收获到了希望。

来杭州不久,一位漂亮姑娘爱上了他,如同白娘子爱上了许仙。姑娘姓陈,正值青春年华的她,不仅相貌出众,性格也很温顺,让刘基非常满意。当然,她敢喝他递过来的熊黄酒,他也不会如许仙那般不解风情。

那是一个初春的午后,他来到一位陈姓朋友家做客。她款款走来,用她的纤纤素手,捧出刚摘的明前龙井,向他露出了妩媚的微笑。他喝了一口,心就醉?了。

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她是主人的侄女,早就因他的才华而心生爱慕,甚至这次约见,都是她求着叔叔张罗的。

尽管他比她大将近二十岁,几乎就是两代人,但年龄不是问题,和她在一起,他感到很充实、很开心、很满足。从她的撒娇昵语中,也清楚地传递出了幸福的信号。

爱上一个人,不是因为她给了你想要的东西,而是她给了你从未有过的感觉。她的青春气息,美丽姿容,是父母安排的妻子永远无法带来的,让他如沐春风,发觉自己也变年轻了;而她的知书达礼,体贴照顾,又让他非常满意,非常感激,感慨上天对自己真是不薄。

大伙儿看明白了吗,她就是九天玄女传说的原型。不过,这姑娘可没变成一阵风飞走。

刘基想把家人都接到杭州,让他们,特别是结发妻子,接受这个新成员。但母亲觉得在家乡生活习惯了,怎么说都不愿意来,只让妻子富氏前去。

让刘基开心的是,富氏与陈氏一见如故,她们很快就以姐妹相称,出入形影不离,相处得很好,自己心中的一块石头也算落地了。成亲那一天晚上,送走了客人,他急忙去陪她,却发现她哭了。刘基紧紧地搂住她,想吻干她的泪水:“怎么了,今天是我们的大喜日子?”

“对不起,相公,我只是太高兴了。”

“真的?”他紧张地望着那双秋水般清澈的双眸,确信她说的是真心话,他动情地说:“你知道我有多紧张吗?我知道,让你做二房太委屈了,可是我答应过夫人,永远不能休她的。”

“能和你在一起,我已经很满足了。”她抬起头来,发现他的泪水已经顺着眼角上流了下来,这是幸福的泪水,也是惭愧和感激的泪水。

给刘基找个二房,其实还是富氏多年的想法,因为她自己不能生育。按照当时的习惯,刘基甚至完全可以休妻再娶,名正言顺。但秉性善良的刘基,却根本不愿意这么做,连这样的念头也没有。以至于年近四十,依然没有孩子。但娶了陈氏之后,这一天很快到来了。

至正八年(1348年),刘基的大儿子降生,刘基给他取名刘琏。两年之后,又喜得次子刘璟。两个孩子的出世,给刘基带来了很多欢乐,暂时忘记了仕途坎坷带给自己的创伤。富氏也很喜欢两个孩子,经常抱着他们玩耍。

“姐姐喜欢孩子,就让他们认姐姐做亲娘,我当姨娘就好了。”这也是当时江南一带的习俗。

“不行,绝对不行,那怎么可以……”富氏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刘基笑了:“两个娘都是亲娘。”

富氏拉着陈氏的手:“咱们俩永远是亲姐妹。”

在一旁的刘基看到这一幕,被深深感动,觉得老天太厚爱自己了,官场上的失意,又算得了什么呢。

刘基告别了官场,但他的知名度在杭州却不降反升。时间不长,他就结交了不少新朋友。

杭州,这是一座让你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尽管本朝都城在大都,杭州已降格为江浙行省省府,但她依然拥有超过一百万的人口,是这个帝国,以至这个星球上人口最多、最繁华的城市。

这里的每一条小溪都有讲不完的故事,这里的每一条小巷都有道不尽的缠绵,这里的每一家店铺都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古董,这里的每一座茶楼都有让人印象深刻的绝活。早上,你携一本书,走过白居易与苏东坡修筑的长堤,与这两位大师做精神沟通;下午,来到香客攒动的灵隐寺,与住持大师同品龙井,共聊佛学;傍晚,你与三五好友来到河坊街夜市,点一瓶黄酒,上几盘小菜,三五杯过后,大家乘着酒兴,吟诗作对,直抒胸臆。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只要你想玩乐,这里有太多的场合;只要你想放纵,这里有大把的机会。放浪山水,沉迷花间,得过且过,就此沉沦,也并非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而且,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就是这么干的。

但是,如果这辈子只能这样了,你还能叫刘伯温吗?

不,纵然最后还是无法成功,也不能就这样自我放纵。刘基还是把大量时间,投入读书写作之中,幸运的是,有两位夫人照顾日常的生活起居,有两个孩子让自己享受天伦之乐,刘基可以心无旁骛,一心治学。当然,他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密切地关注着时局的变化。他依然相信自己是匹千里马,他依然期待伯乐的出现。

刘基没有纵情于山川湖水,更不会沉迷于烟花柳色。他对书本依然情有独钟,他对写诗做文依然非常痴迷。每每送走了来访的诗友,他还是坐在自己的书房,在昏暗的烛光下,一页一页地看书,一张一张地写字。他不在乎悄悄爬上额头的皱纹,他不计较有些简陋的读书环境,他只害怕自己时日无多,带着太多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我们许多人最熟悉的刘基作品,莫过于收入中学课本的《卖柑者言》。这篇写于杭州的文章,用“烨然玉质而金色”却“视其中,则干若败絮”的柑橘,来讽刺元朝官吏的华而不实,外表庄严而内心肮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过这时候的刘基,批判的锋芒只是指向那些不法官员,而非整个统治体系。他对于朝廷依然忠诚,甚至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刘基能够等到自己的伯乐吗?

三、初露锋芒,护卫台州立奇功

至正十二年(1352年)三月末,人在杭州的刘基,突然收到了江浙行省的公文。刘基打开一看,脸色立即凝重了起来。

原来,朝廷准备重新起用他,任命他为浙东元帅府都事,配合元帅对付一个难缠的叛军头目。拿着这份公文,刘基的心情相当复杂,高兴的是自己终于看到了希望,尽管依然只是个从七品,但总算可以接触到军事,可以运用自己多年潜心钻研的兵法战术为朝廷出力。担忧的是,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如果不是面临了大麻烦,谁都轻易搞不定,人家也不会想到自己。

这个不断给大元地方政府添堵,却给刘基的事业带来重大转机的土匪头目,堪称刘基生命中的贵人,他叫方国珍。

这一年,刘基已经四十二岁,在那个时代,一些事业有成的佼佼者,已经当上六部尚书或者行省丞相,更多事业无成的人,也能抱上孙子孙女。而他刘基,最大的孩子只有四岁,却在为一个从七品的任命而纠结。

不过,刘基身上,却有着一般人不具备的素质。

那就是对成功的强烈渴望,以及对机遇的高度重视。即便这样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机会,他都会分外珍惜。刘基清楚,如果没有方国珍的成全,自己连这样的职位也得不到。正因为蒙古官员们屡次栽在这个人手里,他们才需要找个南人来换换手气。

方国珍比刘基小八岁,是台州黄岩人,个高面黑,特征明显。他家几辈人都以浮海贩盐为生,到了他这一代,亲兄弟就有五个,人人都有好水性,在村里从来只欺负别人,不受别人欺负,小日子过得倒也舒坦。

至正八年(1348),同村有个叫“蔡乱头”的当起了海盗,公然与朝廷作对。台州府尹抓捕了大半年,抓不住反贼首领,反而损失了不少兵力。眼看年关就到,这差没法交。有人就给上司出了个主意,抓一个当地大户顶缸,说是其亲戚,只要灭了口,死无对证。

府尹一听大怒:“你小子太缺德了嘛……为什么不早说?”于是传令集结人马,立即兵发黄岩镇。

方国珍一家人正在吃饭呢,抓捕的衙役就赶到了,踢开门之后二话不说,雪亮的大刀照着哥几个头上就剁,几兄弟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只好抄起板凳迎敌……

半个时辰之后,屋里屋外已经堆满了尸体,哥几个提着满是鲜血的腰刀,你看我我看你,对突如其来的变故还很是茫然。最终还是方国珍拍板:“人都杀了,难道去自首?反了!”

想当顺民当不成,方氏兄弟把全村的壮劳力召集起来,拼凑了百余艘船只,正式开始了惊险刺激的海盗生涯。从此,江浙沿海一带的渔民,吓唬孩子有了新式玩法:“快点吃,再不吃方国珍就来了……”

江浙行省参政朵而只班为国分忧,率领船队兴冲冲地前去剿匪,没过多久就欣喜地发现,自己坐在了方国珍旗舰的酒桌上——船被凿沉,人被活捉。

幸好朵而只班打仗不灵,但做思想工作还是一流高手,经过他一番许诺,方国珍就被说得心悦诚服,心花怒放,心潮难平,恨不得马上招安做官。结果朝廷只封了方国珍为定海尉,类似当年玉帝封孙悟空为弼马温。

傻乎乎地卖了几个月苦力之后,方国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受伤的心灵难以平复。至正十年(1350年)冬天,他带着兄弟们重新造反了。江浙行省左丞相博罗特穆尔亲自带船队讨伐,结果,他也在水中被人凿了船,也被请到了方国珍旗舰的酒桌上。没办法,博罗特穆尔也当起了思想工作者。

历史总有惊人的相似。方国珍又被说通了,不过,这次朝廷的代价可不小,给方国珍的官职是海道漕运万户,这可是一份肥差,掌管进京粮食物资的供应。随便做做假账,就够方家老小享受贵族待遇了。

可惜好景不长。至正十二年(1352年)三月,朝廷征调江浙船只守长江,方国珍心生畏惧,认为这是要趁机拿他开刀,于是再次反叛。还诱杀了台州路达鲁花赤泰不华。一时之间,这个海盗将军的大名让远在大都的蒙古人都谈虎色变,谁都不敢去对付他。

泰不华虽是蒙古官员,和刘基也有相当的交情。刘基对其文章和为人都很欣赏,得知噩耗之后,愤然写下了《吊泰不华元帅赋》,直言不讳地批评朝廷不珍惜人才,既是对死者的悼念,也是对自身命运的感叹。文中写道:

吁嗟先生兮,何逢时之不辰!生不能遂其心兮,死又抑而不伸。奸何为而可长兮,忠何为而可尤。尸比干而奬恶来兮,白日为之昧幽。

悲愤归悲愤,当行省的任命书送达之时,刘基很痛快地接受了,并准备立即出发赶往庆元府(今浙江宁波)。浙东元帅府全称是浙东道宣慰司都元帅府,管辖包括庆元、台州、温州、处州、婺州和绍兴在内的大片地区。

刘基生活在杭州的几年里,天下已经大乱。方国珍自己也没想到,他的造反,犹如推倒了一副多米诺骨牌,刺激了后来的起义者。

至正十一年(1351年),朝廷征近二十万军民治理黄河,在淮北黄河故道一带,不知什么时候流传起了“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俗语,四月,民工在颍州黄河故道干活时,居然真挖出了一座独眼石人,上面还刻着那两句打油诗,预言应验了!

五月,石人的设计师、早有预谋的韩山童、刘福通在永年白鹿(路)庄率领三千人宣布.起义,他们以红巾包头,称红巾军。不久韩山童被捕杀,刘福通带领人马继续坚持战斗。连克破罗山、真阳、汝宁等多座州县,兵力迅速扩充到十万。

八月,有“芝麻李”之称的李二在萧县起义。

同月,徐寿辉和赵普胜在蕲阳(今安徽宿县)起义。徐寿辉也自称为红巾军,但不服从刘福通领导,而是在十月占领蕲水(今湖北浠水)称帝,年号天完。这个古怪的年号似乎很不吉利,但并不是随便起的,是要全面压制住“大?元”。

天下大乱,民众受苦,朝廷危机,刘基也非常着急,但一想自己所学的兵法战术可能会派上用场,不觉也有欣慰之感。刘基让家丁把两个夫人和孩子护送回乡。面对无法停止哭泣的两个女人,特别是哭得双眼通红的陈氏,刘基心里也非常不是滋味,他一再安慰二人,等到匪乱平息,他一定会尽快回乡照顾她们。

转眼,时间来到了这年八月。一日接近中午时分,台州城下聚集了上万兵马,旌旗招展,人喊马嘶,有人要对这座城池下手了。

方国珍骑在马上,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目标,他那踌躇满志的样子,似乎这台州已经划归了自己名下。相比城下的大队人马,城楼上的元军人数不多,似乎也显得底气不足。他似乎看到,有些士兵正哆哆嗦嗦地提起笔,在自己脸上写下三个大字:我好怕。

方国珍已经知道,这座城前不久进行了翻修,自己因为生病,没有顾得上趁机攻打,算是让他们逃过一劫。但有什么关系呢,你再能,还能把台州修得跟大都一样坚固?

“弟兄们,打下台州后,自由行动三天,上吧!”方国珍下命令了。

令旗一招,士兵们分散行动,同时在三面发动了攻势。另一面是留给城里的人逃命用的,方国珍觉得自己已经很体贴了。

自由行动就是自由抢劫,士兵们当然求之不得。仗着自己人多,方军在弓箭火铳的掩护下,将多台云梯架在了城墙上,开始了猛攻。他们能想到的是,打进城就有好多东西可抢;但想不到的是,明年的今日,可就是自己的周年啰。

在都元帅也忒迷失的亲自指挥下,元军利用高高在上的炮孔和箭垛,进行了顽强抵抗,一块块巨石落下去,伴随的总是一片片惨叫声。一支支利箭飞出来,不断有人从云梯上栽下。方军士兵甚至发现,对方还用沸水、热油和石灰招待他们。当然,城上也有不少士兵被冷箭和火铳击倒,被扑城的利刃砍中,但吃亏的一方,可并不是他们。

这场战斗从中午一直打到下午,方军忙活了大半天,除了在城下积攒了一堆尸体,抬下去了一堆伤号之外,什么收获都没有。方国珍算整明白了,人家修城的钱没白花。对方的准备工作,比他想象的更加充分,这些官兵,也比他之前碰到的更有血性!一开始的示弱,完全是装出来麻痹对手的。看来打下这座城,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到的。

事还没算完,正在忙着指挥攻城的方国珍,突然发现队伍的后方有了明显异动,尘土飞扬,还不断伴随有惨叫声,似乎出了什么乱子。很快就有探马来报,这个海盗听完汇报,脸色大变,差点没从马上栽下来!

原来不知道哪里冒出了一队人马,从方国珍队伍后面发起了突袭,猝不及防,让他损失惨重。你说这我们正忙着攻城呢,这些人捣什么乱啊,一点职业素质都没有。很奇怪啊,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方国珍突然想起来,在他们行军的时候,隔三岔五地总有小股的难民,与他们差路而过。这些人看起来病恹恹的,男多女少,还用手推车推着奄奄一息的病人,他们以为台州快完蛋了,才让这么多人跑路。

他哪里知道,这些人就是元军化装的,那些伪装的病人身体下,藏的都是兵?器!

天哪,在这个邪恶的社会中,为什么善良的人总是受伤害?方国珍脆弱的心灵又受伤了。

眼看前边该进攻的攻不上去,后面想守住的也守不了,危急关头,方国珍灵机一动,突然想出了一个克敌制胜的法宝。

逃跑,让你们逮不着!

所谓兵败如山倒,想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只听一声炮响,城里一支元军骑兵杀了出来,雪亮的钢刀向海盗们头上砍去。方国珍的队伍大多是步兵,尽管人多,已经丢掉了抵抗的勇气。元军前后夹击,台州城外增添了多具尸体,给侥幸逃出的人留下了永远的梦魇。方国珍拼着老命杀出一条血路,逃回自己的海船,他一边喘气一边喊:“快!快点!快开船!”

那一天,长期生活在方国珍阴影下的元军,终于狠狠地出了一口心中的恶气,从此摆脱了心理障碍;那一天,所有台州百姓都会感谢一个人,尽管他并没有上阵杀敌,没有出现在庆功现场;那一天,方国珍本以为是他老人家的节日,结果差点变成自己的祭日;那一天,方国珍记住了一个名字,并且记了一辈子。

因为他设计的城墙挡住了敌人,得到了官兵的交口称赞。

但更多的人却不知道,正是他策划的战术,给了敌人更加致命的打击。

浙东元帅纳琳哈喇听一些朋友说起过刘基,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发现这个南人确实胆略过人,值得依赖,因此也相当器重他。

为了对付方国珍等人再次的侵袭,刘基建议浙东各府,特别是沿海的台温两州,要加强城防。首先城墙要在原来的基础上加高、加厚,其次要增加箭垛和炮口,便于对攻城之敌实施打击。对于台州城墙,刘基充分运用自己百科全书式的知识水准,精心设计出了施工图。

刘基离开了元帅府,住进了台州。光能当建筑设计师不算什么,他甚至还要当工程总监。在那段时间里,在能把人晒脱皮的骄阳下,在尘土飞扬的施工现场中,人们总是能看到一个身体消瘦但精神饱满的官员,手里拿着发皱的图纸,脸上淌着发黑的汗水,对工匠们发号施令,说这说那。谁要达不到要求,他就毫不客气地指出来。谁要一天被点两次名,这个人的饭碗就砸了。

刘基催着工程尽早结束,他也一直担心,要是方国珍趁他们修城的时候来进攻,那可就非常被动了。幸运的是,这段时间没人来搞破坏。

经过整修,台州城门周长达到了十二里,共有七个门。不但外观宏伟,而且相当坚固。纳琳哈喇视察之后相当满意,让各州县的官员都过来参观学习。刘基翻修的台州城,直到二百零七年之后,才又有了新的一轮大修。

那次工程的总指挥也是个业余建筑师,他叫戚继光。

七月,东路红巾军首领徐寿辉将领项普略引兵攻占了杭州,这座东方名城,已经多年没有兵灾了,即使是南宋末年,很多城市因战争受到严重破坏之时,杭州也因皇室的投降而几乎保持了原貌。杭州城的守卫当然不是象征性的,但这一次,项普略却轻而易举地将其打下来了,并在掠走了大量金银财物之后安全撤?离。

刘基四个月前刚离开杭州,他并不庆幸自己的安全,却为困在城中的朋友担心,也对无辜百姓遭遇的不幸极为同情,对守城官军的无能表示了强烈愤慨。他希望自己能够振作精神,在可能到来的战役中大显身手。他愤然提笔写下了《悲杭城》的长诗,对朝廷军队的无能进行了坦率抨击,对杭州百姓的遭遇则深深同情。同时也是在为自己提个醒,不能让类似的悲剧一再重演。

观音渡口天狗落,北关门外尘沙恶。

健儿披发走如风,女哭男啼撼城郭。

忆昔江南十五州,钱塘富庶称第一。

髙门画戟拥雄藩,艳舞清歌乐终日。

割膻进酒皆俊郎,呵叱闲人气骄逸。

一朝奔迸各西东,玉斚金杯散蓬荜。

清都太微天听高,虎略龙韬缄石室。

长夜风吹血腥入,吴山浙河惨萧瑟。

城上阵云凝不飞,独客无声泪交溢。

杭州的危机为台州敲响了警钟。刘基立即提请加强防备,并亲自前往温州,联系横舟和尚等民间高手共赴国难。离开之前,刘基还给纳琳哈喇留下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无人清楚,但纳琳哈喇从此却知道,如何摆平方国珍了。

这应该是自学成才的刘基,第一次展示自己的军事才华,幸运的是,他的初次亮相是相当成功的,他绝对不是赵括。

方国珍损失惨重,逼得他又要亮出自己的撒手锏——招安了。

但是,方国珍惊恐地发现,他的霉运并没有结束,而且,更大的灾难就在后?头。

至正十三年(1353年)年初,江浙行省左丞相帖里帖木儿接到圣旨,要彻底解决方国珍问题。他立即想到刘基,并把后者请到了杭州,并改任其为行省都事,留在自己身边办公。

帖里帖木儿的信任,让刘基相当感动。他向丞相建议,对方国珍一伙可以采用区别对待的原则,攻心为上,赦免普通将领和广大士兵,而对方氏五兄弟,可以用类似鸿门宴的方式彻底解决。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朝廷的诏书却来了,命令对方国珍不能剿杀,只能招安,以显示吾皇宽宏仁爱之心。帖里帖木儿和刘基收到圣旨之后都相当不满,他们准备继续按原计划进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遗憾的是,帖里帖木儿在内陆待久了,完全没有了蒙古武士说走就走的气魄,而是犹犹豫豫,患得患失,一边训练水军准备开战,一边又派亲信去大都活动。

与此同时,方国珍的亲信也带着大量银票,加紧在大都忽悠。这是双方斗智斗力的比拼,更是花钱送礼的较量,在那个最务实的原则就是不讲原则,最有效的手段就是不择手段的京城官场,谁会赢得这场胜利,谁会被当成替罪羊,答案其实已一目了然了。

很快,时间来到了至正十三年(1353年)十月,大都的特使一到杭州,帖里帖木儿就感觉到气氛不对,等人家一宣布圣旨,他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昏过去。皇上罢了他的官,押解到大都看管。随后不久,作为行御史台官员眼中的帮凶和不安定因素,刘基被免去一切职务,并羁管绍兴。

方国珍反而升了官,成为徽州路治中。他的几个兄弟也都各有封赏,真是会叫的孩子有糖吃,会送礼的叛徒有回扣。

帖里帖木儿肠子恐怕都悔青了,后悔不听刘基的主意早点下手,落到今天的地步。据说当时的刘基,更是无比愤怒,他放声痛哭,伤心到吐血,甚至抓起了桌上的长剑,架在了自己脖子之上……

四、羁管绍兴,不坠青云之志

历史不会因为无数人的死亡而改变走向,却会因个别人的生还而面目全非。如果刘基就这么自杀,后来的大明设计师就这么死了,地球上就不会出现大明王朝,但明朝有没有产生呢?有。

所以,刘基还不能死。

关键时刻,刘基的门生锡里实及时跳了起来,死死地抱住了老师,其他人也马上过来帮忙,这才夺下了宝剑。经过大家的一番开导,又搬出刘基老母来做论据,要他保重自己。刘基才慢慢恢复情绪,接受上级安排。

这则逸事被很多书籍收录。以刘基的个性,在历经多次坎坷磨难之后,他的心态早就非常强大了,不可能为此自杀,最多不过是做个姿态而已。

刘基和他的学生们,只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不满。

当年十月,刘基来到了绍兴,在南郊一位名叫王实元的小吏家里安顿下来。朝廷给他的待遇类似“监视居住”,出入都有卫兵保护着,生怕他出什么意外,再来个突然自杀什么的,影响不好。

刘基是带着一肚子怨气来的,他对过去的事情难以释怀。不过因为告别了官场,避开了纷争,对这样一个为人过于直率,处理人际关系不怎么圆滑的书生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刘基很快就喜欢上了绍兴。因为这里秀丽的湖光山色,更因为这里的许多旧朋新知。渐渐地,他忘记了过去的种种不快,反倒在流放地过上了自得其乐的悠闲生活。

绍兴是大禹之邦,越国都城,又是书圣王羲之和大诗人陆游的故里,大禹在这里会盟诸侯,开创华夏王朝;勾践在这里卧薪尝胆,成就一代霸业。这里自然风光非常秀美,有多处名胜可供游玩,文化气息极为浓厚,是文人墨客扎堆的地方。距离省府杭州只有一百余里,来去方便,而刘基这样一位文采出众又性格开朗、喜欢交友的人,在绍兴自然也不会寂寞。

很快,他住的王家南园就成了绍兴城最有名气的文学沙龙所在地、最有品位的饭醉场所。每隔三五日,总会有高朋满座的盛况,觥筹交错的热闹,当然也少不了激扬文字的洒脱,所谓“赋诗唱和无虚日”。

在绍兴,刘基以文会友,结识了许多名士和才子。画家王冕无疑是其中非常著名的一个。王画家比刘基大十四岁,祖上在宋代也是官宦之家,但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已经非常贫困了。王冕甚至上不起私塾,他的绘画才华,三分靠天赋,七分靠摸索,在没有名师指点的情况下,居然自成一派。有点像后来的齐白石。

因为王冕,刘基也喜欢上了作画,空闲的时候也会画上几笔。

刘基的名声在外,许多画家都不远百里慕名而来,只为能得到刘基的亲笔题字。其中就包括大名鼎鼎的李公麟、赵孟、米友仁等。有刘基题诗的画作,画家更有面子,就连作品价格都会大大提高。

这时的刘基,已经在整个江南文学圈享有很高名气,坊间将他与宋濂、章溢和叶琛相提并论,同列为浙东四学士,而公认宋濂与刘基为文坛领袖。

他的作品,在文人学子中也有了很好的口碑。学子出书稿,都以得到刘基题写的序言为荣,受欢迎的程度超过了今天的梁文道和陈丹青。官员题字作画,都希望能让刘基在上面题字盖章,以显示自己的品位。

绍兴城遍布古迹,名胜极多。刘基在这里写下了《游云门记》《出越城到平水记》等八篇游记,与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巧合。但很多人相信,刘基这是有意而为之。两人都是出身名门,都是年少成名,二十出头高中进士,都胸怀大志,心系黎民苍生,但同样都是仕途坎坷,柳宗元在三十二岁时被贬为永州司马,在此一住就是十年,离开之后,再过四年就去世了。而刘基四十三岁被羁管绍兴,他不清楚自己要在这里等待多长时间。

在《游云门记》的最后,刘基就总结道:

昔唐柳先生谪居岭外,日与宾客为山水之游。凡其所至,一丘一壑,莫不有记。夫岭外,黄茆苦竹之地,有一可取,犹必表而出之。而况于云门、若耶以山水名于天下者哉?惜余之荒陋,不足以发扬之也。虽然,岭外之地,各擅一奇,而不能皆。譬之于人,取其长,不求其?全。

由此可见,刘基与柳宗元这两个各自时代的文学天才,确实有过跨越时空的精神交流。刘基欣赏柳宗元遭受重大打击之后,还能怡情山水,激扬文字的洒脱,更感慨他空怀救世济民之志,却最终没有重新崛起的一天。他以柳氏为创作上的榜样,但更希望自己不要有他那样的无奈结局。

绍兴是大禹故乡,城东的会稽山麓,就是著名的大禹陵。东汉大书法家蔡邕住过的柯桥古镇,书圣王羲之在兰渚山下的兰亭留下了《兰亭集序》。在兰亭,刘基留下了《题王右军兰亭帖》,对于王羲之仕途的不得志,刘基感触颇深,但更多的是推己及人,感慨自己的命运:

王右军抱济世之才而不用,观其与桓温戒谢万之语,可以知其人矣。放浪山水,抑岂其本心哉!临文感痛,良有以也。而独以能书称于后世,悲夫!

“放浪山水,抑岂其本心哉!”正是刘基自己的真实写照,他和王羲之有共同的命运。在绍兴,刘基去过多处风景名胜,也留下了许多文章歌赋,但这些永远无法掩盖内心的失落。他绝不希望自己“独以书称于后世”,他还不算老,相信自己还有被起用的一天。

但最令刘基感动的,莫过于陆游故居与沈园。山阴是陆游的故乡,他生于斯长于斯,在外漂泊多年之后,他落叶归根,最后二十年几乎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陆游虽然以诗名传世,但他最有名的作品,却是一首《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与表妹唐婉真心相爱,本来已经成婚,却因为陆母的压力被迫离婚,各自另娶再嫁。陆游三十岁时春游沈园邂逅唐婉,头脑发热,居然就不计后果地在园中墙壁上题下了这首词,对将自己与表妹分开的现实环境发出了最强烈的控?诉。

而这首词,却比他的上万首诗,得到了更多的听众和知音。

陆游写完之后,感觉胸中出了一口恶气,心情舒畅地打道回府了,却浑然不知由此造成的严重后果,没有考虑有人看了他的作品,会无限伤心,不久之后竟然撒手人寰。唐婉就这样走了,让陆游生命的后五十年,始终活在愧疚的阴影中,让人唏嘘不已。相传唐婉曾含泪和了一首,甚至比陆游写得还要出彩,尽管专家们总喜欢说这是后人托名,但喜欢唐婉的人,都愿意将之归于她的名下: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陆游与唐婉的爱情以悲剧收场,而刘基却有两个夫人不离不弃,一想到此,他非常满足。

但陆游并不是柳永,他对于国家前途和民族命运的深切关注,并不随着身体的衰老而减退。在生命的最后二十年,他留下了让人振奋的诗篇。《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是陆游六十八岁时留下的作品: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游过了沈园,再细细品读这首诗,刘基心中所产生的震撼,让自己也震惊不已。六十八岁,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显然做很多事情都心有余力不足了,却依然有这样的胸怀与抱负。面他自己,不过是四十出头,还没有到知天命的年岁,怎么能够放任自流,得过且过,与世无争?你,还没有这个资格,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只要你的生命不停止,你就永远没有放任的权力!

刘基胸中的**再一次被战点燃了,他不想在这里虚度一生,国难当头,他岂能袖手旁观。这时的他,当然并不会细想自己效忠的,其实是一个异族政权,和陆游热爱的南宋朝廷,其实有很大的区别。刘基心中所想的,还是大元百姓的疾苦,他所追求的,还是为朝廷平定盗贼,他所期望的,还是得到重新任用的通?知。

至正十五年(1355年)二月,刘福通在亳州拥立韩林儿为皇帝,称其“小明王”,定国号为大宋,年号龙凤,这个举措显然有深远意义,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正是因为接受了南宋的投降和传国玉玺,成吉思汗的后代们才成为了中华大地的主宰;正是按照传统中国王朝的形式建立了元朝,忽必烈的子孙们才能成为全体中国人效忠的帝王。而刘福通此举,无疑是在提醒千千万万的炎黄子孙,你们现在不过是亡国奴,大元可汗不是你们的皇帝,而大宋才是你们应该拥护的合法政权,小明王(其实是我刘福通)才是你们应该效忠的的对象!

当然刘基并不这么想。在元朝生活了四十多年,又是当朝进士,他对现政权是高度认可的,他对朝廷的效忠是相当真诚的,对造反行径是无比痛恨的,对刘福通那一套封建迷信举动,是非常非常鄙视的。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但刘基对刘福通却忍无可忍。

最让刘基愤怒的是,刘福通吹牛吹得太大了。作为刘光世的第七代后人,刘基对自己的身份很是骄傲,但刘福通为了欺骗不明真相的群众,居然也每每号称自己是刘光世的后代!每想到此,刘基对这个所谓的起义领袖就极为厌恶:我们刘家可从来没你这样的败类!

八年之后,这两个都自称刘光世后代的人,还会有一场隔空较量,这也许是他俩都没想到的。

信念如同一粒埋藏在雪中的种子,严寒的风霜没能夺走它的生命,就注定了它破土而出之时,必将生出更坚强有力的枝芽。

刘基坚信,朝廷再次起用他是早晚的事情,但这一天真的到来之时,他还是非常激动,喜悦之情难以言表。

五、神机妙算,一举平定处州

至正十六年(1356年)二月,人在绍兴的刘基接到行省公文,结束他的羁押,官复原职,去处州报到。

刘基眼前一热,泪水几乎夺眶而出。这肯定是老朋友帮了大忙,是其在朝廷中的关系起到了关键作用。

这个老朋友叫石抹宜孙。

在浙东元帅府供职时,刘基就结识了时任浙东宣慰副使的石抹宜孙。石抹是契丹贵族出身,属于元朝的第二等级色目人。他胸有大志,眼光和抱负在当时的元朝官场堪称一流。他自幼就喜欢读书,欣赏汉人文明,并且喜欢吟诗作赋,在汉族读书人中有良好口碑,各地人才都纷纷前来投靠。龙泉人章溢和胡深,丽水人叶琛都进入了石抹宜孙营中。

因为这些,石抹宜孙与刘基一见如故,很快就成为无话不谈的心腹之交,经常赋诗唱和,甚至忘记了他们本来应该是上下级关系。

友情这东西也很奇妙,像爱情一样需要缘分。有些人相互认识了十几年,依然没什么好交流的;另一些人只认识了几天甚至几小时,却像老朋友一样默契。而且,友情与爱情一样,需要有相同或相似的兴趣爱好来维持,需要有相同或相近的价值观来捍卫。

刘基留存于世的一千一百多首诗中,有多达九十七首,也就是近十分之一,是与石抹有关的,可见这位契丹官员在刘基心目中的分量。

接到调令,刘基的心情是愉快的,朝廷还是忘不了自己,石抹公更是明白自己的心思。初春的天气依旧寒冷,北风刮在脸上依然刺骨,但他根本顾不上这些,他一天都不想等了。

刘基立即准备雇车赶往处州。

就在这个月,还同时发生了两件大事。名义上还隶属刘福通的朱元璋部攻下了六朝古都金陵,改名为应天府。朱元璋自己没文化,但手下却有李善长、朱升等一批文士,这么寓意深远的名字,不可能是朱元璋自己想出来的,但已经很清楚地说明,朱元璋志不在小,他可不是方国珍,占上半个浙江就能满足了。

就在同月,张士诚部攻下了平江府(今江苏苏州),定为国都,改名隆平府,随后又占领了湖州、常州和松江等地,江南繁庶地带,大半尽归这个前私盐贩子。张志诚自称诚王,国号大周。平江是春秋时期吴国的都城,吴王阖闾在此称霸,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九月,张士诚又自封为吴王。而朱元璋后来被小明王封为吴国公,再后来他又自封吴王。

不过,石抹宜孙暂时还顾不上对付他们,自己的眼皮底下,还有另一个吴王。这个人名叫吴成七。

吴成七,出生年月不详,瑞安毛坦(今属浙江省文成县)人,和刘基是真正的老乡。他因家贫入赘新凉堂毛家,以偷贩私盐为职业。这个非主流工作,注定要给他带来麻烦,一如张士诚和方国珍。

吴成七并不是普通人所理解的那种土匪恶霸。他曾拜高僧学武,勤奋苦练终成高手,而且为人仗义,好打抱不平,在坊间有很好的口碑。

但就在至正十三年(1353年),一次意外,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当时吴成七正在市场上推销私盐,被富有敬业精神的城管逮住了,开出了一个足以让他破产的罚单。在跪下苦苦哀求也不能阻止城管说话的情况下,吴成七万般无奈,只好把对方的嘴连头一块切了下来。

杀了官差还了得,抓住就得杀头。吴成七没办法,只能去当山寇了。因为平时人缘好,他找来了武术教练宋茂四,落榜书生支云龙,江湖术士周一公,领导班子就这样搭起来了。然后四人招兵抢马,很快组织起了一支作风顽强、敢打硬仗的土匪队伍,号称替天行道,杀富济贫,以黄羊毛弯为大本营。

他们不断打败官军,自身的威信也不断攀升。吴成七因而被支持者们拥立为“吴王”。队伍壮大了,原来的地方住不下,就迁到了黄坦龚宅,在这里建立了吴王府,势力范围覆盖处州、温州和金华。江浙行省甚为恐惧,多次派兵围剿,基本上都以损兵折将告终;几次提出招安,吴成七还不吃这一套。

三月九日一大早,处州府的大街小巷,突然张贴了同样一篇檄文,这篇文章篇幅不长,但写得很有声势,有些人看了不禁叫好,更有人大声朗诵,引来了不少围观者。一时间,这篇檄文成了全城百姓热议的话题,并且很快出现在了各大土匪头目的办公桌上。也引起了他们的一阵恐慌。

当亲兵把消息报告到浙东元帅府时,刘基与石抹宜孙相互交流了一下眼神,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就是刘基撰写的《谕瓯括父老文》。

当时的处州七县,几乎每县都有所谓的山寇,其实大部分都是走投无路的穷苦人,他们参加叛乱的目的,无非是想有个活路,全家老小能有口饭吃。但即使这么卑微的要求,大元政府却常常不能满足他们,这真有点说不过去了。刘基既要宣示朝廷的权威,又要委婉地承认自身也确实有不当之处,确实是很考验功力的事情。

刘基不愧是刘基,他懂得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相信大多数老百姓,还是讲道理明是非的。因此,檄文一开篇就把大元歌颂了一番,说明朝廷是好的,大政方针是没错的,过去八十年的功绩证明了这一点。错的是地方官员执行不力。(这不是拿他们当替罪羊吗?)

告瓯括父老:皇朝以武德一九有,服而不杀,燠休滋润,罔有荼毒,至今八十余年矣。父老目不睹旌旗,耳不聆征鼓;茹蔬饭稻,哺孙育子;早卧晏眠,优优坦坦;通无贩有,蹈山涉水,不睹不类。谁之赐予?帝德宽大,务在休息,与百姓安乐太平。故禁网漏而弗备。官缺其人,偷惰滋生。以不能宣德化,达雍滞,咎在有司,非主上意也。

接着刘基笔锋一转,口气开始强硬起来,点出天子派左丞相平乱的目的与意义,希望大家不要辜负了朝廷的一片苦心。(这就有些威胁的意思了。)

今父老子弟,不察其故,对暑嗟寒,徒怨于天,乘间造衅,窃弄兵戈,眦睚跳踉,曼及草木、禽兽,率遏厥生。所过所止,山夷土赤,甚亡谓也。百姓无辜,吁号于天,惊动天心。天子乃授钺左丞相曰:“其从便宜,死之生之,无倚无颇。”丞相矜念小民,谓不教而诛,有辜帝仁。询于庶言,知使者父老乡里姻戚,与父老故无恶,为能奉扬朝廷仁恩,以启迪父老,心不逖伤,是用发传,俾使者来谕父老,冀父老各体上意,约束其子弟,变极作福,以活乃胤属,俾引勿割,惠至渥也。

最后,刘基的口气又有所放缓,提出了殷切希望,教育大家以大局为重,认清形势,做好配合工作,不要让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发生,留下无可挽回的遗憾。前途是光明的,工作是辛苦的!

今使者至郡且弥月矣,布告己至,而父老子弟犹豫未决,使者实愚朴,不能测人意。而尝闻大君子之教曰:“惠迪从逆,吉凶犹影响。”火生于木,厥惟自灼。匹夫不可雠,况敢触天子?丞相怒乎大命不僣,大恩不再。怨可释不可结,乱可已不可长。冥行弗返,厥途乃穷。《易》曰:“不远复,无祗悔,元吉。”又曰:“迷复凶。”父老念哉!《语》曰:“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使者虽微,丞相命也,惟父老审图之。无自失厥时,以贻悔莫及。

固然文告能传递不少正能量,能在一定程度上安定民心,但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你消灭不了山寇,终究还是不能让百姓信服。石抹宜孙和刘基商定,先肃清境内其他山寇,然后集中力量围剿吴成七。同时,鼓励和资助各地地主自办“义军”,配合官军作战,将义军纳入官府的统一管理和调度之下。具体领兵作战的胡深、章溢和叶琛,在刘基“声东击西”的战术指引下,让丽水、青田和庐茨的山寇疲于应付,互相犯忌,在短短半年时间里,就被逐一消?灭。

这一年,处州遭遇了多年未遇的大旱,民怨升腾。为此石抹宜孙两次亲自祈雨,说来也怪,他每次刚祈完,当天就有了明显降雨。这下,他的威信也大大提高。坊间传言,他的谋士刘伯温,有呼风唤雨的本事,每次石抹公祈雨,其实是刘基在后面施法术。

其实,刘基只不过正确预测了天象,看出什么时候下雨而已。而且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至正十七年(1357年)的春节,处州府衙充满了一片欢乐。石抹宜孙备下丰盛的酒宴,款待刘基和辛苦了一年的重要将领。

因为剿匪有功,石抹宜孙升为枢密院判官,总理处州一切军政事务;而刘基也升为枢密院经历,官阶从五品。其他将领也都有所升迁。

刘基已经四十七岁了。官场进进出出,几起几落,现在终于取得了从政以来最高的官位,确实值得高兴。很少有一个春节能像今天这样,能让他感到这么充实和满足,这么顺利,这么有成就感。

那一天,他喝了特别多的酒,兴奋之情自然难以言表。

“刘基定当不负朝廷重望,辅佐石抹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暗下决?心。

这一年三月,朝廷正式取消了对地方官员的民族限制。汉人与南人官员,不再有升迁的天花板。这个决策无疑是正确的,遗憾的是实行得太晚。不过刘基还是幸运地赶上了。他希望把这个新的职位当作一种鞭策,激励他取得更多的业?绩。

度过了又一个忙碌之年之后,至正十八年,又会让刘基体会到什么叫大喜大?悲。

这年五月,刘福通的军队占领了昔日的宋都开封,并将自己的傀儡小明王从安丰接来,希望借此号令天下。自北宋靖康元年(1126年)金军占领这座城市之后,二百多年来,开封第一次由汉人掌管,这大大鼓舞了红巾军的士气。元朝皇室坐立不安,命令察罕帖木儿(《倚天屠龙记》中赵敏的老爸)等人集结兵力围攻开封。刘福通军被围在城内,苦苦支撑。可见,他占领宋都只是引火烧身。

这年三月,叶琛率领精兵围攻长坂大寨,胡深和叶良充任先锋。占据优势的元军使用火铳和火箭做掩护,对寨子进行一次次猛攻。当地山寇挖掘濠沟,修建地堡,进行垂死挣扎。令人吃惊的是,从春暖花开的清爽时节,一直耗到艳阳如火的闷热日子,官军用了整整四个月愣是没有攻下来。

更让山贼们高兴的是,在无数次飞鸽传书和派人冒死突围求援下,处州的土匪领袖吴成七终于被他们的顽强精神感动,亲率七千兵马赶来支援。胡深可没想到吴王会亲自出马,抵抗了一天,丢下几十具尸体,就主动撤退了。

当天,吴成七和他的手下就被请进大寨,接受了寨主和所有土匪的诚挚感谢。吴老大当然也编了一些理由,来打消对他早不来援助的疑虑。

这么轻松就解了长坂之围,吴成七当然也很是得意,感到官军不过尔尔。但胡深退得这么轻易,让久经江湖的他,可能也感到了一些些的不对劲。他一再提醒寨主:要加强安全戒备,小心刘伯温派人劫营!

经不住苦苦挽留,吴成七住了三天,待得也不踏实,说什么也要走了。长坂寨主和随员一直送出去了十多里,才转身回去。吴成七骑在马上,估计还在琢磨,都说刘基这老小子用兵如神,我怎么就看不出来,他神在哪里呢?

赶了几天山路,眼看就要到大本营了,士兵们都是人困马乏,急着想回去好好休息。突然,前面一声炮响,一队人马拦住去路,领头的将领五大三粗,旁边的卫兵用长枪挑着一颗脑袋。有些眼尖的士兵一见,不觉大叫起来,而吴成七却是眼前一黑,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只听壮汉大喊:“吴王府已经被我大元军攻破,周一公已死,尔等速速投降,可免一死,献出吴成七,重重有赏!”

吴成七一直不愿意援助长坂,就是担心这样的事情发生。不过看官军打了四个多月,连个长坂还没有打下来,战斗力真是平庸,他也就很有些轻视了。没想到,人家这是故意挖好坑,等着他老人家往里跳呢。

事已至此,吴成七只好动员:“弟兄们,为军师报仇,夺回吴王府!”说着做出了表率,提着刀就向官军冲去,双方混战在了一起。可是,光喊口号也没用,身先士卒也白搭。一边旅途劳累,另一边养足了精神,本来实力并不悬殊的较量,这时候就有一边倒的趋势了。

这还不是最糟的,被打跑的胡深,突然也跑到这来了。吴成七他们本来就吃不消,现在更是全面崩溃,只剩被人按着狂揍的份了。可怜这七千好男儿,被人杀死的、被马踩死的至少有大半,剩下的很多人干脆扔下武器,抱着脑袋跪在地上等着投降。可把吴王气坏了。

吴成七费劲全力,在亲兵保护下勉强冲了出去,一路逃跑。到了九月,他与宋茂四会合,占领了洞尖山天险,建立新的总寨,设置了连环七营,相互照应,一营有难,其他各营能迅速响应。因为吴军占据了有利地形,官军久攻不下。

原来,官军围攻长坂只是诱饵,只是为了引出吴成七亲自出来救援,趁机占领他的吴王府。之所以四个月也不打下来,就是迷惑吴成七,制造官军战斗不利的假象,吸引他放心地引兵援助。

等吴成七人马一走,胡深部将夏廷辉就趁黑夜对吴王府发动了猛攻,把吴成七的老巢搞了个底朝天,军师周一公也死在乱军之中了。由于行动太突然,士兵们连报警的信号弹都没来得及发出,远在长坂的吴成七,还以为老家没事。夏廷辉守在吴王府,每天吃香的喝辣的,养足了精神,就等着吴成七回来,给他来个迎头痛击。

而这一切,都是刘基的安排。

吃了大亏的吴成七,这才知道刘基的名气不是吹的,但他不知道,自己的亏还没吃完呢。

官军把洞尖山团团包围,虽然暂时奈何不了他们,但躲在山上的吴军,粮食饮水日益不足,士气普遍低落。更可怕的是,到了九月中旬,不断有士兵逃亡!吴成七果断地处决了几个逃兵,希望能杀一儆百,但并没有什么效果。

这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心事重重的吴成七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带着亲兵走出帐外,想放松一下紧张了多日的神经。天上没有月亮,漆黑一片,他无意中看向洞尖山对面,不看不要紧,眼前的一幕,把他当场惊呆了。吴成七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看,更加紧张。已经是九月深秋,天气早就转凉了,但他的手心里,还是冒出了汗。

只见对面的黄佯山岭上,无数的灯笼在移动。跳跃的火光,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清楚,似乎有无数的人在迁移。吴成七他们没有望远镜,只能靠肉眼观察,凭经验判断。看着这些灯笼之间的距离,前进的方向,移动的速度,怎么看怎么像官军在向洞尖山调兵。吴成七算是整明白了,官军白天不动手,是担心被我们的弓箭伤害,晚上趁这边的人睡了,抓紧时间调兵。怪不得有些士兵开小差,怪不得人心惶惶,原来是这么回事!连续观察了几天,吴成七越看越担心,眼看冬天就要到了,待在山上缺少物资,要支撑下去根本不可能,趁官军还没有全部到位,突围吧!

吴成七同样想选在晚上逃跑。撤退的命令一出,早已成惊弓之鸟的手下就抵挡不住了,要队形没队形,要纪律没纪律,喧闹声还是惊动了随时保持警惕的官军,他们举着火把,提着钢刀冲杀了过来。吴成七身边的亲兵拼死抵抗,终于从尸体堆中逃了出来。

天已经亮了,吴成七杀出重围,来到了百丈林,身边只剩下了几百人。而叶琛的大军随后赶到,将他们团团包围,似乎一定要抓活的回去领赏。

纵横六年、拥兵过万的吴成七,终于走上了末路,那一天的阳光灼热,他的心却在下雪。为了不被官府羞辱,他果断地选择了自杀,在林中上吊,保住了最后的尊严。叶琛也念他是条汉子,传令将其厚葬于老家。

叶琛其实并没有多少军队,他不过是听从刘基的安排,每天晚上让两百个士兵秘密出动,每人肩扛一根特制长竹杆,杆上绑着二十多个灯笼,在洞尖山对面的山岭上反复移动,虚张声势,制造有大量士兵向洞尖寨集结的假象,扰乱对方的军心。

这个秘密,可怜的吴成七一世英明,却到死也不知道。

想当初吴成七建立吴王府,拥兵数万之时,朱元璋还不过是郭子兴手下一个小军官。与刘基做同乡,在刘基的家乡造反,只能是吴成七的不幸。

一个人,做什么事很重要,在哪里做事更重要。怪就怪他选错了地方。

吴成七问题解决了,但石抹宜孙和刘基却更加担心。新的、更大的威胁就摆在了前面。

六、离奇罢官,从此不再仕元

至正十八年(1358年)九月,吴成七被完全消灭了,石抹宜孙与刘基却没有多少心情庆祝,因为朱元璋的手下将领胡大海正集结兵力,准备攻打婺州。而守卫这里的,正是石抹宜孙的弟弟石抹厚孙。刘基知道,婺州一丢,朱元璋的下一站必定是处州。七个吴成七,恐怕也赶不上这个前乞丐,现如今的吴国?公。

唇亡齿寒。刘基立即建议,让胡深带一万兵马增援婺州,力争将朱元璋势力挡在处州之外。

可万万没有想到,三个月之后,婺州就完全失陷,而胡深也投降了。这个朱元璋的实力,真是让人无法低估!石抹宜孙因为弟弟生死不明,非常焦虑。刘基心情十分沉重,他知道的是,自己与朱元璋的一场大战无法避免。但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厄运不过才刚刚开始,并且永远没有了与朱元璋交手的机会。

这年十二月,朝廷钦差、治书侍御史李国凤专程抵达处州,引发了全城官兵的一片欢腾。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李国凤庄严地掏出圣旨,认真地读起来了。

石抹宜孙跪在下面,无法抑制自己激动的心情,这一定是他生命中最难忘的一天。他被升为江浙行省参知政事,从此成为正二品大员,光宗耀祖,自然不在话下。按理说,这时候李国凤应该宣布“钦此!”石抹宜孙应该磕头并说“谢主隆恩”并接旨,但据说李国凤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还没念完呢。

事情大概是这样子的,李国凤继念道:“行枢密院经历刘基,改任儒学副提举格授处州府总管判官(从七品),不得参与戎事。钦此!”

这真是冰火两重天。石抹宜孙升官,作为他的下属和好友,刘基当然也分外高兴。但在剿杀农民军过程中出力颇多、贡献不小的刘基,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给升官也不能降职吧。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等到了这样一个尴尬的结?果。

不过,到底是经历的风波多了,这次刘基的表现倒相当冷静,没有拿剑抹脖子威胁上司,只是马上收拾东西。他给自己的老朋友留下了这样一句话:“臣不敢负国,今无所宣力矣。”

通常的历史书都是这么讲述的,而刘基被贬官的原因,还是当年在台州结下梁子的方国珍,在朝廷游说的结果。但历史真相真是这样吗?

朝廷的决策耐人寻味。一定要注意这个时间:朱元璋刚刚攻下了婺州全境,并改为宁越府。当时是个人都知道,朱元璋下一步要打哪。

历史是不容假设的,有人说,如果刘基在,朱元璋要拿下处州,肯定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但现实却是,在朱元璋即将与刘基正面PK之时,后者却被剥夺参与军事的权力,这实在令人费解。

这个新任命,刘基完全是万万不能容忍的。十年前,经过六年多隐居游历之后,他做的就是江浙行省儒学副提举。正是因为不喜欢这个岗位,他才在两年之后断然辞职,并决定一辈子不做类似的工作。时间过了十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努力,无数次殚精竭虑的投入,让他又回到了原地。这样一个结果对于刘基来说,比将他削职为民,更让自己无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