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媒妁之婚,一样可以收获幸福
世界上许多事情,别人都知道了,偏偏当事人蒙在鼓里,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等到他发现事实真相之后,根本就没有提意见的机会和自由了。当然,发现得早也没有用,你不过是按别人编好的剧本在演出而已。
刘基的婚姻就是样。按14世纪中国的习惯,男人十七八、女人十三四结婚很正常,过了二十还是单身,就会划入剩男剩女之列,被人另眼相看了。而刘基,二十三岁还不结婚,自己都脸上无光了,而他的父母似乎一点也不着急。
原来,他们早就有了自己的安排。
每个男人年轻的时候,都会对另一半有美好的憧憬,都会对婚姻生活抱有很大的期望。无论如何,不能拥有一个红颜知己,不能与她情投意合,心心相印,这一生注定会留下极大遗憾。不管嘴上承不承认,你无奈的眼光骗不了自己。不管事业有多成功,也不可能完全弥补这种遗憾。
你渴望完美的伴侣,却不能自己决定。如果有一天,父母把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推到你面前,说这就是你的妻子,你要对她尽丈夫的义务,要和她生活一辈子。当揭下盖头之后,你发现她并不是你想要的类型,你对她没有心动的感觉,那你会怎样?
拒绝吗?逃婚吗?甚至更激烈的,自杀抗议吗?当然都不现实,刘基毕竟是熟读圣贤之书的孝子,对于父母的决定,就算有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他只会无条件赞同,只会把遗憾埋藏在心底。当然,他也会反复告诫自己,要接受这样的选择。
新科进士刘基回到南田后,很快就穿上了礼服,当上了新郎官。不过,没有恋爱就结婚,实在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
这个新娘子不是别人,她也姓富,正是母亲的远房侄女,刘基还在石门书院读书时,这门亲事就定下来了。刘母知道,这个侄女温柔孝顺,非常符合传统社会对一个好媳妇的要求。娶妻娶德,相貌差一点也没关系了。而且,再鲜艳的花朵也必然会凋谢,再精致的容颜也一定会衰老。再好看的媳妇,不能操持家务相夫教子也是白搭!在那个时代,父母为孩子娶妻,并不需要征求孩子的同意。婚姻并不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当然不由他们自己决定。
婚礼操办得倒是很风光。刘家不是当地的豪门,但在南田一带口碑很好,新郎官又是新科进士,无论是当地名流,还是远在外地的亲戚,都愿意过来捧场。
那一天,刘基喝了人生中最多的一次酒,见了人生中最多的一拨人,说了人生中最多的一堆话。等回到洞房之后,他已经筋疲力尽,好想倒头就睡下。但是,母亲交代过了,切勿冷落娘子。
他慢慢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头,借着灯光,看清楚了这个最亲近的陌生人。那一刻,他极力掩饰自己失望的情绪,而尽量做出能够想象得到的热情。显然,她并不是能让他怦然心动的类型,而自己,也未必一定会让她真正喜欢。但既然无法抗拒命运的安排,何必一定要抱着抵触情绪生活?
“富小姐,刘基有礼了!”
“相公,你还叫我什么?”她嗔怪着,刘基也觉得不好意思,他试探着伸出双手,犹犹豫豫地搂住她的肩头,而她强忍住笑,顺势倒在了他的怀中……
成亲之后,富小姐对上孝敬公婆,对刘基也是照顾有加。女人的心思是很精细的,她不可能察觉不到他的冷淡,却没有跑到姑姑那里投诉,而是用真情回报疏远,用宽容应对拘束。这让他既感激又惭愧,让他原本冰冷的心,也一天天地热了起来。他为过去那些想法自责,更下定决心,一定不能辜负她,一定要把她当作自己最亲的人。
上天既然把她送进了家门,一定有其中的道理。
不过,回到家乡已经一个月了,朝廷还没有录用通知,刘基一天天地着急起来,想起父亲改年龄的事情,他越想越害怕,越来越担心,难道真是有人给泄露出去了?
如果严格追查起来,他别说当官,恐怕得进监狱了。
好在半年过去了,并没有什么官府职员上门调查,刘基知道,这事算是过去了,庆幸之余,他也反复告诫自己,今生切不可再做这样的事情!
天有不测风云,喜事之后立即伴随着丧事。父亲刘爚四十岁才有了刘基,在这个儿子身上倾注了太多心血,也看到了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看到了儿子高中进士,又娶妻成家,他走得相当从容和满足。但身为人子的刘基非常难过,这是他生命中第一个重要亲人离去。
当时蒙古皇帝掌权,并不强调守孝三年,但刘基还是按汉人的传统习俗尽孝,以表示对父亲的由衷感恩。
至正元年(1341年)秋,在家守孝读书的刘基,听到了一个让他相当震惊的消息,更加感激和思念故去的父亲了。
刘基终于年满二十五岁,到了不用改年龄就可以参加乡试的时候,但就在这一年,朝廷下旨,乡试暂停了。第二年的会试当然也无法继续进行。这个消息,让无数奋战在科举之路上的汉人和南人欲哭无泪。而刘基,进士身份已经取得了。
人生无常,在关键时候,还是要敢于冒险的。
到了第二年,刘基在家中已经闲了将近三年,难道朝廷将自己忘记了?刘基已经坐不住了,正准备和母亲妻子商议上杭州之际,省城的任命通知却来了。
近三年的等候,刘基终于有了一展抱负、为国效命的机会,他的心情自然非常激动,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惆怅煎熬,也因此得到了圆满的回报。亲朋好友们也都非常高兴。虽然他的职位仅仅是个正八品——江西行省瑞州路高安县丞。而且,他必须离开家乡,告别母亲妻子,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生活了。
成为国家官员,是每个有进士资格的学子之梦想。元朝的社会等级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刘基得到聘书,自然就从儒户上升到了官户,连升八级,这是何等荣耀的事情,而且这个官户还是终身的,因为有进士资格,即使被罢官,还有重新起用的机会。几代人的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全家人能不兴奋,能不激动吗?
富氏老夫人再一次置办了丰盛的酒席宴请亲朋友,大家都替这个年轻人高兴,祝福他有一个美好的仕途。但只有一个人,却非常难过,连着哭了好几天。
二、江西为官,开局并不顺利
刘基结婚已经近三年,却还没有孩子,这显然是不正常的事情。当地大夫仔细诊断,认为富氏没有生育能力。在当时,无子可是排在“七出”的第二位,丈夫可以此为理由,光明正大地休妻再娶,而妻子没有任何理由反对。
刘基的遭遇,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他的浙江老乡王阳明。两人都在三十岁之前考中了进士,都娶了表妹为妻,表妹都不能生育。
而他们对妻子的感情,也是惊人地相似。
刘基写休书了吗?不,他压根就没有动过这种念头。这倒不是顾及母亲的面子,而是做不到如此绝情。他反复安慰妻子,没有孩子没关系,一家人开心就好。可身为女人,不能成为母亲,就意味着人生的不完整。又怎么可能开心得起来呢?
富氏主动建议刘基娶二房,为刘家继香火,但刘基却一直不愿意这么做,觉得有一个女主人就行了。富氏感动之余,也不是没有担心:在家,有前姑姑现婆婆能替自己说话,去了江西,天高皇帝远,外面的花花世界**太多,而刘基正年轻,如果有了新的想法,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聪明的刘基,当然不是看不出妻子的心事,他唯有极力安慰,保证将来事业有成之后,将一家人都接过去。
至元二年(1336年)十月,刘基告别了母亲妻子,启程赴任。他从家乡南田出发,先后经过了本省的丽水、金华、龙游、衢州,然后进入江西,经过沙溪、铅山、弋阳、安仁和省府龙兴(南昌),最后到达高安。
正值秋高气爽,气候宜人。相比上次进京赶考的紧张与忐忑,此次的刘基显得充实和平静。一路之上,如画的山水让他印象深刻,“草际生曙色,林端收螟烟。”而沿途看到的场景,又让自己平添了无穷感慨。稻田之中,那些赤脚插秧的农夫,衣衫褴褛;烈日之下,那些拉着沉重货物的佃户,汗如雨下。他们眼中那种无奈的神情,让这位年轻的新县丞很是无奈。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刘基被深深地触动了。原来在大元朝富甲一方的江西行省,居然也有这样贫困的民众,那全国十一行省,许多地方不知道境况又是何苦惨淡。自己十几年的苦读,并不只是为了求取功名,而是应当像那些贤臣一样,能为一方百姓造福。
刚到高安,拜会了县尹和达鲁花赤之后,刘基很快投入了工作之中。
为了鞭策和随时提醒自己,刘基写下了《官箴》三篇。箴的本义为针,引申为规劝、劝告的意思。在其中,他写出了自己对为官的理解,也写出了对于国家的忠诚,对于国君的期盼,对于百姓的体谅,以及对于自己的严格要求。当然,这时候的刘基,对于官场的理解还基本上是纸上谈兵。上篇写道:
治民奚先,字之以慈。有顽弗迪,警之以威。
振惰奖勤,拯艰息疲。疾病颠连,我扶我持。
禁暴戢奸,损赢益亏。如农植苗,蚤夜孜孜。
涝疏旱溉,无容捭秕。如良执舆,顺以导之。
无俾旋泞,强策以驰。慈匪予爱,帝命溥时。
威匪予赠,国有恒规。弱不可凌,愚不可欺。
刚不可畏,媚不可随。无取我便,置人与危。
无避我谤,见义不为。天鉴孔昭,民各有思。
惠之斯怀,推之乃离。誉不可骄,器恶满欹。
谤不可怒,退省吾私。人有恒言,视民如儿。
无反厥好,以暴予知。是用作箴,敢告执羁!
《官箴》三篇,开始是初入官场的刘基对自己的要求,后来则成了他一生的座右铭。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为人处世的具体方式会变得更加成熟得体,对待问题与冲突的心态变得更加随和变通,但他对自己的要求却从来没有放松。而这种过于较真的态度,在习惯和稀泥的官场中,也让自己的身影显得有一些不太协?调。
新官上任的刘基,很快就因为自己出众的才华与品质,赢得了县尹的信任与百姓的拥戴,纯朴的当地百姓,甚至把年轻的刘县丞尊称为“慈父”,让他感到很不好意思。
很快,高安县就留下了刘基秉公办案、料事如神的诸多故事。
有一次,刘基接到一纸诉状,是卖油条的赵老汉找人写的。他辛辛苦苦积攒的几十贯铜钱被人偷走了,他自知以后的日子没法过了。
刘基问老人:“什么时候发现丢的钱?”
“今天早上天还没亮,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房间里有动静,还以为是有老鼠,醒来一看,我存在箱子里的钱就没了……“
刘基随即带人到现场查看了一下,发现小偷作案手法很老到,应该是个惯犯,不使点非常手段,恐怕真不好抓。老头的房间又没有监控。
第二天一大早,县衙门口就贴出了告示,通知城关各住户到衙门口集合,商议救助赵老汉之事,不得缺席。随后,刘基安排几个衙役,带上铜锣在大小街道上发布通告。
到了中午,所有人都被传唤到了县衙大院,大伙一看,刘大人身着官服,带着两个侍卫已经站定。刘基身前放了一口大缸,里面还盛了满满一缸清水,有人就小声嘀咕:我的天,是不是表现不好,这个姓刘的就要把你扔到缸里喂鱼?
刘基则微笑着向众人拱手:“各位父老,赵老汉家中被盗,生活困难,希望各位帮他一下,不多不多,一人捐一文钱就好。”
大家一听,都觉得没什么,不就一文钱吗?给得起!于是在侍卫的组织下,众人排成长队,一个个地向水缸里投钱,很多人一定会想,刘大人这演的是哪出,嫌我们的钱脏,还要洗钱啊!
刘基依然不慌不忙,和每一个扔钱的人用眼神交流。这时,一个三十来岁的壮实汉子扔下钱后,头也不抬就想转身离去,刘基却猛地站了起来:“拿下!他就是窃贼!”
这人当场就呆住了,周围的百姓也不敢相信,这都能看出来?原来刘大人是以捐款为名,想找出罪犯才是真的!
这人姓李,城关的人都叫其李四。刘基派上去他家搜查,果然在其床底下搜出了一个罐子,这正是赵老汉丢失的。
在铁证面前,李四只能招认了,但他还是充满好奇地问:“刘大人,你怎么知道是我干的啊?”
刘基微微一笑:“我一直看着那个水缸,你的钱投下去时,水上漂起了一层油渍,这很可能是赵老汉家的钱。而你一直不敢抬头,行色匆匆,态度反常,不是你,又能是谁呢?”
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充分证明了高安人民对刘县丞的敬佩与尊重。按理说,这么受拥护的官员,是不是会顺利升迁,当上知县,甚至得到更重要的职?位?
可惜,现实永远不会按常规的剧本演出。刘基过于年轻,书生气太多,江湖气太少,多做实事的欲望太强,平衡人际关系的意识太弱。作为一个外来户,一个空降干部,他的锋芒过盛,不懂藏拙,不会低调,过于重视自己的表现,过于无视同僚的感受,过于忽视领导的想法,让蒙汉两位上司都相当为难。他们表面上不好明说,却经常平静地向行省领导汇报,希望把这位刘县丞送走——高安的平台太小,不利于这位栋梁之材成长进步!
特别是刘基还多管闲事,除了本县的一亩三分地之外,他还喜欢捞过界,对瑞州路的另外两个地区——新昌州和上高县事务指手画脚,出自己的风头,砸人家的饭碗。这是嫌自己在本县树敌还不够多嘛。正因为这样,投诉这位年轻县丞的公文,总是不断出现在行省监察御史的办公桌上。
四年多的高安生涯就要告一段落了。至元六年(1340年),行省一纸文书下来,刘基被调离高安,改任行省职官掾史。刘基后来回忆这段往事时,也对当初的行为做了一定程度的反省,他颇有感慨地写道:
我昔筮仕筠阳初,官事窘束情事疏。
风尘奔走仅五稔,满怀荆棘无人锄。
(注:选自《送葛元哲归江西》)
当然刘基的进士身份还是管用的,再怎么样,干部身份不会变。仍旧还是八品官,而且,能够在省城龙兴(今江西南昌)任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刘基不会想到,自己和这座城市,能够有特别深厚的渊源。自己人生最辉煌的时刻,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在今天的南昌,人们更怀念另一位浙江才子王阳明。民国时候,这里的主干道被命名为阳明大道。但刘基为这座城市所做的贡献,比王阳明更了不起。而且完全可以说,没有刘基,就几乎不可能有王阳明。
不过,刘基在洪都的经历,同样让后人感慨良多。
行省职官掾史是个既没有多少油水可捞,又没有多少压力用杠的闲差。当县丞的时候,他习惯于发号施令,指挥衙役做这做那;当了掾史,一屋子人都不比他级别低,都要比他资格老。扫地打水的工作,不用说也是他的义务。
人说三十而立。已经整整三十岁的刘基,少了很多年轻时的锋芒,有了更多行为处事的考虑。身为一个浙江人,作为当时少有的南人进士,他没有流露出任何高人一等的情绪,尽量保持谦虚低调,上班时,他与大家一起喝茶聊天,分享各种愉悦身心、增进交流的八卦;下班后,他不急着回家,反正家里也是要啥没啥,而是和同事们一起吃饭聊天,偶尔也去喝喝花酒,逢场作戏一下。但刘基有自己的原则,绝不放弃最后一道防线,引得同事们经常笑话。
不过,有两个人和刘基倒是性格相投,在这个媚俗的世界里,他们因为保留的一点点清高,成为了难得的知己。这两人就是郑希道和钱士能。三人可以在一起把酒谈诗,偶尔也谈谈国家大事。
不过很快郑希道调到了泉州,而钱士能则辞职回家,刘基在龙兴更显得落?寞。
在大元,行省级官员基本上都是贵族生出来的,路州干部基本上都是银票买出来的,县乡首领基本上都是酒肉喂出来的,村级头目基本上都是拳脚打出来的。承认也好,否认也罢,这就是事实。其实不止大元,哪朝哪代又能差多少呢?政治清明的朝代,只不过是情形稍好一些罢了。
别说刘基在龙兴没有什么根基,又不太擅长溜须拍马的官场必备素质,骨子里依然有文人的清高。就算他能够转变思路,就算能够做到八面玲珑,就算削尖了脑袋往上挤,他的机会也不会太多,他的前途也不可能一片光明。
你的出身,就决定了你走得不会太远。
那个年代,交通通信极不发达,给家人写封信,都要耽误好长时间,离家七年,他没回过几次,每次在家也是行程匆忙。都说养儿防老,自己在老母面前尽的孝心太少,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自己对妻子亏欠太多。看着家书,刘基的眼泪不知不觉滴了下来,把信纸也打湿了。
到了至正二年(1342年)七月,刘基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三、返乡治学,军神从这里起步
三十二岁的刘基,面对的是人生旅程上一个相当尴尬的年龄。说大,官场里大多数从业者还当他是年轻人;说小,他已经在奔四的跑道上一路小跑了。这是人生道路上一个重要的关口。刘基决定辞官不做,回到家乡,隐居治学。虽然没有留下他与母亲妻子通信的记录,但以刘基的性格,很可能还是征求过二人的意?见。
刘基辞职了,用的理由也是够荒唐的:身体不适。想想那么多四五十岁的老干部还在带病坚持工作,你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找这个借口就不合适了,说出来也没人信。但刘基是铁了心不想干了,上司也总不能硬逼着他,非挣那么点薪水不可吧。由此可见,元朝官员的自由度,比起后来的朱元璋时代可强太多?了。
刘基离开了官场,但他的进士身份并未被取消,在官场上也有了一些人脉,只要朝廷官位有空缺,他还是有机会再入仕途的,这扇门并没有完全关死。可见,无论是21世纪的今天,还是14世纪的元朝,名分都是非常重要的!
为官七年,刘基勤于政事,忙于公务,出去游玩的时机并不多。现在好了,无官一身轻,可以到处走走了。他自小就熟读初唐才子王勃的《滕王阁序》,对这位才华横溢却又经历坎坷的才子相当敬佩,因此与好友李鹳相约同登滕王阁,切实领略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壮观。也为这位二十七岁就过早离世的才子惋惜了一番。随后,两人又结伴前往鄱阳湖。
刘基大概不会想到,他会与这座大湖结下不解之缘。
鄱阳湖古称彭蠡,“彭者大也,蠡者,瓠瓢也。”赣江、修水、鄱江、信江与抚河五条大河在这里汇聚,是南下入赣的必经水路。它北起湖口,南到三阳,跨度超过了三百里,分为南北二湖,南宽北窄,如果把万里长江看作中华大地上的一条腰带,那鄱阳湖就是系在腰带上的宝葫芦。
天气晴好,湛蓝的天空中,零星地飘着几朵白云。两人雇了船,一路向北。极目四望,远处水天相连,望不到尽头。白茫茫一片,让人有置身大海之中的错觉。和煦的阳光下,游船徐徐向前。刘李二人站在甲板上,欣赏沿途的美景。一阵微风缓缓吹过,轻拂刘基的脸颊,一个浪花轻柔地打过来,溅到他的袍袖上,他感觉很舒服。湖面如同明镜一样干净,可以清楚地看见各种鱼虾在快活地游动。一群天鹅从湖中小岛上扑啦啦地飞起,排成整齐的人字飞向天?边。
游船继续向北行进,湖面越来越窄,不一会儿,天陡然变了,大片的乌云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猛烈的北风带起巨大的浪花拍打在船舷上,船开始在湖中左右摇晃,没过多久,黄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噼噼啪啪地砸在甲板上。两人被迫到舱中避雨,交谈之中不免有些言语紧张。而摇橹的师傅们却依然神态自若,老练地调整航向。显然这样的情景,他们已经司空见惯了,一点也不慌乱。
刘基不禁感慨,人生与水上行舟何其相似,官场也如同这天气一样变化无常,什么事情都能发生。无论是阳光明媚还是狂风暴雨,都应泰然处之。
不一会儿乌云散去,天光放晴。雨后的湖面更加秀美,恬静如同待字闺中的少女。船上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继续向前,穿过汊口时,刘基突然想到,如果发生战争,敌人将这个汊口封锁,那恐怕就相当被动了。虽然现在天下太平,但怎能保证,未来不发生战争?
二十年后,当刘基再次进入同一片水域时,一定会想起当年的感慨。
刘基与李鹳在鄱阳湖北岸分手,然后又独自游览了武夷山、铁牛关和铅山鹅湖等地。随后,就踏上了去往南田的归途。
经过七年的漂泊,终于回家了,有家的感觉真好。无论在外面多么风光,还是觉得家里的床最踏实;无论在外经历多少坎坷,家里都是最可靠的港湾,能帮你承受任何风浪。外面的绫罗绸缎再漂亮,不如妻子亲手缝好的一件单衣舒适;外面的山珍海味再可口名贵,也比不上母亲烧的一道家常菜可口;外面的荣华富贵再诱人,也不如与亲人团聚的幸福感,来得是那样真切。
离家七年,母亲已经日渐苍老,妻子的额头也有了些许白发。作为全家人的希望,当年刘基离开时,一家为人他祝福,现在他回来了,他们也没有任何怨言,没有把“不争气”“不负责任”的标签贴到他身上。这样的情分,重感情的刘基能无动于衷吗?
刘基觉得特别对不起自己的妻子,结婚近十年,自己陪在她身边的日子没有一千天。在外的七年,都是她在照顾母亲,操持家务,而自己却没为家里做些什?么。
刘基自小就博览群书,甚至学会了预测天气。现在他想学医,看看能不能治好妻子的病,能让她完成当母亲的心愿。
以前的刘基,总是得到全家人的格外照顾。他要读经典,要写文章,要准备科举考试,家里的什么农活都不用干,他也真的是什么都干不了。现在回家长住,刘基不愿再做昔日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书生,不愿意让全家人围着自己转,为自己做出牺牲,而是希望自己亲自参与农活。
既然不能兼济天下苍生,先为家里做点事情也是极好的。
刘基说干就干,身体力行。农忙季节,他跟随弟弟刘升下地插秧,播种施肥。平常日子,他在家读书写字之余,总是抽出时间养花种菜,喂养禽畜。在南方的闷热天气下,刘基经常忙得满头大汗,有时甚至把手都磕破了,鲜血直流,让过来送水的妻子分外心疼。母亲和弟弟都劝他不要干粗活,有这份心就足够了,可刘基却不这么认为,农活中自有一份乐趣,更何况是为自家干活。
刘基喜欢交际,不当宅男。他经常到邻居家串门,拜访村中的老工匠老艺人,听他们讲那过去的故事。如果在今天,刘基也许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记者,能写出一篇篇独家报道。可惜在那个时代,没有版面给他发采访稿。对于园艺、钓鱼、养蜂、医术和占卜等,他都非常有兴趣,并身体力行地实践。
毕竟是书生。刘基的农活不是白做的。别人做一回就是一回,他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别人做农活仅仅就是做农活,他将之作为活动筋骨,同时开拓思维的手段;别人把农活当成谋生的职业,而他则是将之作为观察和透视世界的一扇窗户。
几年之后,刘基就将自己学到的各类实用生活知识,编纂成了一本《多能鄙事》,共有十二卷之多,内容相当丰富。这本书还被光荣地收进了《明史·艺文志》之中。后来的学者纪晓岚将其收进《四库全书》时,却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是书凡饮食、器用、方药、农圃、牧养、阴阳、占卜之法,无不备载,颇适于用。然体近琐碎,若小儿四季关、百日关之类俱见胪列,殊失雅驯。立名取孔子之言,亦属僭妄。殆托名于基者也。
(纪晓岚:《四库全书总目》)
也就是说,这本书涉及的内容太多太琐碎,而且文字又不够精致,纪大烟袋深表怀疑,认为这不应出自刘基之手。看来,老纪自己当《四库全书》总编,却对编与著的核心区别没搞清楚,这只是刘基编著的一部书稿,用的材料是别人掌握的,用的观点是别人主张的,自己只是整理一下而已。如果刘基没有这么渊博丰富的知识,他后来的代表作品《郁离子》也不可能写得那样立意深远,让人信?服。
当然,作为读书人,研究学问毕竟是主业,刘基辞官是为了返乡治学,为日后得到伯乐欣赏打好更扎实的基础,而绝非要改行成为农业问题专家。刘基把大部分时间还是用在阅读与写作之上。
刘基从小兴趣广泛,爱好颇多,但当年为了对付科举,主要精力还只是放在那些儒家经典上。现在有了更充足的读书时间,更有效的学习方法,更准确的甄别能力,还有妻子照顾生活起居,有农活强健体魄,从而保证他能够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阅读和鉴赏各种经典。
而这样的系统学习,将让他受益终生。
刘基的祖辈,曾经有好几位大宋将军,刘怀忠与刘延庆还战死沙场。刘基从小虽然体质偏弱,却特别喜欢军事。也许在潜意识里,他也希望能够像这些先辈一样,跨马横刀,保卫河山。正因为如此,他把大量的时间,投入兵书战法的研读上。
华夏大地自古兵戈不息,而武学战略研究也有很高的水平。宋神宗曾命人重新整理编辑《孙子》《吴子》《六韬》《司马法》《三略》《尉缭子》《李卫公问对》七种经典兵书,总称《武经七书》,提供给国人阅读,以培养国民热爱武学、报效朝廷的意愿。当然遗憾的是,大宋的军事理论再高明,不如外族的真功夫来得实在。宋神宗自己的军队在西夏人的铁骑面前溃不成军,他的亲儿子和亲孙子又被金人掳走,并丢掉了半壁江山。
感谢刘怀忠、刘延庆和刘世光这些光荣的名字,因为他们,刘基的血管里有着武学的血脉,他的细胞中不缺将军的因子。对于兵书,他有一种本能的亲切感。对于行军打仗,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心。再加上他本来就有很好的学习天赋,掌握这些兵书对他来说并不吃力。
刘基又拿出了当年学习四书五经的热忱,日夜苦读这些看似枯燥机械的兵书经典。刘基不光看书,还做了大量阅读笔记,结合自己的想法,提出了许多新的见解。他还制作了战术模型,进行实际推演。甚至连做梦,他也会梦到与先祖讨论行军打仗。
相比现代战争可以借助大量科技手段,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更依靠天时。行军打仗,天文地理对战略实施影响很大。刘基自小喜欢天文地理,这时更是潜心钻研,颇有建树。不借助高科技手段(当时也没有),他就能大致估计明后天的天气趋势。不用出门,他就知道哪里的地形有什么优劣。在日后辅佐朱元璋建立大明的战斗中,他的这两项特长为自己带来了极高的声誉,也引来了极大的麻烦,这是后话。相传他还写出了《天文秘略》《地理漫兴》等著作,死后被朱元璋抄家搜走,藏在南京皇宫中,靖难时被朱允炆一把火烧没了。
不偏执,不成魔;不吃苦,不成器。几年下来,刘基的兵法造诣已经提高到了一个很高层次,并且据坊间流传,他在家乡还写出了一部总结武经七书精粹,并且有所提高和突破的武学专著《百战奇略》。更多的专家学者却认为,那不过是一部托名刘基的伪作。但不管怎样,没有居家力学的这些年,也不会有日后那个料事如神、决胜千里的刘伯温。
不过,这时的大元王朝依然还算稳固,蒙古铁骑依然是最强悍的兵种。刘基再聪明睿智,恐怕也不可能预测到元朝即将灭亡,被汉人王朝取代的命运。他研读兵法,并不是为了充当姜子牙、张子房之类的角色,更不想成为周武王和刘高祖。他只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得到朝廷重臣的赏识,让自己有发挥才能的舞台。当时,大规模战争已经停息了五十多年,但零零星星的反叛还是相当多。刘基相信,一个熟悉兵法、精通武学的文官,肯定比只会读孔孟之书的同行,有着更好的未来。
更麻烦的是,刘基都三十多岁了,却从来没上过战场,他要说自己善于打仗,没人相信他厉害,倒一定会有人嘲笑他吹牛。而历史上的很多名将,二十出头就能指挥上万兵马,进行实际操练了。赵括同学的学习能力也很强,对于兵法的理解不比刘基差多少,却为中国历史留下了永远的笑料。刘基如何避免自己成为赵括,他这匹自信的千里马,用什么来打动伯乐呢?
四、游历金陵,做出重要决定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刘基喜欢出游,喜欢结交朋友,他绝对不是那种闭门造车的迂腐书生。他的足迹踏遍了桐江、富阳、湖州嘉兴和丹徒等地,所到之处都留下了文章歌赋。
在桐江,刘基参拜了著名的严子陵钓台,并曾设馆授徒。传说他还在这里遇到了日后的贵人——中国历史上最知名的草根皇帝。不过当时的朱元璋,还只是个四处乞讨的小和尚,根本不可能与刘基有什么交流。
在湖州,刘基在花溪镇开设学馆,并曾游览嘉兴水西寺,留下了“思家每恨无轻翼,可对莺华不巉凄”(刘基:《水西寺东楼晓起闻莺》)的感慨。
有一个地方,让刘基从小就非常向往,有一座城市,让刘基一直魂牵梦绕。论及文学之昌盛,人物之俊彦,山川之灵秀,气象之宏伟,以及与民族兴衰关系之密切,全中国没有一座城市,可以和它相提并论。
这座名城曾经有许多名称,每个名称背后都有精彩的传说与逸事,冶城、越城、秣陵、建业、建康、江宁……元朝的官方文件称之为集庆,但当地人却不认同这个名称。他们认为,最能代表城市气质的,只能是金陵,永远是金陵。
金陵处于富庶的江淮平原核心地带,北有长江天险,南有钟山屏障,东有大海作为依托,战略位置得天独厚。从孙权称雄江南开始,先后有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和南唐七个朝代在此建都。在6世纪,这里一度成为全世界最大、最繁华的都市。
更为重要的是,每当中原大地惨遭屠戮、中华文明面临灭顶之灾时,金陵总是当仁不让地承担起了“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重任,让中原志士在这里休养生息,迸发出更加坚韧不屈的能量;让华夏文明在这里浴火重生,闪耀着更为绚烂夺目的光芒。这里既是中华血脉最后的维系之所,又是北伐中原、光复河山的反攻基地。
在北宋灭亡之后,宋高宗为显示自己无意北伐的“诚意”,不顾众臣的反对而建都临安,但依然以金陵为行都,更名建康。1275年,元朝大军占领了这座城市,后改名集庆府,但江南之人,还是喜欢用金陵旧称。至正五年(1345年),正值“九月江南叶未黄”的金秋,刘基来到了钟山脚下。
钟山蜿蜒四十余里,宛若游龙,“钟阜龙蟠”。在阳光下,每每能看到紫色光辉,因此又有了紫金山的美称,而这座城市被称为金陵,也主要归功于紫金山。山上遍布苍松翠柏,郁郁葱葱。登上顶峰,放眼望去,金陵美景尽收眼底。南唐烈祖李昪四百年前修建的古城清晰可见,一道道坊巷棋盘般精致,秦淮河迤逦而过,给古城披上了一条多情的绿色丝带,玄武湖、莫愁湖如两个美丽少女,张开她们的双臂呵护这座名城。再远处的扬子江上,百舸争流,千帆待发。
时至金秋,正是出游的好季节,钟山上游人如织,他们三五成群,甚至带着歌女,说说笑笑,提起笔来写长诗,俯下身去采野花,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刘基却没有这样的心境,他想起了这座城市的多灾多难,就是中华民族的一个缩影;他想起了祖逖、桓温和陈庆之这些一生立志北伐,却抱憾终生的英雄,想起了胸无大志、让后人怡笑大方的陈后主,更为自己今天的命运与处境唏嘘不已。
古往今来,无数满腹经纶、胸怀大志、不甘平庸的人,最后都如落入秦淮河里的沙土,在与命运的无谓抗争中,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时间是公平的,它对任何人都一样,岁月是无情的,过去了就无法重来。要不了几年,你可能连钟山都爬不上去,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空有一腔报国之志,可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了。
回到客栈,刘基无法安坐,无法入睡,无法心平气和,无法不心潮澎湃。他立即取来纸笔,一口气写了十二首七言绝句,也就是《钟山十二首》,其四写?道:
玄武湖中草自秋,石头城下水长流。
繁华过眼成今古,更与牛羊竞一丘。
这是在感慨生命无常,人生短暂。而第十二首则写道:
槁叶含风弹夜弦,蟪蛄凄唳答寒蝉。
鸡鸣埭上繁华子,莫向秋霜惜盛年。
刘基提醒自己,不要等老得什么也做不了的时候,才站在秋风中,惋惜自己失落的大好年华,那真的是说什么都没用,怎么做都来不及了,而现在,必须要有所行动。
北宋变法名臣王安石在熙宁九年(1076年)第二次被罢相之后,一直隐居在金陵半山寺附近。曾经大权在握的千古一相何等风光,死后的葬礼却是门前冷落。几百年后,其故居也是分外荒凉,少人问津。这不得不让人感慨,人情冷漠,世态炎凉。自己只是个小小南人进士,还能有什么想不通、看不透、受不了的呢?
王家废寺旧闻名,荆棘花开鸟自鸣。
深夜狐狸穿破塚,佛灯争似鬼灯明。
不过,时人对王安石评价普遍很不好,刘基也不能免俗,将这位变法名相说成奸臣,对其口诛笔伐了一番:
奸时变法多事端,气焰兴妖胆自寒。
漫道谄谀堪媚佛,竟将佛作么人看!
(刘基:《半山寺二首》)
只能说,王安石离刘基心目中的忠臣良相还有非常大的距离。
也许是感觉时光飞逝,也许是感慨生命蹉跎,在金陵期间,刘基文思留下作品特别多,还有《绝句九首》《绝句漫兴十一首》《无题三首》,以及《渔父词五首》《蝶恋花》《蝶恋花》《忆秦娥》等大量词作。
这时的他很难想到,自己十多年后还会再回来,在这里一住多年。他更不会想到,这座城市将因为他而发生巨变,面目全非,永远深刻地打上他的烙印。在紫金山上,他的身影是何等孤单,但这个瘦弱的身体里,却蕴含了那样巨大的能?量。
游历金陵之后,刘基果断地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五、再上大都,人生从此不同
至正六年(1346年)四月初二,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刘基站在扬州运河码头,向赶来送别的朋友们挥手告别。他要去的地方,和十四年前一样,甚至他的目的,也和那次没有什么区别。十四年前进京赶考,是为了跻身仕途,十四年后再上大都,同样是希望得到起用。只不过,青山依旧在,青春不回还。整整十四年之后,当年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南田少年,如今已是皱纹爬上额头,鬓角生出白发,当时的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没有多少机会可以挥霍了。
一路之上,刘基的心情难以平复,本想在船上可以多看会儿书,但很难静下心来。他想着这些年的遭遇,从个人角度来说,上有愧于父母,下对不住妻子。作为读书人,都有“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期望,隐居治学,就算学问再大,著述再多,恐怕也会留下终生遗憾,这并不是贪图荣华富贵,而是强烈的责任感,要求自己必须这么做。“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理念,已经世世代代植根于他们的骨髓之中。
而沿途的所见所闻,更是让他无比惆怅,非常痛心。
就在刘基居家力学期间,多灾多难的中华大地上,又平添了多起天灾人祸。特别是至正四年(1344年)的南旱北涝,更是深刻影响了中国历史,并且埋下了摧毁大元王朝的种子。这粒种子经过七年的施肥、浇水,终于破土而出,席卷了大半个中国。
从正月开始,黄河沿岸多处大堤决口,让各地官民疲于奔命;四月,淮河流域发生严重旱灾,继续伴随大面积的瘟疫。天灾之后是大饥荒,大饥荒又引发了层出不穷的民众骚乱。从江淮平原到华北丘陵,本来应当种满庄稼的良田大面积荒废,曾经热闹一时的集镇关门闭户,到处都有无法及时救治的染病灾民,草草掩埋的乱葬坟岗,易子相食的父母,相拥而亡的夫妻,更有走投无路、揭竿而起的青壮年。面对突如其来的大灾荒,蒙古统治者态度很真诚,行为很克制,但一如既往地缺乏应对经验,难以尽快控制不断恶化的局势。
刘基本来可以避开这一切,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但面对百姓的苦难,他无法做到无动于衷,愤然挥笔写下了长诗《北上感怀》,记录下了运河两岸民众的苦难,也更坚定了自己尽快入京活动,为国效命的责任心:
…………
逾淮入大河,凄凉更难视。黄沙渺茫茫,白骨积荒藟。
哀哉耕食场,尽作狐兔垒。太平戢干戈,景物未应尔。
意者斯人徒,纵欲扰天纪。鬼神赫震怒,咎戾良有以。
去年人食人,不识弟与姊。至今盗贼辈,啸聚如蜂蚁。
长戈耀白雪,健马突封豕。岂惟横山泽,已敢剽城市。
途行绝稀少,空车但墙倚。身行须结集,一寐四五起。
…………
船到济州(今山东济宁),刘基特意下船,参观了为纪念诗仙李白而修建的太白楼,中国有多处太白楼,而以济州的影响最大。刘基感慨李白无论顺境还是逆境,都有一个好友贺知章坚定地支持,而自己孤身北上,还不知前途怎样,命运如何,昔日的同年及师友,能否帮助自己?他实在不敢太乐观,随手写下了《济州太白楼》:
小迳迂行客,危楼舍酒星。河分洸水碧,天倚嶧山青。
昭代空文藻,斯人竟断萍。登临无贺老,谁与共忘形?
一路向北,临近大都,刘基的心情稍稍平复,他在积水潭下船之后,立即准备开始联络师友。
不过,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当他提着礼物,带着名帖去揭奚斯府上求见时,家人却告诉他,老先生已经于两年前去世了!这让刘基非常尴尬,惭愧于自己平日和先生联络得过少,内疚于自己等到有求于人之时,才想到上京。想想古代人也真的可怜,如果在今天,大可打个长途,发个短信什么的,而过去的人寄封书信,就得等几个月才能得到回复。
不过人已不在,说什么都晚了。刘基心情无比失落,祭拜完先生灵位之后,他闷闷不乐,心情复杂,不想回馆舍,就在街上随意行走,不意间来到了白塔寺,在这里,刘基写下了一首《白塔寺》,借物抒情,排解满腔的郁闷,发泄心中的不满:
物换星移事已迷,从来此地惑东西。
可怜如镜中天月,独照城乌夜夜啼。
不过,上帝给你关上了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刘基当年参加会试的同年,有不少留在了大都。其中一些人,特别是左榜的蒙古和色目人进士,已经取得了相当不错的职位。当他们看到刘基写下的《北上感言》长诗,听他讲述这十多年的往事时,纷纷表示要为他尽一份绵力。他们的热情,让刘基非常开心和感动。他们的仗义,更让刘基喜出望外。这时的刘基,即使有人说上几句贴心的谎言,都会让他觉得很受用;这样的时刻,即使有人开出空头支票,也比什么表示也没有,让他过得舒服。
更可贵的是,这些同年中靠谱之人不少,支票还是有兑现的。普达世理原理就是一个爱办实事的蒙古同年,刘基对他分外感激。“念我同年友,高谊薄九霄。恨我处遐远,不得陪晨朝。”(刘基:《自都回至通州寄普达世理原理》二首)这样饱含感情的诗句,就是写给他的。
在宴请了几位朋友之后,刘基登上了回程的客船,相比来京时的无助,此时他的心中是温暖的。那么,这些朋友的努力是否起到了作用,他的命运能够改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