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统治者在政治上大力强化君主专制中央集权统治的同时,在经济上则从地主阶级的根本利益出发,暂时放松剥削,轻徭薄赋,休养生息。随着社会秩序的渐趋稳定,历经战乱破坏的社会经济逐步得到恢复和发展,小自耕农户和中小地主的数量迅速增加,耕地面积和官府的税粮收入都大大超过元朝全盛时期的水平,到永乐时已是“宇内富庶,赋入盈羡,米粟自输京师数百万石外,府县仓廪蓄积甚丰,至红腐不可食”[39]。在这个基础上,明中期的工农业生产继续得到发展,至嘉靖、万历年间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山区和边远地区的土地得到大规模的开发,湖广地区继江浙地区之后,成为中国的又一个粮食高产区,有“湖广熟,天下足”之称。水稻的种植已由江南扩大到北直隶,闽浙有了双季稻,岭南还出现了三季稻。玉米和甘薯等高产粮食作物,已由国外引进。桑、麻、茶、甘蔗、蓝靛等经济作物的种植更加广泛,棉花的种植则遍及于长江南北、黄河流域和辽东南部,花生、向日葵、烟草等也由国外引进。手工业生产技术有了明显的进步。棉纺织业由于足踏缆车、纺车和织机的改进,工效大为提高。至明末,北直隶一带发明挖窖盖屋的办法,“檐高于平地仅二尺许,作窗棂以通日光,人居其中,就湿气纺织”[40],解决了北方因天气干燥而出现的断纱问题。丝织技术不断改进,使得“机杼之巧殆天工”,生产的丝绸擅绝海内外。冶铁技术有了长足的发展,广东佛山的炼铁炉“日得铁二十版”[41],每版重可十钧(300斤),日产铁达六七千斤。造纸业使用石灰蒸煮纸浆,纸张的质量大为提高。印刷业除使用雕刻木版外,还有木、铜、铅、锡等活字版,明末还出现了“饾版”套色彩印。随着生产技术的提高,手工业生产得到迅速发展,尤其是民间手工业发展更为显著。纺织、陶瓷等行业,民营手工业的规模均已大大超过官营。矿冶、采珠、伐木等以往官府控制较严的行业,也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民营化倾向。
农业和手工业生产力的提高,推动了商业的发展。嘉靖、万历年间,国内贸易非常繁荣,商人的足迹,北至真定、永平、顺平,南至两粤云贵,东至齐鲁平越,西至巴蜀汉中关外,“往来贸易,莫不得其所欲”[42]。生产资料在商品交换中的地位日渐突出,生产的区域分工日益明显。私人海外贸易也在冲破封建官府的重重障碍而迅速兴起,特别是在隆庆开放漳州月港之后更见繁荣。商业资本日显活跃,并涌现出徽商、晋商、江右商、闽商、粤商、吴越商、关陕商等著名的地域性商帮。其中有的商人拥资达数万、数十万甚至百万。他们除经营商业外,有的还进入生产领域,投资于手工业生产。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朝野率皆用银”[43],白银逐渐成为中国市场的主要货币。工商业城镇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它们主要分布在江南、东南沿海和运河沿岸等地。经济最发达的江南,除了拥有棉纺织中心松江,丝织业中心苏、杭,浆染业中心芜湖,造纸业中心铅山,制瓷业中心景德镇五大手工业区域,苏、松、杭、嘉、湖五府还拥有大批新兴的丝棉纺织业城镇。东南沿海的广州、漳州、泉州、福州、宁波等城市,是对外贸易的重要港口。南、北两京则是全国最大的都市,它们既是全国的政治中心,又有发达的工商业,“四方财货骈集”,“南北商贾争赴”[44]。
在商品经济的冲击下,社会结构在明中期以后开始出现某些新的变化。封建地主阶级虽然仍以地租剥削为主要收入,但有些已经插足工商业,将经商、从工和放高利贷作为增值财富的重要途径,经营地主开始孕育而生。农民因其经济中的商品经济成分不断加强而产生两极分化,有的从自耕农下降为佃农、奴仆或雇工,有的上升为富农或地主。佃农地位虽仍十分低贱,但他们与地主的租佃关系已较普遍地采用契约形式,盛行定额地租,并出现货币地租的萌芽,有的还争得了“永佃权”,使地主干预其生产的状况大为削弱或趋于消失。雇工中的短工,在万历年间已取得“凡人”的地位[45],解除了对雇主的人身依附关系。长工虽未解除人身依附关系,但其工价已由实物转变为货币。隶属官府的轮班匠户,在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普遍实行以银代役之后,其人身依附关系也大为削弱,获得了更大的工作自由。
明中后期社会经济的深刻变化,使明代的政治与社会风尚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在日趋繁盛的商品经济刺激下,地主阶级的胃口更加膨胀,对土地和金钱的追逐更加贪婪,生活更加荒**奢侈,从而导致土地兼并的猖獗,租税赋役征敛的苛重,使阶级矛盾日趋尖锐,地主阶级内部的派系斗争日渐激化。封建统治益加败坏腐朽,“好逸乐”的明武宗朱厚照“嗜酒而荒其志,好勇而轻其身”[48],不是沉湎于豹房的歌舞角觝,就是四处巡游;妄想成仙的明世宗朱厚熜,中年以后不见朝臣,不理政务,整日只知设斋醮,服丹药;“酒”、“色”、“财”、“气”俱全的明神宗朱翊钧,亲政后长期不理政事,不见朝臣,就连国家机构缺员也不理会,而只顾聚敛财货,欢饮长夜。封建专制主义统治已经难以维持高度的集权统一,封建制度对社会的控制也日渐松弛。
在商品、货币的**之下,社会各阶层“锱铢共竞”,形成一股追逐金钱的社会风气。商品经济发达的地区,出现了“土田不重,操赀交接,起落不常”,“末富居多、本富益少”[49]的情景。传统的伦理纲常受到猛烈的冲击,“下陵上、少侮长”的现象层出不穷。“厌常喜新,去朴从艳”成为一种时髦的风尚。缙绅士大夫纷纷突破封建礼制对于衣食住行的等级规范,追求高大宽敞的住宅、富丽堂皇的摆设、鲜艳明丽的服饰。流风所及,一般市民也以奢靡为荣,群起仿效,“人皆志于尊崇富侈,不复知有明禁,群相蹈之”[50]。逐利与奢侈之风的盛行,使封建秩序陷入了紊乱的状态。
就在中国内部封建经济结构开始出现缓慢而重大的变化之际,西方的传教士踏进了中国的国门。继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耶稣会创办人之一方济各·沙勿略到达广东上川岛之后,万历十一年(1583年)耶稣会士利玛窦和罗明坚又进入广东肇庆,在那里设立传教据点。后来,利玛窦还辗转来到北京,受到明神宗的召见。此后,西方传教士接踵而来。为了排除传教的障碍,他们在设法争取官府支持的同时,还广泛接触中国的士大夫,向他们传播西方的近代文化。西方的近代文化兴起于资产阶级文艺复兴之时,与中国的传统文化面貌迥异,特别是其自然科学技术比中国传统科技先进,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吸引了不少中国士大夫。他们纷纷同这些传教士交往,积极学习西方近代文化。如礼部尚书徐光启即“从西洋人利玛窦学天文、历算、火器,尽通其术”,并同利玛窦、熊三拔等传教士合作,翻译了《几何原本》等一批西方学术著作。西方近代的哲学、逻辑学、艺术,特别是天文历法、数学、物理学、地理学、机械工程学及火炮制造术等自然科学技术,开始传入了中国。而中国的文化包括儒家经典著作等,也以这些传教士为中介,陆续向西方传播,在西欧一些国家掀起一股崇尚中国的风气。
商品经济的繁荣,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封建统治的松弛,社会风气的变化,对明代中后期思想文化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思想领域,支离烦琐、陈旧僵化的程朱理学已经无力解决日趋尖锐的社会矛盾,从而导致统治阶级内部的思想危机。相当一部分士大夫逐渐失去对朱学的信仰,转而寻求新的理论。王守仁的心学于是应运而生,“以绝世之资,唱其新说,鼓动海内”[51]。王守仁构筑的心学体系,目的是为封建统治者“破心中贼”,但它的反传统精神却在客观上起着冲破思想禁锢的作用。此后的泰州学派发展了王学的积极因素,更具“异端”色彩。特别是被称为“异端之尤”的李贽,其理论主张,进一步反映了正在成长的市民意识,更具有反封建的启蒙意义。伴随着“异端”思想的崛起,主体意识逐渐觉醒,讲求实学的思潮也开始涌动于传统意识形态的缝隙之间,为凝滞沉闷的思想界带来一股活泼、新鲜的时代气息,显露出新旧冲突变动的征兆。在文学艺术领域,古典诗词散文等雅文化,特别是古典诗歌的艺术形式,与人们的生活内容、思维方式、语言习惯已不相适应而日趋衰落,失去了文学主流的地位。发展成熟的小说、戏曲、民间歌舞等俗文化,由于适应市民阶层和一般下层民众的需要而蓬勃发展,日趋繁荣,形成争奇斗艳的态势,占据了文学主流的地位。就连适应城市居民需要的园林建筑艺术,特别是江南的园林,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兴盛局面。在科学技术领域,一批先进的科学家,在实学思潮的影响下,冲破封建正统思想的束缚,亲身参加生产实践和科学实验,对传统的科学技术进行总结性的研究,有的还积极吸收近代西方自然科学的先进成果,做出了许多发明创造,写出一批优秀的科学著作,而饮誉世界。
明代中后期思想的活跃,市民文艺的繁荣,科学技术的发展,与前期保守沉寂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进一步凸显出明代文化发展的不平衡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