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社会历史的集约性(1 / 1)

有关社会存在的问题是安德森历史研究中最根本和最深层的一个问题,只有对社会存在的结构进行深入挖掘,才能充分了解社会的真实状况。对此,马克思提供了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说明和解释,认为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构成了社会最基本的结构要素,而社会历史正是在这些结构要素的相互关联和相互作用的模式下前进和发展。如此,安德森就按照唯物史观的基本概念和理论从本体论的意义上确立了“类型学”视角的社会存在。②

在阐述社会存在的集约性时,我们需要对安德森所采用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相关概念做一番梳理和说明,以期理解历史上的社会形态是如何在生产方式中被集约在一起的。

首先是生产方式的概念。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将其称为“物质资料的生产方式”,并在《资本论》的写作中得出了一整套有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抽象经济理论。在安德森看来,这一生产方式的概念并不仅仅是一个狭隘的经济学范畴,而且是一个更广泛的历史学范畴,它是区分一种历史结构和另外一种历史结构的重要依据和标准。“首先应当足够清楚的是,马克思并没有阐述过作为政治经济学范畴的生产方式概念,甚至是对它的一种相反说明(adversary version)。这一概念的最初功能究竟是什么呢?设想一下社会经济形态和时代的多样性——就能提供给我们在人类进化中划分一种重要历史结构类型与另一种历史结构类型的方法。”①也就是说,生产方式不是单单指称一种经济结构,而是泛指一种社会历史结构,相当于社会形态(social formation)的概念范畴。在此,social formation存在两种译法,一种是指社会结构,一种是指社会形态。如果说社会结构的译法更多地包含着一种空间性与同时性的含义,那么社会形态的译法则更多地包含了一种时间性和历时性的含义。因此,生产方式的概念不是一种狭隘的政治经济学范畴,而是一种更广泛的历史社会学范畴,这使得历史唯物主义的这一概念获得了更为有效的解释力和阐释力。正如安德森自己所表达的:“从遗传学和功能上来说,马克思对于生产方式概念的发现就标志着从政治经济学世界的退场,借此,它开始了一种新的历史类型。”①(在后面的论述中,主要视不同情况来翻译,当指称一种时间性的含义时译作社会形态,当指称一种空间性的含义时译作社会结构。)

其次是生产方式与社会形态之间的关系问题。在安德森看来,阿尔都塞在《保卫马克思》一书中对社会结构做出了明确表述,认为社会结构是由经济的、政治的和意识形态的实践所构成,同时提出了著名的“多元决定”(overdetermination)的思想,从而使社会结构变成了一种最终由经济所决定的多元决定的局面。对于生产方式和社会形态之间的关系,《读》的合著者巴里巴尔向前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如果说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仅仅揭示了一种抽象的生产方式理论,但没有分析包括不同生产方式的社会形态,那么巴里巴尔则进一步强调,任何社会形态都不仅包含一种生产方式,而是包含多种生产方式,其中一种生产方式占据主导地位。在此,安德森遵循了阿尔都塞和巴里巴尔的这一解释,认为“历史的实际运动绝不是从一种纯粹的生产方式向另一种生产方式的简单转变,而总是包含着一系列复杂的社会结构,其中有若干种生产方式相互交织在一起,尽管有一种占主导地位”②。这样,生产方式的概念就成为安德森阐释和理解社会形态的一个重要概念,或者换言之,正是生产方式的基本概念使得对社会形态的历史变迁的探讨成为了可能。

同样,在安德森看来,历史学家通常会把生产方式的概念当做一种现成的工具来使用,但却从没有对其进行过任何理论性的表述;相反,阿尔都塞和巴里巴尔把它构建为一种可表述的理论概念,但却丝毫没有关注它之外的历史材料,这就无法产生真正的历史知识。在此,安德森所要做的就是把理论性的概念范畴与经验性的历史材料结合起来,“如果没有对理论概念的正式构建,那么马克思主义历史是不可能的,它不是‘一般的历史编撰学’的概念:如果这些概念源自并回到可控的历史研究中,那么它们才能产生真正的知识。”①因此,要想对历史上具体的社会形态问题进行探讨,就必须把生产方式的理论概念和历史研究的经验材料相结合,才能产生有关人类历史产生、发展和变迁的真正的科学知识。

那么,究竟生产方式与社会形态存在着怎样的关联?为什么最一般的生产方式的理论概念能够用来探讨历史上具体的社会形态?对于这一问题,马克思本人曾表述过一种著名而隐晦的理论:“在一切社会形式中都有一种一定的生产决定其他一切生产的地位和影响,因而它的关系也决定其他一切关系的地位和影响。这是一种普照的光,它掩盖了一切其他色彩,改变着它们的特点。这是一种特殊的以太,它决定着它里面显露出来的一切存在的比重。”②在阿尔都塞的解释中,生产方式就是一种特殊的以太,它作为一种总的最深层的结构,最终决定着社会形态中不同的经济、政治、文化和意识形态等区域结构,同时,区域结构也不是一种完全的、被动的结构,而是具有“相对的独立性”的,两者既相互独立,又相互依存,最终构成一个完整的结构的统一体。因此,对于生产方式与社会形态之间的结合问题,首先需要从结构性或同时性的层面来加以思考和整合。

然而,这里依旧存在一个问题。一旦生产方式和社会形态进入历史的时间序列中,生产方式的历史时间能否与社会形态的历史时间彼此结合?因为生产方式的历史时间是单一的,而社会形态的历史时间是多元的,包括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和意识形态的时间。因此,这里需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如何赋予社会形态的各层面和各要素以各自独立的历史时间问题;二是如何赋予社会形态的总体一个单独的历史时间问题,或者说如何把各层次和各要素的具有各自独立的历史时间整合为一个总的生产方式的历史时间?

对此,一方面法国著名的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Braudel)和欧内斯特·拉布鲁斯(Ernest Labrousse)分别划分了不同的历史时间。布罗代尔划分了有关菲利普二世时代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的不同结构的历史时间,他按照地理的、经济的、政治的三个层面来建构,并赋予每一层面不同的历史时间模式,认为地理是长期的,经济是中期的,政治是短期的。同样,拉布鲁斯也证实了18世纪法国农业经济中有层次的时间模式,长期的、循环的和周期性的。另一方面,阿尔都塞在《保卫马克思》的“矛盾与多元决定”等章节中建构了社会结构的复杂性和多元性之后,便在《读〈资本论》中为每一层次和要素构建了一个历史时间(temporality)。阿尔都塞明确地说道:“相反,我们必须赋予每一个层次以相对自主的,因而在它对其他层次的‘时代’的依存性本身中相对独立的特有的时代。我们应该而且可以说:每一种生产方式都有自己固有的、以生产力的发展为特殊标志的时代和历史,都有自己固有的特殊的生产关系的时代和历史;都有自己固有的政治的上层建筑的历史……都有自己固有的哲学的时代和历史……都有一个自己固有的美学生产的时代和历史……都有一个自己固有的科学形态的时代和历史,等等。”①实际上,无论是布罗代尔和拉布鲁斯,还是阿尔都塞,他们在对社会结构不同层面的历史时间的建构中始终没有解决的一个理论和技术难题在于,如何把不同层面的历史时间整合为一个单一的社会总体的历史时间?

安德森认为,就时间本身而言,它存在两种不同的时间:一种是按年代来排列的统一的、同质的、连续的时间,一种是按时代来划分的不同的、异质的、断裂的时间。只有在后一种时间的意义上,我们才可以设想一种由不同结构层面所产生的历史时间的复杂组合而构成的社会总体发展的独特时间。因此,把所有区域或层面的历史召集到一起的历史时间不是一种空洞的日期方格,而是社会形态的总体的历史时间。然而,国家构成了历史研究的自然边界。世界上不同地区和国家之间的社会形态的历史时间也是多元的和差异的。但是,生产方式不是指一国的生产方式,而是指国际的生产方式,不是指具体的、经验的生产方式,而是指抽象的、普遍的生产方式,这就是所谓生产方式一般的概念。因此,这一历史唯物主义的生产方式一般的概念就坚持了生产方式的国际化特征,并把以国家为界的每个特殊的社会形态整合为更一般的占主导地位的生产方式的历史时代。①这样,生产方式的历史时间就可以等同于社会形态的历史时间,用前者的历史时间来指示或表征社会形态的历史时代,同时,这一生产方式的历史时间概念也丝毫不会损害到社会形态各层面和各要素的相对独立的历史时间问题。“所有层次(区域或地区)历史能够被召集在一起的这一相关事件不是一种空洞的日期方格,而是作为整体的社会结构的全面发展……历史唯物主义首先坚持了生产方式的国际特征,并且需要把每一种独特的社会结构整合为其中居主导地位的生产方式的更为复杂的一般历史。”②

在这一社会形态的总的历史时间中存在两种时间,一种是社会存在的历史时间,一种是社会变迁的历史时间。在社会存在的历史时间中,不同层面或区域的历史时间可整合为一个统一的历史时间,即生产方式的总的历史时间;在社会变迁的历史时间中,也存在一种总的生产方式转变的历史时间。这一总的生产方式转变的历史时间就是一种特殊的社会形态的历史时间,是一种社会形态向另外一种社会形态转变的历史时间,即社会形态断裂或社会危机的历史时间。在这一社会危机的历史时间中,“一种巨大的‘矛盾’积累开始作用于统一法庭,其中某些是完全异质的——具有不同的起源、不同的意义、不同的层次和应用点——但从未‘合并’为一种‘断裂的’统一体——他们在这一‘融合’中构成的统一体就是一种革命的断裂”①。这就是一种社会形态的总的特殊的历史时间,是一个社会时代向另一个社会时代转变的时刻,是社会的全面危机的时刻,也是社会的全面变革的时刻。

这样,在安德森的理解和认知中,生产方式是历史唯物主义的一个最核心、最重要的理论概念。通过这一生产方式的理论概念,我们可以在生产方式这一集约性的概念中来探讨社会形态的整体存在及转变机制。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就可以探讨诸如奴隶主义、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等历史上具体的社会形态。生产方式构成了社会形态的一种集约化的存在,它不仅在自身的总的结构中把社会形态的各层面和各要素集结在一起,而且在自身的历史时代中把社会形态的各层面和各要素集结在一起。因此,安德森就从空间和时间的双重意义上确立了社会的结构化和总体化的存在样态,形成了有关社会形态的科学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