唵(1 / 1)

伤口很久仍然疼痛。悉达多时常摆渡一些旅客过河去,每逢人家身边带着个儿子或者女儿,他总心生羡慕,总要想:“这么多人,千千万万的人,都拥有这最最温馨的幸福——为什么我没有?哪怕是恶人,哪怕是窃贼,哪怕是盗匪,也都有自己的孩子,也既爱他们又为他们所爱,唯独我没有!”

如今他想法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缺少理性,简直变成了跟那些凡夫俗子一模一样。

现在他待人接物跟以前不同了,不再那么精明,不再那么自负,而是热情了一些,好奇了一些,更关心人了一些。如今他摆渡普通旅客,也就是那些孩子般的俗人,商贩啊,士兵啊,妇女啊,不再像以前那样觉得他们陌生了:现在他理解他们,理解并分享他们那并非由思想和认识主导的生活,而是仅仅由本能和欲望主导的生活,觉得自己已跟他们成了一样的人。虽然他的人生已接近圆满,身上还带着最近的伤口,他却似乎觉得这些俗人都是他的兄弟,他们的虚荣、贪婪和可笑对他已经失去可笑之处,而是已经变得可以理解,变得甚至可爱可敬了。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盲目的爱,一个自负的父亲对自己独生子的愚蠢而盲目的自豪,一个爱慕虚荣的年轻女子对珠宝首饰,对男人赞赏的目光盲目而疯狂的追求,所有这些欲望,所有这些幼稚表现,所有这些简单、愚蠢但又极为强烈、极为活跃和极为顽固的欲望与贪求,现在悉达多已不再觉得幼稚愚昧了;他看出人们就为这些活着,就为这些忙碌终日,四处奔波,相互攻击,彼此争斗,吃不完的苦,受不尽的罪,没完没了地烦恼;可他却因此爱他们,在他们的每一种**和每一种行动中,他都看到了生活,看到了那种生气勃勃的、坚不可摧的精神,看到了梵天。在盲目的忠诚、盲目的刚强和盲目的坚韧方面,这些人可爱又可敬。他们无所欠缺,学者和思想家完全不比他们高明,只是除了一件小事,一件唯一的区区小事:就是意识,就是对一切生活的统一性的清醒认识。悉达多有时甚至怀疑,对这认识、这想法是否能评价这么高,它是否没准儿也是思索者的一种幼稚表现,也是思考的俗人的幼稚表现呢。总之,在其他所有方面,凡夫俗子都与智者贤人不相上下,常常甚至还远远胜过他们,正像在顽强而坚定地完成必须完成的行动方面,动物有时还会显得胜过了人类一样。

慢慢地,在悉达多心中,有一个认识,有一种学问,也就是智慧到底是什么的问题,他长期探索的目标是什么的问题,已渐渐开花,渐渐成熟了。它无非就是心灵的一种准备,一种能力,一种神秘的艺术,就是每时每刻在生活中都能够做统一的思想,能够感受和吸纳这种统一性。这在悉达多心中慢慢开花了,这在瓦苏德瓦苍老的娃娃脸上反映给他的就是和谐,就是对世界的永恒圆满的认知,就是微笑,就是统一。

可是伤口仍然灼痛,悉达多仍在苦苦思念他的儿子,仍在心中培育着他的父爱和柔情,任凭疼痛摧残自己的身心,干出种种爱的蠢事。这火焰是不会自行熄灭掉的了。

一天,伤口痛得厉害,悉达多熬不过思念之苦,就渡过河去,下了船打算去城里找他儿子。时值旱季,河水轻盈地流淌,可水声却有点儿异样:它在笑哩!它清清楚楚地在笑。河水是在笑,是在清脆响亮地嘲笑这个老船夫。悉达多停下来,弯腰俯身到水面上,想听得更加清楚,却看见静静流淌的水面上倒映出自己的面孔。这张面孔使他忆起了什么,忆起了某些已经淡忘的往事,于是他思索起来,终于发现:这张面孔跟一张他熟悉、热爱但又畏惧的脸很相像。它很像他父亲的脸,那位婆罗门的脸。他回忆起多年前,他还是个年轻小伙子,他怎样迫使父亲同意他离家苦修,他怎样告别了父亲,离家后又怎样再也没回去。他父亲岂不是也为他忍受了同样的痛苦,就像他现在为他儿子所受的苦?他父亲不是早已经死了,孤孤单单地死了,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儿子?他自己何尝不会遭遇同样的命运?如此这般地重复,如此这般地在一个倒霉的圈子里奔跑循环,不就是一出喜剧,一件荒唐透顶的蠢事?

河水发出笑声。是的,就是这个样子,只要苦没受到头,只要还没有解脱,一切都会重头再来,会反反复复忍受同样的痛苦。悉达多重又上了小船,返回船夫的茅屋去,一路上思念父亲,思念儿子,遭受河水嘲笑,与自己争论,情绪濒于绝望,也同样很想大声嘲笑自己,嘲笑整个世界。唉,创伤还未痊愈,心还在同命运抗争,痛苦还没放射出喜悦和胜利的光辉。可是他感到了希望,一回到茅屋就产生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急欲向瓦苏德瓦推心置腹,敞开心扉,向他坦陈一切,把一切都告诉这位倾听大师。

瓦苏德瓦正坐在茅屋里编一只筐子。他不再撑船了,他的视力已经开始衰退,而且不仅是眼睛,他的胳臂和手也不行了。没有改变的,只是他脸上的欢乐,还有他光明磊落的善良。

悉达多坐到老人身边,慢慢开始讲述。讲他过去从来没有讲过的事情,讲他去了城里,讲他灼痛的伤口,讲他见到别的幸福父亲时心生嫉妒,讲他认识到那些愿望挺愚蠢,讲他徒劳地与它们进行斗争。他什么都讲,什么都愿意讲,哪怕是最最难堪的隐私他也能说出来,他什么都**无遗,什么都能兜底儿讲出来。他展示自己的伤口,也讲今天逃走的事,讲他这个幼稚可笑的逃跑者怎样过了河,怎样打算到城里去,以及怎样遭受河水嘲笑。

讲啊讲啊,讲了很久,瓦苏德瓦却不动声色地倾听着,让悉达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感觉到他在倾听,使他觉得自己的痛苦、自己的忧虑向老人流过去了,他隐秘的希望向他流过去了,流过去了又再折返回来。他向这位倾听者展示自己的伤口,一如他们在河里沐浴,一直沐浴到浑身凉爽,与河水融为了一体。如此一直不停地讲述着,坦白着,忏悔着,悉达多越来越感到听他讲的不再是瓦苏德瓦,不再是一个人;这个一动不动的倾听者吸收了他的忏悔,就像一棵树吸收了雨水一样,这个一动不动的倾听者就是河水的化身,就是神的化身,就是永生者的化身。当悉达多停止想自己和自己的伤口时,这种以为瓦苏德瓦已改变自身的认知便支配了他的意识,他越是感受到这点,越是深入其中,就越不觉奇怪,就越认识到一切都既正常又自然,瓦苏德瓦早就是如此,一直是如此,只不过是他自己没有完全认识而已。是的,就连他自己也几乎跟他没有什么两样。他觉得,他现在这样看老瓦苏德瓦就像老百姓看神灵,这可是长久不了的,于是开始在心里向瓦苏德瓦告别。与此同时,他仍在滔滔不绝地讲述。

悉达多讲完了,瓦苏德瓦便用他亲切的昏花老眼望着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向他传送来爱与快乐的光辉,表达出他对他的理解与体谅。他携起悉达多的手,牵着他来到河边那个老地方,和他一起坐下来,笑吟吟地面向着河水。

“你听见河水在笑,”老船夫说,“可是你并没有听见一切。咱们再听听,你会听到更多。”

两人凝神细听。河水歌声悠扬,宛如多声部的合唱。悉达多望着河水,流水映出一幅幅画面:出现了他父亲,他形只影单,因思念儿子而悲伤;出现了他自己,也孤孤单单,也为思念远方的儿子苦恼;出现了他儿子,同样孤独无依,小小年纪就一个人在青春欲望的驱使下闯**,各人有各人的目标,各人为各人的目标痴迷,各人有各人的困恼。河水忧伤痛苦地吟唱着,满怀着渴望地流向自己的目的地。

“你听见了吗?”瓦苏德瓦默默地望着他,似乎在问。悉达多点点头。

“再仔细听听!”瓦苏德瓦低声说。

悉达多更努力倾听。父亲的形象,他自己的形象,儿子的形象,都交融在了一起,还有卡玛拉的形象也出现了,随后又变得模糊起来,还有果文达的形象,还有其他人的形象,全都混杂交融在一起,全都汇入了河水,随着河流一起奔向目标,热切地、焦急地、痛苦地奔向目标。于是河水的歌声充满了渴慕,充满了炽烈的痛楚,充满了无法满足的欲望。河水向着自己的目标奔去,悉达多眼睁睁看着它匆匆流走。看着这由他、他的亲人以及他见过的所有人组成的河水,看着河水掀起的浪花,匆匆地奔向目标,奔向许多的目标,奔向瀑布,奔向湖泊,奔向急流,奔向大海,到达了所有的目标,在每一个目标之后又跟着另一个新的目标,于是水变成蒸汽,升腾到空中,在空中变成雨再落下来,成为泉水,成为小溪,成为河流,再重新流淌,重新奔腾。但是那渴望的声音起了变化。它依然充满痛苦和渴慕,可是已掺和进别的声音,快乐的和痛苦的声音,美好的和邪恶的声音,欢笑的和哀伤的声音,成百种声音,上千种各色各样的声音。

悉达多凝神听着。眼下他已完全是个倾听者,已完全沉潜到了倾听中,身心一片虚空,全力吸收着声响,他感到这时已经把倾听学到了家。当初他也时常听到这所有一切,听到河里这许许多多的声音,今天听起来却别有新意。他已经不再能区分这许多声音,不再能听见欢笑声与哭泣声,小孩的声音与男人的声音,它们全都混杂在了一起,渴望的怨诉和醒悟的欢笑,愤怒的叫喊和垂死的呻吟,全都混合为一体,相互渗透,相互交织,没完没了地缠绕、纠结在一起。一切一切全结合了起来,一切声音、一切目标、一切欲念、一切痛苦、一切喜悦、一切的善与一切的恶,全结合到了一起,就是这个尘世。一切结合在一起就成了这事件之河,就成了生活的交响乐。当悉达多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这河流之声,倾听着这支包含千百种声音的交响诗,不管是烦恼也罢或是欢笑也罢,这时他的心便不会束缚于某一种声音,而是将他的自我融入进了倾听之中,于是便听见了一切,听见了整体,听见了统一,于是这由万千音响组成的伟大交响共鸣便凝结成了一个字,这就是“唵”,意即为:圆满完美。

“你听见了吗?”瓦苏德瓦的目光再一次问。

瓦苏德瓦笑容灿烂,满是皱纹的老脸容光焕发,宛如“唵”的光华浮**在河水的所有声音之上。他笑吟吟地望着朋友,悉达多的脸上也同样漾起笑容。他的伤口开花了,他的痛苦放出了光彩,他的自我融入了统一中。

此刻,悉达多停止了与命运抗争,停止了烦恼痛苦。他脸上绽放着睿智的欢乐,心中不再有不合时宜的愿望,它懂得了圆满完美,乐于顺应事变的河流,乐于顺应生活的潮流,满怀着同情,满怀着喜悦,热衷于流淌,隶属于统一。

瓦苏德瓦从河岸边站起来,一边注视着悉达多的眼睛,见他眼里闪耀着智慧的快意,便一如往常地小心而温柔地轻轻摸了摸他肩膀,说道:

“我一直就等着这一时刻,亲爱的。现在它终于来临,我可以走了。我等待这一时刻已经很久,久得跟我成为船夫瓦苏德瓦一样久。现在够了。再见,茅屋,再见,河流,再见,悉达多!”

悉达多向辞行者深深地一鞠躬。

“我已经知道,”他小声说,“你要进森林去了?”

“我要去森林,我要融入统一。”瓦苏德瓦满面红光地说。

悉达多目送着他,见他意兴盎然地去了。他怀着深沉的欢愉和深沉的敬意,目送着老人远去,见他步态宁静平稳,头颅华光四射,整个身体光芒环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