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1 / 1)

男孩儿怯生生地哭着参加了母亲的葬礼;悉达多叫他儿子,说欢迎他跟自己一起住在瓦苏德瓦的茅屋里,他也是阴沉着脸,畏葸地听着。一连几天,他面色苍白地坐在安葬母亲的小丘旁,不肯吃饭,紧闭双眼,紧锁心扉,苦苦地与命运抗争。

悉达多心疼儿子,对他不加勉强,尊重他的悲哀。悉达多理解,儿子不认识他,不可能像爱父亲那样爱他。他渐渐发现,这个十一岁的男孩儿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是妈妈的心肝宝贝儿,在富裕的环境里长大,吃惯了美食佳肴,睡惯了柔软床铺,习惯了对仆人发号施令。悉达多明白,悲伤的娇少爷不可能突然一下就心甘情愿,满足于生活在这陌生、贫困的环境里。他所以不勉强他,而是要做他的工作,总是把最好吃的饮食留给他。他希望友好而又耐心地,慢慢赢得孩子的心。

孩子刚来到悉达多身边时,他曾称自己是个富有而幸福的人。随着时光流逝,孩子的表现仍旧陌生而阴沉,性情又自负又执拗,不肯干活儿,对老人全然不尊敬,还偷摘瓦苏德瓦树上的果子,于是悉达多开始意识到,儿子给他带来的并非幸福和安宁,而是烦恼和忧虑。可是他爱孩子,宁可忍受爱的烦恼与忧虑,也不要没有孩子的幸福和快乐。

自从小悉达多住进了茅屋,两位老人就分了工。瓦苏德瓦又独自承担起船夫的职责,悉达多则负责家里和地里的活儿,为的是跟儿子在一起。

悉达多等待了很久,等待了好几个月,盼着儿子能理解自己,能接受自己的爱,能对他的爱有所回报。瓦苏德瓦也等了好几个月,在一旁观望、期盼和沉默了好几个月。一天,小悉达多又犟劲儿发作,对父亲耍起脾气来,冲着他摔坏了两只饭碗,瓦苏德瓦看在眼里,晚上就把朋友叫到一边,跟他商议。

“请原谅,”他说,“我找你谈是出于好心。我看见你在折磨自己,我看见你很苦闷。你儿子叫你苦恼,亲爱的,他也叫我苦恼。这只小鸟儿过惯了另一种生活,住惯了另一种巢。他不像你,出于憎恶和厌倦逃离了富裕生活和城市;他是违背自己的心愿,不得已才抛弃这一切的。我问过河水,朋友,我问过它许多次。可河水只是笑,它笑我,笑我也笑你,被我们的愚蠢笑得浑身哆嗦。水喜欢跟水一起,青年喜欢跟青年一起,你儿子现在待的可不是利于茁壮成长的地方!你也去问问河水,听听它对你怎么讲吧!”

悉达多忧心忡忡地望着朋友和蔼可亲的脸,见他皱纹密布的脸上依然神情爽朗。

“我离得开他吗?”悉达多面露羞惭,他小声地问。“再给我点时间吧,亲爱的!瞧,我正在争取他,正在争取他的心;我要用爱,用善意和耐心,将他的心抓住。有朝一日河水也会对他讲话,因为他也是应召唤来的。”

瓦苏德瓦的笑容越发温暖了。“噢,是的,他也是应了召唤。他也属于永恒的生命。可是你和我,我们究竟知不知道召唤他干什么?知不知道他该走什么路,该做什么事,该受什么苦?他的痛苦将不会小啊,他心高气傲,脾气倔强,这种人会吃很多苦头,走很多弯路,做很多错事,遭很多罪孽。告诉我,亲爱的:你不教育你的儿子吗?不强迫他吗?不揍他吗?你不责罚他吗?”

“不,瓦苏德瓦,这些我都不会干。”

“这我知道。你不会强迫他,不会打他,不会命令他,因为你知道,柔能克刚,水可穿石,爱心胜过暴力。很好,我赞美你。不过,你所谓不强迫他,不责罚他,不是你的一个失误吗?你岂不是要用爱心来束缚他?岂不是每天都在用好心和耐心令他羞愧,使他越发难受?你这难道不是强迫他,强迫这个高傲的、娇惯坏了的孩子接受我们这两个老头,跟我俩挤在同一间茅屋里,像我俩一样靠吃几根香蕉度日,把米饭都当作美食吗?我们的想法不可能是他的想法,我们的心衰老而宁静,走起路来样子也跟他不同。难道你想的一切还不是对他的强迫,还不是对他的责罚吗?”

悉达多愕然盯着地面。他小声问:“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送他回城里去,”瓦苏德瓦说,“送他回他母亲的房子里去,那儿还有仆人,把他交给他们。要是没有仆人了,就把他交给一位教师,不是让他受教育,而是让他跟其他男孩、女孩在一起,回到他的世界里去。这,难道你从来没想到过?”

“你真看透了我的心,”悉达多悲哀地说,“这我经常想到。可是你瞧,这孩子本来心肠就硬,叫我怎么能再送他回那样一个世界里去呢?他难道不会花天酒地,不会沉溺于享乐和权势,不会重犯他父亲的所有过失,不会也许完全沉沦在轮回里面吗?”

“问问河水吧,朋友!”船夫笑容灿烂,轻轻摸着悉达多的胳臂说,“你听,它正在笑你呐!你真的相信,你干了蠢事就能避免儿子干蠢事吗?你能保护儿子免受轮回之苦吗?到底怎么办?通过教诲,通过祈祷,通过劝诫吗?亲爱的,难道你完全忘掉了那个故事,那个当初你就在这里给我讲的一位婆罗门之子悉达多的故事,一个发人深省的故事吗?是谁保护了沙门悉达多,使他免于轮回,没有陷入罪孽、贪婪和愚昧?他父亲的虔诚,他那些教师的劝诫,他自己的良知,他自己的探索,这些能保护他吗?有哪个父亲,有哪个教师,能保证他不过自己的日子,不沾染生活的污秽,不承担自己的罪孽,不自己啜饮生活的苦酒,不自己寻找到自己的路呢?你难道相信,亲爱的,也许有谁能幸免于此吧?或许只有你的宝贝儿子是这样的幸运儿,因为你爱他呀,因为你想帮他免除烦恼、痛苦和失望呀?然而就算你为他死上十次,恐怕也丝毫改变不了他的命运。”

瓦苏德瓦还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悉达多诚恳地向他道过谢,就忧心忡忡地走进了茅屋,但却久久无法入睡。瓦苏德瓦说的那些话,他其实都想过,都知道。但那只是一种他无法做到的认识,然而他对儿子的爱,对儿子的柔情,还有他害怕失去孩子的恐惧,却比这认识更加强烈有力。从前,他可曾对什么如此痴迷过?可曾如此深爱过某个人,爱得如此盲目,如此痛苦,如此无望,却又如此幸福?

悉达多没法听从朋友的忠告,他不能放弃他的儿子。他任随儿子对他发号施令,任随儿子瞧不起他。他沉默和等待,每天都默默地进行善意的斗争,都进行无声的耐力战。瓦苏德瓦也沉默和等待,友好、体谅和宽容地等待。在忍耐方面,他俩都是大师。

一天,孩子的脸使悉达多想起了卡玛拉,他不禁忽然记起她很久以前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一句卡玛拉还在青春年少时对他讲过的一句话。“你不会爱。”她对他说。他呢,同意她说的有理,还把自己比作星星,把孩子般愚钝的俗人比作落叶,但从她那句话里,他还是听出了责备之意。事实上,他也是从来不能完全迷恋一个人,委身一个人,以至于忘掉自己,为了爱一个人而去做种种蠢事;他确实从来不能这样,而这,正如他当时感觉到的,正是他有别于那些凡夫俗子的重大差异。可是现在,自打他的儿子来了以后,他悉达多也完全变成了俗人一个,他为爱一个人受苦,为爱一个人痴迷,由于爱竟变成了傻瓜。现在,尽管迟了,他也毕竟还是在生活中感受到了这种极其强烈的**,极其稀罕的**,因它深受其苦,苦不堪言,可却感觉幸福,感觉增添了一些活力,感觉更加充实了一些。

悉达多清楚感到,这种爱,这种对儿子的盲目的爱,是一种**,是一种人性的表现,它就是轮回,就是一注混浊的流泉,一汪幽暗的潭水。不过同时他又觉得,它并非毫无价值,而是必不可少,它源于自己的天性。这种欲望也须要满足,这种痛苦也须要品尝,这种蠢事也须要干一干。

在此期间,儿子就让父亲干蠢事,就让他讨好他,就让他每天对自己的坏脾气忍气吞声。这个父亲毫无任何让儿子佩服的地方,也无任何叫儿子惧怕的地方。这个父亲是位好人,是位善良、和蔼、温柔的人,或者是位虔诚的人,甚或是一位圣者——然后所有这些品德,都不能赢得孩子的心。儿子觉得父亲把他困在这可怜的茅屋里真是讨厌,他讨厌父亲,至于父亲对他的顽皮总是报以微笑,对他的谩骂总是报以友善,对他的恶行总是宽容,则正好被视为了这个老伪君子最可恨的阴谋诡计。儿子倒宁愿被他恐吓,受他虐待。

一天,小悉达多的这种心思终于暴露,公开跟父亲干了起来。父亲分派他一个活儿,叫他去拾柴禾。孩子却不肯出门,执拗、恼怒地站在屋里,脚跺着地,手攥成拳头,冲父亲劈头盖脸一阵吼叫,以发泄对老人的仇恨和蔑视。

“你自己去拾吧!”他气急败坏,“我才不是你的奴仆哩。我知道你不会打我,你根本就不敢!我可是知道,你想用你的虔诚和宽容不断惩罚我,让我自卑。你想让我成为像你一样的人,也那么虔诚,那么温和,那么明智!可我呢,你听着,为了叫你难受,我宁可做强盗和杀人凶手,宁可下地狱也不做像你这样的人!我恨你,你不是我父亲,哪怕你当过我母亲十次姘头也不是!”

他满腔的愤怒与怨恨,以千百句粗野而恶毒的咒骂向父亲倾泻出来,骂完就跑掉了,直到深夜很晚才回家。

第二天早上他又不见了。不见了的还有一个用两种颜色的树皮编成的小篮子,篮子里装的是两个船夫摆渡得来的铜钱与银币。小船也不见踪影,悉达多后来发现它泊在对岸。孩子逃走了。

“我得追他去,”悉达多说,尽管昨天他听了孩子那一通谩骂难过得直发抖,“一个小孩儿可不能独自穿过森林。他会丧命的。瓦苏德瓦,咱们得扎个筏子渡过河去。”

“那就扎个筏子呗,”瓦苏德瓦说,“也好把孩子弄走的渡船划回来。不过,朋友,你还是放他走吧,他不再是小孩子了,会知道想办法的。他要找回城里去的路,他也做得对,别忘了这点。他做的恰恰是你自己耽误了的事。他想自己照顾自己,自己走自己的路。嗨,悉达多,我看出你很痛苦,但是你受的这种苦,却让别人感觉好笑,你自己过不久也会感到好笑。”

悉达多没有答话。他已经拿起斧子,动手用竹子扎筏子,瓦苏德瓦帮助他,用草绳把竹杆捆扎在一起。随后他们划向对岸,可却让河水冲下去了很远,只好奋力逆流而上,才终于到了对岸。

“你干吗随身带着斧子?”悉达多问。

“咱们船上的桨可能已经丢了。”瓦苏德瓦回答。

可是悉达多明白他的朋友想什么。他在想,孩子会把船桨扔掉或者弄断,为了报复,也为了阻挠他们追赶。果然,船里没有了桨。瓦苏德瓦指指船底,笑吟吟地望着朋友,好像要说:“你没瞧出来吗,你儿子要跟你说什么哩?你没瞧出来吗,他不愿咱们追他?”不过这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他动手制作一支新桨。悉达多却向他道别,去追他逃跑了的儿子。瓦苏德瓦对他未加阻拦。

悉达多在森林里找了很久,才想到他这样找毫无用处。他寻思,孩子要么早跑得老远,已经回到了城里,要么还在路上,那他就一定会躲着他这个追踪者。他进而想到,自己也并不真为儿子担心;他内心深处知道,儿子既不会丧命,也不会在森林里遭遇危险。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停地往前跑,不再是为了救孩子,而只是出于再见孩子一面的渴望。就这样,他一直跑到了城边上。

到了离城很近的大道上,他在那座原来属于卡玛拉的漂亮花园大门口站住了;就是在这儿,悉达多第一次见到了坐在轿子里的卡玛拉。昔日情景又浮现在脑海,他又看见自己站在那儿,年纪轻轻,一个胡子拉碴、赤身露体的沙门,头发满是尘土。悉达多伫立了很久,透过敞开的大门朝园内窥视,看见美丽的树影下走动着身着黄色僧衣的僧侣。

悉达多久久伫立着,沉思着,眼前掠过一幅幅画面,耳畔听见了自己的生活故事。他伫立了很久很久,望着那些僧人,可看见的不是他们,而是年轻的悉达多他自己,而是年轻的卡玛拉在大树下走动的倩影。他清清楚楚看见自己怎样受到卡玛拉款待,怎样得到她的第一个吻,怎样自豪而又轻蔑地回顾他的婆罗门生涯,自豪而又急切地开始他的世俗生活。他看见迦马斯瓦弥,看见他的仆人们,看见那些盛宴,那些赌徒,那些乐师,看到卡玛拉养在笼子里那只会唱歌的小鸟,他再一次体验这一切,感受着轮回的滋味,再一次变得衰老和疲倦,再一次觉得恶心,再一次感受到寻求解脱的愿望,再一次多亏圣洁的“唵”才得恢复健康。

在花园门口伫立了很久很久,悉达多才认识到驱使自己来到这里的那个愿望是愚蠢的,他没法帮助自己儿子,他不该老离不开他。他深深感到对逃走了的儿子的爱,觉得它就像自己内心中的一道伤口,可他同时也感到,给他留下这伤口不是让他老去戳、老去搅,它势必会开花结果,势必会光彩耀眼。

可眼下这伤口没有开花结果,没有光彩耀眼,悉达多因此很伤心。驱使他来这里追赶、寻找他儿子的目的已经落空。他悲哀地坐到地上,觉着心中有什么正在死去,他感觉心中一片空虚,不再有欢乐,不再有目标。他静坐着,等待着。这是他在河边学会的本领:等待,忍耐,倾听。他坐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倾听,倾听自己的心疲乏而悲哀地跳动,等待着一个声音。他坐在那儿倾听了几个钟头,再也看不见那一个个景象,便陷入了空虚之中,再看不到一条出路,只好听任自己沉沦。当他感到内心伤口灼痛,就默诵“唵”,以“唵”充实自己。花园里的僧人们看见了他,因为他已坐了好多个钟头,花白的头发落满了灰尘,于是就走过来一个僧人,在他面前放下了两个芭蕉。老人没有看他。

一只手碰了碰他肩膀,把他从僵坐状态中惊醒转来。他马上认出了这触碰,这温柔而羞怯的触碰,神智就清醒了过来。他站起身,向走到了他跟前的瓦苏德瓦问好。望着瓦苏德瓦和蔼可亲的脸,望着他脸上充满了微笑的细密皱纹,望着他那明澈开朗的眼睛,悉达多也微微笑了。这时他看见了面前的芭蕉,递了一支给船夫,自己吃了另一支。随后他默默地跟着瓦苏德瓦返回了森林,返回了渡口。谁也没提今天发生的事,谁也没提孩子的名字,谁也没提他逃走了,谁也没触及这道伤口。回到茅屋,悉达多便往自己**一躺;过了一会儿,瓦苏德瓦来到他身边,端给他一碗椰子汁,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