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留在这条河边,悉达多想,当年我投奔那帮凡夫俗子,就曾渡过这条河,一位友好的船夫摆渡了我,现在我还是要找他。当年我是离开他的茅屋,步入了一种新的生活,而今这生活已经陈旧了,衰亡了——但愿我现在的路,现在的新生活,也能从他的茅屋开始!
悉达多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奔腾的河水,注视着那清澈见底的碧绿,注视着它描绘出神秘画面的水晶般的线条。他看见,河水深处不断冒起明亮的珠串,一个一个气泡静静漂浮在光洁如镜的水面上,水里倒映着湛蓝的天空。河流正用千万双眼睛盯着他,绿色的眼睛,白色的眼睛,水晶般的眼睛,天蓝色的眼睛。他多么爱这条河啊,它使他心旷神怡,他多么感激它啊!他听见心里有个声音,有个新觉醒的声音在对他讲:爱这条河吧!留在它身边吧!向它学习吧!哦,是的,他愿意向它学习,他愿意倾听它的声音。悉达多觉得,谁若是懂得这条河和它的秘密,他也就会懂得其他许多东西,许多秘密,所有的秘密。
可是今天,他只看见了这条河的一个秘密,一个攫住了他心灵的秘密。他看到:河水流啊流啊,一个劲儿地流啊,但却总是在那里,总跟原来一模一样,然而又每时每刻都是新的!哦,有谁理解这点,懂得这点呢!他是不懂得,不理解,他只感觉浮想联翩,心中涌动着遥远的回忆,回响着神灵的声音。
悉达多站起身,腹中饥饿已经无法忍受。他忘情地沿着岸边继续向前走,面朝河水,倾听着流水声,倾听着腹内的饥肠辘辘声。
他来到渡口,依然是当年那只小船泊在那里,依然是当年摆渡过他的那个船夫站在船上;悉达多认出了船夫,他也苍老了很多。
“你愿意渡我过河吗?”悉达多问。
船夫见一个如此高贵的人竟独自徒步走来,很是惊讶,接他上船后便撑离了河岸。
“你选择了一种美好的生活,”悉达多说,“每天生活在河边,在河面上行船,必定十分美好。”
船夫笑呵呵地摇摆着身子,说:“是很美,先生,正如你所说。可是,每一种生活,每一项工作,不都也很美好吗?”
“也许吧。不过我还是很羡慕你这个行当。”
“噢,你很快会厌倦的。这可不是衣着华丽的人干的活儿。”
悉达多笑了。“今天已经有人留心过我这身衣服,带着疑虑的眼光。船家啊,这身衣服已成了我的累赘,我给你,你是否愿意收下呢?要知道,我可没钱付你摆渡费喽。”
“先生是开玩笑吧。”船夫笑道。
“我没开玩笑,朋友。你瞧,你已经用你的船摆渡过我一次,没有收钱。今天也照样吧,但请收下我的衣服。”
“先生莫非要光着身子继续赶路吗?”
“哦,我现在最希望的是根本不再赶路。船家啊,最好你能给我一条旧围裙,收留我做你的助手,确切地说做你的徒弟,因为我得先学会撑船才行。”
船夫久久地打量着这个外乡人。
“现在我认出你来了,”他终于说道,“你在我的茅屋里借过宿,很久很久以前啦,大概二十多年前吧,当年我把你渡过了河,然后像好朋友一样道了别。那会儿你不是个沙门吗?你的名字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我叫悉达多。上次你见到我时确实是个沙门。”
“欢迎欢迎,悉达多!我叫瓦苏德瓦。我希望今儿个你还是做我的客人,在我的茅屋里睡觉,给我讲讲你从何处来,你华丽的衣服为什么成了你的累赘。”
他俩已到了河心,瓦苏德瓦加紧划桨,以便逆水前进。他平静地工作着,胳臂看上去很有力气,目光盯着船头。悉达多坐在船里注视着他,回忆起了当年他做沙门的最后一天,心中就曾对此人萌生过喜爱。他接受瓦苏德瓦的邀请,对他表示了感激。靠岸时,他帮船夫把船系牢在木桩上,随后船夫请他走进茅屋,给他端来了饭和水;悉达多吃得津津有味,还吃了瓦苏德瓦款待他的芒果。
日落时分,他俩坐在岸边的一棵树干上,悉达多给船夫讲了自己的出身和生活经历,讲的就像他自己在今天那些绝望时刻所目睹的那个样子。他讲啊讲啊,一直讲到了深夜。
瓦苏德瓦全神贯注地听着。他倾听了悉达多的一切,他的出身和童年,他所有的学习,所有的探索,所有的欢乐,所有的痛苦。乐于倾听,乃是这位船夫最大的美德:像他这样善于倾听的人很少。他一句话没说,讲述者就感觉他把他的话全都听进去了;他只静静地、坦诚地、怀着期待地、一字不漏地听着,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也不加任何褒贬,只是倾听着,倾听着。悉达多感到,能向这样一位倾听者敞开胸怀,做出自白,让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探索和自己的烦恼沉潜于他的心中,实在是莫大的幸事。
临近结尾,悉达多讲到河边的那棵树,讲到自己沉沦落魄,讲到那神圣的“唵”,讲到他一觉醒来对河流产生了深深的热爱,这时船夫听得更是全神贯注,心驰神往,以至闭上了眼睛。
悉达多讲完了,出现了长时间的沉寂,这时瓦苏德瓦才说:“情况正如我的想象。河水对你说话了。它也是你的朋友,也对你说了话。这很好,好极了。你就留在我这儿吧,悉达多,我的朋友。从前我有过一个妻子,她的床铺就在我的床铺旁边,可是她早就过世了,我已经过了很久单身生活。你就跟我一起过吧,反正有两个人的住处和饭食。”
“我感谢你,”悉达多说,“我感谢并接受你的邀请。我还要感谢你,瓦苏德瓦,感谢你这么专心地听我讲!善于倾听的人很少见,我从未遇见过像你这样善于倾听的人。这方面我也要向你学习。”
“你会学会的,”瓦苏德瓦说,“但不是跟我学。是河水教会了我倾听,你也要跟它学。它什么都懂,这条河,你可以向它学习一切。瞧,你已经向它学到了一点,就是努力向下,努力往下沉,向深处探索,这很好。富有而高贵的悉达多变成划桨的伙计,博学的婆罗门悉达多变成船夫,这也是河水点拨你的。你还会向它学到别的东西。”
长长的停顿之后,悉达多才问:“还有别的吗,瓦苏德瓦?”
瓦苏德瓦站起来。“夜深了,”他说,“咱们睡觉去吧。我不能告诉你‘别的’,朋友。你将会学到,或许你已经知道了。瞧,我不是学者,我不擅长讲话,也不擅长思索。我只会倾听,只会虔诚善良,别的什么都没学到。要是我能说会道,指导别人,那我没准儿是个智者喽;可事实上我只是个船夫,我的任务就是送人过河罢了。我已经摆渡了许多人,成千上万的人,他们全都认为我这条河只是他们旅途上的障碍。他们旅行是为了挣钱和做买卖,还有去参加婚礼,去朝圣,而这条河正好挡在他们路上,船夫呢,就是要帮他们迅速越过这个障碍。但是,在这成千上万人中有几个人,不多的几个人,四个或者五个吧,对于他们这条河不再是障碍,他们听见了河水的声音,他们倾听了它的讲述,于是这条河对于他们就变得神圣了,就像它对我变神圣了一样。不过咱们还是歇着吧,悉达多。”
悉达多留在了船夫身边,跟他学习撑船,如果渡口没事好做,他就跟瓦苏德瓦去稻田里干活儿,或者拾柴禾,或者摘芭蕉果子。他学习做船桨,学习修破船和编筐子,对学什么都兴致勃勃;就这么飞快地过了一天一天,一月一月。河水教给他的东西,可真是比瓦苏德瓦教的多。他不断地向河水学习。首先向它学习倾听,平心静气地倾听,以等待和坦诚之心倾听,不怀**,不存热望,不加判断,不带见解。
他愉快地生活在瓦苏德瓦身边,两人偶尔交谈几句,话不多却都经过深思熟虑。瓦苏德瓦不喜欢讲话,悉达多很少能激起他谈话的兴致。
有一次悉达多问他:“你是否也向河水学到了那个秘密,就是时间并不存在?”
瓦苏德瓦满脸爽朗的笑容。
“是的,悉达多,”他说,“你想讲的是不是,河水到处都同时存在,在源头,在河口,在瀑布,在渡口,在急流,在大海,在山涧,到处都同时存在,因此对于它只有现在,而不存在未来的阴影?”
“是这样,”悉达多回答,“我弄明白这点后再看自己的生活,就发现它也是一条河,少年悉达多跟成年悉达多以及老年悉达多,只是被影子隔开罢了,而不存在现实的间隔。悉达多先前的出生并非过去,他的死亡与回归梵天也并非将来。没有什么过去,没有什么将来;一切都是现实,一切都有本质和现时存在。”
悉达多侃侃而谈,这大彻大悟使他异常兴奋。噢,一切的烦恼不就是时间吗?一切自我折磨和自我恐吓,不就是时间吗?一旦克服了时间,一旦从思想里摈除了时间,世间的一切艰难困苦,敌对仇视,不也一扫而光了吗?他说得兴高采烈,瓦苏德瓦只是容光焕发地望着他微笑,点点头表示赞许;他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用手摸了摸悉达多的肩膀,然后便转身又做自己的事去了。
又有一次,当雨季河水猛涨,水流湍急,悉达多说:
“哦,朋友,河水有许多声音,非常多声音,不是吗?它是不是有国王的声音,有战士的声音,有公牛的声音,有夜鸟的声音,有产妇的声音,有叹气者的声音,以及千千万万种别的声音?”
“是这样,”瓦苏德瓦点点头,“河水的声音里包含世间万物的声音。”
“当你同时听到它全部的上万种声音时,”悉达多接着讲,“你知道它说的是哪个字吗?”
瓦苏德瓦脸上绽出了幸福的笑容,他俯身凑近悉达多,在他耳边低声说出了神圣的“唵”字。这也正是悉达多从流水中听到的那个字。
一次又一次,悉达多的笑容跟船夫的笑容越来越像了,差不多是同样的容光焕发,同样的喜不自胜,同样地笑出了千百条细细的皱纹,同样地天真纯朴,也同样地和蔼慈祥。好多旅客看见这两个船夫都以为他们是兄弟俩。傍晚,他俩经常一起坐在河岸边的树干上,默然无语地倾听河水流淌;对他们来说,这不是流水的声音,而是生活的声音,存在的声音,永恒变化的声音。不少时候,两人在倾听河水时会想到相同的事,想到前天的一次谈话,想到一个长相和遭遇叫他们忘不了的船客,想到死亡,想到他们的童年;有时候,在河水向他们诉说美好事物的同一瞬间,他俩会四目相视,会心一笑,因为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件事情,为相同的问题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有些旅客感觉到,这只渡船和这两个船夫颇有些特别的地方。有时一位旅客盯着一个船夫的脸看上一阵,就开始讲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烦恼,坦陈自己的劣行,恳求给他安慰和忠告。有时一位旅客会请求跟他们共度一个夜晚,以便倾听河水流泻的声音。有时还跑来一些好奇者,他们听说渡口住着两位贤人,要不就是魔法师或者圣者。这些好奇的家伙提出许多问题,但却得不到回答,他们既没见着魔法师,也没见着圣者,只见到两个和蔼可亲的小老头儿,他俩闷声不响,显得有些个古怪和笨拙。好奇者们哈哈大笑,都说什么那些传播谣言的民众真是轻信和愚蠢。
过去了一些年,没人再议论他们了。这时候来了一些游方僧人,一些佛陀乔达摩的弟子,他们请求摆渡过河去。两个船夫从他们口里得知,他们正心急火燎地赶回他们伟大的导师那儿,因为广为传说佛陀已经危在旦夕,即将完成实现解脱的涅槃。不久又来了一群游方僧侣,紧接着再拥来一群;这些僧人和大多数旅客一样,都是开口必谈乔达摩,谈他即将实现的涅槃。就像来赶军队出征或者国王加冕的热闹似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如蚂蚁般麇集起来,像是受到一股强大的魔力吸引,纷纷奔向佛陀即将涅槃的地方,奔向将有大事发生的地方,奔向一位世纪伟人即将圆寂之处。
悉达多近来经常想到这位垂危的尊者,这位伟大的导师,他的声音曾告诫民众,唤醒了千千万万人;悉达多也聆听过他的声音,也满怀敬畏仰望过他圣洁的容颜。悉达多亲切地怀念着佛陀,眼前历历呈现出佛陀走向完美之路,并含笑忆起当年年纪轻轻的他对佛陀讲过的那番话。他感觉那些话傲慢自负,老练圆滑,回想起来不禁哑然失笑。他早就知道自己无法跟乔达摩截然分开,可是又接受不了他的学说。不,一个真正的探索者,一个真正想有所发现的人,是不可能接受什么学说的。可是这个人一经有所发现,却可以称许任何学说、任何道路、任何目标,什么也不能再把他与生活在永恒中的、呼吸着神的气息的千千万万人分隔开来。
就在许多人都去朝拜垂死的佛陀的某一天,卡玛拉,当年那个美艳的交际花,也去了佛陀那儿。她早已摆脱以往的生活,把自己的花园赠送给了乔达摩的弟子们,皈依了佛陀的学说,成了那些游方僧人的朋友和施主。听到乔达摩病危的消息,她就带着她的儿子小悉达多上了路,衣着简朴,徒步而行。她领着小儿子沿着河流前进;可小家伙儿很快便累了,想要回家,想要休息,想要吃饭,就又哭又闹起来。卡玛拉只好跟他一起频频休息,孩子已经习惯了对她固执己见,她不得不给他东西吃,不得不哄他,骂他。孩子不明白,干吗要跟随母亲辛辛苦苦地赶路,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探望一个陌生人,一个快要死去的圣者。索性让他死去得啦,这跟他这个小孩子有什么相干喽?
母子俩已走到离瓦苏德瓦渡船不远的地方,小悉达多又一次逼着妈妈要她歇一歇。卡玛拉自己也累了,于是就趁孩子吃香蕉的一会儿工夫,自己坐在地上稍稍闭了闭眼睛。母子俩正歇着,可突然卡玛拉发出一声惨叫,吓得孩子连忙瞧她,看见她惊慌失措,脸色惨白,从她的衣裙下面钻出来一条小小的黑蛇,咬了卡玛拉逃走了。
他俩赶紧往前跑,想找人求助,刚好跑到了渡船附近,卡玛拉就望地上一倒,再也走不动了。孩子发出凄厉的喊叫,不时地亲吻和拥抱自己的母亲,她呢也跟着大声呼救,直至声音传到了正站在渡船旁边的瓦苏德瓦耳里。他迅速赶过来,抱起卡玛拉把她放到船里,孩子也跟着上了船,一会儿他们就到了茅屋里;这时悉达多正在炉灶旁生火。他抬头一眼看见男孩的脸,奇怪竟一下子使他想起了早已淡忘的往事。接着他又看见了卡玛拉,并且马上认出了她,尽管这时她正不省人事地躺在船夫的臂弯里;这下悉达多明白了,这男孩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的相貌令他不禁想起自己的童年,胸中于是激动万分。
卡玛拉的伤口清洗干净了,然而已经发黑,身体也肿了起来,便给她灌了汤药。她恢复了知觉,躺在茅屋里的悉达多的**;深爱过她的悉达多俯身看着她。她觉得像是一场梦,含笑望着这个昔日恋人的脸,慢慢才意识到自己眼前的处境,想起她是给蛇咬了,便惊恐地呼唤她的孩子。
“他就在你身边,别担心。”悉达多说。
卡玛拉紧盯着他的眼睛。蛇毒使她全身麻木,说话舌头不灵。“你老了,亲爱的,”她说,“头发花白了。可你仍然像当年那个没有衣服穿,两脚满是尘垢地跑进花园来找我的那个小沙门。比起当年你离开我和迦马斯瓦弥出走时来,现在你更像个沙门得多。你的眼睛仍像那个时候,悉达多。唉,我也老了,老了——你还认得我吗?”
“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卡玛拉,亲爱的。”悉达多笑笑说。
“你也认识他吗?”卡玛拉指指她的孩子说,“他是你的儿子。”
她目光变得迷茫,合上了眼皮。男孩哭了起来,悉达多把他抱到怀里,任他尽情哭泣;他抚摩着儿子的头发,看着他孩子气的面孔,想起了一段自己儿时学到的婆罗门祈祷文。缓缓地,用唱歌一般的声调,他吟诵起祈祷文来;从往昔和儿时,祈祷文一句一句流进他的记忆里。在他的吟诵抚慰下,孩子平静下来了,还只偶尔抽泣两声,接着便睡着了。悉达多把他放到瓦苏德瓦的**。瓦苏德瓦正站在炉灶边烧饭。悉达多瞥了他一眼,他也冲他微微一笑。
“她快死了。”悉达多低声说。
瓦苏德瓦点点头,炉里的火光映照着他慈祥的脸膛。
卡玛拉又一次恢复了知觉。痛楚扭歪了她的面庞,在她的嘴上和苍白的双颊上,悉达多的眼睛读出了痛苦。他静静地读着,专注、耐心地读着,把灵魂沉浸在了她的痛楚里。卡玛拉觉察到了,目光开始搜寻他的眼睛。
“现在我发现你的眼睛也变了,”她望着他说,“变得完全不一样了。我到底凭什么认出来你是悉达多呢?你既是他,又不是他啰!”
悉达多无言以对,眼睛静静盯着她的眼睛。
“你达到目的了吗?”她问,“你找到安宁了吗?”
他笑笑,把手抚在她手上。
“我明白了,”她说,“明白了。我也会找到安宁的。”
“你已经找到安宁。”悉达多轻声说。
卡玛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她想起自己本来是要去朝拜乔达摩,亲眼瞻仰佛陀的面容,呼吸他的宁静安详,谁知却找到了他悉达多;这也好,跟见到佛陀一样的好。她本想告诉他这个意思,可是舌头已不再受她支配。她默默地望着他,在她的眼睛里,悉达多看见生命之火渐渐地熄灭了。临终的痛苦充溢她的眼睛,她的肢体经受了最后一次震颤,悉达多用手指合上了她的眼睑。
他呆呆坐着,凝视着卡玛拉长眠不醒的面容。他久久端详着她的嘴,她这衰老、疲倦、嘴唇已经变薄了的嘴,忆起自己正值青春年华,曾把这张嘴比作一枚新剖开的无花果。他坐了许久许久,盯着这苍白的面孔,盯着那些疲倦的皱纹,盯着盯着仿佛自己便融合了进去,仿佛看见自己的脸也同样躺在那儿,同样的苍白,同样没了生气,同时又仿佛看见自己的脸和她的脸依然年轻,依然嘴唇红润,目光炯炯;这种当前与往昔并存的感觉,这种存在永恒的感觉,渗透了他的整个意识。此刻他深深感到,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深切地感到,每一个生命都不可摧毁,每一个瞬间都永恒长存。
他站起身,瓦苏德瓦已经给他盛好了饭。可是悉达多没吃。两个老人在羊圈里铺了一个草垫子,瓦苏德瓦便躺下睡了。悉达多却走出去,在茅屋前坐了一夜,倾听着潺潺的河水,往事一阵一阵冲刷他的心,一生的所有时光同时涌向了他,把他团团包围在了中间。他时不时也站起来走到茅屋门边,听听孩子睡得怎么样。
一大早,太阳还没露头,瓦苏德瓦已走出羊圈,来到朋友身边。
“你没睡觉。”他说。
“没睡,瓦苏德瓦。我坐在这儿倾听河水的声音。它给我讲了许多,用有益的思想充实了我内心,用和谐统一的思想充实了我内心。”
“你经受了苦厄,悉达多,可我发现你心中并无悲伤。”
“是的,亲爱的,我干吗悲伤呢?我,过去曾经富有和幸福,现在更富有更幸福了。我得到了一个亲生儿子。”
“我也欢迎你的儿子到来。可是现在,悉达多,咱们去干活儿吧,要干的事多着呐。卡玛拉是在我妻子去世的那张**合眼的,咱们也就在当年焚化我妻子的小丘上,为卡玛拉垒起柴堆吧。”
孩子仍在熟睡,他们已垒起火葬的柴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