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1 / 1)

悉达多去拜访商人迦马斯瓦弥,被指引进了一幢富丽堂皇的宅子。仆人领他穿过珍贵的地毯,进入一间房间,在那儿等候着主人。

迦马斯瓦弥进来了,是个敏捷、干练的男子,头发已经花白,目光机灵、谨慎,嘴巴却显出贪婪。主客二人寒暄起来。

“人家告诉我,”商人开口道,“你是位婆罗门,是位学者,想找商人谋个差事。你难道陷入了困境,婆罗门,所以要来找工作吗?”

“不,”悉达多回答,“我没有陷入困境,从来也没陷入过困境。要知道,我是从长期生活过的沙门那儿来的。”

“既然你从沙门那儿来,又怎么没有陷入困境呢?沙门不都一贫如洗吗?”

“我确实没有财产,”悉达多回答,“如果这就是你所谓困境的意思,那我确实一贫如洗。可我是自愿的,也就是并未陷入困境。”

“你既然一贫如洗,又打算靠什么为生呢?”

“这点我还从来没想过,先生,我一贫如洗已经三年多了,却从没想过靠什么生活。”

“那么,你是靠别人的产业过活啰。”

“可能是吧。可商人不也靠别人的财产为生吗。”

“说得是。不过,他不从别人那儿白拿他的一份,他把自己的商品卖给了他们。”

“情况看来就是如此。每个人都索取,每个人都付出,这就是生活。”

“可是请问,你既然一贫如洗,你又想付给人家什么呢?”

“每个人付出他所拥有的东西。士兵付出力气,商人付出商品,教师付出学识,农民付出稻谷粮食,渔夫付给人鲜鱼。”

“很好。那你准备付出的是什么呢?你学过什么?你会什么?”

“我会思考。我会等待。我会斋戒。”

“就这些吗?”

“我想就是这些。”

“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比如说斋戒,它有什么好处呢?”

“它大有好处,先生。如果一个人没有饭吃,斋戒就是他最明智的选择。比方说,悉达多如果没有学会斋戒,那他今天就必须找一份工作,不管是在你这儿,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因为饥饿会迫使他这么做。可是悉达多却可以心平气和地等待,他不会急躁,不会窘迫,可以长时间忍受饥饿的困扰,而且对此一笑置之。先生,这就是斋戒的好处。”

“有道理,沙门。请等一等。”

迦马斯瓦弥走了出去,拿着一卷纸回来递给客人,问道:“你会读这个吗?”

悉达多定睛看那卷纸,上面记录的是一份购货合同,便开始读出合同内容。

“好极了,”迦马斯瓦弥说,“你可以在这张纸上给我写点什么吗?”

他递给悉达多一张纸和一支笔,悉达多马上写了递还给他。

迦马斯瓦弥念道:“书写有益,思考尤佳。明达有益,忍耐尤佳。”

“写得真棒,”商人夸奖说,“有好多事咱们以后还可以再谈。今天我只邀请你做我的客人,在我这房子里住下来。”

悉达多道过谢,接受了邀请,从此便住在商人家里。人家给他送来了衣服、鞋子,还有一个仆人每天给他准备洗澡水。白日里有两餐丰盛的饭菜,可悉达多只吃一餐,而且既不吃肉,也不喝酒。迦马斯瓦弥给他讲自己的生意,领他看货物和仓库,还教他算账记账。悉达多学会了许多新东西,但听得多说得少。他牢记卡玛拉的话,从来不对商人低声下气,迫使他对自己平等相待,甚至超过了平等相待。迦马斯瓦弥小心谨慎地经营自己的生意,往往投入很大的热情,悉达多却视这一切如同游戏,他努力准确掌握游戏规则,对游戏的内容却毫不动心。

他到迦马斯瓦弥家不久,就帮着主人家做生意了。但是每天一到卡玛拉跟他约定的时间,他就去拜访她,穿着漂亮的衣服,精致的鞋子,不久还给她带了礼物。她那红润、聪明的小嘴教会了他许多,细嫩、圆润的手儿也教会了他许多。他在情爱方面还是个孩子,很容易盲目地、不知厌足地堕入情欲的深渊,所以卡玛拉就对他从头教起,让他懂得要想自己快乐,就得给人快乐;懂得每一种举动,每一次抚摩,每一回接触,每一道目光,身体的每一个最细小的部位,都自有其秘密,而唤醒这秘密,就会带给知情者幸福满足。她教他,在一次爱的盛典之后,相爱者如果没有相互佩服惊叹,没有既征服了对方又被对方征服了的感觉,就不可以分开,以免双方有任何一方产生厌倦和乏味,产生那种勉强了人家或被人家勉强的恶心感觉。在美丽而聪慧的女艺术家身边,悉达多享受了许多美妙时光,成了她的学生、她的爱人和她的朋友。他现实生活的价值和意义,完全在卡玛拉这儿,而不是在迦马斯瓦弥的生意当中。

商人把草拟重要信函和合同的事全交给了他,并且习惯了跟他商量所有重要的事情。他很快就看出,悉达多对大米、棉花、船运和贸易所知不多,运气却很好,而且在沉着镇定方面,在善于倾听他人意见和洞察他人心思的方面,胜过了他这个商人。

“这个婆罗门啊,”他对一个朋友说,“他不是个真正的商人,永远都不会是,他的心永远不会产生做生意的热情。可他拥有那种自动获得成功的人的诀窍,也不知是因为他天生福星高照,还是会魔法,或是他从沙门那儿学到了什么高招。做生意在他似乎只是游戏,从来不会叫他全心全意,从来不会完全控制住他,他也从来不怕失败,从来不担心亏本。”

那朋友建议商人:“你交些生意给他做,赚了分三分之一红利给他,倘使亏了,也让他承担亏损的三分之一。这样,他就会积极一些啦。”

迦马斯瓦弥接受了这个建议。可是悉达多仍然漫不经心。赚了就不动声色地收下,赔了笑笑说:“嗨,瞧瞧,这次又搞砸了!”

事实上,他似乎对做生意无所谓。一次他去一个村庄收购一批刚收获的稻谷。可是他到达时稻谷已经卖给另一个商人了。然而悉达多还是在村子里待了几天,他招待农民们吃喝,给农民的孩子们铜币,还参加了一个村民的婚礼,然后才心满意足地回来了。迦马斯瓦弥责备他没有及时返回,浪费了时间和金钱。悉达多却回答:“别骂啦,亲爱的朋友!靠骂从来得不到什么。既然亏损了,我就担着呗。我很满意这次旅行。我结识了各种各样的人,一位婆罗门成了我的朋友,孩子们骑在我的膝头上玩耍,农民们领我看他们的田地,谁都没把我当成一个商人。”

“这一切都挺美妙,”迦马斯瓦弥不高兴地嚷道,“可实际上你却是个商人,我得说,难道你这次去只是为了自个儿消遣吗?”

“当然啦,”悉达多笑道,“我这次去当然是为我消遣。要不为了什么?我熟悉了一些人和一些地方,我享受了殷勤款待和信任,我赢得了友谊。瞧,亲爱的,假如我是你迦马斯瓦弥,我一见生意落了空,就会满怀气恼地匆匆赶回来,可实际上时间和金钱已经损失了。而我呢,却好好地过了几天,学到了东西,享受了快乐,既没有因烦恼和匆忙而损害自己,也没有伤害别的人。如果我以后再去那儿,也许是去收购下一轮的收获,或者为了别的什么目的,那么,友好的人们就会殷勤、快活地接待我,我也会庆幸自己上次没有来去匆匆,流露不快。好啦,朋友,别因训斥我伤了你自己身体!如果有朝一日你发现:这个悉达多给我造成了损失,那么你只须说一句话,悉达多就会走人。不过在此之前,咱们还是彼此将就吧。”

迦马斯瓦弥企图让悉达多相信,他吃的是迦马斯瓦弥的饭,结果白费力气。悉达多吃的是他自己的饭,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俩吃的都是别人的饭,都是大家的饭。悉达多从来不听迦马斯瓦弥诉说他的忧虑,迦马斯瓦弥却总有许多忧虑。他忧虑一桩生意可能失败,一批货物似乎运丢了,一个客户可能付不了款,可他永远没法让他的伙计相信,诉苦、发火,紧皱额头乃至睡不好觉,会有什么用处。有一次他提醒悉达多,他懂得的一切都是跟他迦马斯瓦弥学的,悉达多答道:

“你可别跟我开这样的玩笑!我向你学的只是一满筐鱼卖多少钱,贷出去的款子收多少利息。这就是你的学问。而思考呢,我可不是向你学的,可敬的迦马斯瓦弥,倒是你该跟我学习。”

确实,悉达多的心没放在生意上。生意好,就使他有钱送给卡玛拉,而他赚的钱绰绰有余。除此而外,悉达多关心和好奇的只是那些人。从前,这些人的营生、手艺、忧虑、欢乐和愚昧,对于他都像天上的月亮一般陌生和遥远。而今他轻而易举就能跟所有人交谈,和所有人一起生活,向所有人学习,同时却又深深意识到,自己跟他们之间有什么隔阂,意识到这隔阂就是他的沙门身份。他看到人们像儿童或者动物似的活一天是一天,因此对他们既喜爱又鄙视。他看到他们劳劳碌碌,看到他们受苦和变衰老,仅仅为了一些他看来根本不值得付出如此代价的东西,为了金钱,为了小小的乐趣,为了区区的荣誉;他看到他们互相指责和辱骂,看到他们为一些让沙门一笑了之的痛苦怨天尤人,看到他们为一些让沙门无所感觉的匮乏苦闷烦恼。

这些人无论带给他什么,他都坦然接受。商贩向他兜售亚麻布,他欢迎;欠债人找他借钱,他欢迎;乞丐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向他叫穷,他也欢迎,实际上乞丐的贫穷恐怕还不及沙门一半。外国富商和给他刮脸的仆人,他同等对待,还有对那些在卖香蕉时总爱坑他几文小钱的街边小贩,也没什么两样。迦马斯瓦弥来找他诉说忧虑苦恼,或是为了一桩买卖来责怪他,他总是好奇而兴致勃勃地听着,对他表示惊奇,努力理解他,承认他有些道理,不多不少正好是他看来必要的那么多道理,然后便转身离开他,去见下一个急于见他的人。来找他的人可多着呐:许多人来跟他做生意,许多人来欺骗他,许多人来摸他的底牌,许多人来唤起他的怜悯,许多人来向他讨主意。他给人出主意,他对人表示怜悯,他施舍馈赠,让自己上一点儿小当;这整个的游戏以及大伙儿玩游戏时表现的热情,都使他心思活跃,全神贯注,一如当年他侍奉诸神和梵天时那样。

悉达多时不时地感到胸膛深处有一个渐渐衰亡的、微弱的声音,在轻轻地提醒,轻轻地抱怨,轻得他几乎听不见。后来他在某一个时刻意识到,自己过的是一种荒诞的生活,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个游戏,他感到挺愉快,他有时感到很快乐,但生活本身从身边流逝了,却未曾将他触及。就像一个玩球儿的人一样,他玩儿他的生意,玩儿他周围的人,观察他们,拿他们寻开心,可他的心,他的生命的源泉,却不在这里。这源泉流向不知何处,不知离他有多远,越流越看不到了,与他的生活完全没有了关系。有几次,他想着想着吓了一跳,希望自己也能满腔热忱、全心全意,投身到所有这些孩子气的日常活动中去,真正地生活,真正地行动,真正地享受,真正地做生活的主宰,而不仅仅当一个生活的旁观者。

他经常去美丽的卡玛拉那儿修习爱的艺术,完成性的膜拜,此时奉献和索取便合而为一,超越了任何其他场合;同时他跟卡玛拉闲聊,向她学习,给予她忠告,也接受她的忠告。卡玛拉理解他,胜过了当初果文达对他的理解;她跟他更加相像。

一次,他对卡玛拉说:“你像我一样,跟大多数人不同。你是卡玛拉,你就是你;在你内心有一种宁静,有一个避难所,你随时都可以躲进去,获得回家的感觉,我也可以这样。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可以这样,但大家也有可能这样。”

“并非所有人都聪明嘛。”卡玛拉说。

“不,”悉达多说,“问题并不在这里。迦马斯瓦弥像我一样聪明,可他心里就没有归宿。其他人倒有,其他一些智力像小孩子的人。大多数人都好像落叶,卡玛拉,在空中飘舞、翻卷,最后摇摇摆摆落到地上。可是也有另一些人,一些为数不多的人,却像沿着一条固定轨道运行的星星,没有风吹得到它们;它们有自身的规律和轨道。在我认识的所有学者和沙门中,只有一位是这种类型的人,是一个完人,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就是乔达摩,就是那位佛陀,那个讲经传道者。每天都有成千的信徒听他宣讲自己的学说,每时每刻尊崇他的训诫,可他们全都是落叶,他们自己内心没有学说和规律。”

卡玛拉含笑注视着他。“你又在说他了,”她道,“你还是丢不掉沙门脑瓜。”

悉达多缄默不言,于是他们又开始玩爱的游戏,玩卡玛拉熟悉的三四十种不同玩儿法中的一种。她的身子柔韧如美洲豹,如猎人的弓;谁向她学过爱的艺术,就会品尝到百般快乐,洞悉无数的秘密。她和悉达多久久地戏耍,挑逗他,推拒他,强迫他,缠绕他,欣赏他娴熟的技巧,一直到他被征服,精疲力竭地静静躺在她身边。

这个交际花俯身看着悉达多,久久地凝视他的脸,凝视他那双倦慵的眼睛。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情人,”她沉思地说,“你比别的人更强壮,更柔韧,更驯顺。你出色地学会了我的艺术,悉达多。将来,等我年纪大些了,我要替你生个孩子。可是现在,亲爱的,你仍旧是个沙门,你仍旧不爱我,也不爱任何人。难道不是这样吗?”

“可能是这样,”悉达多慵懒地说,“我跟你一样,你也不是爱——否则你怎会把爱情当成一门艺术来从事呢?咱们这样的人没准儿就是不会爱吧。那些孩子般的俗人却会,这是他们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