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卡玛拉(1 / 1)

悉达多在他的路上每走一步,都学到新的东西,因为世界变了,世界的变化令他心醉神迷。他看见太阳从林木茂密的群山上升起,又在远方的棕榈海滩后落下。他看见夜空中星罗棋布,弯月如一叶小舟在蓝天中游弋。他看见树木、星斗、动物、白云、彩虹、岩石、野草、鲜花、小溪与河流,看见清晨的灌木丛中露珠闪烁,远方的高山泛着淡蓝色和灰白色的光,听见百鸟啼鸣,蜜蜂嘤嘤嗡嗡,清风飒飒飒地吹过稻田。这一切的千变万化,五彩缤纷,一直存在在那里,日月总在照耀,河水总在喧腾,蜜蜂总在嗡嗡嘤嘤,然而从前,这一切只像一片呈现在悉达多眼前的轻纱,虚无缥缈,似真若幻,带着怀疑细细一瞧,就注定要被思想穿透和消解,因为它们并非本质,本质处于他可见的那一边。而今,他得到解放的眼睛停留在这一边,看见和认出了可见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寻找家园,不是探究本质,目标不对着那一边。世界将是美好的,只要你就这么看它,不做探究地看它,单纯地、天真地看它。月亮和星星美丽,小溪和河岸美丽,还有森林和山岩,山羊和金龟子,鲜花和蝴蝶也都美丽。这样漫游世界,这样天真地,清醒地,心胸开阔地,坦诚而无戒心地漫游,世界的确美好又可爱。让太阳直晒头顶别有一番滋味儿,在树荫下乘凉别有一番滋味儿,小溪和池塘中的水喝起来别有一番滋味儿,南瓜和香蕉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儿。白天显得短促,夜晚显得短促,每一个小时都匆匆即逝,如同大海上驶过的一张帆,帆下面是一艘满载珍宝和欢乐的船。悉达多看见一群猴子在高高的树梢上游**,在枝桠间嬉戏,并且听见它们野性的、贪婪的啼声。悉达多看见一只公羊追着一只母羊与之**。傍晚,在一片芦苇**里,他看见梭子鱼饿得捕食小鱼,成群的小鱼被它追得扑腾翻滚,惊恐万分地跃出水面,银光闪闪的一片。凶猛的捕食者搅起一阵阵旋涡,旋涡中喷发出**和力量的芳馨。

一切原本如此,只是他从前视而不见,因为他心不在焉。现在他成了有心人,他已是其中一分子。光和影映入了他的眼睛,星星和月亮映入了他的心田。

在路上,悉达多又想起在耶塔瓦纳林苑经历的一切,想起在那儿听过的教诲,想起神圣的佛陀,想起他与果文达的话别,想起他与那为尊者的谈话。他回忆自己当时对佛陀讲过的话,想起他讲的每一句话,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讲了当时他还根本不知道的事情。他对乔达摩说:他的,佛陀的珍宝和秘密并非学问,而是他在证悟时体验到的不可言传和无从传授的东西——这也正是他现在准备体验,开始体验的东西。现在他必须体验自我。他早就清楚他的自我正是阿特曼,具有婆罗门的永恒的本质。可是他从来没有真正找到过这个自我,因为他原来想用思想之网去捕捉它。如果说身体不是自我,感官的游戏不是自我,那么思想也不是自我,理性也不是自我,学习得来的智慧也不是,习得的推导出结论的技巧,从已有的思考推导出新思想的技巧也不是。不,这个思想世界仍然属于尘世,为了喂肥那偶然的思想和学问的自我,却扼杀掉这偶然的感觉的自我,是达不到什么目的的。思想和感觉,两者都很可爱,两者背后都藏着终极意义,两者都值得倾听,都值得打交道,都既不可轻视也不可高估,而要从这两者中聆听到内心深处的稳秘声音。悉达多他只想追求这个声音命令他追求的东西,只想在这个声音建议他逗留的地方逗留。当初,乔达摩在他证悟的时候,为什么是坐在菩提树下?因为当时他听见了一个声音,一个发自他内心的声音,这声音要他在这棵树下歇息,他并没有先进行苦修、祭祀、沐浴或祈祷,他没吃也没喝,没睡觉也没做梦,而是听从了这个声音。他这么听从了,不是听从外来的命令,而只是听从这内心的声音,心甘情愿地听从这声音;这是对的,是必要的,其他一切都不必要。

那天夜里,悉达多睡在河边一名船夫的茅草房里,做了一个梦:果文达站在他面前,穿着一件苦行僧的黄色僧衣。看样子果文达很伤心,他忧伤地问:“你为什么离开我?”于是他拥抱果文达,伸出两臂将他搂住,把他紧紧抱在胸前亲吻,谁知这时不再是果文达,而是变成了一个女人,从女人的衣裳里绽露出一个丰满的**,悉达多凑在**边上吮奶,这**的乳汁又甜又浓。奶水散发着女人和男人的味道,太阳和森林的味道,动物和鲜花的味道,以及种种果实的味道,种种乐趣的味道。它令人陶醉,令人醉得不省人事。悉达多醒来,看见灰白的河水透过茅屋的小门闪着微光,听见树林里远远传来一只猫头鹰神秘的啼叫,深沉而又响亮。

天亮了,悉达多请求款待他的主人,也就是那个船夫,摆渡他过河去。船夫用竹筏送他过了河,晨曦中,宽阔的河面闪烁着淡淡的红光。

“真是一条美丽的河流。”他对船夫说。

“是的,”船夫应道,“一条很美丽的河流,我爱它胜过一切。我常常倾听它的声音,常常凝视它的眼睛,我经常向它学习。向一条河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啊。”

“我感谢你,好心人,”悉达多边上岸边说,“我没有礼物送给你,亲爱的,也付不出船钱。我是个无家可归的人,是个婆罗门之子和沙门。”

“我看出来了,”船夫回答,“我也不指望得到你的酬谢,也不想要你的礼物。以后你会送我礼物的。”

“你相信吗?”悉达多高兴地问。

“当然。我这也是向河水学到的:一切都会再来!还有你这位沙门也会再来。喏,再会吧!但愿你的友情成为对我的酬谢,但愿你在祭祀神灵时能想起我!”

他俩笑眯眯地分了手。船夫的友好亲切叫悉达多高兴得微微笑了。“他就像果文达,”他含笑想道,“我在途中遇见的所有人都像果文达,大家都心怀感激,尽管有权得到感谢的是他们自己。大家都谦恭有礼,都乐意做别人朋友,都乐意听从别人的意见,很少有自己的想法。人们都像是些孩子。”

中午时分,他穿过一座村庄。一群小孩儿在几间土坯小屋前的巷子里打滚,玩儿南瓜子和贝壳,叫叫嚷嚷、打打闹闹,可一看见这个陌生的沙门就全都吓跑了。在村头,道路穿过一条小溪,一个年轻女子正跪在溪边洗衣服。悉达多向她问好,她抬起头来含笑瞥他一眼,他便看到她眼球的白色部分闪亮了一下。他按照行路人惯常的方式打过了招呼,才问去前边的大城市还有多远。她直起身,走过来,年轻的脸上那张嘴丰润动人。她跟他说笑,问他吃过饭没有,问沙门夜间是不是真的独自睡在树林子里,身边不允许有女人。她边说边把她的左脚踏在悉达多的右脚上,做出女人挑逗男人跟她共享欢爱时常有的动作,也就是《爱经》的所谓“爬树”。悉达多顿时感到热血沸腾,猛然想起他昨晚做的那个梦,便朝那女人微微弯下腰去,嘬起嘴唇亲吻了下她那**的深褐色**。他仰着脸,看见她面带满含欲望的微笑,眯缝着的眼睛里燃烧着如火的渴求。

悉达多也感到欲火中烧,性的涌泉喷发在即,可却因为他还从来没有接触过女人,便犹豫了一下,只是双手已经准备向她伸过去。就在这一刹那,他惊惧地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声音,这声音对他说“不”。于是年轻女人的笑脸顿时失去所有魅力,他仍看见的只是一头**的雌兽湿润的眼睛。他友好地摸摸她的脸颊,随即转过身去,步履轻快地走进竹林,消失在了深感失望的女人眼前。

这天傍晚,他来到了一座大城市;他很高兴,因为他渴望与人亲近。他已经在森林里生活了很久,头天夜里他睡在船夫的茅草屋里,乃是很久以来他头上才有了房顶。

在城郊一座围着篱笆的美丽林苑旁,流浪汉悉达多遇见一小群男女仆人,手里都提着篮子。他们簇拥着一乘四个人抬的装饰华丽的小轿,轿子里坐着一个女人;她坐在红色坐垫上,头上撑着一顶色彩鲜艳的遮阳篷,显然是林苑的女主人。悉达多在林苑大门口停下来,看着这一行人走过,他看见了男仆、女佣和篮子,看见了轿子以及坐在轿子里的贵妇人。只见她高耸的乌黑秀发下面,有着一张异常明朗、娇媚和聪慧的脸,鲜红的嘴唇犹如一枚新剖开的无花果,眉毛修饰描绘成了弯弯的新月,乌黑的眼睛聪明而机警,光洁、细长的脖子从绣金的绿上衣中伸出,两只手光滑而又修长,手腕上戴着宽宽的金镯子。

见她如此美丽,悉达多不禁心花怒放。轿子走近了,他深深躬下身子,随后又直起身来望那张靓丽迷人的脸蛋儿,盯着她那双聪慧的杏眼瞧了好一会儿,呼吸到了一股他从来不曾嗅到过的香味儿。俏丽女人笑吟吟地点点头,一眨眼,就消失在了林苑里,身后跟着那群仆人。

好兆头,我一进城就碰上个美人儿,悉达多暗忖。他巴不得立刻走进林苑去,可却生出了疑虑,猛然想到那些男仆女侍在大门口是怎样打量他的,目光是多么轻蔑,多么狐疑,多么排斥。

我还是个沙门喽,他想,还是个苦行僧和乞丐喽。我可不能这么站在这儿,可不能这么走进林苑去。想着想着,他笑了起来。

他向路上走过来的头一个人打听这座林苑是谁的,那位贵妇人叫什么名字,得知这是名妓卡玛拉[1]的林苑,她除了这座林苑,在城里还另有一幢宅邸。

随后他进了城。他现在已有一个目标。

追随着自己的目标,悉达多听凭自己被吸吮进了这座城市里,在大街小巷游**,在一个个广场上伫立,在河边的石阶上坐卧。傍晚时分,他认识了一个理发馆伙计,先是看见他在一座拱门的阴影里干活儿,随后又碰见他在一座毗湿奴[2]的寺庙里祈祷,于是他给这伙计讲了毗瑟拏和吉祥天女的故事。当天夜里,他睡在河边的小船旁;第二天一早,在头一批顾客来光顾理发店之前,他就让那位伙计给他刮了胡子,剪了头发,并将头发梳理好,抹上了上好的头油。然后他又去河里沐浴。

下午,当美丽的卡玛拉又坐着轿子走近林苑时,悉达多已经站在大门口,向这位名妓鞠躬敬礼,并且也得到了她的还礼。他向走在队列末尾的仆人招招手,请他报告女主人,说有个年轻的婆罗门想跟她谈谈。过了一会儿,那个仆人回来叫悉达多随他进去,然后默默领着他走进了一间亭子里,卡玛拉正半躺在一张沙发**;仆人走了,留下他独自跟她在一起。

“你不是昨天就站在大门口向我问过好吗?”卡玛拉问。

“是的,我昨天就见过你,向你打过招呼。”

“可你昨天不是留着胡子,头发也长长的,头发上还满是灰尘吗?”

“你观察得真仔细,把什么都看到了。你看见的这个人叫悉达多,一位婆罗门的儿子,离开家乡想成为沙门,已经当了三年的沙门。可是现在我已离开那条路,来到了这座城市,可在跨进城门之前,我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哦,卡玛拉,现在我来找你,就是要告诉你这个!你是第一个让悉达多对她说话不再低眉顺眼的女人。从今以后,我要是遇见一个漂亮女人,就再也不会低眉顺眼啦!”

卡玛拉微微一笑,手里玩弄着她那把孔雀毛扇子,问道:“悉达多,你来见我,难道仅仅就为跟我说这个吗?”

“是为跟你说这个,也为感谢你长得这么美。再有,要是你不嫌讨厌,卡玛拉,我想恭请你做我的朋友和导师,因为对于你擅长的那种艺术,我真是一窍不通哩。”

卡玛拉一听大声笑起来。

“朋友,我还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沙门从森林里来找我,要跟我学习的事!我还从来没碰到过一个披头散发、围着块破旧遮羞布的沙门来找我的事!有好多年轻小伙子来找我,其中不乏高贵的婆罗门子弟,但他们都一个个衣着华美,鞋子雅致,头发散发着香味,钱包胀鼓鼓的。你这个沙门啊,年轻人来找我可都是这个样子哦。”

“我已经开始跟你学习了,”悉达多说,“昨天就已经开始学了。我已经刮掉了胡子,梳好了头发,抹上了头油。你这聪慧的美人儿呀,我还缺很少几样东西,不过就是:华丽的衣服、漂亮的鞋子、鼓胀的钱包!区区小事罢了,你要知道,悉达多曾做过比这更加困难的事情,而且都达到了目的!昨天我已决定成为你的朋友,跟你学习爱的欢乐,又怎么会达不到目的呢!你会看到我勤奋好学,卡玛拉,我曾经学习过比要你教我的功课更难的功课。好吧,悉达多像今天这个德性,头发上抹了油,可却没有衣服,没有鞋子,也没有钱,是不是就不能称你心意呢?”

“噢,宝贝儿,”卡玛拉笑着大声说,“确实还不行。你必须有衣服,有漂亮衣服,有鞋子,有漂亮鞋子,必须钱包里有大把的钱,还得送礼物给卡玛拉。现在你明白了吗,来自森林里的沙门?你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悉达多叫道,“从这样一张嘴里说出来的话,我怎么会记不住呢!你的嘴像一只新剖开的无花果,卡玛拉。我的嘴也是又红又鲜嫩,跟你的嘴正好般配,你会瞧见。不过告诉我,美丽的卡玛拉,你真就一点不怕这个从森林里来找你学习情爱的沙门吗?”

“我干吗要怕一个沙门,一个来自森林、曾经跟狼群混在一起的沙门,一个根本不知道女人为何物的傻沙门呢?”

“哦,这个沙门他很强壮,他无所畏惧。他可能强迫你顺从他,美丽的姑娘。他可能抢走你。还可能使你痛苦。”

“不,沙门,这我可不怕。一个沙门或一位婆罗门,难道会害怕有谁来抓住他,来夺走他的渊博学识,夺走他的虔诚和他深邃的思想?不会,因为这些都属于他所有,他只会愿意给什么就给什么,愿意给谁就给谁。事情就是如此,卡玛拉的情况也同样如此,爱情的欢乐也是一个样。卡玛拉的嘴唇是鲜美、红润的,可你试试违背卡玛拉的意愿去吻吻它看,你决不会从它那儿尝到一丁点儿甜头,尽管它本来是很甜很甜的!你虚心好学,悉达多,那你也学学这个吧:爱情可以乞求,可以购买,可以当礼物收受,可以在街上捡到,却不可能靠抢夺获得!你打错了主意。不,像你这么英俊的小伙子竟出此下策,真叫人遗憾。”

悉达多笑眯眯地鞠了一躬。“是很遗憾,卡玛拉,你说得非常对!真是太遗憾啦。不,我可不愿失去你嘴唇的一点一滴甜蜜,也不愿失去我嘴唇可以给你的一点一滴甜蜜!那么好吧,等悉达多有了他所缺少的东西,有了衣服、鞋子和钱,他还会再来的。不过你说,甜蜜的卡玛拉,你就不能再给我提个小小的建议吗?”

“提个建议?干吗不能呢?一个从森林和狼群中来的小沙门,可怜又无知,有谁会不乐意给他出个主意呢?”

“亲爱的卡玛拉,那就请你告诉我,我去哪儿能尽快得到那三样东西呢?”

“朋友,好多人都想打听这个。你必须去做你已经学会做的事,从而弄到钱,还有衣服,还有鞋子。一个穷人想有钱别无他法。你到底会干什么哟?”

“我会思考。我会等待。我会斋戒。”

“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不对,我还会作诗。你愿意用一个吻交换我一首诗吗?”

“我愿意,如果我喜欢你的诗的话。到底是什么样的诗呢?”

悉达多沉吟了一会儿,随后吟诵道:

美丽的卡玛拉走进她阴凉的林苑,

林苑门前站着披褐色僧袍的沙门。

见到艳丽的莲花,他深深一鞠躬,

卡玛拉含笑点头,殷殷表示谢忱。

年轻人想,祭祀神灵也诚然可喜,

更可喜却是为美丽的卡玛拉献身。

卡玛拉大声鼓掌,金手镯叮叮当当碰响起来。

“你的诗挺美,披褐色僧袍的沙门,也真是哩,我要换给你一个吻,也没有任何损失呀。”

她用秋波召他过去,他呢,便把脸俯到她的脸上,把嘴唇贴到她那宛如一只新剖开的无花果似的红唇上。卡玛拉久久地吻着他,悉达多深为惊讶,感觉到了她正在怎样教他,聪明而巧妙地教他;他感到她的嘴唇如何先控制住他,随即又把他拒让开去,然后再将他吸引回来;他感到第一个吻之后,等待着他的又是一长串安排巧妙的、屡试不爽的亲吻,每个吻与吻之间都有所区别。悉达多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面对着展现在面前的学不完的宝贵知识,真像个孩子似的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你的诗挺美,”卡玛拉大声说,“我如果很富有,我会付给你金币。可是,要想靠作诗来挣到你所需要的钱,对你恐怕很困难,因为你想成为卡玛拉的相好,得需要很多很多钱。”

“你真会亲吻啊,卡玛拉!”悉达多结结巴巴地说。

“是的,我很会,所以我也就不缺衣服、鞋子、手镯以及所有漂亮的东西。可你怎么样呢?除了思考、斋戒和作诗,你别的什么都不会吗?”

“我还会唱祭祀歌曲,”悉达多说,“可是我不愿再唱啦。我会念咒语,可我也不愿再念。我读过经书——”

“等等!”卡玛拉打断他,“你会读书?还会写字?”

“我当然会。不少人都会。”

“多数人不会!我也不会。好极了,你会读书写字,好极了!还有那些咒语,你会用得着!”

这时跑进来一个侍女,向女主人低声通报消息。

“来客人了,”卡玛拉大声说,“快走快走,悉达多,记住,别让任何人看见你在这儿!明儿个我再见你。”

她随即吩咐侍女给了虔诚的婆罗门一件白上衣。还没等悉达多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已经让侍女拽着,绕来绕去进了一幢花园里的屋子,他随后又得到一件上衣,让侍女给送进了灌木林,同时她叮嘱他马上离开林苑,别让人看见了。

悉达多心满意足地照办一切。树林他早就习惯了,便无声地溜出林苑,翻过了篱笆。他满意地回到城里,胳臂下夹着卷起来的衣服。他站在一家人来人往的旅舍门口,默默地化缘,默默地收下了一个饭团。他心想,也许明天我就不用再向任何人化缘了。

他心中突然燃起自尊的火焰。他不再是沙门,不适合再向人家化缘了。他把饭团丢给了一只狗,自己断了粮。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很简单,”他心想,“没啥大不了。我当沙门时一切都很难,都很吃力,到头来却毫无希望。可眼下一切都很轻松,轻松得像卡玛拉给我上的亲吻课。我只需要衣服和钱嘛,没有别的,这都是些很小很近的目标,不会搞得人睡不着觉。”

他早已打听到卡玛拉在城里的住处,第二天便找到了那儿。

“好极啦,”卡玛拉朝他喊,“迦马斯瓦弥正等着见你呐。他是本城最富有的商人。要是他喜欢你,就会给你个差事。放聪明点儿呗,皮肤黝黑的沙门。我通过别人向他介绍过你。对他亲热点,他很有势力。可也别低声下气!我不愿意你做他的仆人,你应当成为他的同类,不然我不会满意你。迦马斯瓦弥已经开始上年纪,性情变得随和了。他要是喜欢你,就有的是事给你做。”

悉达多谢过她,面带着笑容;卡玛拉得知他昨天和今天完全没进食,就叫人拿来饭和水果款待他。

“你真有运气,”她在送走他时说,“一扇又一扇门都为你敞开。怎么回事啊?是你会魔法吗?”

“昨天我就告诉你了,”悉达多回答,“我会思考、等待和斋戒,而你却以为一点没有用。其实呢,它们都很有用,卡玛拉,你等着瞧吧。你会看见,森林里的傻沙门学会了许多你们不会的本领。前天我还是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昨天我就吻了卡玛拉,而且将很快成为一位商人并且很有钱,有你所看重的那一切东西。”

“就算是吧,”她承认,“但是如果没有我,你又会怎么样呢?如果卡玛拉不帮你,你又会怎么样呢?”

“亲爱的卡玛拉,”悉达多挺直身子说,“我来到你的林苑便迈出了第一步。我打定主意要向这个美丽无双的女人学习爱情。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能实现它。我知道你会帮助我,在林苑门口你瞅我那第一眼,就让我知道了。”

“可要是我不愿意呢?”

“你不是愿意了嘛。瞧,卡玛拉,如果你把一块石头扔进水里,它会循着最快的路径迅速沉到水底。假如悉达多有了一个目标,一个打算,情况也会如此。悉达多并不做任何事情,他只是等待,只是思考,只是斋戒,可却会像石头穿过水一样穿过世间万物,用不着做什么,用不着动弹,他只被吸引,只让自己沉下去。他的目标吸引着他,因为他不让任何跟他目标相违背的东西进入自己内心。这就是悉达多在沙门那里学到的本领。这就是傻瓜们所谓的魔法,并且认为是魔鬼搞出来的事情。没有任何东西是魔鬼搞出来的,压根儿就没有什么魔鬼!要说魔法嘛每个人都会,只要他会思考,会等待,会斋戒,每个人就都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卡玛拉细心听着。她喜欢他的声音,喜欢他的目光。

“也许是吧,”她低声说,“就像你说的,朋友。也许还因为悉达多是个美男子,女人都喜欢他的目光,所以他总是碰上好运气。”

悉达多以一吻向她告别,说:“但愿如此哦,我的老师。但愿你永远喜欢我的目光,但愿我从你这儿永远得到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