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悲剧的宿命:帝国陨落与李斯之死(1 / 1)

暴君无道,秦二世大开杀戒

秦二世胡亥登基之后,穷奢极欲,横征暴敛,鱼肉百姓,种种倒行逆施的行为,比起秦始皇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胡亥对大臣们说:“朕年少,刚刚即位,黔首百姓尚未诚心归附。先帝在时,先后五次巡行郡县,展示皇权之强大,威服海内。朕倘若不效法巡行,便是向天下人示弱,今后还如何统治国家?”

秦二世元年(前209年)春天,胡亥龙椅还没坐稳,便马不停蹄开启大规模巡游。凡是秦始皇曾经到过的地方,他都要再走一遭。沿着此前的巡游路线,前往泰山、琅琊、会稽等地,这里竖立着当年嬴政立下的石碑,胡亥命李斯在石碑旁再立新碑,补刻一些新的文字,昭告天下秦二世的登场。

不仅效仿秦始皇巡游,胡亥和他的父亲一样热衷于大兴土木。其中最为浩大的一项工程,当属阿房宫的复建。

胡亥说:“当初,因为咸阳宫殿太小,先帝下令修建阿房宫。尚未筑造完工,先帝驾崩,工程只能暂停,调集那里的奴役、工匠前往骊山,完成始皇陵的修建。如今,骊山陵园基本建成,只剩下宫殿修了一半,如果就此停建,岂不是表示先帝当初营建宫殿的决定是错误的?朕为人子,一定要完成先帝的遗愿。”

秦二世元年四月,胡亥下令重启阿房宫工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的数十万苦役,再次投入严酷的劳作当中。

一边是百姓的含辛茹苦,另一边是胡亥的纵情享乐。秦二世征召五万身强力壮的武士守卫咸阳,还饲养了一大批狗马禽兽,供他赏玩嬉戏。要养活众多武士以及狗马禽兽,需要大量的粮食、饲料。等着喂饱的嘴实在太多,咸阳仓库里的粮食很快见底,只能从各地郡县搜刮盘剥,强行征调百姓的粮食。胡亥特地下令,负责运输粮食的人员,你们的粮食自行解决,最好自带干粮,朝廷概不负责。在咸阳方圆三百里内,除了皇宫用度,谁也不许食用这些外调来的粮食。胡亥的骄奢**逸、胡作非为不胜枚举,这不过是其中一例。

有一天,胡亥闲居无事,百无聊赖,召来赵高。做皇帝已经有一段时间,心中诸多感慨,需要和亲近的人聊一聊。

“人出生,居住在世间,如同驾驶六匹骏马从一道极为狭窄的缝隙中一跃而过,这一生竟如此短暂!先帝勤政,操劳一生,最终积劳成疾,龙驭宾天。如今,朕既然已经君临天下,那么我想要满足全部的耳目之所好,享尽一切令心志愉悦的乐趣。宗庙社稷安宁,百姓万民同乐,朕长久地拥有天下,不敢奢求长生不死,只求颐养天年,寿终正寝。赵君你说,这些想法可以实现吗?”(夫人生居世间也,譬犹骋六骥过决隙也。吾既已临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以安宗庙而乐万姓,长有天下,终吾年寿,其道可乎?《史记·李斯列传》)

嬴政在位时,每天批阅上百斤重的竹简文书,他的儿子则完全走向另一个极端,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胡亥登基时只有二十一岁,年纪轻轻,似乎早早看透了人生苦短,产生及时行乐的心理。也许他亲眼瞧见秦始皇操劳一辈子,晚年执迷于追求长生,最终还是骤然离世,令他真切地感受到繁华之虚无、生命之速朽、死亡之残酷,于是选择拥抱享乐主义。或许,一切享乐主义的底色,多少都有些宿命和苍凉。

胡亥与赵高分享内心的真实想法,作为少数能够影响胡亥的人,赵高的回答至关重要。

赵高说:“满足耳目之所好,穷极心志之所乐,陛下所说的这些,对于贤明君主来说都是可行的,但是……”

“赵君是朕的老师,是朕最信赖的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冒着杀头的危险,臣斗胆多说几句,希望陛下能够稍加留意。眼下危机四伏,陛下想要长享安乐,恐怕困难重重。”

“自登基以来,朕内心时常惶惑不安,却看不清危险灾殃究竟在何处,还请赵君为朕拨开迷雾。”

“一切还要回到沙丘之谋。对于先帝驾崩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诸公子以及朝廷大臣当中,不少人心存疑虑。诸公子都是陛下的兄长,大臣们是先帝所任命的前朝旧人,如今陛下刚刚登基,这些人心怀鬼胎,并不忠心臣服,恐怕事久生变。”

“我看先帝在时,大臣们唯唯诺诺,很是恭顺,不像心存不轨的样子呀。”

“此一时,彼一时!有些话臣早就想说,只是陛下没有过问,臣不敢多言。先帝任命的这些大臣,一个个都是闻名遐迩、累世公卿的贵人,他们的功勋爵位几世累积、代代相传。臣赵高,本是个卑贱的小人物,三生有幸得陛下错爱,忝居于上位,管理宫中事务,与朝中大臣多有接触。近些时日以来,我发现,大臣们总是一副怏怏不满的样子,表面上对我恭敬服从,但我看得出来,他们心里并不服气,目光中总是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轻蔑。我被轻视不打紧,只怕他们轻视的不仅仅是赵高,还有陛下呀!这样的臣子在朝当政,我时常战栗不安,唯恐将来发生不测,陛下想要的安乐又从何而来?”

胡亥完全听信赵高的话,说:“大臣不服,官吏强悍,诸公子有意争夺大位,这么说来,眼下很是危险呀!为之奈何?”

“破解危局,说起来也简单,只需要陛下做到两件事:杀旧人,扶新人。”

“杀旧人?扶新人?赵君仔细讲讲。”

“首先,实行严刑峻法,大力推行‘一人犯罪株连他人’的连坐之法,将罪犯及其株连者全部杀光,直到灭族,非如此不能立君威。诸公子虽然是陛下的骨肉兄弟,也必须疏远他们,如有必要,该交由法办的绝不能姑息。还有,尽数铲除先帝旧臣,尤其那些心怀不满的人,务必斩尽杀绝。如此,上可以威震天下,下可以清除异己,朝堂上再也没有不听陛下驱使、不能为陛下所用的人。今日之时代,不讲究仁义道德,一切取决于强暴的武力。希望陛下遵从时势,不要迟疑犹豫,趁着群臣尚且来不及谋划应对,迅速采取行动。”

“人都杀光了,谁来替朕办事呀?”

“这正是臣要说的第二件事。新朝当有新气象,陛下应当着力培植亲善大臣,朝堂上全部替换成亲信的人,让原本卑贱的人尊贵、原本贫穷的人富有,和那些与您疏远的人拉近关系。新上位的文武群臣人人得享陛下恩泽,都会对陛下感激涕零,什么祸害奸谋都将根除。这一套君王驭臣之术,概而言之,有十二字秘诀,叫作‘贱者贵之,贫者富之,远者近之’。做到这三点,保证朝堂上下全都服服帖帖,陛下可以高枕无忧,纵情随心地畅享欢愉!”

赵高与李斯等老臣不同,作为权力蹿升的新贵,他在朝中毫无根基。刚刚即位、根基不稳的胡亥又何尝不是如此?类似的处境使得师生二人结成君臣同盟。赵高提醒胡亥,不论是有可能与他争夺皇位的诸公子,还是只效忠于先帝的前朝旧臣,对他坐稳龙椅都是巨大的威胁。

赵高为虎作伥,奉胡亥之命,大肆搜捕公子、大臣,为他们扣上莫须有的罪名,从宫室到朝堂,掀起一场血雨腥风的大清洗运动。

对嬴姓宗室来说,扶苏的冤死只是一个开始,随之而来的这场大屠杀才真正令宗室震恐。嬴政的子女们被诬陷为不忠不孝,十二位公子在咸阳街头被枭首示众,十位公主在杜县遭受磔刑被肢解身体而死。公子、公主的财物全部收缴官府,被株连治罪的人不计其数。

诸公子当中,有的人不等胡亥动手主动求死,有的人不愿受辱选择自裁。

公子将闾兄弟三人秉性忠厚纯良,在宗室子弟当中名声上佳。胡亥将他们关押在内宫,派使者传话:“公子将闾犯不臣之罪,论罪当死,现在由执法吏来执行刑罚。”

公子将闾申辩道:“朝廷礼仪方面,我从来不敢不遵从宾赞司仪的引导;在宗庙面前,我从来不敢丢失礼节;在陛下面前受诏、问答,我从来不敢言辞失当。‘不臣’的罪名究竟从何说起?我实在想不明白,想要听一听罪名详情,再认罪赴死。”

“这个……皇帝陛下旨意,臣不敢妄加议论,只能奉命行事。”

公子将闾仰天长叹,大呼三声:“苍天啊!我无罪!”兄弟三人抱头痛哭,一起拔剑自刎。

另有一位公子高,本有逃亡的打算,可是转念一想,逃走容易,但只要他一消失,全家老小都会受株连,家眷难逃一死。这么庞大的一家子人,也没办法拖家带口地逃命。

思来想去,公子高主动上书胡亥说:“先帝无恙安康的时候,臣一入宫先帝就赐予美食,一出宫就备好车舆。不论是御府的锦衣华服,还是中厩的良驹宝马,臣得到太多赏赐。先帝如此恩宠,臣本应追随先帝而去,却没有做到,为父之子这是大不孝,为君之臣这是大不忠!不忠不孝之人,还有什么理由活在世上!我愿意和先帝一起埋葬在骊山脚下,只求陛下哀怜,恩准我这卑微的请求。”

公子高主动要求殉葬,胡亥很高兴,急不可耐地向赵高展示这份求死之书:“赵君快看!竟然还有主动求死的!看来诸公子都被逼急啦!不过,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蹊跷?公子高会不会因急生变、图谋不轨?”

赵高说:“陛下尽管放心,现如今,公子、大臣们担忧自己性命难保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图谋生变呢?”

“那就好。既然公子高求死心切,朕准了,赏十万钱,作为安葬费。”

公子高孤身一人走入骊山始皇陵,牺牲自己,保全了家人。

秦始皇的子女,除了胡亥本人,其他公子、公主全都死于非命,这在大秦宗室、朝堂引起剧烈震**。秦国立国五百多年来,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血腥惨烈的自相残杀。人们没想到,胡亥行事之狠毒,竟然比秦始皇更甚。毕竟嬴政从来不会无缘无故乱杀人,更没有这种滥杀自家人的举动。一时间,朝堂内外人人自危,不知道什么时候灾殃就将从天而降,砸到自己头上。

肃杀的恐怖,血腥的屠戮,大秦帝国被笼罩在遮天蔽日的阴霾之下,阴霾透着殷红的鲜血,人心离散,天怒人怨。

进退失据,李斯献“督责”之术

眼见胡亥纵情声色、荒废朝政,李斯大概没有想到,他一手扶立的秦二世,竟然这样无能昏聩、恣意妄为。他奋斗半辈子,辅佐秦始皇建立起这巍巍帝国,不能眼看着胡亥将大厦倾毁。

李斯劝谏胡亥:“为君王者,放弃《诗》《书》中的治国之道,恣意沉湎于声色,当初商朝贤臣祖伊所担忧惧怕的正是这个。轻视细小的过失,任由错误日积月累,随心所欲地享受长夜之欢,这是商纣王灭亡的原因。”(放弃诗书,极意声色,祖伊所以惧也。轻积细过,恣心长夜,纣所以亡也。《史记·乐书二》)

一向轻视儒家思想的李斯,不得不搬出《诗经》《尚书》中的儒家道义,苦口婆心地规劝秦二世。

胡亥眉头微皱,很是厌烦,说:“朕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来自老丞相的故交韩非。据韩非所说,从前,帝尧统治天下,他家的殿堂只有三尺高,用栎木做柱子,不加以雕刻修饰,用茅草铺屋顶,不加以修剪,就算是住客栈旅店,也没有比这条件更差的了。帝尧冬天披着几片鹿皮,夏天穿麻葛布衣,用粗糙的米饼做食物,用豆叶子做羹汤,就算是看门人的日子,也没有比这更艰苦的了。再说大禹,开凿龙门,疏浚河道,筑造堤防,他辛勤劳作,腿上的毛全都脱尽,手上长满厚厚的老茧,面目因终日暴晒而黝黑,最终死在外面,葬在离家很远的会稽山上。论辛劳程度,即使奴隶俘虏,也没有比这更繁重的了。老丞相,韩非说的这些可是真的?”

李斯说:“陛下所言,韩非在《五蠹》中确有记述。”

“没错,《五蠹》,朕读了这篇名文,心中产生一个大大的疑问:世人都说,人世间最大的尊贵莫过于拥有天下,可是拥有天下,难道是为了像帝尧、大禹那样,苦形劳神,身体仿佛住在临时的客栈里,嘴里吃着看门人才吃的食物,手里干着奴隶才干的苦活累活吗?这还有什么尊贵可言?”

“帝尧、大禹皆为上古圣贤,为民操劳,夙夜在公,方为圣贤……”

话音未落,胡亥打断他:“那些操劳的事情,应当交给不贤不肖的人勉力去做,而不是圣贤的任务。贤明的君王统治国家,专门将世间一切可用的东西全都拿来满足自己,这才是君临天下的尊贵所在。所谓圣贤,必定能够安定社稷、治理万民,如今连自身的利益好处都不能享受,还怎么赐予百姓万民利益好处?还谈什么治理好国家?丞相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所以,朕的愿望,就是放任心志,扩充欲望,长享天下,没有祸害灾殃。请问,这有什么错吗?”

“这……”李斯不置可否。

胡亥这一通歪理邪说,强词夺理,为他的穷奢极欲寻找依据。李斯没有据理力争,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面对这样一个昏庸的皇帝,费再多唇舌、讲再多大道理都毫无用处。

李斯不愿意承认,他越老迈,就越软弱。或者说,从成为大秦臣子的那一天开始,不论是侍奉始皇帝还是秦二世,在君权面前,他从来都是软弱的,少有冒死直谏的勇气。这一次也不例外,李斯退缩了。

秦二世实行严刑峻法,法令刑罚越来越严苛,百官群臣人人自危,暗中有反叛之心的人越来越多。阿房宫、直道、驰道等工程继续修建,赋税繁重,徭役不止,百姓不堪重负。(法令诛罚日益刻深,群臣人人自危,欲畔者众。又作阿房之宫,治直、驰道,赋敛愈重,戍徭无已。《史记·李斯列传》)

严法与苛政都是为了稳定,然而,高压之下的稳定何其脆弱,民生凋敝,必然导致民怨沸腾。秦二世元年(前209年),胡亥当上皇帝的第一年,就爆发了陈胜、吴广起义。

当年七月,九百多名戍卒奉命前往渔阳戍边,途经泗水郡大泽乡,天降瓢泼大雨,不能继续行军,无法按照规定时间抵达渔阳。依照大秦律法,他们将以“失期罪”斩首论处。

戍卒们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军中两位屯长陈胜、吴广商议,去渔阳赴任必死,起兵造反最多也是个死,索性揭竿而起,鼓动大伙儿共同反秦。他们以陈郡陈县为首都,以复兴楚国为旗号,建立“张楚”政权。参与起事的戍卒多为楚人,“张楚”是“张大楚国”之意。

天下苦秦久矣,多年以来大秦暴政在民众身上所累积的痛苦与仇恨,一夕之间爆发出巨大的能量。陈胜、吴广振臂一呼,仇恨的怒火被迅速点燃,天下群雄云集响应,各地反秦起义风起云涌,秦帝国开始分崩离析。

张楚起义军攻打三川郡,代表朝廷镇守于此的三川郡守正是李斯长子李由。面对起义军的猛烈进攻,李由坚壁高垒,闭门固守。吴广领军围攻荥阳,由于李由的坚守,吴广久攻不下。

另一支起义军由陈胜部将周文率领,十万大军挥师西进,攻破函谷关,打到骊山脚下,直逼秦都咸阳。

危急之中,主持修建骊山秦始皇陵的秦国少府章邯向秦二世建议,将骊山的数十万刑徒奴隶赦免,组成临时部队,补充力量,协助京师军队抗敌。胡亥别无他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章邯临危受命,在骊山东面的戏水边,与周文军展开生死决战,最终击退起义军,挽救了大秦的危局。

章邯危难中救主,立下大功,被任命为秦军主帅。在章邯的主导下,各地秦军被调动起来,开始疯狂反扑,镇压各路义军,一度遏制了反秦运动的声势。

咸阳的危机虽然解除,但它给王公贵族们所带来的震慑和恐惧没有那么容易消退,从皇室到群臣,人人心有余悸。叛军竟然打到家门口,这种事情简直闻所未闻,究竟何以至此?谁该为此负责?喧嚣的舆论中,矛头逐渐指向李斯、李由父子。

朝中开始流传一种似是而非的言论,声称正是因为李由没能守住三川郡,才使得叛军如入无人之境,轻易攻破函谷关。甚至有传言称,李由故意给叛军放行,涉嫌通敌卖国。

李由远在千里之外,在咸阳的朝堂上,各种刺耳的声音如利箭般朝他的父亲射来。

“左丞相位居三公,重任在肩,何以令群盗猖獗至此?”

“左丞相之子、三川郡守李由,为何没能抵挡贼军西进,禁盗不力该当何罪!李由是否玩忽职守,必须彻查!”

“传言李由与叛贼过从甚密,更有书信往来,可有此事?还请老丞相如实回答!”

李斯昂着头,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冷眼瞧着这些落井下石的人。别人不管不顾地朝他身上泼脏水,他知道,这种情况下,多说无益,怎么辩解都是徒劳。

身居咸阳的大臣对前线尤其是三川郡的情况并不了解,武断地将咸阳危局全部归咎于李氏父子,恐怕没有什么真凭实据。这一番针对李氏父子的攻击,疑似背后有人在暗中操控,只是此时幕后主使还隐藏在黑暗之中。

胡亥问:“老丞相,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李斯冷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臣无话可说。”

胡亥撇嘴道:“既然如此,那就查,好好查一查。”

舆论汹汹,秦二世必须做出回应,他派出监察使者,前去调查各地方长官在平叛过程中玩忽职守的情况,重点调查对象自然是三川郡守李由。

退朝之后,李斯的心情阴郁。沙丘政变之后,他的内心再也没有平静过,总有隐隐的不安与恐慌,搅得他心乱如麻。平乱前线究竟什么情况,他并不清楚,但他决不相信李由会通敌。

山雨欲来风满楼,朝堂上对他的群起攻之没有那么简单。李斯已经嗅到危险的气息,能感觉到一股躲在暗处的势力,正在谋划着什么阴谋诡计,试图对他不利。

他已经七十多了,该有的都有了,早已厌倦朝堂上的权谋斗争,厌倦在皇帝身边战战兢兢、提心吊胆。但就算再厌倦,也不能退却,因为他不是一个人,还养着一个庞大的家族,他一个人的倒台,必然导致整个家族的覆灭。此时此刻,李氏家族正面临严重的危机,他就算拼上这把老骨头,也不能撒手不管。

对手想要扳倒他,关键在于秦二世。李斯想要逆转局面,关键同样在这位小皇帝身上。每逢危急时刻,以文章来破局是李斯的拿手好戏,他大笔一挥,写就奏书一篇。书中言道:

“贤明的君主,必定是能够全面掌握为君之道,而且能对臣下行使‘督责’之术的人。对臣下严加督责,那么臣下就不敢不竭尽其所能为君主效力。君主专制天下,而且不受任何人制约,这样才能穷尽享乐的极致。

“所以申不害说:‘君主拥有天下却不懂得纵情恣欲,就如同把天下当作自己的镣铐。’这句话没有别的意思,正是说君主如果不能够督责臣下,反而为百姓辛苦操劳,像尧、禹那样,这是为自己戴上‘镣铐’。君主不能让天下使自己舒适快乐,徒劳无功地苦形劳神,拼命为百姓操劳办事,那便沦为黎民黔首的奴仆,而不是统治天下的君王,还有什么尊贵可言!让别人为他奉献,那么他尊贵而别人卑贱;他为别人奉献,那么他卑贱而别人尊贵。从古至今,都是这个道理。

“所以韩非子说:‘慈爱的母亲会养育出败家的儿子,而严厉的主人家绝对不会有强悍的奴仆。’什么原因呢?因为严厉的主人能够对犯错的奴仆严加惩戒。所以商鞅的新法才规定,在道路上撒灰要被判刑。在道路上撒灰是轻罪,被判刑是重罚,只有贤明的君主才会对轻罪施加重罚。轻罪尚且严厉处罚,更何况重罪呢?民众有罪被深重处罚,他们才不敢触犯法律。

“真正实行了‘督责’,臣下才能没有离异之心,天下才能安定。天下安定君主才能拥有他的尊荣,君主有尊荣,‘督责’才能更严格地继续执行。唯有如此,国家才能富强,国家富强了君主就能享受更多。所以,‘督责’之术一旦实现,君主的任何欲望就都能够得到满足。严刑峻法之下,百姓急于弥补自己的过失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图谋造反?如此,可以说是掌握了‘帝王之术’的奥义,了解了驾驭臣子的方法。即使申不害、韩非子死而复生,也不会有比这更高明的‘帝王之术’了。”(译自《史记·李斯列传》,有删节)

“老丞相又有大作啦,朕瞧瞧。”

李斯忐忑不安地将奏书上呈秦二世,胡亥向来不爱读长篇大论,耐着性子,打着哈欠,浮皮潦草地浏览起来。李斯的目光紧盯着胡亥的脸,密切留意他的反应,不放过胡亥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李斯这篇奏书,后世称为《奏请二世行督责书》,简称《行督责书》。“督责”,就是督察并且施加刑罚的意思。《行督责书》的核心内容,是建议秦二世通过严刑峻法,监督控制百官群臣,镇压黎民百姓。李斯重申法家“轻罪重罚”的理念,呼吁采取重刑主义,以刑去刑,强力镇压臣下和百姓,使他们不敢有任何谋逆之举。全文通篇都在说,如何严控、惩罚臣民,让民众生活在恐惧之中。

“帝王要实现他极端的欲望,就要对百姓施加极端的刑罚。”李斯以这样的奇谈怪论,去附和胡亥“为君当享乐”的思想观念,为胡亥的穷奢极欲、恣意妄为涂脂抹粉。他引经据典,颠倒黑白,使出浑身解数,竭力证明专制君主奢靡享乐的合理性、正当性,为胡亥一系列倒行逆施的胡作非为寻找理论依据。

《行督责书》是李斯从政履历上的一大污点,千百年来饱受批评。那么,李斯究竟为什么要写这样一封上书?

从李斯曾经数次劝谏胡亥来看,他还没有老迈昏聩到是非不分的程度,他清楚地看到了秦王朝的危机。然而,在利害得失与伦理道义发生冲突的时候,个人利益为先,自我保全为重,这是李斯一以贯之的处世原则。

秦二世派往三川郡查案的使者一拨接着一拨,朝中批评李斯“位居三公却禁盗不力”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李斯真切地感受到一股墙倒众人推的强大力量,感受到秦二世对他的疏远和猜忌。他恐惧地位的沦落、富贵的丧失、家族的覆灭,于是对秦二世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投其所好,写下这么一篇未必完全遵从他内心本意的《行督责书》,希望能够获得皇帝的宽容和接纳。李斯彻底丧失政治立场,曲意逢迎,苟且求容,只为讨胡亥欢心。(使者覆案三川相属,诮让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盗如此。李斯恐惧,重爵禄,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欲求容。《史记·李斯列传》)

“此文甚妙!老丞相笔下生花,督责重刑之术,深得朕心!”胡亥读后,大喜过望,拍案叫好,李斯这一回可是句句说到他的心坎儿上。

见胡亥如此欣喜,李斯长舒一口气。他个人逃过一劫,却造成更多人的深重灾难。

《行督责书》的负面效应很快发酵。大秦律法的刑罚本就严苛,“督责”之术推行后更是雪上加霜。街市上“赭衣满道”,走在路上的人竟然有一大半穿着赤褐色囚衣的罪犯。集市里尸积如山,许多被处决的死囚尸体被随意丢弃。朝廷对于官吏的考察、评价机制更是荒唐,向百姓收取苛捐杂税,对人民压榨得越厉害,就越被视为好官,表彰他们为“明吏”;大臣杀人越多,就越被认为是“忠臣”。对于种种泯灭人伦、草菅人命的惨状,秦二世极为满意,他说:“只有这样,才可以说真正实行了‘督责’啊。”

在劝行“督责”这件事上,说李斯“助纣为虐”一点儿都不为过。胡亥愈发肆无忌惮,各地叛乱风起云涌,帝国的危机越发深重。

事实上,李斯个人的危机只不过暂时解除,更大的危险正在悄然逼近。一直藏匿在暗处、紧盯着他的眼睛,渐渐浮出水面、露出真容。

请君入瓮,赵高布设连环局

赵高自从出任郎中令以来,权势愈盛,他打击异己,四处树敌。害人甚多的同时,他不是没有担忧,最害怕的是他的政敌入朝奏事,在皇帝面前揭发他的恶行。

必须想个办法,杜绝这种情况的出现。赵高一边在幽幽深宫中独自踱步,一边沉思应对之法。重重叠叠的垣墙,鳞次栉比的殿宇,宛若一座巨大的迷宫,赵高走着走着,一时迷了路。他抬头望着眼前的深宫内苑,忽然想起来,秦始皇晚年深居简出,行踪隐秘,大臣们没有传召根本见不到皇帝。

根本见不到皇帝……有了!

赵高心生一计,他对胡亥说:“先帝君临天下多年,群臣唯命是听,不敢有什么妄言邪说,更不敢为非作歹。可是陛下不同,陛下富于春秋,刚刚即位未必什么事情都懂,每日上朝,在众臣面前处置政务,如果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岂不是向群臣暴露了陛下的短处。”(先帝临制天下久,故群臣不敢为非,进邪说。今陛下富于春秋,初即位,奈何与公卿廷决事?事即有误,示群臣短也。《史记·秦始皇本纪》)

“赵君说到朕心坎儿上了!朕每日坐在朝堂上,应付那帮文武群臣,处置那些烦琐政事,简直如坐针毡、度日如年啊。”

“天子之所以尊贵至极,在于百官群臣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不能够轻易见到他的真容,陛下不妨效仿始皇帝,深居禁中。至于政事嘛,无非是那些奏章文书,完全可以交由臣和精通法律的侍中来处理,陛下有什么指示,由臣代为向群臣发布。这样一来,朝堂上不会再有任何质疑的声音,天下人都会称颂陛下为圣主!”

“此法甚妙!就依赵君说的办!”

从此,胡亥不坐朝堂,不见大臣,深居于宫中。大臣们有什么事情要汇报,都要先通过赵高,才能传报到胡亥那儿。

赵高成功地在皇帝与群臣之间筑起一道高墙,而他自己,处在把守这道高墙的关卡位置。这个关卡是关还是闭,全在赵高一念之间。他是居中的枢纽,是联结百官与秦二世的关键节点,他可以决定胡亥能听见什么、听不见什么。如此一来,胡亥自然再也听不到任何批评攻击赵高的声音。

赵高成为躲在胡亥背后的实权者、大秦帝国的幽暗魅影,愈发恣意妄为。不过,总是有人不甘心,试图打破高墙,赵高在皇宫内的眼线向他汇报了发生在宫门前的一场冲突。

那日,左丞相李斯、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三人入宫面圣,在宫门外被拦住。

眼线报告说:“没有郎中令大人的指示,侍卫谨守宫门,不敢放行。左丞相勃然大怒,怒斥侍卫,言语之间,似乎还提及郎中令……”

“左丞相说了什么?”

“左丞相言道,郎中令独断擅权,将陛下与众臣隔绝,实乃……实乃乱臣贼子之所为……”

赵高冷笑道:“呵!好大的罪过呀!可知三位大人因何事入宫?”

“据说是为了停建阿房宫一事。”

“阿房宫……”赵高若有所思。他暗自忖度,看来李斯不除,终究是个祸患,可此人立足于朝堂三十余年,树大根深,想要拔掉这棵大树绝非易事,需要精心布局。

没多久,赵高造访丞相府,李斯对于赵高的登门颇为讶异。

“郎中令不在圣上身边尽心服侍,怎么得空到老夫这里来?”李斯话中暗藏机锋,讽刺赵高身为秦二世宠臣,是如今唯一能够见到皇帝的人。

“臣为圣上,为天下百姓,特来求助于君侯啊!”

“所为何求?”李斯冷冷盯着赵高那张说变就变、堪比俳优伶人的脸,闹不清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现如今暴民作乱,关东群盗甚多,剿匪平乱乃头等大事。可圣上却急于建成阿房宫,增发徭役不止,劳师动众。再则,圣上毕竟年轻,终日沉湎于狗马玩乐之物,长此以往,怎生是好!”

听赵高这么说,李斯更加意外,他正有劝谏秦二世停建阿房宫之意。

“赵君终日在圣上身旁服侍,应当尽人臣之职,好好规劝圣上。”

“臣何尝不想呀,只是赵高人微言轻,如何劝得动?此乃国之大事,君侯为何不替天下百姓进言,劝一劝圣上?”

说到这儿,李斯气不打一处来:“本就该如此!我早就想要进言,可是圣上不坐朝堂,不见大臣,幽居于深宫,我纵有千言万语,却传不到圣上耳朵里,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我怎么听说,这都是郎中令办的好事?”(固也,吾欲言之久矣。今时上不坐朝廷,上居深宫,吾有所言者,不可传也,欲见无间。《史记·李斯列传》)

伏低做小、扮猪吃老虎可是赵高的拿手好戏,他语调夸张地大声嚷道:“下臣冤枉啊!赵高位卑权轻,哪来这么大的本事?君侯折煞我也!下臣曾经是圣上的老师不假,圣上如今年岁渐长,也有自己的主意,深居宫中不见朝臣,可不是赵高能够左右的呀。”

“可赵君却是如今唯一见得到圣上的人。”

“下臣也就是服侍圣上的日子久了,离得近,能说上一两句话。此次冒昧登门,正是想请君侯出面,如若君侯愿意劝谏圣上,我愿意竭尽所能,寻找机会,协助君侯入宫面圣。”

“此话当真?”

“君侯面前,赵高不敢有半句虚言!”

“如此甚好。”

“还请君侯静候消息,一旦时机合适,我便派人前来传信。”

赵高愿意为李斯引见秦二世,李斯心中不是没有疑虑,但不管赵高打的什么主意,眼下的局面,能够见到皇帝最为要紧。李斯没有意识到,一场狡诈险恶的阴谋在等待着他,他正一步步掉入赵高设下的连环陷阱。

那一天,胡亥正在后宫和嫔妃狎昵亲热,一旁的赵高瞧在眼里,唤来身边人:“快去,马上去相府,告知左丞相:圣上正在休息,此时得空,可以入宫奏事。”

李斯收到消息,一刻不敢耽搁,火急火燎地驱车直奔皇宫。

“不见!不见!就说朕没空。”胡亥撇着嘴,心里老大的不痛快。

赵高说:“老丞相急着求见陛下,兴许有要事禀报。”

胡亥虽然不情不愿,还是传召李斯。李斯难得面见皇帝,费尽口舌陈说百姓徭役之繁重,恳请秦二世暂停修建阿房宫。在他滔滔不绝的讲述过程中,胡亥眯着眼,打着哈欠,心不在焉,只盼李斯赶快说完。

“朕知道了,兹事体大,容朕考虑考虑。老丞相先退下吧。”胡亥毫无耐性,一门心思只想早点儿将这招人烦的老头儿打发了。

没过几天,李斯又收到赵高派人传来的消息,要他即刻入宫。这一回,赵高还是瞅准胡亥寻欢作乐的时候,故伎重演。李斯哪里知道其中的诡诈,还以为胡亥有了决断,赶忙入宫。第一回是白天,这回可是深夜。

“又来?深更半夜,老东西又有何事?”胡亥吹胡子瞪眼。

胡亥憋了一肚子闷气,接见李斯,没想到李斯说的还是停建阿房宫,火气直往上冒:“朕不是说过了吗,此事容朕再考虑考虑,老丞相何苦逼朕甚急!”

“老臣不敢。”李斯碰一鼻子灰,灰溜溜地退下。

赵高的奸计屡次得逞,第三回,还是在胡亥玩乐之时,又派人前去通报李斯。

这回,李斯不再一人单独前往,邀请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一同入宫,希望群策群力,共同促成阿房宫的停建,没想到适得其反。

“老丞相三番五次前来叨扰,究竟意欲何为?”胡亥脸色铁青,他不再窝火动气,而是生出一股怨怼与愤恨。

李斯作为三人代表,近前奏报:“如今,关东群盗并起,王师发兵诛击,虽然剿灭不少贼寇,怎奈贼寇实在太多,叛乱始终未能完全平息。盗贼猖獗,究其根源,是由于戍边、漕运等事征发大量民丁,加之赋税繁重,百姓的日子愈发困苦。臣等恳请陛下,停止修建阿房宫,减省各地戍边、漕运等徭役,令民众得以休养生息。”(关东群盗并起,秦发兵诛击,所杀亡甚众,然犹不止。盗多,皆以戍漕转作事苦,赋税大也。请且止阿房宫作者,减省四边戍转。《史记·秦始皇本纪》)

“说完啦?”

“说完了。”

“轮到朕说了。先帝崛起于诸侯之间,兼并天下,四方安定之后,先帝下令兴建宫室殿宇,彰显大秦之盛威、君王之得意。先帝如何创下这不朽功业,诸君都上了年岁,必定都亲眼所见。可现如今呢?朕即位不满两年,群盗并起,诸君不能灭贼平叛,竟然妄图停建阿房宫,终止先帝留下的这件大事。诸君所为,其一无以报效先帝,其二不能为朕尽忠,在其位不能谋其政,朕只问一句,诸君还有什么脸面居于丞相、将军之位?”

这样严厉的斥责出自胡亥之口并不常见,这回是真给逼急了。李斯在皇权面前,向来是个唯命是听的好臣子,不敢为自己辩解半句,更不敢顶嘴,赶忙和冯去疾、冯劫一起悻悻地离开。

李斯等人离开,只剩下胡亥和赵高,小皇帝积蓄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

“朕处理政务的时候,李斯不来;朕得闲无事的时候,他也不来;偏偏朕一开始享受燕私之乐,就来请事奏报,可真会挑时候!赵君你说,李斯是不是瞧不起朕,欺负朕年纪轻,故意要给朕难堪?当初李斯服侍先帝的时候,也没见他这般无礼猖狂!”

赵高做出左右为难、欲言又止的样子:“这个嘛,臣不敢妄言。倘若真如陛下所说,那恐怕离灾殃不远了!”

“此话怎讲?”

赵高俯身低声向胡亥耳语:“陛下难道忘了,沙丘之谋丞相也参与了。如今陛下已经立为皇帝,丞相的尊荣却丝毫没有增加,近日丞相屡次三番前来面圣,表面上为停建阿房宫而来,背后真正的意图,恐怕是想要裂土封王。”(夫沙丘之谋,丞相与焉。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贵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史记·李斯列传》)

“封王?大秦早已废分封、置郡县,封哪门子的王?”

“大秦没有封王,乱臣贼子却可以自封为王啊!臣听闻,楚地反贼陈胜,便自封为‘楚王’。”

胡亥愕然:“赵君的意思是……丞相也有此心?”

“无凭无据,臣不敢乱讲。只不过,丞相执政数十年,权势之盛,恐怕重于陛下。如今朝野上下,关于丞相及其子的流言甚多。反贼陈胜来自楚地,叛军中以楚人居多,丞相也是楚人,据说还与那陈胜是邻县老乡。丞相长男李由出任三川郡守,传言贼军经过三川郡的时候,李由竟然不愿出城灭贼,闭门自守,听之任之,任由贼军畅通无阻,这才有了不久前叛军进逼咸阳的危机。甚至有传言称,李氏父子与反贼暗通款曲,有书信往来,疑有通敌之嫌!”(丞相长男李由为三川守,楚盗陈胜等皆丞相傍县之子,以故楚盗公行,过三川,城守不肯击。《史记·李斯列传》)

“竟有这等事!为何不早早上报?”

“通敌之事,还只是传言,未经确证。陛下派出的监察使者尚未归来,调查未有结论,事关丞相声誉,臣不敢贸然上报。”

“哼!丞相声誉重要,还是大秦社稷重要!通敌叛国可是死罪,将李斯抓捕归案,严加审问,如何?”

“……还请陛下三思,毕竟眼下尚无实据。”

“没有实据,那就查!从李由查起,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胡亥一度有意抓捕李斯,最终作罢,但下令继续彻查李由,这些消息很快传到李斯耳朵里。李斯这才意识到,从三次不合时宜的入宫劝谏,到调查李由通敌,背后都是赵高在搞鬼。

“赵高城府之深,心肠之歹毒,手段之狡诈,令人叹为观止啊!如今才算看清了此人的真面目,从前可真是小瞧了这位车夫!”

李斯实在太轻敌了,从政近四十年,论资历、威望在朝中已经无人在他之上,没想到竟然被一个后辈耍得团团转。也许李斯从骨子里就轻视赵高,将他视作皇帝身边卑躬屈膝的一个奴仆,正因为这种轻视,才瞧不见赵高的阴谋与诡诈。

局面对李斯很不利,赵高将秦二世与众臣隔绝,必须突破这堵看不见的高墙,争取机会向胡亥当面陈情,揭穿赵高的真面目。

李斯通过他在内宫的关系打听到,胡亥出京,去往咸阳郊外的甘泉宫。他马上赶往甘泉宫,却被拦在宫门外。一问才知道,胡亥正在里头观看摔跤比赛、俳优之戏,没有传召不见任何人。对此,李斯早有准备。

“这里有奏书一封,事关国家危亡,务必上呈陛下。老臣就在宫外,等候陛下传召。”

奏书被送到胡亥手上,大好兴致又被败坏,胡亥本想扔在一边,转念一想,看看也无妨。于是耐着性子打开奏书。

“臣听闻,大臣的权势如果堪比君王,必将危害国家;妻妾的声势如果堪比丈夫,必将危害家庭。如今陛下身边就有这样一位大臣,独揽大权,发号施令起来简直与皇帝没有什么两样。臣以为,这实在太危险!

“从前,司城子罕担任宋国相国,掌握刑罚大权,威势纵横于全国,令臣民畏惧,一年之后他弑君夺权,杀了宋桓侯。齐国的田常,原来是齐简公的大臣,爵位权势在国内无人能敌,他的私家财富与公家朝廷一样多,凭借雄厚的财力,布施恩惠笼络人心,下得百姓爱戴,上得群臣拥护,最终窃取齐国朝政大权,杀戮齐简公,完全占有齐国。这些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

“如今,请陛下睁开眼,看看大秦的朝堂!郎中令赵高,其奸邪之心志、谋反之行为,如同司城子罕在宋国的所作所为一样。他的私家财富,简直和齐国田常一样多。赵高兼有子罕、田常的谋逆之心,掌控着杀戮刑罚的权力,劫持了本应属于陛下的威信。陛下如果不早做图谋,设法除奸,恐怕日久生变啊!”

李斯以史为鉴,告诫秦二世,奸臣专权之祸多么危险。而且,这一回他不再有所顾忌,痛斥奸佞,直言赵高之恶,正式向赵高宣战。

只可惜,在李斯与赵高之间,胡亥始终坚定地站在赵高一边。

胡亥对赵高的亲近和信任,是李斯这样的先帝旧臣难以相比的。李斯、冯去疾、冯劫等人,总是在限制和规范胡亥的言行。可赵高不同,他作为老师看着胡亥长大,摸透了胡亥的性情脾气、所思所想,处处阿谀逢迎。赵高知道胡亥既无治国能力,也没有帝王雄心,只求纵情享乐,抛却人生的忧愁。他抓住这一点,成功隔绝胡亥与朝臣,将大权揽在自己手上。胡亥也乐得清闲自在,一切烦心事都习惯**给赵高,两人之间形成君臣、师生甚至类同父子的亲密关系。

“赵君快瞧瞧吧,老丞相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胡亥将李斯的奏书交给赵高。

赵高读得很快,但十分仔细,不漏掉任何一句话。他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心念电转,李斯这回可是彻底和他撕破脸了,他必须先下手为强。两虎相争,赵高占据优势,他手中最大的王牌,正是眼前这位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傀儡皇帝。

赵高没有对李斯的奏书发表任何评论,却望向宫外:“臣听说,丞相此刻还在宫外,等候陛下召见。”

“不见!不见!就说朕不得空,让他改日再来。”

“不!陛下要见。”

胡亥怔住,指着赵高手中的奏书:“可是这……”

“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心中无愧,没有什么好怕的,不怕这一封奏书,也不惧怕丞相。丞相执意要见陛下,恐怕有些话,未必写在文书里。陛下还是见一见,听一听丞相说些什么为好。”

“那好吧,有些话,朕索性和老丞相说明白。”

“臣姑且回避。”赵高悄然撤入内室,留下胡亥单独接见李斯。

这对李斯倒是意外之喜,他原本已经不抱希望,没想到真能得到召见,还以为是奏书起了作用。

李斯入殿,还没开口,胡亥抢先说:“老丞相的奏章朕看了,说的都是什么话?赵高这个人,朕最了解,他就是个皇宫里当差的,丞相平白无故为何要怀疑他呢?说赵高有不臣之心,可拿得出什么真凭实据?”

胡亥劈头盖脸一通指责,李斯有点蒙,不等他回答,胡亥继续往下说。

“朕年纪轻轻就失去父皇,什么都不懂,不知道如何治理国家,身边需要有贤能的人辅佐。老丞相为国效力几十年,如今两鬓斑白、年老体衰,恐怕不能长久地在朕身边。朕不依靠赵君,还能依靠谁呢?赵君年富力强,精廉能干,上能体察朕的心意,下知民间风俗人情,殊为难得。老丞相不要再与他为难,二位应当和睦相处才是。”

“并非如此啊陛下!”李斯心急如焚,慨然陈词,“赵高,原本只是个地位卑贱的人,在事理学问方面没有什么见识,又贪得无厌,追求私利不知道停止,权势地位已经仅次于君主,还在不断追求欲望的满足,没有穷尽。所以老臣才说,此人极为危险啊!”(不然。夫高,故贱人也,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臣故曰殆。《史记·李斯列传》)

“危险?朕听人说,朝中某些大臣,把持朝政数十年,位高权重,一手遮天,恐怕这才叫危险吧!”

李斯闻言,一时哑然。胡亥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虽然没有点名,但矛头直指李斯。胡亥脸沉下来,也不再言语,把李斯给打发走了。

李斯走后,赵高从内室出来。

“赵君可都听见了?这老东西,冥顽不灵啊!”

赵高突然跪地,高声大呼:“恳请陛下,救救赵高!救救大秦!”

“赵君快快请起,何出此言?”

“方才臣在内室,一字一句全听明白了。如今丞相害怕的,只有我赵高一人,看来丞相非杀我不可。只要赵高一死,就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拦丞相,去做齐国田常所做的事情。”(丞相所患者独高,高已死,丞相即欲为田常所为。《史记·李斯列传》)

李斯大概做梦都想不到,他奏书中抨击赵高的“田常所为”,被赵高使出一招“乾坤大挪移”,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对李斯进行栽赃诬陷。

“田常所为?”

“正是,陛下难道忘了李斯、李由父子通敌叛国的传言?倘若没有李斯坐镇朝堂,在背后撑腰,恐怕李由一个小小的三川郡守断然不敢如此胆大妄为。李斯想要犯上作乱,他知道臣乃陛下身边亲信近臣,所以想要置臣于死地。死一个赵高不足惜,唯恐将来危及陛下、危及大秦,还请陛下早做防范!”

“好!那就先将李斯羁押入狱,交给赵君好好审查,查明李氏父子谋反实据。”

“陛下别忘了,还有冯去疾、冯劫等人,与李斯一同兴风作浪,究竟是何居心,都得好好查一查!”

“说得是,依赵君说的办。”

在赵高和李斯的矛盾公开化的第一时间,赵高迅速出手反击。此前他一步步的精心铺垫很是充分,这时候教唆胡亥逮捕李斯,可以说水到渠成。

赵高布设的这个连环局,环环相扣,步步为营。通过欺骗、构陷、挑拨等种种卑劣的手段,引发胡亥对李斯的厌恶、忌惮与憎恨,李斯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踏入滔天陷阱之中。

李斯和赵高有许多相同点,都出身底层,都精明强干,都精通刑律、吏治、书法,但二人还是有着本质的不同。明代思想家李贽直言:“斯,龙也;高,蛆也。后人以两人同传,冤哉!”(《史纲评要·后秦记》)李贽认为,后世有人将二人相提并论,对李斯实在是天大的冤枉,甚至是一种侮辱。李斯虽然自私、好利,但良知没有泯灭,他终究是帝国宰臣、国之栋梁、人中龙凤。而赵高则是一只卑劣的蛆,人格卑下,作恶多端。论玩弄权术、搞阴谋诡计,李斯恐怕不是赵高的对手。

身陷囹圄,李斯屈打成招

当一群擐甲操戈的武士踏破丞相府的门槛,鱼贯而入,将李斯团团包围,那一刻,大概是李斯这辈子最为幻灭的时刻。

“奉皇帝陛下谕旨,左丞相李斯涉嫌通敌叛国,即日起罢免左丞相之职,接受御史审查。”

李斯不是没有嗅到危险逼近的气息,甚至写下《行督责书》讨好秦二世,可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由他亲手扶持上位的小皇帝,竟然如此昏聩,又如此狠毒,真的要置他于死地。

见李斯正襟危坐,纹丝不动,前来传令的谒者说:“还请足下起身,随我等走一趟。”

李斯忽然生出一股怨怒之火,斥道:“尔等什么东西!也配与本相说话!”

谒者冷笑一声:“足下已非丞相,大可不必向小人耍威风。我等奉命行事,皇命不可违,希望足下认清形势,别像冯去疾、冯劫两位那般糊涂。”

李斯愣住:“怎么?冯丞相、冯将军也……”

“足下若想要再见二位,只能到阴曹地府喽!”

赵高同时派出武士缉拿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面对武士的逼迫,二冯拒不从命,拔剑自刎。

李斯问:“二位大人可留有遗言?”

“好像说什么‘将相不可辱’,总之倔得很,抗旨不遵,宁死不肯伏法。”

“将相不可辱……”李斯呢喃着二冯的临终之语,心里五味杂陈。

重义而轻生,这是春秋遗风。春秋时期留下许多刺客、士人、贵族舍生取义的故事。生命固然珍贵,比生命更珍贵的是人的尊严、天下的道义。士可杀不可辱,宁可舍弃生命,也不愿为了苟活而受辱。

这显然不是李斯的作风,他没有慷慨就义的勇气。况且,他本无罪,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李斯被打入大牢,但他绝不会坐以待毙。许多年以前,逐客风波席卷秦国,他被驱逐出境,危急之中上书一篇,秦始皇读了他的《谏逐客书》,局势为之逆转。如今又一次深陷绝境,他还能再次上演逆势翻盘的奇迹吗?

李斯恳请狱卒,为他寻来竹简、毛笔。摊开竹简,写些什么呢?往事一幕幕在他脑海中呼啸而过,近四十年的从政历程,披荆斩棘,建功立业,怎么也想不到,最终竟然落到身陷囹圄的境地。大秦以法治国,这深牢大狱是为有罪之人所设,我李斯何罪之有,竟沦落至此?想到这儿,李斯灵光乍现,提笔挥毫,许多话源源不断地从笔尖流淌而出:

“臣有罪。

“臣担任丞相,治理庶民百姓已经三十多年了(李斯出任丞相十余年,这里所说的三十多年,应当是从他入秦为官算起)。记得当年,秦国的土地还很狭小,先王的时候,秦国土地不过千里,兵力不过数十万。臣倾尽微薄的才能,恭谨地奉行法令,秘密派遣间谍,资助他们金玉钱财,安排他们前去游说诸侯。同时,暗中修缮甲兵,整饬政教法令,任用英勇善战者为军官,对那些战场上的功臣,赐予尊贵的爵位、优厚的俸禄。做了这么多努力,大秦才能够胁迫韩国、削弱魏国、击败燕国和赵国、消灭齐国和楚国,最终兼并六国,俘获他们的国君,秦王被拥立为天子。如果说‘臣有罪’,那么这是我的第一条‘罪状’。

“大秦的疆域不可谓不广阔,却还要往北边扩张,驱逐胡人、貉人;还要往南边推进,平定百越族,以此彰显大秦之强盛。这是我的第二条‘罪状’。

“赐大臣予尊荣,提高他们的爵位,使得大臣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更为稳固密切。这是我的第三条‘罪状’。

“建立社稷,修缮宗庙,以此彰显君主之贤明。这是我的第四条‘罪状’。

“统一度量衡,统一文字,并且颁布天下,以此树立大秦威名。这是我的第五条‘罪状’。

“修筑驰道,兴建离宫别馆,以此彰显君主之志得意满。这是我的第六条‘罪状’。

“宽缓刑罚,轻徭薄赋,以此满足君主赢得民心的意愿,使万民拥戴君主,至死不忘皇帝恩德。这是我的第七条‘罪状’。

“像我李斯这样的臣子,犯下这些‘滔天大罪’,早就应该处死无数回了。但是先帝希望我能够为国家尽忠竭力,让我苟活到今天。以上,希望陛下明察。”(译自《史记·李斯列传》)

李斯这封《自“罪”书》十分奇特,正话反说,表面上历数自身的七宗罪行,其实说的全是他为大秦立下的赫赫功勋。七宗“罪”,乃是七大“功”。

从这份《自“罪”书》可以感受到李斯当时的心境。即便沦为阶下之囚,他依然自负、高傲。胡亥、赵高不是要逼我认罪吗?那就来好好数一数我的“罪过”,让你们看一看,这些“罪过”究竟是如何辅佐秦始皇开创伟大的秦帝国。回首这一生,他无愧于大秦,更无谋反之心,他没有向秦二世摇尾乞怜,卑微地恳求饶恕,算是捍卫了最后一点儿尊严。李斯希望胡亥读后,能够幡然醒悟,然后赦免他。(斯所以不死者,自负其辩,有功,实无反心,幸得上书自陈,幸二世之寤而赦之。《史记·李斯列传》)

只可惜,《自“罪”书》通过监狱方面呈报上去,石沉大海,杳无回音。胡亥从始至终压根儿不知道这样一份奏书的存在,监狱长把它第一时间送到赵高手上。

赵高读后,冷笑道:“夸夸其谈,这哪里是自罪?分明是在邀功请赏!简直恬不知耻!”

监狱长小心翼翼地询问:“此书是否上呈圣上?”

赵高狠狠瞪了对方一眼:“阶下之囚,有什么资格上书圣上!烧了它!就在这里烧!烧成灰烬为止!”

竹简被扔进火盆里,火越烧越旺,将李斯最后一丝求生的希望燃烧殆尽。

赵高望着火盆出神,突然冷冷地冒出一句:“监狱长,你可知罪?”

监狱长吓得不轻,急忙跪地叩首道:“卑职愚钝,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郎中令多多提点!”

“李斯逆贼,都被关到牢房里了,还不安生,竟然还有力气上书,看来贼人在牢里的日子,很是悠哉快活呀!你这个监狱长是怎么当的!”

监狱长大惊失色,把头磕得噔噔响,不停求饶。

“逆贼招供了吗?”赵高问。

“未曾招供。”

“一群废物!大秦最重法治刑罚,该上刑上刑,不受点皮肉之苦,逆贼怎会招供!”

李斯的上书非但没能扭转厄运,反而为他带来严酷的刑讯逼供。

“犯人李斯,你可知罪?”

“我忠于大秦,鞠躬尽瘁数十年,何罪之有啊?”

“你私通反贼叛军,欺君罔上,意图谋反!”

“荒唐至极!”

“你暗中指示李由,任由叛军作乱,贼势猖獗,以致酿成咸阳之危!”

“无稽之谈!”

“哼!不见棺材不掉泪!上刑!”

眼见木板、刑杖、荆条等刑具纷纷被搬进来,作为秦律主要制定者的李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亲身体验秦律的严酷刑罚。

起初,李斯遭受的是较为轻微的笞刑,用木板拷打臀部、背部。后来,刑罚不断加码,升级为杖刑,不用木板,改用荆条。荆条上密密麻麻一根根棘刺重重地钉在身上,瞬间的刺痛火辣辣像针扎一样,此后长久不止的疼痛又如同温火炙烤。

一开始,李斯还咬着牙,硬撑着。但他不招,鞭笞就不会停,前前后后他被严刑拷打一千多下,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李斯养尊处优半辈子,哪里承受得了这样的剧痛。这时候,他才切身领悟冯去疾、冯劫所说的“将相不可辱”是什么意思,一千多下拷打,不仅在鞭笞他的肉体,更是在凌迟他的人格与尊严。但与二冯不同,李斯终究没有自裁的勇气,只想尽快结束这巨大的痛苦。

“我认……我全都认……”

“老实交代,你所犯何罪?”

李斯奄奄一息,用尽最后一口气:“你们说什么罪……便是什么罪吧……”

他已经七十多岁高龄,遭受一千多下鞭笞,简直赔上半条命。严刑逼供之下,李斯屈打成招,承认了子虚乌有的谋反罪行。(赵高治斯,榜掠千余,不胜痛,自诬服。《史记·李斯列传》)

“禀报郎中令大人,李斯已经招供!全都招了!”

赵高冷笑道:“还以为是块硬骨头,原来也不过如此。”

“将供书呈报圣上,此案了结,郎中令立下大功啊!”

赵高面无喜色,很是冷静:“寻常案件尚且需要三审定谳,此等大案,当真这么容易了结?”

“可李斯已经招供……”

“招供又如何?嘴长在他身上,今日他可以招供,明日就可以翻供!此案关系社稷安危,必须办成铁案,让逆贼永远翻不了供!”

赵高哪能这么轻易放过李斯,阴谋诡计才刚刚开始。

没过多久,刚刚喘口气的李斯又被拉出来受审,主审官是一位新面孔,自称“御史”。

“老丞相,我是圣上派来的御史,丞相有什么话,尽可直言,我必定如实禀报圣上。”

“圣上派来的?圣上可是看了我的上书,可有谕旨示下?”

“这个……圣上口谕,老丞相一生辛劳,于国有功,如果有什么冤屈,尽管直言,不必顾忌。”

“好!好!李斯有冤,天大的冤屈啊!”

李斯以为遇到救星,大喜过望,哭诉自己遭受刑讯逼供,推翻了此前认罪的口供。

“御史”将李斯的供词一一记录在案,然后离开。一炷香的工夫,几个彪形大汉闯进来,将李斯捆在施刑的木桩上。

“你们要干什么?”虚弱的李斯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如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圣上有令,肆意翻供,视朝廷法度如儿戏,杖责一百!”

茫然困惑之中,李斯又遭遇一顿毒打。

原来,赵高指使府上门客,假扮成御史,前来诱导李斯翻供,让他说出实情,然后再以严刑拷打作为对他翻供的惩罚。

更绝的是,这位“御史”走后,第二天,又有一人自称是皇帝的“谒者”,来了解李斯的案情。李斯虽然心中疑惑,还是不放弃一丝希望,再次翻供,直陈冤情。结果,“谒者”走后,又是一顿板子伺候。

赵高前前后后一共派出十多位门客,假扮成“御史”“谒者”“侍中”,轮番审问李斯。御史负责对朝中大臣的监察,谒者和侍中都是皇帝身边的近臣,他们奉秦二世之命前来了解案情,这一点合情合理。起初,李斯当然想不到,这些人竟然全是冒牌货。后来,事情越来越不对劲,只要他一翻供,马上就将遭受一顿毒打。如果他沉默不言或者干脆再次认罪,便能免于皮肉之苦。如此反复十多次,李斯以切肤之痛,清楚地发现了其中的规律。(赵高使其客十余辈诈为御史、谒者、侍中,更往覆讯斯。斯更以其实对,辄使人复榜之。《史记·李斯列传》)

赵高这一条诡计,实在是狡诈、残忍、阴毒,像驯化一条狗一样,把李斯当成牲畜对待。将李斯口中说出的真相,变成召唤暴力的警钟,让李斯领悟到原来真相竟是如此危险。最终,驯化成功了,李斯再也不敢翻供,再有人来问,不管是谁,不管问什么,他永远只有一个答案。

赵高将李斯案的审讯报告呈报皇帝,胡亥果真派出自己的人,入狱复审,前去复核审理结果,看看李斯是不是真的认罪招供。

这回,真的御史来了:“老丞相,我是陛下派来的御史,丞相有什么话,可以直言,我必定如实禀报。”

这开场白,李斯已经听过十几遍,他眼皮都不抬一下,有气无力地说:“我有罪。”

李斯哪里知道,这回来的是真御史,他只知道,决不能再说实话了。

听了御史的回报,胡亥大喜过望,拍案大呼:“如果没有赵君,朕几乎要被丞相给出卖了!”(后二世使人验斯,斯以为如前,终不敢更言,辞服。奏当上,二世喜曰:“微赵君,几为丞相所卖。”《史记·李斯列传》)

胡亥又向赵高询问三川郡守李由的调查情况,赵高谎称,先前派出的使者已经查实,李由的确与叛军相勾结。事实上,使者报告的情况是,李由已经在平定叛乱的过程中战死,所谓通敌叛国,并没有查到什么证据。可是九泉之下的李由无法为自己辩解,只能任由赵高自说自话。

就这样,赵高将这起冤案硬生生办成“铁案”。

李斯之死,秦朝之亡

李斯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时常自言自语,仰天悲叹。

“悲哀啊!无道的昏君,何必再为他谋划考虑,为他费心竭力!

“从前,夏桀王杀掉关龙逄,商纣王戕害王子比干,吴王夫差赐死伍子胥。这三位臣子,难道不忠诚于君王吗?他们终究难逃一死。是他们错了吗?不!是他们效忠的君王错了!大错特错!

“如今,我李斯的智慧与德行,远远比不上那三位贤臣,而二世皇帝的无道昏庸,比起桀、纣、夫差,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因忠诚而死,也算死得其所。

“快瞧瞧!秦二世究竟如何治理这个国家,难道还不够混乱吗!谋害兄长扶苏,自立为皇帝,残杀忠良之臣,令赵高这样的卑贱小人尊贵,复建阿房宫,对百姓横征暴敛,种种暴行苛政,简直罄竹难书!我看在眼里,心急如焚哪!不是我不劝谏,而是小皇帝置若罔闻,根本不听我的呀!

“二世皇帝陛下,你杀害兄弟姐妹,完全不顾及有什么祸患;侵杀忠臣,丝毫不考虑可能招致灾殃;大兴土木,营造宫室,加重对百姓的劳役赋税,用之无度,毫不爱惜国家的钱财。这三条恶行实施之后,民心尽失,百姓再也不听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