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李斯的抉择:沙丘政变(1 / 1)

不祥的诅咒,最后的巡游

时间来到秦王政三十六年(前211年),这一年,离奇诡异的事情接连发生,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全都指向秦始皇的生死问题,为危机四伏的秦帝国笼上了一层晦暗的阴影。

据史书记载,“秦始皇三十六年,荧惑守心”。(《史记·秦始皇本纪》)

奇异天象出现,负责观测天象的太卜不敢隐瞒,立刻上报。

嬴政问:“什么叫‘荧惑守心’?”

“赤红的星辰,运行到心宿旁边,与心宿交相辉映,熊熊荧荧,长久不息,是为‘荧惑守心’。”

古人将火星称为“荧惑”,火星外观呈现明亮的红色,荧荧似火,所以叫“荧”;火星运行极不规律,轨迹变幻莫测,令观测者感到困惑,所以称“惑”。“心”指心宿,二十八星宿之一,由三颗星星构成,西方称为天蝎座。当火星运行到天蝎座三星周围,并且停留一段时间的时候,古人将这一天象称为“荧惑守心”。

“‘荧惑守心’,有何寓意?”

“臣不敢隐瞒,此天象大不吉,预示‘大人易政,主去其宫’。”

火星看起来熊熊燃烧的样子,被视为不祥,象征旱灾、战乱、疾病、饥荒。古人认为,心宿三星中间最亮的一颗代表皇帝,另外两颗代表太子和庶子。火星留守在心宿周围,预示着大人物不再当政,君主将离开他的宫殿。说白了,荧惑守心象征天子陨落,是极为险恶的凶兆。

嬴政怏怏不乐,说:“天象虚渺,太卜又老迈,莫不是看花了眼?”

“天象示警,攸关江山社稷,老臣不敢看花眼,更不敢胡言。”

嬴政脸色沉下来,郁郁寡欢,良久无言。

如果说,天上的星辰多少显得虚无缥缈、遥不可及,那么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结结实实地砸在大秦的土地上,也砸在嬴政的心头。

同年,一颗陨石坠落于东郡。陨石倒不稀奇,当时的人已经见过,可这陨石上头竟然刻有七个大字,非同小可,每一个瞧见的人无不骇然,张大嘴却不敢读出声来。

东郡的郡守进京汇报,也是瞻前顾后、语焉不详。

“天降巨石,石上刻有文字,却没有人告诉朕,上头到底刻了什么?”

嬴政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令东郡郡守犯了难:“微臣……微臣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朕恕你无罪。”

郡守鼓足勇气,几次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额头上早已热汗涔涔。

越是如此,越令嬴政好奇石头上究竟写了什么。

丞相李斯出了个主意:“既然说不出口,写下来便是。”

郡守长舒一口气,跪在地上,执笔的右手抑制不住地颤抖,歪歪扭扭地在竹简上书写,汗如雨下,滴在墨迹未干的竹简上,晕开了凶险不祥的文字。

“传上来,让朕瞧瞧,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惊人之语……”嬴政接过竹简一瞧,脸上霎时间染上一层严霜。

“始皇帝死而地分!”

“大胆!”嬴政将竹简狠狠摔在地上。

郡守急忙说:“陛下恕罪!东郡民议沸腾,都说天降怪石,带来上天旨意……微臣不敢隐瞒,特来汇报……”

“上天旨意?哼!朕就是天!”嬴政转头问李斯,“你怎么看?”

“必定是别有用心之人装神弄鬼,从中作祟。这当然不是什么上天旨意,而是犯上作乱者暗中在巨石上刻字。”

嬴政点点头:“妖言惑众,罪无可恕!马上彻查,将幕后主使抓起来!”

李斯说得没错,天降陨石,有人借此机会,刻下谶语,不仅诅咒始皇帝将死,而且预言嬴政死后天下将重新分裂。“地分”二字巧妙地一语双关,陨石坠落,撞击大地,使土地开裂,同时也隐喻大秦国土四分五裂。

对嬴政而言,这是恶毒的诅咒、猖狂的挑衅,绝不能容忍。他派出御史前往东郡抓人,御史四处搜捕,动用了所有调查手段,还是一无所获。

“废物!全都是废物!查不到,就全部抓起来,通通杀光!”

始皇帝冲天的怒火之下,陨石周边居住的庶民全部被杀害,那块不祥的陨石被烧毁。

民众借天降陨石,对暴君发出怨毒的诅咒。暴君可以烧毁陨石,但烧不掉百姓心中对暴政的怨怒与仇恨。

怪事一桩连着一桩,这一年秋天,一位使者奉皇命前往关东办事,回来之后,向嬴政报告了一件奇人奇事。

在回咸阳复命的路上,使者赶夜路途经华**,被一人拦下。此人面目寻常,平平无奇,手持一块璧玉,对使者说:“请替我将这块璧玉交给镐池君。”使者接过璧玉,那人又神经兮兮地冒出一句:“今年祖龙将死。”(有人持璧遮使者曰:“为吾遗镐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龙死。”《史记·秦始皇本纪》)

这话没头没尾,令人费解。使者一头雾水,正欲追问详情,一抬头,那人已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稀朗的月光下,璧玉皎洁冰冷,透着阵阵寒意。回到咸阳后,使者奉上璧玉,如实禀报。

送璧者是谁?为什么送璧?璧玉从哪里来?为什么要交给水神镐池君?祖龙又指什么?为什么今年祖龙将死?有太多的谜团需要破解。

嬴政将璧玉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中,仔细察看,上面没有文字,也没有什么奇异图纹,就是一块寻常的玉石。嬴政失了魂似的,沉思良久,好像在对使者说话,又像喃喃自语:“你一定是遇到了山鬼,不过这山鬼,只能预知一年之内的事情。”后来,使者退下,嬴政又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祖龙,应当是指人类的先祖。”(始皇默然良久,曰:“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退言曰:“祖龙者,人之先也。”《史记·秦始皇本纪》)

嬴政显然对“今年祖龙死”这句话耿耿于怀。他拒绝承认,祖龙指向的是他本人,不愿承认这是诅咒皇帝的谶语。他先断言使者遇到的是山鬼,而山鬼只能预知一年内的事情,呼应“今年祖龙死”中的“今年”,再认定祖龙代表人类祖先,其实都是在自我安慰。

“祖”的确可以理解为祖先、始祖,可“龙”作为君主、皇帝的象征,又怎能掩耳盗铃、视而不见呢?

怪事远没有结束。璧玉交由御府查验,看看有什么稀奇古怪之处,御府中的一名守吏一见此玉,大惊失色。

“臣认得此物!此玉乃御府旧物。”

守吏言之凿凿,说起此玉的来由。秦王政二十八年(前219年),嬴政第二次巡游,东渡长江,曾将一块璧玉投入水中,祭祀水神。那守吏当时负责保管此玉,因此识得。

嬴政不愿相信:“无稽之谈!一派胡言!沉水之玉,怎会……怎会在此?”

“下臣不敢妄言欺君!此玉正是当年祭祀水神之物,小人不会看错……”

较为合理的推断是,十年前祭祀沉江的璧玉,被别有用心之人打捞起来,又通过使者送回到嬴政面前。其目的当然不是送玉,而是对嬴政说出“今年祖龙死”这句不祥之语。这就能解释,使者遇到的送璧人为什么说“请替我将这块璧玉交给镐池君”,镐池君正是传说中的水神,既然是祭祀水神之物,自然要归还水神。

种种不祥的谶语、诡谲的歌谣、荒诞不经的传言,背后都是民心的投射,都是百姓深重的怨与恨。

这些年来,嬴政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人也变得越来越迷信,对于神鬼之事,愈发深信不疑。

“速召方士,算卦卜吉。”

精通卜筮的方士就沉璧一事算了一卦,给出的卦辞只有三个字:“游徙吉”。意思是,皇帝巡游,百姓迁徙,做到两件事,方能趋吉避凶。

嬴政下令,将内地三万户百姓,强行迁徙到北河、渝中,算是完成了“徙”。至于“游”,同样不敢怠慢。秦王政三十七年(前210年)十月,新年伊始(秦历以十月为一年之始),嬴政开启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巡游。

秦始皇登基后的每一次出巡,左丞相李斯都未曾缺席,他肩负着一项重要任务——在巡游途中撰写碑文、立石刻碑,歌颂始皇帝的丰功伟绩。

嬴政的小儿子胡亥主动要求同行。秦始皇一共有二十几个儿子,长子扶苏因为数次直言劝谏,被嬴政打发到上郡做监军,与将军蒙恬一起戍守边境。其他儿子当中,嬴政最宠爱胡亥,爽快地答应了他随行的请求。这一次巡游,除了胡亥,没有其他皇子随行。(始皇有二十余子,长子扶苏以数直谏上,上使监兵上郡,蒙恬为将。少子胡亥爱,请从,上许之。余子莫从。《史记·李斯列传》)

此时胡亥二十岁左右年纪,关于他少年时期的事迹,后人知之甚少,只有一件踢鞋的小事流传下来。有一回,秦始皇设宴招待群臣,胡亥奉命赴宴。这位不安分的顽皮少年借故离席,来到殿门外,瞧见群臣的鞋子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按照当时秦宫的规矩,大臣进入宫殿之前必须把鞋子脱下,安放在殿门外。胡亥不知是撒酒疯,还是顽劣成性,抡起大脚,将鞋子踢得横七竖八,搞得一团乱,才心满意足地离开。“踢鞋”固然是件小事,史官唯独将这件小事记录在册,这是春秋笔法,其中暗含对胡亥不守规矩、恣意妄为的批评之意。少年时,他将整齐摆放的鞋子踢得一团乱;成年后,他也将国家搞得一团糟。

还有一位随行的关键人物与胡亥关系密切,名叫赵高。赵高身兼多重身份,正式的官职是中车府令,掌管皇帝的车马,同时他还是奉嬴政之命教授胡亥法律知识的老师。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角色,却在这趟幽暗的旅程中,彻底改写了历史。

嬴政最后一次大规模出行,在五次巡游中历时最长、行程最远,从北国到江南,从西部边陲到东海之滨,足迹踏遍大半个中国。他先是来到湖北云梦,然后前往湖南九嶷山,祭祀虞舜;再乘船沿长江而下,来到浙江钱塘江,登上会稽山,祭祀大禹,并在此立石刻碑,歌颂秦德;离开吴地,沿着东海边一路北上,前往山东琅琊。

在琅琊,方士徐福求见。

嬴政上一次在咸阳见到徐福,还是九年前。这九年来,徐福当然没有找到什么长生不死的仙药。他虽然远在琅琊,一定也听说了两年前卢生、侯生的出逃引发的坑儒事件,当时嬴政痛骂的一批人当中,也包括徐福。这回始皇帝御驾亲临,来到琅琊,徐福意识到,躲是躲不掉了,倒不如主动求见,孤注一掷,看能不能寻得一线生机。

“臣徐福叩见吾皇陛下!”

嬴政冷笑道:“好一个不知死活的徐福,竟然还有脸来见朕!历时九年,耗资甚巨,朕就问一句,仙药何在?”

“请陛下恕罪,陛下有所不知,九年来,臣兢兢业业,一刻也不敢懈怠,只是……只是……”徐福做出为难的样子,“本来,臣与海中大神都商量好了,蓬莱仙山上的神药已经唾手可得,可没想到,每次出海都遇到巨大的鲛鱼水怪。大鲛鱼掀起惊涛骇浪,可把臣给害苦了呀,想尽办法都靠近不了蓬莱仙山。如今陛下御驾亲临,臣之大幸啊!恳请陛下赏赐一批善于射箭的武士,随臣一同出海,倘若再遇鲛鱼,便以连弩射杀。”(蓬莱药可得,然常为大鲛鱼所苦,故不得至。愿请善射与俱,见则以连弩射之。《史记·秦始皇本纪》)

又是一套精心编织的谎言,嬴政将信将疑。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怪梦。梦中,嬴政孤身一人,立于苍茫大海之上,瞧见海神从海底现身。海神依稀长着人的模样,高大如山,面目模糊。还没等嬴政开口,海神不由分说向他发起攻击,在滔天巨浪之中大战百余回合,不分胜负。

梦醒之后,嬴政回味许久,不解梦中深意,找来随行大臣中一位精通解梦的博士,请他解一解,此梦是凶是吉?

博士说:“圣上梦中所见,恐怕并非海神。海神常年隐匿在深海里,轻易不可见。但海神时常派出大鱼、蛟龙作为他的先导,圣上所见,可能是大鱼、蛟龙幻化而成的人形。这些年来,圣上祭祀水中神灵,礼仪一向恭谨,祝祷一向虔敬,真正的海神对圣上应当没有恶意,与圣上为敌的恐怕是大鱼、蛟龙这些恶神。如今有此恶神,应当速速除去,恶神一除,善神自然现身。”(水神不可见,以大鱼蛟龙为候。今上祷祠备谨,而有此恶神,当除去,而善神可致。《史记·秦始皇本纪》)

“没错!恶神不除,朕寝食难安!”

嬴政的怪梦、博士的解语,与徐福的鲛鱼之言相互印证,嬴政又一次相信徐福的鬼话,派人四处搜罗捕杀大鱼的工具,亲自学习连弩的使用方法,学成之后连弩不离身,随时准备与海怪一战。

皇帝车驾离开琅琊继续北上,在芝罘这个地方,果然瞧见一条大鱼沉浮于海上。嬴政认为,那一定就是鲛鱼海怪,张弓搭箭,以连弩射杀。“恶神”已除,秦始皇心满意足,继续巡游的旅程。

至于徐福,嬴政命他继续出海寻药。徐福带走三千童男童女、百工、五谷,从此彻底消失。徐福究竟去了哪里?有人说是朝鲜半岛,有人说去了日本,众说纷纭,成为一个千古之谜。他向嬴政索要的人与物,倒是留下一些值得玩味的线索,譬如索要童男、童女是为了繁衍后代,要谷物种子是为了开垦种植,需要各种工匠是为了从事手工业生产。看来,徐福为远游不归、在大海之外的某处开辟独立王国,早早做足了准备。

话说嬴政在芝罘连弩射鱼之后,取道临淄,往西走,渡过黄河,来到平原津(今山东平原县)。在这里,嬴政病发。

古代皇帝的疾病状况,不仅仅是皇帝个人的健康问题,更事关国家社稷。作为最高机密,向来讳莫如深,只限于皇帝身边极少数核心人物知晓内情。

死亡是嬴政最大的忌讳,他不愿意听到“死”这个字,一听到就要发怒,发怒就要杀人。随行的官员没有人敢提一个“死”字,更没有人胆敢擅自谈论皇帝的病情。(至平原津而病。始皇恶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史记·秦始皇本纪》)

嬴政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不得不有所行动,他命令上卿蒙毅前往各处祭祀山川之神,为自己祈福,向神明祈求延续他的生命。

蒙毅领命而去,巡游的车队离开平原津,继续往西走,来到巨鹿郡的沙丘平台(今河北邢台市广宗县境内)。黄河上游的泥沙在这里堆积,河床干涸,留下堆积的沙土,所以名为“沙丘”。此处有一座战国时期赵国国王修建的行宫(帝王出行临时居住的宫室),是驻扎休整的好地方。

秦始皇的车队在沙丘停下,历史的车轮也在这里停下。

秦始皇驾崩,李斯秘不发丧

死神的脚步在逼近,嬴政能感觉到。

无人敢言“死”,不代表死神的脚步会停歇。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嬴政本人最清楚,他能听见身体在大声呼救,巨大的病痛折磨着他,信号很清晰,他已经病入膏肓,生命正在一点一点地衰败、耗竭。

嬴政感觉到,他精神意志与肉身似乎分离开来,他的灵魂眼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可遏止地衰败下去,毫无办法。这位不可一世、无所不能的帝王,在这场与死神的斗争中败下阵来,不得不承认自己大限将至、时日无多。

病榻之前,嬴政传召李斯和赵高。他抬起手,指着赵高:“你……替朕拟一份诏书。”

“陛下想要传诏于何人?”赵高轻声问。

这个问题的答案关系着帝国未来的命运,李斯和赵高都屏住呼吸,时间在那一刹那静止,显得如此漫长。

“扶苏。”嬴政几乎是用气息吐出这两个字,声音虽然微弱,但十分清晰,“传朕的诏令,边防军务交由蒙恬全权负责,公子扶苏即刻启程,速回咸阳,主持朕的丧葬诸事。”(始皇帝至沙丘,病甚,令赵高为书赐公子扶苏曰:“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史记·李斯列传》)

嬴政一直没有册立太子,继承人始终悬而未决。依照惯例,国君的葬礼由太子、储君主持,指定扶苏主持葬礼,可以理解为指定他作为继承人。

最大的悬念尘埃落定。一边是成熟稳重、颇得人望,但是政治观念与嬴政存在差异的扶苏;另一边是日渐受父皇宠爱,但终究年少、看不出什么大才干的胡亥。二人之间,为国家考量,嬴政最终还是选择扶苏。

嬴政意识到他很可能死在巡游路上,撑不到回咸阳的那一天,所以尽早交代后事。如果他真的死在途中,遗体也必定要回到咸阳。他要求扶苏即刻从上郡启程,回咸阳与他的灵柩会合,主持国丧。

这大概是嬴政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谈及自己的死亡。赵高扑通一声在嬴政榻边跪下,哭嚷道:“陛下洪福齐天,万寿无疆,怎会……”

嬴政嘴角挤出一丝冷笑:“什么万寿无疆!什么蓬莱仙山!什么灵丹妙药!全都是骗人的鬼话,朕听得够多了!朕这一生,是斗争的一生,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朕喜欢争斗,唯有争斗才能分出高下、决出胜负。朕一辈子从来没有败过,可最后……最后还是败给了病、败给了死……”

赵高惶惶然磕头不止,不敢再多言,跪在御榻之前,摊开帛书,奋笔疾书,很快拟好诏书。

嬴政看过之后,点点头,说:“御玺……”

皇帝的御玺由赵高负责保管,他取出御玺,在帛书上盖印,诏书这就拟好了。这份至关重要的文书交给赵高代为保管,由他安排使者发往上郡。

这些年来,对于死亡的恐惧像是一座巨大的牢笼,将嬴政困住。如今,死亡迫近,嬴政承认自己终有一死的事实,诚实地面对死神,他忽然在某一瞬间感受到自由,牢笼消失了,这辈子少有的坦然和平静降临。

“赵高,去把诏书收好……”

赵高在嬴政身边服侍多年,迅速会意,捧着诏书退出去,屋内只有嬴政和李斯二人。

“丞相……”

“臣在。”李斯此时的心情如潮水汹涌,久久不能平静。

“丞相在朕身边,多少年了?”

“陛下登基为秦王那一年,臣孤身一人来到咸阳。如此算来,臣有幸侍奉陛下,整整三十七年了。”

“还记得三十七年前,你我初次相识、长谈的情形吗?”

“怎能不记得?当时,陛下少年风华,臣三十有余,正当壮年,一腔热血,与陛下高谈阔论,纵论万世之一时,如今想起来就像是昨天的事情……”

“转眼已经三十七年了,白驹过隙呀,快瞧瞧,丞相都老成什么样啦!”

“臣老迈衰颓,早已半只脚踏进棺材,大概命不久矣!”

“你还不能死,朕不准你死。三十七年来,丞相替朕办了许多大事,尽忠职守,功成不居,这些朕都知道。如今,朕还有最后一件大事,要交给你去办。”

李斯强忍心中悲怆,哽咽道:“臣一定鞠躬尽瘁,尽心竭力!”

“替朕,好好辅佐扶苏。”

李斯跪地叩首,郑重回答:“臣谨受命!”

嬴政颤巍巍地抬起右手:“李斯,你近前来。”

李斯往前凑近,跪在床榻边。在他的印象中,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从来没有这么近过。哪怕面对的是奄奄一息的将死之人,李斯依然不敢直视秦始皇。

“李斯,朕百年之后,你受命辅政,朕大体是放心的,但有一点要提醒你。你我君臣一场,相交近四十年,满朝文武数你最了解朕。同样,朕也最了解你。你这个人呀,才气、见识俱佳,智计、韬略一流,唯一的缺点是什么,你知道吗?”

嬴政直视李斯的眼睛,李斯迅速低下头,回避始皇帝的目光。

“臣愚钝,请陛下指正。”

“你唯一的缺点,是心中始终存有一份怯懦。以前有朕在,不要紧,误不了事。将来朕不在了,李斯,你要有所担当啊!”

“陛下教训得是,陛下信任李斯,李斯必不负陛下重托!”

“信任?信任可是比金子还要贵重的东西。朕不信任任何人,从十三岁当上秦王的那一天起,朕就不再完全相信任何人。自古以来,真正的帝王都是孤家寡人,帝王从来是孤独的。可如今,上天要带走朕,朕只能相信你。李斯,你担得起朕的这份信任吗?”

那一刻,李斯忽然热血上涌,双手不禁抓住嬴政的右臂,说:“老臣拼上这把老骨头,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要对得起陛下的信任!”

嬴政轻轻点头:“朕虽然不轻信任何人,不能与任何人交心,但对你李斯,终究与对别人不同。朕的公主嫁到你家,朕的皇子迎娶你的女儿,不是为了以姻亲作为交换,换取你的忠诚,是因为什么,你懂吗?”

“因为……因为陛下倚重老臣,看得起老臣……”

“是因为朕把你当成一家人!你是朕的姻亲,朕的老师,朕的丞相,朕的左膀右臂,说到底,不是朕的外人……”

嬴政的声音越来越微小,人越来越衰弱,像一缕火苗渐渐熄灭。李斯泣涕涟涟,无语凝噎。

秦王政三十七年(前210年),“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史记·秦始皇本纪》)

嬴政十三岁成为秦王,三十九岁一统天下,成为秦始皇。统一全国十一年后,嬴政撒手人寰,享年四十九岁。

嬴政不是死在深宫内苑,而是巡游途中,由于这一特殊情况,李斯得以目睹嬴政的死亡。李斯眼见侍奉了三十七年的君主,无所不能的始皇帝,就这样在自己面前咽气,如同一个普通的老人,心中不知作何感想。要知道,这一年,李斯已经七十多岁,对于近在咫尺的死亡,或许更有一番深刻的感受。

李斯没有时间沉浸在悲伤之中,嬴政的死亡太过突然,令人猝不及防。只要嬴政还活着,他就是绝对的权威。但嬴政一死,新君未立,急需新的“权威”,带领巡游车队继续往前走。左丞相李斯作为车队里最位高权重的大臣,成为接下来这段过渡时期拍板做决定的人。

李斯效忠嬴政三十七年,一直是辅佐、参谋的角色,只负责提供他的意见和建议,由嬴政做出最终的决策。此时不同了,李斯必须独自面对一个又一个难题,由他来做决定。

首先面对的问题是,秦始皇驾崩的消息要不要对外公布何时公布,以及如何公布。

如此重大的消息早晚都会公之于世,瞒是瞒不住的,关键在于公布的时机。如果嬴政像大多数帝王一样死在皇宫里,事情就好办得多。此时特殊情境在于,嬴政死在巡游途中,皇帝遗体被运回咸阳尚需时日,不是两三天可以办到的。此外,虽然嬴政立下遗诏,钦点了继承人,但是公子扶苏远在北方边境,等他火急火燎地回到咸阳,少说也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情况于是复杂起来。

李斯意识到,接下来这一个月是大秦帝国没有皇帝的“空档期”,充满各种变数和不确定性,这段时间尤为关键,也十分凶险。

李斯设想,如果此时贸然发布皇帝驾崩的消息,会出现什么结果?这么做无异于引爆一颗惊雷,一定会导致天下大乱。

首先,乱在咸阳、乱在皇室。还没等巡游车队、公子扶苏回到国都,咸阳城估计早就闹翻天。诸公子当中如果有人觊觎大位,势必趁着这大好时机篡位夺权,进而引爆残酷的宫廷斗争。

嬴政临终才指定继承人,实在太晚了。李斯考量的关键点,就是大秦“无真太子”。(李斯以为上在外崩,无真太子,故秘之。《史记·李斯列传》)嬴政直到死前,都没有册立朝廷与宗室公认的正式储君,所以说没有“真太子”。没有名正言顺的“真太子”,意味着诸公子谁都有争夺大位的机会。嬴政临终之际着急忙慌地选定扶苏,太过于仓促突然。而且只有李斯和赵高知道,王室、朝廷方面是否心悦诚服,还需要打一个问号。这一切,都是变数。

嬴政有二十多个儿子,生前为什么不立太子?始皇帝没有公开谈论过这个问题,后人只能试着揣摩他的心思。有一种观点认为,或许嬴政始终相信他能够长生不死,所以不必立储。又或者说,即便他内心深处对能否永生有所怀疑,但一立储就意味着承认自己终有一死,不愿立储,是不愿意面对这一终将到来的结局,这是一种颇为微妙的心理感受。另外,二十多个儿子当中,嬴政最器重的应当是长子扶苏,可惜在焚书坑儒事件中,扶苏选择站在嬴政的对立面,被打发到北部边郡做监军。太子热门人选一走,立储之事也就搁置起来。

李斯还考虑到,贸然宣布皇帝驾崩,不仅王室会乱,全国上下恐怕都将乱作一锅粥。这些年,严刑峻法、繁重徭役之下,民怨沸腾,受苦受难的民众一旦得知始皇帝死了,仇恨之火会不会越烧越旺?会不会趁机造反?还有,各地郡县原来都是六国故土,六国虽然灭亡,但那些旧贵族却阴魂不散,潜伏在暗处,伺机复仇。嬴政生前多次遭遇刺杀,背后就有六国势力幽灵般的影子。到时候,这个脆弱的帝国将乱成什么样子,李斯越想越害怕。

在权力交接的过渡时期,稳定是第一要务。李斯做出重要决定:秘不发丧。(丞相斯为上崩在外,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乃秘之,不发丧。《史记·秦始皇本纪》)

“秘不发丧”的具体细则如下:此时知晓嬴政死讯的人,只有李斯、赵高、胡亥,以及贴身服侍皇帝的宦官,总共五六人。秦始皇驾崩的消息不能对外扩散,必须严密封锁。等到巡游车队运载嬴政遗体回到咸阳,公子扶苏应该也已经受诏归来,那就按照始皇帝遗愿,由扶苏主持丧事,正式继位。皇位的承继顺利完成,过渡时期结束,李斯肩上的重担也就卸下来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秘不发丧,怎么瞒?瞒得住吗?

为了瞒天过海,李斯做了三件事。第一件事,让秦始皇“活”过来。

嬴政所乘坐的“辒辌车”,是一种密闭的厢形车,车内可以躺卧,两边有窗,开窗通风凉爽(辌),关窗密闭温热(辒),通过开闭窗户来灵活调节温度。嬴政的遗体依然安置在辒辌车里,李斯找来贴身服侍皇帝的宦官。

“从今日起,你在这辒辌车中,好生伺候大行皇帝,不得离开车厢半步。每日送来的餐食由你代食,百官奏事,由你代为回应。”

“奴臣惶恐,不知如何应答?”

“怕什么!只要不是哑巴,能说一个字就行。”

那宦官成为嬴政的影子,百官群臣每天依然能够看到辒辌车中“嬴政”的剪影。官员们照常奏事,剪影端坐在车里,听完汇报,不管什么内容,只说一句“可”,不再多说半个字。(棺载辒辌车中,故幸宦者参乘,所至上食、百官奏事如故,宦者辄从辒辌车中可其奏事。《史记·秦始皇本纪》)

这个诡计乍一看风险极高,很容易败露,但最终成功瞒天过海,究其原因,与嬴政晚年古怪的作风有关。自从受了方士蛊惑,嬴政变得行踪不定,不愿见人,越来越少与众臣面对面接触。众臣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当他们跪在车外,瞧见车内隐隐约约的剪影,见不到皇帝真容,听不到皇帝多说话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更想象不到那剪影并非嬴政本人。

第二件事,李斯必须解决一个新问题:尸身的腐臭。

时值盛夏,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嬴政的遗体一天天腐烂,散发出阵阵刺鼻的臭味,就算是辒辌车可以调节温度也不管用。

这时候,机敏的赵高出了个“以臭乱臭”的主意,既然臭味不可消除,那就索性弄来一车臭咸鱼,紧跟在辒辌车后面,两种味道混杂在一起,以咸鱼的臭味掩盖尸体的臭味,也掩盖着皇帝驾崩的秘密。

最后一件事,李斯决定,巡游车队返程路线不变。

一切安排妥当,事不宜迟,赶快出发。这支臭不可闻的车队,并没有着急赶回咸阳。李斯考虑到,这样浩浩****的车驾,不论走到哪儿都引人注目,没有任何隐蔽的可能。为了不让外界瞧出什么异样,车队遵照此前定下的路线继续巡游,一路北上来到九原郡(今内蒙古包头),然后才加快速度,返程回咸阳。

先帝驾崩,新皇未立,突然出现巨大的权力真空,最容易滋生祸乱。面对极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李斯作为过渡时期的掌舵人,如同在钢索上行走。他考虑得如此周密妥帖,事无巨细,煞费苦心,体现出一名政治家应对危机的果决与老到。

然而,情势瞬息万变,并没有按照李斯预设的轨道发展。此时此刻,帝国的命运,历史的走向,都系于这支缓缓前行的车队。车队之中,有人心怀不轨,蠢蠢欲动,想要操控历史车轮前行的方向,想要让它偏离嬴政、李斯所主导的路线。

轮到赵高粉墨登场。

赵高的阴谋,李斯的抉择

赵高何许人也?关于他的出身背景,迷雾重重。

据记载,赵高的祖先是赵国王室,但他们家是赵国宗室较为疏远的一支。赵高的父亲因为什么来到秦国,入秦后做了些什么,已无从知晓。人们只知道,他的母亲因为触犯法律,受过刑罚,刑满释放后留在“隐宫”。

隐宫是朝廷用来安置刑满释放人员的作坊,犯人出狱后可以在里面劳作。赵高的母亲刑满后留在隐宫做苦力,赵高和他的几个兄弟全都在隐宫出生、长大。(赵高者,诸赵疏远属也。赵高昆弟数人,皆生隐宫。其母被刑僇,世世卑贱。《史记·蒙恬列传》)

赵高虽然祖上与赵国王室沾亲带故,但到他这一辈,沦落异国,地位卑贱,作为苟活于隐宫的囚犯之子,境遇恐怕连庶民都不如。

赵高从小混迹于隐宫这样鱼龙混杂的环境里,从社会底层拼杀出一条发迹之路。秦国最重视司法刑律,赵高勤奋好学,精通律法,成为一名刀笔吏。精明强干的他,很快受到嬴政赏识,被调到宫廷内任职,来到皇帝身边。

赵高出任中车府令,负责管理皇宫的车马,安排皇帝出行事宜。中车府令虽然只是九卿中太仆的属官,官位职级不高,但近水楼台,与皇帝十分亲近,只有深受秦始皇信任的人才能担当这一职位。

还有一件事,可以看出嬴政对赵高的倚重。赵高虽然精通律法,却知法犯法,曾经被捕入狱。具体所犯何事,又是一个记载缺失、无处查证的谜团。可以确定的一点,他所犯下的罪行可不小,属于该当杀头的级别。此案交由大臣蒙毅审理,蒙毅不敢枉法,判处赵高死刑。命在顷刻之际,嬴政把他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赵高是个难得的全才,像他这样精通吏治、法律、驾御、书法等多项技能的人并不多见,始皇帝爱惜他的才干,赦免他的死罪,职位不变,仍然出任中车府令。后来,嬴政还安排赵高担任公子胡亥的老师,负责教导胡亥法律知识,时间一长,师生二人建立起深厚密切的关系。

关于赵高,还有一个关键点存在疑问,那就是,赵高到底是不是太监?这一问题尚有争议。站在秦始皇身边那个卑微又狡诈的阉人形象,已经成为不少人对于赵高的既定印象,但这很有可能是对史书记载的误解。史书中的确记载了赵高是“宦者”“宦人”,但在秦汉时期,“宦者”一般指在宫廷内任职的人,例如皇帝身边的亲近内侍,并不一定指太监。此外,《史记》中记载,赵高有一个女婿,他将女儿嫁给咸阳令阎乐,阎乐后来还参与了赵高发动的宫廷政变,这也是一个赵高很可能不是太监的佐证。

无论如何,赵高这个地位不高、此前一直不太受关注的小人物,却在秦始皇驾崩之后,掀起滔天巨浪。

先帝驾崩,新君未立,正是兴风作浪的最好时机。嬴政死后,赵高的心一直不能平静,他看到了巨大的机会,一辈子只此一次的机会。

赵高的野心伴随着危机感,他在心里盘算:如果一切依照嬴政生前的安排,由公子扶苏继位,扶苏与蒙恬亲近,到时候势必重用蒙氏兄弟。而他作为公子胡亥的老师,向来与扶苏没有什么交往,此前更是因为蒙毅依法惩办他这件事与蒙氏一族结下梁子。扶苏上位,他赵高捞不到什么好处不说,很可能连眼前的荣华富贵都保不住。

如果胡亥继位,那么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这个念头在赵高脑中一扎根便再也挥之不去。赵高颇受胡亥信任,立胡亥为皇位继承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对于赵高自然是重大利好。(高雅得幸于胡亥,欲立之,又怨蒙毅法治之而不为己也,因有贼心。《史记·蒙恬列传》)

赵高惊喜地发现,眼前的局面对他而言,天时、地利、人和兼具,“简直天助我也!”

秦始皇突然驾崩,这是“天时”。

因为事发突然,李斯选择秘不发丧,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个绝密消息,赵高作为嬴政近侍,正是其中一位。利用信息不对称,大有文章可做。更重要的是,皇帝的御玺,以及赐予扶苏的遗诏,这两件关键之物全都在赵高手上。遗诏是嬴政口授,由赵高亲笔所写,只有李斯和他亲眼见过遗诏长什么样、写了些什么,这为赵高尝试篡改遗诏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

秦始皇驾崩于巡游途中,这是“地利”。

一则,皇帝死在路上,回到咸阳尚需时日,为赵高发动政变留出了充裕的时间。再则,比起戒备森严的皇宫,在长途跋涉的巡游车队里干点儿什么坏事,可要容易得多。

胡亥的在场,蒙毅的缺席,这是“人和”。

先说胡亥。胡亥是此次巡游唯一一位随行的皇子,扶苏不在场,这为册立胡亥提供了大好条件。而且,胡亥对赵高言听计从,易于操控。

再说蒙毅。蒙毅贵为上卿,深受始皇帝信任,原本一直陪同巡游,不离嬴政身侧。偏偏在不久前,蒙毅离开车队,奉命前去各地祭祀山川,为身染重病的皇帝祈福。赵高与蒙毅有旧怨,蒙毅不在,少了最为强大的一个对手。否则,如果需要同时面对蒙毅和李斯,赵高以一打二,胜算渺茫得多。

总结来说,嬴政突然驾崩,继承人远在千里之外,完成政权交接尚且需要一段时间,仇人蒙毅外出,御玺、遗诏全在赵高手上,而知道嬴政驾崩的只有寥寥数人……他手头上的筹码实在太多了。

辒辌车晃晃悠悠地行驶在华北大地上,缓慢而颠簸。此时此刻,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赵高处心积虑,要办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根据嬴政的遗旨,那份命令扶苏回咸阳治丧的遗诏,应当由赵高交给使者,发往扶苏所在的上郡。赵高将遗诏扣留下来,前去与公子胡亥密谈。胡亥是他要攻克的第一关,通过这些年的交往,他极为了解胡亥的性情,对于如何说服胡亥,他胸有成竹。

赵高对胡亥说:“公子已经大难临头啦!始皇帝驾崩,没有颁布诏书封立诸公子为王,唯独赐一道遗诏给长子扶苏。长子一来,即位称帝,殿下及诸公子既没有尺寸封地,也没有王侯爵位,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胡亥说:“本来就应该如此呀。我听说,圣明的君王最了解他的臣子,开明的父亲最知晓他的儿子。父皇捐命宾天,不封诸公子为王,自有他的道理,做儿子的有什么可以多说的呢?”

“不对!”赵高见傻小子不开窍,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如今,天下之权柄,国家之存亡,全系于公子、左丞相李斯以及臣赵高三人身上,希望公子能有所图!”

“有所图?图什么?”

“改遗诏、废扶苏,图谋大位!”

胡亥瞪大了眼,一时怔住了,不知说什么好。

“统治他人还是受制于人,作为君主驾驭群臣还是作为臣子向他人俯首称臣,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如何选择,只在公子一念之间。”

胡亥沉思良久,说:“废黜兄长,改立幼弟,这是不义;不尊奉父皇遗诏,反而畏惧担忧个人的存亡,这是不孝;才能浅薄,勉强依靠别人的帮助才能成事,这是无能。不义、不孝、无能,此三者皆大逆不道,天下人必定不服,到时候,不仅我自己身受灾殃,国家社稷恐怕也有断绝之忧。”

看来,胡亥年纪虽轻,并不算太糊涂,还是懂得一些事理的。赵高也不着急,他知道胡亥耳根子软,意志并不坚定。

“公子所理解的不义和不孝,实在太过偏狭。如果公子还当臣是老师,请听臣谈一谈什么是真正的‘义’和‘孝’。”

“赵君说的是哪里话?胡亥始终是赵君的学生,还请先生教诲。”

“我听说,商汤王、周武王还是臣子的时候,杀死当时无道的君王夏桀和商纣,天下人称他们是义,而不是不忠。卫庄公杀死他的父亲,卫国人称颂他的功德,孔子特地记录这件事,并不认为这是不孝。办大事不必拘泥小节,行大德不能在意那些琐碎的批评指摘。顾及小节而忽视大事,之后必有祸害;狐疑犹豫,不能果决,之后必定后悔;果断而敢作为,鬼神都要恐惧躲避,行事必定成功。希望公子按照我说的去做,机不可失,顺势而为。”

胡亥并不是那种思想坚定、富有主见的人,很容易被说动。赵高把握住胡亥优柔寡断的个性,以一番雄辩之词打消胡亥内心的顾虑。胡亥开始动摇,喟然叹息:“如今大行皇帝还未归朝,丧礼尚未举行,拿这样的事情去麻烦丞相,合适吗?”

“这件大事,如果不与丞相一同谋划,恐怕不能成功。时不我待啊公子!就算是扬鞭跃马,都唯恐耽误时机。臣请命,替公子做说客,前去与丞相商议。”

“那就有劳赵君了。”

赵高深知,以他一人之力,就算加上胡亥,也不能够篡夺大位。只有此时真正掌控局面的李斯加入进来,方才“大事可图”。

说起来,赵高和李斯多有相似之处。他们都出身低微,都不甘于卑贱的命运,一心想往上爬。他们都精明强干,深受嬴政赏识,甚至所擅长的领域也多有重合,都精通律法、吏治,善于书法。赵高参与了李斯主持的统一文字工作,撰写《爰历篇》六章,与李斯的《苍颉篇》一起作为小篆文字的范本。

赵高与李斯互为镜像,虽然看起来颇为相似,但李斯贵为帝国丞相,论资历、声望、地位,赵高远不能及。在人格上也有高下之别,李斯虽然贪利、世故,终究不像赵高藏着一肚子坏水。赵高拉胡亥下水很顺利,想要说服李斯可没有那么容易。二人之间的纠葛与缠斗,才刚刚开始。

“赵高冒昧来访,想与君侯谈一谈眼前的局势。”

李斯的爵位是通侯,也称彻侯、列侯,是秦朝二十级军功爵位中的最高等级,所以赵高尊称他为“君侯”。

“但说无妨。”

“圣上驾崩,赐诏书于长子扶苏,命令他回到咸阳主持葬礼,也就是说册立扶苏为继承人。现在,诏书还没有发出,圣上驾崩这件事,没有被更多人知晓。诏书和御玺都在公子胡亥手上,定立谁为太子,只在于君侯和我一句话而已。君侯以为,这件事该怎么办?”

赵高开局不凡,没有过多的迂回试探,一上来就把核心议题摆出来。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所赐长子书与符玺”明明在赵高手上,赵高却谎称在胡亥那里,这是在告诉李斯,胡亥有意篡位,而他赵高已经选择和胡亥站在同一阵营,接下来就看你李斯怎么选了。

李斯脸色一沉:“足下怎能说出这等亡国之言!这不是为人臣子应当议论的事情。”

废长而立幼,既不符合政治伦理,而且从历史经验上看常常引发动乱。所以,李斯将赵高的提议斥责为“亡国之言”。

赵高闻言,狂笑不止。

李斯皱眉道:“足下何故失态狂笑?”

“我笑君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命在顷刻却毫无觉察,危在旦夕而不自知!可笑!可惜!可叹哪!”

“足下何必危言耸听!”

“君侯往北边看一看,危机在北方啊!赵高斗胆问一句,君侯自以为,您与蒙恬将军相比,谁的才能更卓越?谁的功勋更辉煌?谁的谋略更为深远、从无失误?谁更不为天下人所怨恨?”(君侯自料能孰与蒙恬?功高孰与蒙恬?谋远不失孰与蒙恬?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史记·李斯列传》)

赵高一口气抛出四个与蒙恬有关的问题,针针见血,击中李斯的要害。

李斯回答:“你说的这四点,我都不如蒙恬将军。那又怎样呢?李斯素来平庸无能,忝居高位,足下何苦对我如此苛求。”

“君侯莫急,我还有最后一问:论起与公子扶苏的关系,君侯与蒙恬,谁与扶苏交情更深?谁更受这位储君的信任呢?”

李斯何等聪明之人,怎会听不出赵高话中深意,他扭过脸去,不再言语。

与扶苏之间的微妙关系,的确是李斯的命门。当年,扶苏之所以被发配到边境,是因为在焚书坑儒事件中进谏,惹嬴政不满。而提出焚书这个主意的,不是别人,正是李斯。扶苏为人仁厚,素有贤名,在朝野上下深孚众望,他同情儒生,在思想观念上偏向儒家,大概对践行法家路线的李斯没有什么好感。在治国理念、政治立场上,扶苏的确与李斯大相径庭,倘若扶苏继位,李斯是不是得靠边站呢?赵高的提醒并非没有道理。

蒙恬的存在也令李斯心怀不安。可以想象,过去两年多,扶苏在上郡监军,与蒙恬共事,二人的关系应当愈发深厚。更何况,蒙恬背后还有功勋卓著的蒙氏家族。蒙氏一族代代人才辈出,曾在统一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如今蒙氏兄弟二人,一文一武,蒙恬在外戍守边关,抵御匈奴,蒙毅则在朝为臣,贵为上卿。李斯说“他不如蒙恬”,一方面是自谦;另一方面,放眼朝堂,论政绩与威望,能与李斯一争高下的,也就只有蒙氏兄弟。

赵高把李斯一直不愿意面对,又终究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摆在台面上:扶苏继位之后,李斯将何去何从?到那时,蒙恬受到重用,朝堂上可还有李斯的位置?

赵高狐狸一样犀利狡黠的目光,紧盯着李斯脸上表情微妙的变化。开局不错,赵高并不着急,他知道欲速则不达,需要循序渐进,一步步攻破对方的心理防线。赵高放缓劝说的节奏,没有进一步向李斯施加压力,开始东拉西扯聊起自己的过往经历。

“说起我呀,原本只是卑微的内侍,宫廷里无足轻重的一个小仆役。因为懂一点儿律法文书,凭借一点儿刀笔吏的本事进入皇宫,当差二十余年。时间一长,见的事情也就多了,以我二十多年之所见,凡是被秦王罢免的丞相、功臣,都不可能将爵位、财富顺利地传给下一代。其中许多人甚至被株连九族,下场悲惨啊。”

赵高当然不是在和李斯聊闲天,他指出一个重要现象,在秦国数百年历史中,宰执功臣能有善终者寥寥无几。李斯仔细一想,的确如此,商鞅、白起、吕不韦……这些带领秦国走向富强的文臣武将,有的被政敌害死,有的被君主逼死,总之功劳越大,结局越悲惨。赵高没有说出口的潜台词是:那么,李斯你呢?

李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赵高乘胜进击:“始皇帝一共有二十多个儿子,您都是了解的,其中最受瞩目的当数长子扶苏。扶苏刚毅而勇武,能取信于人,懂得如何收揽人心,身边围绕着一群誓死效忠的士人、武将。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扶苏继位后,蒙恬必定被任命为丞相,到那时……”

李斯打断赵高:“我本就忝居高位,早该告老还乡,丞相之位另请高明,由贤者居之最好不过。”

“君侯何苦自欺欺人!”赵高起身近前一步,语调上扬,咄咄逼人,“风口浪尖,激流之中,如何安然退去?真到江山易主之时,君侯以为,还能够怀揣通侯印信全身而退、平安无虞地告老还乡吗?”

“依足下高见,该当如何?”李斯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消沉沮丧。

已经铺垫到这里,赵高不再遮掩,正式摊牌:“我受始皇帝诏命,教习公子胡亥多年,不曾见他有什么过失。据我的观察,胡亥仁慈忠厚,礼数周全,敬重贤者,他虽然口拙不善言辞,但内心能够明辨是非,这一点难能可贵。如今宗室诸公子当中,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他,公子胡亥才是立为储君、继承大统的最佳人选。此乃国之大事,请君侯仔细考虑,做出定夺。”

虽然李斯早有预料,但当赵高平静地说出谋权篡位的提议时,他还是不由得心中一颤,说:“李斯遵奉始皇帝遗诏,听从天命行事,哪里还有什么需要考虑、定夺的呢?为人臣子,各安其所,各司其职,如此天下才能安宁。请足下谨守本分,回到自己的职位上,去干您该干的事情吧。”

李斯的话表面上说得客气,其实是在斥责赵高僭越人臣的本分,竟然胆敢过问册立储君之事。李斯嘴上仍是拒绝,但语气并不强硬。赵高看得出来,他的内心正在翻江倒海,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安全与危险之间的情势随时会发生转变,安可以为危,危可以为安。如果一个人连最基本的存亡安危都不能保障,再谨守人臣本分又有什么用!”

“我李斯原本就是上蔡闾巷之中的一介布衣,仰赖圣上恩宠,擢升为丞相,封爵为通侯,子孙全都地位尊贵、利禄丰厚,这是将国家存亡安危的重担交给我,我岂能辜负!请足下不要再多说了……”

眼看就要击溃李斯的心理防线,赵高怎么可能不再多说:“天下万物时时处在变化当中,哪有什么固定不变的道理?圣人变化无常,随机应变,并不会拘泥于什么人臣本分。现如今正处在剧变时刻,君侯怎能视而不见?您听从我的计谋,必将长保侯位,世代相传。如果放弃这大好机会,必将遭受灾殃,而且祸及子孙!君侯智计无双,乃是天下第一聪明人,聪明人懂得趋利避害,逢凶化吉,而不是一步步踏入险境,走向灭亡!”

李斯陷入长久的沉默。此刻他站在分岔路口,迈出这一步,关系着危机四伏的秦帝国,究竟是走向拯救的彼岸,还是无尽的深渊?

最终,李斯仰天长叹,双目垂泪,叹息道:“唉!偏偏遭逢这动**的乱世,既然不能尽忠死节,那么该向何处托付我的命运呢!”(斯乃仰天而叹,垂泪太息曰:“嗟乎!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史记·李斯列传》)

李斯选择了屈从,他做不到尽忠死节,只能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赵高、胡亥,托付给阴谋与背叛。

赵高得胜归来,还没等他开口,胡亥急切地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丞相同意了吗?”

得意的神色浮现在赵高脸上,他故作轻松地说:“臣可是遵奉太子的命令,前去告诉丞相应该怎么做,丞相怎敢不唯命是听!”

胡亥愣了一下,这是他此生第一次听见别人称呼他为“太子”,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赵高说服李斯参与政变的过程,是两人之间的一场心理攻防战,赵高主攻,李斯主守。赵高攻得猛烈,步步紧逼;李斯从一开始的严词拒绝,到中途的犹疑摇摆,再到最终的同流合污,一步步失守。

几个回合下来,赵高威逼、利诱、恐吓、教唆、胁迫、洗脑,软硬兼施,使出浑身解数。之所以游说谈判的过程如此艰难、漫长,是因为李斯终究与赵高不同,对于发动沙丘政变,他的内心始终在挣扎,在坚守道义与功名爵禄之间,在先帝信任和个人利益之间,摇摆不定、彷徨无措。对于李斯来说,这既是被赵高说服的过程,更是一个自我说服的过程,一个痛苦的抉择。

北宋文学家苏轼认为:“李斯听赵高之谋,非其本意,独畏蒙氏之夺其位,故勉而听高。”(《东坡七集·续集》)

苏轼敏锐地拆分出李斯的“本意”与“独畏”。从李斯的本意来说,没有发动政变册立胡亥的本心。而赵高游说成功的关键,在于抓住了李斯的“畏”,成功地勾出李斯内心深处的忧虑与恐惧。

李斯“畏”什么?赵高话里话外、明里暗里说得很清楚了。李斯混迹官场半辈子,深知政治斗争之残酷,今天他贵为帝国丞相,位极人臣,然而风云变幻,明日新帝登基,难保他官爵尽失,甚至身陷囹圄。从天上到地下,从山巅到谷底,往往只在一瞬之间。

李斯此时的心境也值得注意。七十多岁的李斯,刚刚亲眼见证不到五十岁的嬴政撒手人寰,他也已经垂垂老矣,功名已极,别无所求,只希望家族子孙无忧无虞,只希望能保住打拼一辈子得来的一切。他背后还有一个庞大的家族,那么一大家子人都依附着他,仰赖他的富贵与权势。权势是他最大的保护伞,只要权势还在,一切都可以保全,所以权势不能丢。

赵高提出的沙丘之谋,能够确保李斯在新帝登基后稳固地保住丞相之位。李斯贪恋富贵权势的软肋被抓住,于是在与赵高的攻防战中败下阵来。

李斯放弃原则立场、决定屈服就范的那一刻,发出“命运无处依托”的嗟叹,似乎他身不由己、无可奈何。其实,选择权一直在他手上,人生中的所有重要决策,都来自他的自由意志,是他主动选择与魔鬼做交易,出卖灵魂与良知。一旦蹚入这趟浑水,再也无法后撤一步,只能越陷越深,亲手将秦帝国推向覆灭的深渊。

公子扶苏自杀,蒙氏兄弟遇害

沙丘政变由三人同盟完成,赵高是始作俑者,李斯是同谋,胡亥是受益者。

事不宜迟,三人聚集在一起,秘密商议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赵高对李斯说:“接下来应当如何行事,还请君侯定夺。”

“足下想必早有成算,何必老夫越俎代庖?”

“那下臣就僭越了。”赵高从袖口中掏出一物,往火盆里一扔,火星四溅。

“这……这是父皇遗诏?”胡亥睁大了眼,试探着问道。

赵高面色诡谲,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这世上除了公子、君侯和下臣,没有人知道此物的存在。待其烧为灰烬,灰飞烟灭,这世上便不曾有过此物。”

嬴政留下的这封命令扶苏回咸阳治丧的诏书,一直在赵高手上,没有发往上郡。赵高认为,诏书只要被销毁,就如同不曾存在过,他可以烧掉遗诏,烧掉真相,烧掉一切阻碍他的东西。

李斯的心情略有不同,他望着篝火出神,由精美绢帛制作而成的诏书,正一点一点地化为灰烬。那一瞬间,李斯忽然意识到,侍奉秦始皇将近四十年,他几乎圆满完成了嬴政交办的所有任务,唯独这最后的遗愿正在被烧毁,李斯心中怅然若失。

“胡亥公子即将继承大统,那么北境那位,又该当如何呢?”

赵高的话打断李斯的思绪,李斯明白他的意思,低头迟疑道:“公子扶苏远在上郡……”

“君侯怎么糊涂啦!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扶苏是公子胡亥的祸患,蒙恬是君侯的祸患,今日不除,遗患无穷啊!”

李斯不说话了。他心里明白,既然决定册立胡亥为储君,那么扶苏和蒙恬是必须解决掉的对手。下手要狠辣,斩草要除根,就像他当年对付韩非一样。

真诏书已毁,赵高紧接着伪造出两份假诏书。第一份说的是,秦始皇临终前,顾命于左丞相李斯,立胡亥为太子。第二份写给扶苏与蒙恬,是一道“催命符”。

诏书写好后,赵高拿出御玺,在上面盖章,赋予两份文书合法的效力。第二份诏书由使者发往上郡。

赵高意味深长地说:“成败在此一举,君侯以为,上郡之行前景如何?”

政变能否成功,尚存诸多变数。假诏书会不会被识破?扶苏和蒙恬会不会乖乖就范?一切都是未知数。

李斯面色严峻,眼中露出肃杀之气:“废立大事,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此事只能成,不能败!”

使者带着“催命符”来到上郡,扶苏、蒙恬跪地接旨。

“圣上诏曰:朕巡行天下,祈祷名山,祭祀诸神,以求长寿延年。如今,公子扶苏与将军蒙恬,统领数十万大军屯守边关,已经十年有余(扶苏来到边关只有两年多,十余年应当是从蒙恬驻边开始算起),却不能向前进军一步,白白损耗大秦军力。公子扶苏没有尺寸之功,竟然数次上书诽谤朕的作为,想要回京当太子而不得,于是日夜怨望,对朕颇有微词。扶苏作为人子,大不孝,赐剑,自裁以谢罪!将军蒙恬与扶苏同居边地,必定已经知晓扶苏的不轨图谋,却不能匡正公子的错误。蒙恬作为人臣,大不忠,赐死。北境大军全权交由副将王离统领。”

这份假诏书给扶苏扣上多项罪名,什么守边无功、诽谤皇帝、为子不孝,等等,说得有鼻子有眼,其实全都经不起推敲。扶苏在坑儒事件之后被发配到边疆监军,其间并无任何过失。说他“日夜怨望”,想要当太子,更是典型的诛心之论,只罗织罪名,却拿不出什么实据。

对于蒙恬的定罪,同样颠倒是非。蒙恬戍边,成功抵御匈奴,组织劳工修建万里长城,有力地巩固了边疆的稳定,怎么能说“没有尺寸之功”?至于说蒙恬不能匡正扶苏,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明明是一封漏洞百出、疑点重重的假诏书,但落款处清清楚楚地盖着皇帝的御玺,显示其真实性不容置疑。公子扶苏接过诏书和宝剑,反复阅览数遍,涕泪涟涟,步履沉重地走入内舍,颓然而绝望。

“儿臣一片赤诚待君父,奈何君父对儿臣误会甚深!”

利剑出鞘,扶苏举起赐剑径直往脖子上抹。蒙恬正好入内,迅速拔剑,电光一闪,两剑相交,只听锵锵两声,扶苏手里的剑被打落在地。

蒙恬劝道:“此事尚存疑点,公子何苦急于寻死?一来,陛下此时不在国都,正居外巡行。二来,陛下虽然并未册立太子,但是命臣率领三十万将士戍守边关,公子为监军,这是将天下重任交到公子和臣的手上。如今仅凭一个使者、一份诏书,公子就贸然自杀,怎知其中没有诡诈?依臣之见,公子应当向陛下请求复核,倘若陛下果真有此意,公子再慷慨赴死也不迟。”(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请复请,复请而后死,未暮也。《史记·李斯列传》)

蒙恬倒不糊涂,事前没有一丝征兆,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份不明不白的诏书,仅凭着一些无中生有的罪名,就要处决他和扶苏,而且还是在秦始皇巡游途中,其中不合常理的疑点实在太多。

扶苏被派到上郡做监军,表面上是因在坑儒事件中进言冒犯了嬴政,但明眼人看得出来,这里面也有锻炼扶苏的意思。至于蒙氏一族,一直以来深受皇帝恩宠,蒙恬没有犯下任何过错,为何没来由地突然赐死?秦始皇虽然强势暴戾,杀了很多人,却从来不会无缘无故胡乱杀人,这一点蒙恬很清楚。生死存亡之际,蒙恬顾不得避讳,直言“安知其非诈”,提醒扶苏这诏书里很可能潜藏着诡诈的阴谋。

扶苏没有像蒙恬想这么多,父皇一道诏书,犹如洪水冲垮大坝,已经击溃他的心神。他向来性情仁厚,是个彻头彻尾的软心肠。假诏书斥责他不忠不孝,其实恰恰相反,扶苏最重视为人子的孝道、为人臣的忠诚,甚至在后人看来,实在是有些愚忠愚孝。

“公子还请快点动手,臣还急着回去复命呢!”使者像个催命鬼似的,多次在门外催促逼迫。

蒙恬怒斥道:“公子乃陛下长子、大秦皇嗣!何以逼迫甚急!”

见蒙恬挥着剑大发雷霆的样子,使者不说话了。

扶苏长叹一声,慨然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此乃人伦之大义。就算扶苏再怎么无德无行,大义不能忘。父皇已经赐儿臣一死,还有什么好请求复核的呢?”

扶苏拾起地上的剑,自刎而亡。惊变转瞬之间,蒙恬一时愕然,呆呆地望着倒在血泊里的公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门外的使者听见响动,闯了进来,见此情景,既大受惊吓又如释重负,他的任务总算完成一大半。

“蒙将军,轮到你了。”

“我蒙氏家族,累世功勋,谁人不知?陛下对蒙氏向来恩宠有加。仅凭一使者、一诏书,岂能轻易赴死?我要面见陛下!”

那时候的蒙恬还不知道,他永远见不到他的陛下了。

“……那就只好委屈将军了。”

蒙恬不愿自杀,使者命令法吏将蒙恬捆绑起来。

“大胆!”

“怎么?将军抗旨不遵,已经犯下死罪,难道还想要谋害皇帝使者不成!”

蒙恬虽然心中存疑,但毕竟面对的是皇帝使者,不敢轻举妄动。他手握三十万精兵,在双方的博弈中,其实大有胜算,这么轻易地束手就擒,关键在于他并不知道嬴政已死。

那封假诏书以秦始皇的名义发出,在蒙恬的视角里,虽然对诏书的旨意大为不解,但也没有想到嬴政已经驾崩、诏书纯系伪造。只要嬴政还活着,蒙恬便不敢轻举妄动。同时,他也相信,等到他面见皇帝,一切自有公论。所以蒙恬才乖乖受缚,没有继续反抗。

据说在民间,老百姓将贤明的公子扶苏视为真正的储君。后来,陈胜、吴广发动起义,曾经打出扶苏的旗号,陈胜说:“我听说,胡亥是小儿子,不应当立为皇帝,当立为皇帝的是公子扶苏。扶苏因为多次进谏的缘故,始皇帝派他外出统兵。我还听说,扶苏没有任何罪过,胡亥将他谋杀。百姓多听闻扶苏的贤德,许多人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扶苏以数谏故,上使外将兵。今或闻无罪,二世杀之。百姓多闻其贤,未知其死也。《史记·陈涉世家》)

扶苏为什么仅凭一封诏书,就如此轻易地终结自己的生命?恐怕只有回到具体的历史情境当中,设身处地地体察当事人的心境,才能更好地理解这看似不合常理的举动。对此,宋朝的苏轼有一段精彩的分析:

李斯之立胡亥,不复忌二人者,知法令之素行而臣子之不敢复请也。二人(指扶苏、蒙恬)之不敢复请,亦知始皇之鸷悍而不可回也,岂料其伪也哉!……秦人视其君,如雷电鬼神不可测也。……故其子如扶苏之仁,则宁死而不请,……李斯之智,盖足以知扶苏之必不反也。(《东坡七集·续集》)

苏轼认为,扶苏不要求向秦始皇复核诏书内容(“不复请”),与秦国的令行禁止、严刑峻法有关,也和秦始皇一直以来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有关。扶苏不敢复请,因为他知道秦始皇的诏命一旦发出就不可能收回。秦人看待他们的君主,尤其是嬴政这样的君主,向来都觉得君主如雷电鬼神般神秘莫测,不敢去揣度、质疑皇帝的任何决定。再加上扶苏仁慈、忠孝的性格,遵从儒家“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孝道,宁可一死也不愿复请。李斯、赵高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铤而走险,靠着一份假诏书轻松解决两大政敌。

扶苏自尽的消息传回来,胡亥、李斯、赵高大喜过望,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

使者同时汇报了蒙恬的情况,请示后续如何处置。

胡亥说:“长公子已死,蒙恬将军于国有功,解除其军职,不再任用便是。”

赵高急忙说:“不可!公子难道没听见吗,蒙恬抗旨不遵,猖狂至极,而且坚持要面见始皇帝,此人留不得!”

胡亥有释放蒙恬之意,令赵高不安,他对蒙氏心中有怨,担心蒙氏兄弟只要还活着,将来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使者还报,胡亥已闻扶苏死,即欲释蒙恬。赵高恐蒙氏复贵而用事,怨之。《史记·蒙恬列传》)

“这……”胡亥犹疑不定。

赵高朝李斯使眼色:“老丞相以为如何?”

李斯说:“姑且交由法吏看管,先行羁押,待公子归得咸阳,国丧已毕,再做打算吧。”

三人达成一致,将蒙恬羁押在阳周(今陕西子长市)。胡亥瞧见赵高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问道:“赵君还有何忧?”

“臣怎能不忧啊?公子、丞相是不是忘了,蒙氏家族还有一位重要人物!”

胡亥问:“还有谁呀?”

李斯替赵高回答:“赵君说的是上卿蒙毅。”

“不错。臣得到消息,蒙毅为始皇帝祈祷山川,如今正在返程途中,眼看没几天就能追上巡游车驾。蒙毅一回来,对公子大大不利啊!”

“这话怎么说?”

赵高说:“臣听说,当初先帝在世时,曾经想要举贤立嗣,册立公子为太子,蒙毅极力反对,所以先帝才有改立扶苏之意。蒙毅明知公子贤明,却反对册立公子,这是不忠而且惑乱君主。如今扶苏已死,蒙毅必将犯上作乱,为扶苏复仇。依臣愚意,不如诛杀此人。”

胡亥拿不定主意,转而询问李斯。

还没等李斯开口,赵高抢先说:“只要蒙氏兄弟在朝中一日,公子、丞相就永无宁日。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丞相万不可心慈手软!”

李斯说:“如今公子尚未回京,人心未稳,大局未定,不宜大开杀戒。至于蒙氏兄弟,老臣还是那句话,先抓起来,待公子即位,朝局稳定之时,再行处置。”

胡亥同意,派出人马,在代郡将蒙毅缉捕。

车队继续前行,回到咸阳之后,秦始皇驾崩的消息昭告天下。第二份假诏书发挥效用,时年二十一岁的胡亥即位,史称秦二世。

胡亥一登基,赵高青云直上,被任命为郎中令。郎中令位列九卿,作为皇帝身边的近臣,掌管宫殿门户,负责宫廷宿卫警备诸事。李斯官职不变,依旧担任左丞相。

这时候已经是秦王政三十七年(前210年)九月,极为特殊的一年接近尾声。

秦朝历法以十月为岁首,一年从十月开始,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一月、二月……直到九月,才是岁末年终。

秦始皇三十七年,是嬴政生命中的最后一年。

当年十月,新年伊始,嬴政开启最后一次巡游,将近十个月的游历,走遍大江南北。

七月,嬴政发病于平原津,驾崩于沙丘平台。李斯秘不发丧,与赵高、胡亥联手发动沙丘政变,巡游继续。

九月,车队回咸阳,胡亥即位,嬴政被安葬于骊山陵,从此深埋地下。

秦二世胡亥说:“先帝后宫之中,那些受过宠幸但没有生下子嗣的嫔妃,放出宫去并不合适,让她们追随先帝而去吧。”

胡亥下令,后宫中没有生育的嫔妃全都进入墓中,为秦始皇殉葬,死者甚多。下葬之后,胡亥又有新想法:“那些修建陵墓的工匠,负责设计墓室内部的重重机关,而且墓中藏着那么多为先帝陪葬的奇珍异宝,他们负责搬运,宝物在哪个位置一清二楚。不论是地下宫殿的机关设计,还是陪葬珍宝的消息,一旦泄露出去,可都坏了大事!”(工匠为机,臧皆知之,臧重即泄,大事毕。《史记·秦始皇本纪》)

“工匠人数甚多,正在搬运随葬珍宝,如何处置,还请圣上示下。”

“我有个好主意,把墓门一关,将他们锁在墓中,不就万事大吉了吗?哈哈!”

胡亥下令,随葬品全部搬入墓室之后,趁着工匠们还没有出来,迅速关闭墓门,封锁墓道。墓室里门、外门等好几道闸门全部封锁。工匠们纵然十分熟悉陵墓内部结构,也无济于事,他们被永远关在地下,和那些珍宝一样,成为秦始皇的陪葬。

胡亥即位后,赵高一刻不得闲,只要心腹大患一日不除,他就不能高枕无忧。赵高四处搜罗蒙氏兄弟的“罪证”,天天在胡亥耳边说他们的坏话,诽谤、构陷、诬告,无所不用其极,反复教唆胡亥惩办蒙恬、蒙毅。

胡亥向来耳根子软,对赵高又极为信任倚重,于是决定诛杀这两位重臣。

御史曲宫奉秦二世之命,乘坐驿车前往代郡。曲宫向蒙毅传达胡亥的谕旨:“当初,先帝想要立朕为太子,上卿却加以反对,并对此事发难。卿为臣不忠,应当株连宗族。朕于心不忍,赐卿一死,不祸及宗族,也算卿之大幸了。”

蒙毅说:“这样的无端指控,究竟从何说起呀!臣从小在先帝身边侍奉,一直到先帝驾崩,不曾受过先帝一句责备。先帝举用太子,这样的大事一定经过多年考察,臣怎敢僭越,就此事发难!我总不能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蒙受不白之冤啊!”

蒙毅不接受莫须有的指控,反复为自己申辩。曲宫不为所动,杀害蒙毅。

蒙毅死后,秦二世又派使者马不停蹄赶往阳周,下一个要处决的是蒙恬。

蒙恬已经知道秦始皇驾崩、秦二世继位的消息,此外,使者还带来了更令他痛心的噩耗,他的弟弟已经命丧黄泉。

使者向蒙恬传达秦二世诏令:“圣上说,蒙君的过错实在太多,你的弟弟蒙毅同样犯有大罪,已经依法论处,同时也牵连到蒙君。你莫要抵抗,依法伏诛。”

蒙恬满腔悲愤,慷慨陈词:“蒙氏一族,从祖父到我这一辈,三代人呕心沥血,为大秦建功立业。我领兵三十余万,虽然身为囹圄之囚,也有足够的力量发动兵变,叛秦而自立。但我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不敢有辱先祖的荣光,不敢忘记先帝对蒙氏一族的厚恩。蒙氏对大秦忠心耿耿,从来没有二心。陛下对臣心存疑虑,一定是乱臣贼子污蔑构陷、从中挑唆。臣所说的这些,并不是为了乞求免于责罚,臣不惧因直言劝谏而死,只希望陛下能够为了天下万民,遵从圣贤之道。烦请圣使将我说的这些话,如实禀报陛下。”

使者说:“臣奉诏而来,任务是为将军施加刑罚,至于将军说了些什么,臣不敢擅自禀报。”

蒙恬喟然叹息:“我何罪于苍天!难道要在毫无过错的情况下,无辜赴死吗?”

苍天当然回答不了他的质问,没有人能回答他。

蒙恬仰天长叹,沉默良久,自己回答:“如果非要说蒙恬有罪的话,那的确罪该万死。这些年来,西起临洮,东至辽东,我带着将士们修筑城墙、挖掘壕沟,总计万余里,其中难免截断地脉,这大概就是我蒙恬的罪过吧。”(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堑万余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史记·蒙恬列传》)

当时人们相信,地底之下有地灵附着在地脉上,地脉孕育着帝王之气,损伤地脉将遭到天谴。蒙恬实在想不通自己犯下什么罪行,只能说大概是修长城破坏了地脉。事实上,蒙恬驻守边关,赶跑进入河套地区的匈奴人,修建万里长城,防御外敌入侵,这是他的大功,不是他的大罪。

威逼之下,蒙恬脖子一仰,吞下毒药,自尽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