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悲剧的宿命:帝国陨落与李斯之死002(1 / 1)

“如今,反叛大秦的人,已经占据天下疆土之大半。陛下那颗糊涂昏聩的心哪,还是浑浑噩噩,未能醒悟,还将赵高那样的小人留在身边,作为辅政大臣。在朝,君王昏聩,奸佞当道;在野,叛乱四起,贼盗横行。我仿佛看见,在不久的将来,叛乱的贼寇蜂拥而至,杀入咸阳城,偌大的朝廷殿堂成为麋鹿嬉戏游走的地方,大秦就这么亡了……”

李斯咒骂赵高的奸恶,为胡亥的昏庸而悲愤,为大秦未来的命运感到悲哀。

经受过暴风骤雨般的严刑摧残,他的身心遭受重创,如同一株行将枯萎的老树,正在萎靡、消亡。李斯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哀莫大于心死。

牢房里有时候很静,静到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有时候很吵,监狱中其他囚犯的鬼哭狼嚎,声声入耳,扰人心神。

牢房很小,方寸之地,他被禁锢在逼仄的空间,如笼中之雀插翅难飞。牢房其实很大,根本关不住人的思想与心灵,李斯的思绪时常穿透囹圄的高墙,远飞天外,漫长的一生,一幕幕在眼前重演。

很快,李斯通敌一案三审定谳,他收到最终的判决。

“罪人李斯,通敌叛国,罪大恶极。具五刑,腰斩于咸阳市,夷三族。”

“具五刑”,是把各种最为严酷的刑罚全都用在一个人身上。先在脸上刺字(黥),然后割掉鼻子(劓),再砍掉左脚和右脚(斩趾),接着用鞭杖或竹板将犯人活活打死(笞杀),把头颅割下来悬挂在木杆上示众(枭首),在闹市大庭广众之下将尸体剁成肉酱。对于有诽谤咒骂行为的罪犯,还要先割掉舌头。(当夷三族者,皆先黥、劓,斩左右趾,笞杀之,枭其首,菹其骨肉于市。其诽谤诅詈者,又先断舌,故谓之“具五刑”。《汉书·刑法志》)

从李斯临终前还能哭泣、说话来看,这五种刑罚未必真的全都施加在他身上,如此判决只是表示他“罪大恶极”。李斯最终真正遭受的刑罚应当是“腰斩于咸阳市”——在咸阳闹市上,刽子手用铡刀将犯人拦腰砍成两截。此外还有“夷三族”的株连处罚,他的父族、母族、妻族等三族亲戚一同被处死。

秦二世二年(前208年)七月,正午时分,阳光炙热,咸阳闹市,围观的民众人头攒动,都在等待亲眼见证大人物的死亡。

李斯走入刑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面对小儿子,喟然长叹:“儿啊,你还记得从前在老家上蔡的日子吗?多么逍遥自在!如今,我想要和你一起,牵着咱家的黄犬,出东门,猎狡兔,再也不可能了!”

父子二人相拥而泣,声泪俱下。

李斯临终前的“黄犬之叹”,满是悔意,辛酸悲怆,令人唏嘘感慨。明代思想家李贽认为:“李斯杀人众多,应受此报,自是亢龙之悔。”(《史纲评要·后秦记》)

“亢龙有悔”出自《周易》,形容一条乘云飞升的龙,升到最高的地方,再也没有可以往上的更高位置,又不甘心降下来,孤高在上,茫然四顾,堪堪生出忧郁悔闷的心情来。先贤以此告诫世人,身居高位的人,一定要戒骄戒躁、心存敬畏,否则必将因为最终的大溃败而心生“亢龙之悔”。这与荀子告诫李斯的“物禁大盛”异曲同工,都是人生至理。

李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感叹平凡安稳的现世人生如此珍贵,奋斗一生得来的功名利禄转瞬之间灰飞烟灭,他终究还是失去了所有,能不悔吗?

可是人生这盘棋局,落子无悔。关键时刻的抉择,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只要有一步行差踏错,一切都无可挽回。他杀过人,焚过书,参与过阴谋,发动过政变,曾经是昏君的鹰犬、暴政的帮凶……每一个关键决策,都像射出去的箭、泼出去的水,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李斯在七十岁寿宴上曾说,不知道人生这辆马车最终将驶往何处。如今,他驾着马车一路向前,旅程即将结束,谜底揭晓,终点处竟是身死族灭的万丈深渊!可是,他手上已经没有勒马停骖的缰绳,无力阻止马车向深渊驶去。后世有诗叹曰:

上蔡东门狡兔肥,李斯何事忘南归?

功成不解谋身退,直待咸阳血染衣。(唐·胡曾《题李斯墓》)

“午时已至,行刑!”

断头台上,铡刀寒光凛凛,刽子手冷面伫立,监斩官准备就绪。

骂也骂了,叹也叹了,哭也哭了,李斯感到异乎寻常的平静。一切都结束了,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他缓缓向行刑台走去,越往前走,脚步越轻盈,轻盈地走向死亡,走向某种自由。

脚步停下,抵达命运的终点处,带着一生的荣耀与悔恨、功勋与罪恶。

一抬腿,站上行刑台,背对着围观的民众,留个世界一个瘦削的背影,背向他充满争议的一生,背向他与大秦帝国这一段荣辱与共、辉煌又嗜血的历史。

一片乌云遮住正午的太阳,背影渐渐模糊,消融在遮天蔽日的黑暗里……

李斯一死,秦王朝离灭亡也不远了。

李斯的命运与秦王朝紧紧捆绑在一起,对于这个岌岌可危的脆弱帝国,他是勉力支撑帝国大厦的最后一根栋梁。李斯一死,最后一根柱子被拦腰斩断,大厦轰然倒塌,摧枯拉朽地滑向灭亡的命运。

面对危局,秦二世胡亥却当起“睁眼瞎”。不断有使者从东方归来,如实汇报起义军攻城略地的情况。胡亥大发雷霆,斥责使者胡说八道,将使者打入大牢。

再有使者前来禀报,一听说前任的遭遇,都学聪明了,只说:“作乱的只是些小蟊贼而已,各地郡守、郡尉将他们一一抓捕,贼人尽数落网,圣上不必担忧。”

胡亥似乎还不能安心,召集来三十多位博士、儒生,问他们:“朕听说,在楚地,一些戍卒(指陈胜、吴广等人)聚众滋事。诸位博学多闻、见多识广,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性质?严不严重?”

“这是造反谋逆啊!危险至极,陛下应当迅速兴兵镇压,勿令叛军声势壮大。”

博士、儒生的意见一致,言辞恳切。但这并不是胡亥想要的答案,他撇撇嘴,怏怏不乐,眼看怒气又要发作。

“诸生所言,大错特错!”

一位叫作叔孙通的儒生说:“如今,天下合为一家,始皇帝曾经搜罗天下兵器尽数销毁,这是在告诉世人:这些兵器再也用不上了,四海安宁,天下从此再无刀兵。而且,诸位睁开眼瞧瞧,今日之大秦,在上君主贤明,在下法令完备,人人奉公职守,四方辐辏,贤才汇聚于朝堂,哪里还有什么人胆敢造反!楚地那些人,不过是一群小蟊贼,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而已,何足为虑!各地郡守、郡尉负责搜捕已经足够,这点儿小事哪里值得圣上烦忧!”

胡亥转怒为喜,拍手叫好。再问其他人的意见,没想到还是有不开窍的,坚持说“那是造反的叛军,极为危险”。也有人见风使舵,改口说“只是一伙盗贼罢了”。胡亥面色一沉,不再说话,朝议在尴尬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退朝后,几位儒生拦住叔孙通,质问他:“你为何曲意逢迎,只说圣上爱听的话,这岂是忠臣所为?”

叔孙通面色凝重,说:“各位难道没发现,方才刀就架在脖子上,我们险些逃不出虎口之险!”

众人不解其意,但很快就明白了。没多久,胡亥下令,将那些说是“造反”的儒生全部抓捕治罪,说是“盗贼”的也免除官职。唯独叔孙通一人,赏赐绢帛二十匹、精美服饰一套,授予博士职位。

面对这独一份的赏赐,叔孙通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从中看见了性命之忧。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悄悄逃出咸阳,投入风起云涌的反秦斗争当中。几经辗转,叔孙通最终效力于刘邦,成为汉朝开国皇帝帐下的重要谋臣。

聪明如叔孙通,早就看穿胡亥的心思。胡亥拒绝相信叛军四起、天下大乱的事实,仿佛只要他不相信,叛乱的事实就不存在。皇帝以这种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的方式面对大秦的危局,下属只能报喜不报忧,只上报皇帝想要听到的内容。

胡亥一心只想过他的逍遥日子,将政事全部交给赵高处理。赵高除掉李斯之后,在朝中再无对手,顺利接替李斯丞相的位置。他既不是左丞相,也不是右丞相,给自己封了一个不伦不类的“中丞相”。依照惯例,在官职前加个“中”字,代表可以自由出入内宫的意思。赵高虽然权倾朝野,但他的心思同样不在挽救危局上。

有一次朝会,赵高命人将一头鹿牵上大殿,笑着说:“陛下请看,臣重金购得这匹宝马良驹,敬献陛下。”

胡亥愕然:“丞相说错了吧,这明明是鹿,怎会是马?”

“陛下看错了。”赵高不慌不忙,语气很是笃定,“这就是马,不信,陛下可以问问在场的大臣、侍从。”

在场的大臣、侍从七嘴八舌,有的说是鹿,有的说是马,有的人选择沉默。

赵高指鹿为马,当然不是瞎胡闹的游戏。此举第一层意思,是在向胡亥的皇权发起挑战,向文武百官展示,他赵高的权势已然凌驾于皇帝之上,可以这样无所顾忌地戏弄皇帝;第二层意思,这是一次针对百官群臣的忠诚度测试,赵高出了一道选择题,测试群臣对他的态度,究竟谁愿意屈从于他的威权,谁还不识时务不肯就范,就看答题者怎么选了。

这一招可谓高明,是敌是友,一试便知,一下子试出三类人。

第一类,说是马的人。这类人够机灵,很快领会赵高的意思,当着皇帝的面,为了顺从赵高,竟然睁眼说瞎话。这些人投靠赵高阵营的信号很清楚,于是,但凡说是马的人,后来都得到提拔重用。

第二类,沉默不语的人。这类人审慎地观察局势,谨小慎微,不敢轻易表态。他们是官场上最常见的一群人,是左右摇摆的中间派,也是赵高未来需要拉拢的对象。

第三类,坚持说是鹿的人。这类人摆明不把赵高放在眼里,不惧怕与赵高为敌,他们揭穿指鹿为马的谎言,坚守良知,也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后来,所有坚持说是鹿的人,全都被赵高以各种罪名处死。从此,群臣畏惧,没有人再敢说一句真话。

胡亥沉迷于享乐,赵高沉迷于弄权,另一边,全国各地的起义一浪高过一浪,形势急转直下,对大秦越来越不利。

起义军涌现出两大领袖:项羽和刘邦。项羽率军在巨鹿破釜沉舟,取得一场辉煌的胜利,歼灭秦军主力二十万。另一支起义军由刘邦带领,于秦二世二年(前208年)八月攻破武关,直逼咸阳而来。

赵高为求自保,派人前去与刘邦密谈。精明的赵高想要和刘邦做一笔交易,请刘邦支持他当关中王,作为交换,他充当内应,帮助刘邦灭秦。赵高甚至说,只要刘邦一句话,他可以拿秦二世的人头来献。

赵高精明狡黠,刘邦也不傻,明确拒绝赵高的提议。一来,刘邦声势正盛,以他自己的力量完全可以灭秦,何必依靠赵高;二来,“关中王”正是刘邦垂涎已久的位置。在此之前,刘邦、项羽等各路起义军首领之间有一个约定,叫作“先入关中者为王”,眼看刘邦就要成为第一个入关灭秦的人,关中王之位唾手可得,怎么可能拱手让人。

赵高与刘邦密谋不成,预感到危机不远,开始称病不上朝。各地军报如纸片般飞来,形势越发危急,胡亥派出使者,严厉斥责赵高。

“陛下口谕:赵君身为丞相,剿匪平乱不力,盗贼不止,危及关中,丞相失责渎职,难辞其咎。陛下勒令丞相,速速归朝,拟定平乱禁盗之策,将功补过。”

这样严厉的口吻,从来不曾有过,危局之中,两人的关系越发紧张。赵高明白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对胡亥起了杀心。

胡亥做过一个怪梦。梦中,他乘车出行,遭遇一头白虎拦路。那猛虎通体雪白,宛如神兽。白虎朝胡亥猛然扑来,攻击车驾最左边的那匹马,一口咬住马脖子,将马生生咬死。

醒来后,胡亥心有余悸,闷闷不乐,找来精通占梦的博士解梦。博士说:“这是泾水之神在作祟。”

胡亥于是离开咸阳城,移驾泾水之畔的望夷宫,往泾水里沉入四匹白马,作为祭品,祈求泾水之神不要作怪,保佑他平安。

泾水之神当然保佑不了他的平安。趁胡亥不在皇宫,赵高决定对胡亥下手,他找来女婿咸阳令阎乐、弟弟郎中令赵成密谋。

“二世皇帝昏聩任性,不听劝谏,肆意妄为。如今天下形势危急,皇帝不反省、不自责,反而将东方乱局归咎于我,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我赵高何罪之有!眼下局面,再不动手,我赵氏族人恐怕都将成为糊涂皇帝的刀下鬼。我想要废掉秦二世,另立新君,二位意下如何?”

阎乐、赵成举双手赞成。

“如今二世皇帝不在咸阳,正是大好时机。阎乐,这件大事你一定办好,不得有任何差池。你的母亲这几日正在我府上做客,事成之后,立下大功,令堂一定开心得很哪。事情要是办不好,令堂该多难过呀……”

弑君大事,不是儿戏。赵高挟持阎乐的母亲作为人质,防止阎乐中途生变。阎乐只能乖乖遵从赵高的部署,不敢擅自行动。

赵高对外谎称“有大贼”,命令阎乐、赵成出动卫队四处搜捕,真正的目标自然是胡亥所在的望夷宫。

阎乐率领数千名吏卒,进逼望夷宫。在宫殿大门外,负责看守的卫令被五花大绑,阎乐厉声质问:“盗贼已经闯入望夷宫内,为何不阻止他们?”

卫令一头雾水:“陛下身边守备甚谨,不敢有丝毫怠慢,周庐(皇宫周围的警卫庐舍)内皆有士卒值守,何来贼人?”

“死到临头,还敢狡辩!”阎乐斩杀卫令,率队径直闯入宫内,一边前行,一边乱箭齐发。宫内的侍卫、太监、宫女大惊,有的亡命奔逃,有的格挡反抗,凡是试图反抗的全被射杀,死者数十人。

阎乐闯入胡亥的房间,还没瞧见人,就张弓搭箭,朝帷幄床帐射去。

胡亥正在床榻之上,所幸连片帷幄替他遮挡了乱箭。他急忙高声呼唤左右侍从,树倒猢狲散,屋内只剩下一名小太监。

胡亥怒斥道:“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不早早来报?延误时机,以致沦落到这步田地!”

小太监实话实说:“臣正是因为不敢上报,才得以保全小命。如果臣如实禀报,早就被杀了,哪里还能活到现在。”

胡亥一时哑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阎乐带兵将胡亥团团包围。胡亥说:“咸阳令,你意欲何为?”

“足下骄奢**逸,恣意妄为,杀人无数,众叛亲离,唯有一死以谢天下。请足下自己动手吧。”

胡亥尚未退位,阎乐不称“陛下”称“足下”,足见弑君者的无礼与狂妄,也可见懦弱昏君临死前被欺侮羞辱的卑下姿态。

阎乐是赵高的女婿,胡亥当然明白,谁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胡亥他说:“丞相是朕的老师,朕与丞相相交十多年,师徒情深,可否与丞相见一面?”

“不可。”阎乐惜字如金,但斩钉截铁。

胡亥沉默片刻,叹息一声,说:“事已至此,朕这个皇位是保不住了,我愿意退位,做一郡之王,可以吗?”

“不可。”

“不称王,那就当一个万户侯,总可以吧?”

“不可。”

胡亥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颓然丧气,言道:“恳请咸阳令替我向丞相传话,我和妻子、儿女一起,就做个平民百姓,恳请给我宗室公子的俸禄待遇,保我一家余生无忧,这样总可以吧?”

阎乐冷笑一声:“臣奉丞相之命而来,为天下人诛杀足下。足下即使讲得再多,臣不敢向丞相禀报半句。”

胡亥被逼上绝路,自刎而亡。此时,他登基才两年有余,时年二十三岁。胡亥死后被贬为庶民,按庶民之礼下葬。颇为讽刺的是,他想当个平民百姓的愿望,倒是在死后实现了。

从胡亥年少时跟随赵高学习律法的那一刻开始,他这一生的命运便与赵高紧紧捆绑在一起,是赵高将他扶上本不属于他的皇位,也是赵高终结了他年轻的生命,可谓“成也赵高,败也赵高”。

皇帝死了,赵高将胡亥随身的玉玺佩戴在自己身上。这当然是僭越之举,一向胆大妄为的赵高,一颗心也不禁扑通扑通狂跳起来。他往皇宫正殿里走,那是皇帝上朝接见百官的地方。赵高一步一步缓慢前行,脚步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左右侍从、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人胆敢跟随赵高往前。

赵高独自迈过大殿的门槛,进入空旷而昏暗的殿堂。他的呼吸愈发急促,仿佛要透不过气来,索性不再犹豫,径直地往龙椅方向走去。没想到,脚步沉重,脚下像注了铅一样不听使唤,举步维艰。

他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大殿似乎摇晃起来,反复剧烈震动三次,仿佛马上就要坍塌。赵高大惊:是地震了吗?其实,哪里是大殿在摇晃,是他的内心在“地震”,高度的紧张与恐慌在扰乱他的心神。龙椅御座哪里是什么人随便坐得的?赵高清醒过来,意识到上天并不同意他做皇帝,百官群臣也不会认可,只能意兴阑珊地走出大殿。(引玺而佩之,左右百官莫敢从。上殿,殿欲坏者三。高自知天弗与,群臣弗许。《史记·李斯列传》)

赵高从宗室子弟当中选择子婴作为继承人。关于子婴的身份,史书中存在互相矛盾的记载,一说他是胡亥的侄子,也有他是胡亥的叔叔、秦始皇之弟的说法。总归,子婴身上嬴姓宗室的血统如假包换。

子婴不称“皇帝”,只称“秦王”。对此,赵高向诸位大臣、公子解释说:“秦,本来就是一个诸侯王之国,秦君本就称‘秦王’。始皇帝君临天下,统御九州,所以才称‘皇帝’。如今,六国纷纷复立,大秦所管辖的土地越来越狭小,空留‘皇帝’称号,已经不合时宜。还是像过去一样,称‘秦王’比较恰当。”

当时的形势,秦帝国风雨飘摇。刘邦大军屯兵关外来势汹汹,战国时期的六国纷纷复国,旧贵族们全都冒出来,自立为楚王、赵王、齐王等等,大一统的秦朝在事实上已经不复存在,天下又回到四分五裂的状态,嬴政发明的“皇帝”称号只能取消。

赵高一辈子工于心计,狡诈多谋,他怎么也想不到,由他亲手拥立的秦王子婴,竟然成为他的掘墓人。

依照礼制,赵高安排子婴即位之前斋戒五天,再到宗庙举行典礼,接受传国玉玺。斋戒期间,子婴与他的两个儿子商议:“丞相赵高在望夷宫谋害二世皇帝,他担心自己被群臣诛杀,才假意拥立我为秦王。我收到密报,赵高已经和关外叛乱的楚人密谋勾结,相约铲灭我大秦宗室,然后称王于关中。赵高安排我在这里斋戒,数日后入庙受礼,是想在宗庙里动手杀我。我有一计,典礼之时,只要我称病不现身,赵高必定亲自来请,到那时,来则杀之,为国除奸!”

果然,举行大典的那一天,赵高数次派人来催子婴,子婴始终闭门不出。赵高只能亲来,一入斋宫大门,高声呼喊道:“宗庙受命这般大事,大王为何迟迟不来?”

这是赵高临终最后一言,事先埋伏好的数名太监一跃而出,乱刀砍来。赵高没有防备,一命呼呜。

从沙丘政变,到诬陷李斯,再到弑杀胡亥,赵高的所作所为遭后人唾骂。他是一等一的阴谋家,长袖善舞,诡计多端。可赵高机关算尽,却轻视了子婴的胆识与谋略,他善于阴谋,最终也被阴谋所吞噬。

李斯、胡亥、赵高……大秦的重要人物一个接着一个死于非命,帝国的末日也不远了。

刘邦的军队向咸阳逼近,驻军灞上。大兵压境,秦王子婴无力回天,只能献降。子婴按照投降的仪式,身穿丧服,脖子系上白绫,坐着白马素车,拉上一副棺材,意思是“我甘愿受戮,要杀要剐任您宰割”。只当了四十六天秦王的子婴,恭恭敬敬地捧着大秦的玉玺、符节,在轵道(今西安东北)向刘邦投降。

刘邦领军进入咸阳,留下子婴的性命。一个多月之后,项羽以诸侯盟主的身份来到咸阳,他可没这么仁慈。项羽不仅杀死子婴,也将嬴姓王族宗室子弟全部杀光,还放了一把大火焚烧咸阳的宫室殿宇,据说大火烧了三个月还未熄灭。(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史记·项羽本纪》)

至此,秦朝灭亡。大秦并没有如始皇帝所愿,万世万代传之无穷,只存在了短短十五年。

是圣是魔?说不尽的李斯

始皇出世,李斯相之,天崩地坼,掀翻一个世界。是圣是魔?未可轻议。(《史纲评要·后秦纪》)

这是明代思想家李贽的一段评论。嬴政与李斯,一帝一相,无疑是秦朝最为举足轻重的两大人物,所以李贽将他们作为一个整体来评说。李贽盛赞二人开天辟地的盛举、破旧立新的伟业。同时,站在道德评判的角度,李贽又审慎地说,嬴政和李斯究竟是圣人还是魔鬼,他不敢轻易盖棺论定。因为他们身上的复杂性,实在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

千百年来,后人对李斯的评价褒贬不一,人们热烈地争论他的功过是非,剖析他的复杂性格,探究其独特的人生观与处世哲学,试图总结李斯成败得失的经验教训。以上种种,每一个维度都不是非黑即白,都不是简单的是非、善恶、曲直可以轻易论断,所以李斯这个人物才饱受争议,令人爱恨交织。

李斯的历史功过:既是创世之重臣,也是毁业之罪人。

先说“功”。李斯是中国历史上杰出的政治家、文学家、书法家,他辅佐秦始皇,消灭一个旧时代,开创一个新时代,对大秦有功,对后世有功。

西汉史学家司马迁撰写的《史记·李斯列传》,无疑是了解李斯生平最为重要的文献之一。司马迁讲述了李斯波澜壮阔的一生,高度肯定他的历史功绩。他说:李斯出身闾巷平民,游历诸侯,入关辅佐秦国,能够顺应时代潮流,抓住关键机会,辅佐秦始皇,最终完成帝王大业。李斯位列三公,成为秦朝丞相,可以说是尊贵至极。(李斯以闾阎历诸侯,入事秦,因以瑕衅,以辅始皇,卒成帝业。斯为三公,可谓尊用矣。《史记·李斯列传》)

在秦统一六国的进程中,李斯参与秦国兼并天下的战略决策,成功阻止秦王逐客,为秦国留住人才,辅佐嬴政实现“六王毕,四海一”的宏伟理想。秦朝建立后,李斯协助秦始皇建立一系列政治、经济、文化制度,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统一文字、货币与度量衡,力主废分封、行郡县,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封建主义的中央集权制国家。对于秦朝的制度建设,李斯功不可没。

李斯作为政治家的雄才大略毋庸置疑,他的功绩还体现在对后世、对历史发展的深远影响上。近代学者梁启超评论道:“他的学问很好,曾经做过战国时候第一流学者荀卿的学生;他的功业很大,创定秦代的开国规模,间接又是后代的矩范。……汉之制度,十之八九从秦代学来。后代制度,又大部分是从汉代学来。所以李斯是一个大学者,又是统一时代的宰相,凭他的学问和事功,都算得历史上的伟大人物,很值得表彰一下。”(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

秦朝虽然国祚短暂,但嬴政和李斯创建的政治制度,展现出强大的生命力。皇帝制度、官僚制度、郡县制等,为历代统治者所继承。所谓“汉承秦制”“百代犹行秦政法”,秦朝为此后的封建王朝提供了政治制度的基本框架,惠泽后人,影响深远。

再说“过”。较有代表性的观点认为,大秦虽然不是直接亡在李斯手上,但他对秦王朝的覆亡,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秦始皇时期,李斯是嬴政诸多暴政的执行者,倡导焚书,摧毁文化典籍,造成极坏的影响。嬴政死后,他与赵高同流合污,发动沙丘政变,矫诏诈立胡亥,逼死扶苏与蒙恬。秦二世时期,他没能阻止胡亥的种种昏聩暴行,阿顺苟合,助纣为虐,加速了秦王朝的短命夭折。

李斯的复杂人格:“圣”与“魔”兼而有之。

性格决定命运,李斯的功过是非,与他的复杂人格密切相关。李斯的性格具有两面性,善与恶、圣与魔、光明与黑暗共存在一个人身上。

李斯经由个人奋斗,从郎官、长史、客卿,一直到廷尉、丞相,由布衣平民跻身最高统治阶层,靠的是拼搏进取的精神。他胸怀远大抱负,野心勃勃,积极入世,有雄心、有冲劲、有坚忍的意志,这是一切成就伟业者所共同具有的品质。再则,与野心相匹配的是他的卓越才能。李斯聪明敏锐,悟性极佳,善于审时度势,顺应时代潮流,有魄力、有手腕,具有超越同时代人的格局与视野。

毋庸讳言,李斯的形象并不是毫无瑕疵,他的性格也有饱受非议的一面。他这一生汲汲营营,追求功名利禄,为了获得荣华富贵不择手段,可以诬陷杀人,可以矫诏篡权,可以为虎作伥,人们看到了一个贪利、自私、狠毒的李斯。面对皇权,他谨小慎微,唯唯诺诺,曲意逢迎,是一个驯服顺从的臣子,显露出性格中怯弱的一面。他甚少对秦始皇的政策提出异议,面对秦始皇的一系列暴政,不仅没有加以阻止,甚至积极参与其中。面对秦二世的倒行逆施,他为求自保献上“督责”之术,遗臭万年。中国传统士大夫讲究的操守、气节、德行,在李斯这里难以得见,后世一些史家、文人对李斯评价不高,原因或许在此。

司马迁执笔写作《李斯列传》,流露出复杂的态度。一方面充分肯定李斯的历史功绩;另一方面,以“见鼠惊悟”作为传记开篇,暗含批评之意。世人眼中,老鼠肮脏、丑陋、猥琐、贪婪,作为文化符号,老鼠要么用来比喻贪官污吏,如“仓鼠”“硕鼠”;要么用来比喻卑劣怯懦的小人,如“胆小如鼠”“宵小鼠辈”。将李斯与老鼠这一形象紧紧捆绑在一起,隐含着太史公对李斯的价值评判。

李斯究竟是圣是魔?其实,他既不是圣人,也不是魔鬼,只是个真实鲜活的凡人,有凡人的欲望和悲欢,凡人的软弱与卑怯,善与恶在李斯身上交织,呈现出丰富复杂的人性。

李斯的人生观与处世哲学:卑贱穷困是人生最大的耻辱与悲哀,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

对于人生,李斯有他独特的看法,辞别荀子时他曾说:“人生在世,最大的耻辱莫过于卑贱,最深的悲哀莫过于穷困。”(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史记·李斯列传》)

这样的观念与他的底层出身有直接关系,李斯的人生追求,就是要改变卑贱穷困的处境。他考虑一切问题、做出任何决策,都紧紧围绕这个核心。在这样的人生观指导下,李斯一方面努力拼搏,对于人生有着积极主动的自觉性。另一方面,“老鼠哲学”也有极端个人主义与功利主义的那一面,一切以利益优先,甚至有评价称,李斯简直是“古今第一热衷富贵之人”。

这随之引出人们对于李斯人生成败得失的反思:以鼠为志,终为鼠误。极端地利己终会带来灾殃。

李斯究竟是一个成功者,还是失败者?他曾经位极人臣、风光无限,最终身陷囹圄,受诬陷而冤死。他的人生,既有熠熠生辉的高光时刻,也有阴谋与杀戮的至暗时刻。李斯的故事是一出草根逆袭、逆转命运的励志剧,最终却落得身败名裂、满门抄斩的大结局。李斯这一生,是非成败,兴亡得失,发人深省,引人深思。

司马迁认为,李斯通晓儒家六经的要旨,有经世之才,可是他并不致力于使政治清明,不去弥补秦始皇、秦二世的种种过失,而是只看重个人的高官厚禄,一味地阿谀奉承,趋炎附势,苟合于大秦暴政。李斯推行严刑峻法,听信赵高的邪说,废除长子扶苏,册立庶子胡亥。等到诸侯反叛、义军四起,天下大乱,才幡然醒悟,勉力劝谏秦二世,试图逆转局面,为时已晚!(斯知《六艺》之归,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嫡立庶。诸侯已畔,斯乃欲劝谏争,不亦末乎!《史记·李斯列传》)

法家思想认为,人生来“好利”,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儒家思想则指出,人除了趋利避害的本性,还有舍生取义的高贵灵魂。逐利无可厚非,问题的关键在于“义”与“利”产生矛盾时,如何取舍,如何选择。孔子给出了他的答案:“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当利益与道德发生冲突,李斯选择利益优先,他一生受利益的羁绊,因利而兴、因利而衰、因利而亡,一辈子毁在一个“利”字上。

在生命历程中的关键时刻,李斯有过几次叹息,或许可以从中一窥他的精神世界。

上蔡“仓鼠厕鼠”之叹:“人之贤与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这是对人生命运的惊奇。借仓鼠与厕鼠之别,感叹人与人之间境遇之悬殊。这一叹,多少不甘、野心和欲望在其间,为李斯追名逐利的一生定下基调。

宴会“物禁大盛”之叹:“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

热闹的宴会上有此一叹,这是巅峰之上的茫然与慌张。功成名就之后,感叹功名之虚无,繁华落尽之处无尽荒凉;感叹命运之无常,今日之荣景,明日便化为焦土,功名权势转瞬即逝;感叹终局之迷惘,不知道人生这辆马车将驶向何方,不知道归宿何在,心灵依然无处安顿。

沙丘“独遭乱世”之叹:“嗟乎!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

这是作恶之后良知未泯的嗟叹。李斯决定与赵高同流合污的那一刻,高呼身不由己,怪罪这乱世。他的内心在挣扎,良知与利益在撕扯,只能这么自我说服,为不义之举寻找理由和借口,将作恶的责任全部推脱给无处寄托的命运。

刑场“不得复牵黄犬”之叹:“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这是生命尽头的悲怆与惘然。当死亡近在咫尺时,蓦然发现,最怀念的还是平凡的日子、简单的快乐。然而,平凡生活已不可得,人生的结局竟然是最残忍的身死族灭,李斯除了与儿子抱头痛哭,流下悔恨的眼泪,又能如何呢?

李斯跌宕起伏的一生,酸甜苦辣,爱恨嗔痴,百般况味全在这几番感叹里了。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无非是一唱三叹、一枕黄粱。

大梦已醒,斯人已逝,空留几声叹息,悠悠****,在辽远的历史里回响。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