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尊号,中国从此有了“皇帝”
嬴政三十九岁这一年,成为九五之尊、天下共主。
统一之初的一场朝会上,嬴政端坐于王位,志得意满。今天嬴政看起来心情甚佳,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地谈起吞并六国的历程。
“想当年,韩王恭恭敬敬地献上土地和国玺,请求成为大秦的藩臣,后来却背弃盟约,与赵国、魏国合纵,反攻我秦国。因此,寡人不得已,这才兴兵讨伐,虏获韩王,在韩地设置郡县,止息了兵戈。
“起初,赵王派李牧前来与我签订盟约,两国修好,所以寡人才放回赵国的质子。后来赵国却背弃盟约,在太原起兵反秦。寡人不得已,这才兴兵讨伐,擒拿赵王。赵公子嘉不归服,自立为代王,因此举兵灭之。
“再说那魏王,最开始言之凿凿向寡人表示臣服,还说什么打算亲自到咸阳来觐见,后来却出尔反尔,与韩国、赵国合谋来犯。大秦的铁骑于是大破魏军,踏平魏梁之地。
“还有那楚王,先是献上青阳以西的土地,不久也背弃盟约,出兵攻击我南郡。寡人不得已,这才兴兵讨伐,俘获楚王,平定了荆楚之地。
“北方的燕王更是糊涂,昏聩乱政,他的儿子燕太子丹竟然指使贼人荆轲,到咸阳皇宫来,妄图行刺寡人!寡人不得已,这才兴兵讨伐,灭亡燕国。
“还有东方的齐王,齐王采用相国后胜的计谋,拒绝接见秦国使者,有抗秦之意图,寡人这才擒获齐王,接管了齐地。”
按照嬴政的说法,六国全都在约定归顺之后背叛秦国,秦国出兵是迫不得已,这当然不是历史的实情。然而,嬴政作为最终的胜利者,掌握了某种讲述历史的特权,想怎么说便怎么说,可以随意往六国身上扣罪名、泼脏水,反正六国已经不复存在,满朝文武也没有人胆敢站出来反驳一句。
百官群臣恭贺道:“秦王不世之功业亘古未有,可与三皇五帝比肩,与日月星辰争辉!”
“三皇五帝?寡人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古往今来最为尊贵的君主,他的称号是什么?”
这倒是个颇为新奇的问题,群臣七嘴八舌,争论不休,没能达成一致意见。
“寡人以为,君主的名号应当和他的功绩相匹配,才叫作名副其实,众卿同意吗?”
“秦王所言甚是。”
“那好了,六国君主称‘王’,寡人也称‘王’。如今六国已经灭亡,寡人的功业彪炳千秋,已经超越古往今来的所有君主。别说‘王’了,此前一切旧有称号,与寡人的功业比起来,一个都配不上!”
嬴政睥睨天下的胸怀气魄,令百官震慑畏服,恢宏的大殿上只回**着他一个人洪亮如钟的声音,群臣鸦雀无声。
嬴政接着说:“寡人凭借渺小微弱的一己之身,兴义兵,诛暴乱,仰赖祖先宗庙的神灵保佑,六国君王全都认罪伏法,天下大定。如今不更改名号,不足以彰显寡人的成功,不足以将大秦显赫功业传于后世,让后人永远铭记。王绾、冯劫、李斯,你们与博士官一起,商议出一个全新的帝号。记住,寡人要的是,亘古未有、独一无二、尊贵至极的名号!”(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议帝号。《史记·秦始皇本纪》)
原来,今日嬴政要与群臣商议“正名”这件大事。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秦朝建立之后,嬴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正名”,为君主正名。
这一任务交给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劫、廷尉李斯等核心成员,博士官也参与商议。博士是秦朝设立的官职之一,挑选那些博古通今、学问渊博的读书人,作为君主的顾问、智囊,并且有机会在廷议中发表意见。据记载,秦朝博士官的人数大约七十人。博士中有不少儒生,可见秦朝虽然尊奉法家学说,也并没有完全废除儒学,将儒生赶尽杀绝。
李斯等人详细考察了自上古时代以来的君主称号,反复斟酌,商议良久,终于拿出了一个方案,战战兢兢地向嬴政呈报。
“上古之时,五帝所统治的土地大约千里,千里之外的地区称为‘侯服’‘夷服’,那里的诸侯、夷族有的入朝归服于天子,有的则不朝不服,五帝虽名为天下共主,却并不能完全制约诸侯。今时不同往日,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四海之内皆为郡县,法律政令出于一统,这是自从上古以来都不曾有过的盛况,是三皇五帝也难以企及的伟大功勋。那么,究竟什么样的尊号才能匹配陛下的功勋呢?臣等恭谨审慎地与博士研究、商议,古时候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
“所以呢?”冗长的铺垫令嬴政不耐烦,他急于得到结论。
“古往今来,所有君主称号之中,以‘泰皇’最为尊贵。臣等昧死为陛下献上尊号,为‘泰皇’。陛下乃天子,从今往后,天子颁布的命叫作‘制’,颁布的令叫作‘诏’,天子自称为‘朕’。”
“泰皇?泰皇……”嬴政若有所思,反复念叨这个称号,忽然问:“你们说的这个泰皇,统一过天下吗?”
李斯、王绾等人没料到嬴政有此一问,先是面面相觑,后来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未曾。”
“这个泰皇统治的国土,比我大秦的疆域更为辽阔广袤吗?”
“自然是不及。”
“既然如此,‘泰皇’这个称号,怎么配得上寡人!寡人创立的功业比五帝更宏大,统治的土地比三皇更广阔,别再提什么‘三皇五帝’,他们不配与寡人相提并论,寡人羞与他们为伍!”(始皇自以为功过五帝,地广三王,而羞与之侔。《史记·秦始皇本纪》)
嬴政凌厉如电的目光扫视群臣,大臣们纷纷低下头来,朝堂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
“三皇五帝”是传说中远古时期的部落首领,具体指谁说法众多,根据较为通行的说法,“三皇”指天皇、地皇、泰皇,“五帝”指黄帝、颛顼、帝喾、尧、舜。在嬴政那个时代人们的认知里,“三皇五帝”就是伟大君王的代表,李斯等人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把古籍翻了个遍,“泰皇”已经是他们所能够想到的最为尊贵的称号。
万万没想到,嬴政还是不满意,还嫌不够尊贵。君臣之间根本性的认知差异在于,嬴政认为,他的功业超过此前任何人,他想要的称号,不仅要最为尊贵,更要前所未有,必须是一个全新的称号。
最终还是嬴政拍板定论:“这样吧,去掉‘泰’字,保留‘皇’字,然后采用上古的帝位称号,两个字合起来,尊号为‘皇帝’。其他的,按你们商议的办。”(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他如议。”《史记·秦始皇本纪》)
“皇”和“帝”都是原始社会对氏族首领、部落联盟领袖的尊称,嬴政改造了李斯等人提出的“泰皇”,创造性地将两个称呼合二为一,发明了“皇帝”这一称号。嬴政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皇帝。
确定了尊号,还有一件事令嬴政耿耿于怀,必须马上解决。
“说到君主的称号,朕听说,太古时期,君主在活着的时候有尊号,死了之后是没有谥号的。中古时期,依然有生前尊号,可是君主死后,他的儿孙、臣子会为他评定一个谥号。是这样吗?”
“回禀陛下,谥号之制,古已有之,的确如此。”李斯回答。
“为什么君主死了,要为他评定谥号?”
“依据君主生前的作为,评价其功过是非,以文、武、仁、孝等美谥表彰其功德,以炀、幽、厉、灵等恶谥针砭其暴行,为君主的德行功业盖棺论定,谥号古制因此而存在。”
“天大的笑话!”嬴政冷笑一声,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这么做,岂不是儿子对父亲擅自评价,臣子对君主妄加议论,完全没有道理!朕决不采用谥号。”
于是,大秦皇帝颁布了第一道“制”书:“从今日起,废除谥号之法。至于天子驾崩之后如何称呼,朕为‘始皇帝’,朕的后世子孙以数字相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无穷无尽地传承下去。”(自今已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史记·秦始皇本纪》)
依照古制,君王死后,他的继承者和大臣要给出一个评价,叫作“谥”。评价有好有坏,谥号便有“美谥”与“恶谥”之分。在嬴政看来,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就算皇帝死了,后世子孙岂能妄加评断?臣子下属岂能品头论足?他决不允许“子议父、臣议君”的现象出现。
嬴政完成统一之后,改称呼、议尊号,为自己“正名”。称号是一件大事,因为称号背后是尊卑、权力与秩序。“皇帝”不仅仅是一个称号,更是一项重大的君主制度。在封建帝制国家,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皇帝”制度在中国历史上延续了两千多年。
从嬴政议立尊号这一件事,可以管中窥豹,探一探秦始皇的精神世界。
第一点,雄视古今,睥睨天下。
嬴政的胸怀是何等辽阔,气魄是何等宏大。他认为,我创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帝国,就需要一个前所未有的尊号,与我相匹配。“王”这个旧时代的称呼,已经不能满足他的骄傲虚荣。别说周天子了,就是三皇五帝这样的上古贤君,他也不放在眼里。
第二点,独一无二,唯我独尊。
从嬴政不愿意使用前人称号这一点,就能够看出他对于独一无二的迷恋。从前的时代,也许同时有好几个“王”,但在嬴政的时代,“皇帝”只能有一个。还有“朕”这个普通的第一人称,在此之前任何人都可以使用。嬴政规定,从此以后,只有皇帝一人可以称“朕”,只有皇帝的命令才能叫作“制”和“诏”。嬴政还霸占了“玺”,“玺”原指一切普通印章,此后,皇帝的印章才能称“玺”,普通人的只能称“印”或“章”。嬴政煞费苦心垄断这一系列人称、物称,以此彰显皇帝一人至高无上的尊贵,将皇帝神圣化,与全体臣民区别开,树立无与伦比的君王之威。这种独占性,强调“一人”之权威,正是皇帝制度最根本的特征。
第三点,对永恒的奢求,对不朽的迷恋。
嬴政是秦朝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皇帝,即“始皇帝”,根据他的设想,他的继承者们称作秦二世、三世、四世……这个数字将生生不息地一直传下去,直到永远。看来,除了独一无二,嬴政还分外迷恋永恒与不朽。颇为讽刺的是,秦帝国最终的命运,只传到二世就宣告灭亡,并没有如他所愿。至于被始皇帝废除的谥号制度,很快在西汉得以恢复,一直延续千年。
书同文,李斯其实是个书法家
传说,大秦朝廷的书府中,藏着一块神秘的玉石。
玉石上刻有八十个字,看起来像是一篇文章。关键是,这些字形状奇异,没有人认得。据说这块玉石诞生于上古时期,来自北海的仓颉陵墓,上面的文字是圣贤仓颉造字时写下的。周朝末年,此玉重见天日,从墓葬中被挖掘出来,收藏在周王室的书府馆阁里,一直流传到秦朝。
那八十个蝇头小字,从周朝开始就已经无人能够识别。对于观者来说,它们好像是八十个从远古穿越而来的小怪人,既熟悉又陌生,仿佛认得又不能笃定。到了秦朝也是如此,没有人能够确切地读出其中哪怕一个字来。
据说,李斯去过书府,捧着玉石观摩许久,竟然认出了这些奇形怪状的古文字。消息传开,嬴政特地召见李斯,询问情况。
李斯说:“臣惭愧,八十字之中,只认出其中八个字。”
“哪八个字?”
李斯指着玉石细部:“陛下请看,此八字为:‘上天作命,皇辟迭王。’”
“此乃何意?”
“大意是说,上苍自有天命,历代皇者更迭交替,成就其王业。”(周末,有发冢得方玉石,上刻文八十字,当时莫识,遂藏书府。至秦时,李斯识八字,云:上天作命,皇辟迭王。《太平御览·卷三百九十一》引《述异记》)
这则故事见于笔记、小说,颇具传奇色彩,未必可信。故事虽然很可能是假的,但假故事里往往藏着真信息。这则故事透露出,李斯在文字方面的造诣,在当时可谓首屈一指。除了政治家、文学家,李斯还是一位书法家,尤其对于汉字的发展具有突出贡献。
秦朝建立之初,一次朝堂上,李斯带来一块长布,摊开之后,布上写着遒劲古朴的六个大字。
李斯说:“儿童开蒙,以认字为游戏。今日,也请陛下与群臣一起来做一个游戏,认一认这六个字分别是什么。”
百官瞅了半天,交头接耳,那六字形状诡异,看起来有某种相似性,又有明显差别。人们对它们既熟悉又陌生,好像认识,但终究不能确定到底是什么字。
“廷尉大人精通文字之学,何苦拿这些生僻文字来考我们?”
李斯笑道:“足下多虑了,这六个字都是最为常见的文字。”
有人指着其中一个字,用不是很确定的语气轻声说:“此字象形,从形状上看,有点像‘马’字?”
李斯揭晓答案:“说得不错!正是‘马’字。不仅这个字是‘马’,这六个字全都是‘马’。”
嬴政发话了:“我大秦的‘马’字,可不是这么写的。”
“没错,这是齐、楚、燕、韩、赵、魏六国的‘马’字。数百年来,天下割据,同一个文字在不同国家写法不同,互相瞧不明白,叫作‘文字异形’;发音的差异越来越大,说话互相听不懂,叫作‘言语异声’。如今六国已经灭亡,天下归一,文字也必须一统。请陛下下令,废除六国文字,以秦文字为标准范本。只有文字统一了,国家才能真正统一。”
不论是龟甲、牛肩胛骨上的甲骨文,还是刻在青铜器上的金文,古老的汉字原本同根同源。春秋、战国时期,群雄割据,各自为政,政治上的分裂造成文字上的迥异。列国的文字各自发展演变,造成“文字异形、言语异声”的状况。这样的状况不利于大秦朝廷政令的上传下达,不利于文化的交流传播,最根本的是,不利于大一统帝国的建立。
秦朝建立之初,李斯就提出必须统一文字,废除那些与秦文字不同的六国文字。(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说文解字·序》)
秦始皇将统一文字的工作交由李斯主持。李斯在秦国大篆籀文(因著录于字书《史籀篇》而得名)的基础上,删繁省改,简化字形,整理部首,创制出一种新的字体“小篆”,作为全国通用的标准文字。秦小篆的产生,结束了汉文字异构丛生、形体杂乱无章的局面。
有了统一的书体,还需要昭告天下,让人们广泛地学习、使用。为了更好地推广小篆,告诉民众统一之后的文字应当怎么写,李斯撰写《仓颉篇》七章,中车府令赵高写下《爰历篇》六章,史官胡毋敬写下《博学篇》七章,三部字书作为小篆的范本颁行天下,发挥了类似于字典、字帖的功能,供人们临摹学习。
李斯既是“书同文”倡议的提出者,文字改革的先驱者,也是标准字体的编制者。由于他在小篆规范化过程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后人也将小篆称为“斯篆”。
小篆整齐协调,体势修长,讲究对称,具有屈曲回环的形体特点,字形优美,但小篆也有笔画复杂、书写不便的缺点。文字书体在不断演变发展之中,到了汉代,书写更加简便的隶书广泛流行,逐渐替代了小篆。
虽然秦小篆昙花一现,但“书同文”的积极意义不容小觑。这是我国历史上第一次运用行政手段,系统性、大规模地进行文字规范化和标准化改革。文字的统一,促进以文字为载体的文化得以传播,强化了国家意识,有利于加强各地区、各民族的融合,对于国家的统一、文化的交流、文明的延续功不可没。
秦朝建立之后,秦始皇先后五次大规模出巡,目的是宣扬皇帝的权威,加强对地方郡县的控制,巩固统一的成果。
秦王政二十八年(前219年),第二次出巡途中,嬴政登临峄山(今山东邹城东南),伫立于山巅之上,极目远眺,一览众山小,近处的山川河流,远处的乡村城郭,尽收眼底。
嬴政心潮澎湃,感慨道:“巍巍华夏,大好河山!朕想要将大秦的荣耀辉煌,敬告天地,告谕万民。”
李斯说:“陛下可以在此峄山顶峰立石刻碑,石碑能够长久留存,永世传颂大秦皇帝之功德。”
“立石刻碑?好主意!碑文写些什么内容?”
“彪炳始皇帝至尊无上之荣耀,歌颂大秦征服六国之功绩,向万民展现皇帝的威信,宣扬天下一统的观念,颁布大秦各项法令政策,告诫百姓遵纪守法,等等。”
这项任务交由文笔、书法俱佳的李斯负责。李斯先用毛笔亲手撰写碑文,再由工匠以他所写文章作为摹本,将碑文镌刻在巨石之上。
峄山石碑刻成,嬴政立于石碑之前,反复观赏,吟诵碑文。
皇帝立国,维初在昔。嗣世称王,讨伐乱逆。
威动四极,武义直方。戎臣奉诏,经时不久。
灭六暴强,廿有六年。上荐高号,孝道显明。
既献泰成,乃降专惠。亲巡远方,登于峄山。
群臣从者,咸思攸长。追念乱世,分土建邦。
以开争理,功战日作。流血于野,自泰古始。
世无万数,陀及五帝。莫能禁止,乃今皇帝。
一家天下,兵不复起。灾害灭除,黔首康定。
利泽长久,群臣诵略。刻此乐石,以著经纪。
碑文说道:登上峄山,盛景当前,百官群臣的思绪绵延悠长,不禁想起从前动**不安的年代。列国征战不息,民众流血盈野,从遥远的上古时期便如此,岁月变迁,时光流转,不知历经多少世代,就算是三皇五帝这样的贤君明主,也不能禁止战乱,为万世开太平。直到当今始皇帝出世,历经二十六年的奋斗,天下成为一家,从此再无刀兵,灾殃祸害灭除了,黎民黔首幸福安定,这样的利益恩泽将长长久久,直至永远。
嬴政赞叹道:“文章写得好,字也写得好!秀丽,圆润,劲朴,展现的正是大秦风华。李斯,给你记一功!”
“峄山刻石”是第一块秦朝石碑,此后在巡游途中,每当来到泰山、琅琊、碣石、芝罘、会稽等名胜之地,嬴政都要立石刻碑。据记载,秦始皇五次出巡一共刻下八块石碑,相传大多由李斯完成。
统一文字之外,李斯在秦朝构建大一统国家的过程中,还主持、参与了一系列重要工作。
一、“车同轨”。
土质松软的路段,经受风雨侵蚀,道路上会出现两道深深的印辙,车马便在印辙上通行。秦统一之前,不同国家的马车,车辆轨距的宽度不一样,没有统一的标准。各国车轨不一,造成印辙宽度各异,车辆通行不便。李斯提出统一车辆的轨距,规定车轨的统一宽度为六尺,保障车辆通行的畅通。
二、修建驰道、直道。
以京都咸阳为中心,在全国范围内修建两条驰道,一条往东连通燕、齐地区,一条往南直达吴、楚故地。驰道宽五十步,道路旁边每隔三丈远种植一棵青松。此外再修筑一条直道,由咸阳直达九原郡(今内蒙古包头),全长一千八百里,形成一个以咸阳为中心、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
三、统一货币。
秦统一后,李斯向秦始皇建议,废除秦以外通行的六国货币,在全国范围内统一货币。新货币分为上币、下币两种等级:上币用黄金铸成,以镒为单位,一镒重二十四两(一说二十两);下币用青铜铸成,每一枚重半两,称为“秦半两钱”。“秦半两钱”圆形方孔,携带、使用都很方便,成为主要流通货币,一直使用到清朝末年。铜币上面两个小篆文字“半两”,相传正是李斯所写。
四、统一度量衡。
度量衡是计量长度、容积、重量单位的统称。度是计量长短的器具,量是计量容积的器皿,衡是计量物体重量的工具。因为诸侯割据,各国的度量衡制度混乱不一。秦王政二十六年(前221年),废除六国的度量衡,以秦制为基础,制定了全国统一的度、量、衡制度。度制以寸、尺、丈为单位;量制以合、升、斗、桶为单位;衡制以铢、两、斤、钧为单位。同时,由官府制作标准规范的度量衡器发放全国。度量衡的统一,有利于国家赋税的征收,促进各地商贸活动的开展,为全国性的经济活动提供了便利。
置郡县,李斯力排众议废分封
秦朝建立之后,原本四分五裂、诸侯林立的天下,真正统一成为一个整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秦朝的疆域东起大海、西至陇西、北抵阴山、南到岭南。面对这样一个空前辽阔的大帝国,应该如何进行有效治理?全新的课题摆在秦朝君臣面前。
丞相王绾给出他的解决方案:“诸侯列国刚刚被消灭,燕、齐、楚等地距离关中咸阳十分遥远,鞭长莫及,如果不在那里设置诸侯王,就无法有效地管理。臣等建议皇帝陛下,效仿周朝古制,分封诸位皇子为诸侯,外出镇守四方,替陛下分忧解难。”
王绾所说的“分封制”,起源于西周。当年,周武王灭亡商朝,建立西周,为了更好地统治广大被征服地区,大臣周公旦提出“封建亲戚,以藩屏周”的制度构想。周天子直接管辖国都附近的王畿之地,其余土地分给周天子的兄弟子孙和贵族功臣,封他们为诸侯,分派到各自领地,建立起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诸侯国。
实行分封制的主要目的在于,以血缘、亲缘关系为纽带,利用四方诸侯国来拱卫周王室,作为王畿的屏障,叫作“以藩屏周”。周天子是所有诸侯之上的君王,诸侯在本国内享有统治的自主权,拥有土地和人民,但在政治上承认周天子“天下共主”的地位,在经济上负有定期向周王室缴纳贡赋的义务。
西周初年刚刚实行分封制的时候,据说天下共有八百诸侯国。东周春秋初期,只剩下一百多国。又经过三百年兼并厮杀,战国时期只剩大小二十余国,其中最主要的是以秦国为首的“战国七雄”。
从西周一直到秦朝,分封制已经实行了八百多年,深入人心。如今,天下归于一统,重新实行分封,许多人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以王绾为代表的大臣们,体现出认知上的巨大惯性。
“丞相的建议,交付廷议,众卿各抒己见,畅所欲言。”秦始皇没有第一时间表态,将这一重大问题抛回给百官群臣。
“丞相所言极是,分封乃当务之急。”
“大秦国土广袤,不分封,何以治远?”
“分封古制,源远流长,理所应当啊!”
朝堂上众声喧嚷,群臣的意见却出奇一致,一边倒地支持王绾的提议。(始皇下其议于群臣,群臣皆以为便。《史记·秦始皇本纪》)
看起来,似乎没有再议的必要。嬴政还是没有表态,他好像在等待什么。
“臣以为,再行分封,大错特错!”
不同的声音终于出现,喧嚷的大殿霎时间安静下来,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廷尉李斯。
王绾冷笑一声,说:“廷尉口气大得很哪!周公乃前朝圣贤,创设分封之制,已推行八百年之久,敢问廷尉,错在何处?”
“错就错在这‘八百年之久’!此一时,彼一时也。周朝之初,分封子弟、宗室甚多,遍布九州,形成诸侯列国拱卫王室的局面。岁月流转,时日一久,虽然各路诸侯原本是同宗亲属,但他们的后代关系越来越疏远。为了各自的利益,诸侯之间杀戮征伐,互相攻击有如仇敌,周天子对此也束手无策。分封,可以说是天下数百年大乱的源头,大秦怎能重蹈覆辙,走回周朝自取灭亡的老路!”
李斯抓住分封制最大的弊端,那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诸侯国之间血缘关系越来越疏远,宗法关系这一维系分封制的纽带随之断裂。诸侯国发展壮大之后,四处征伐,称雄称霸。周天子的地盘越来越小,“天下共主”有名无实。这正是孔子所说的,不再是“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而是“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礼崩乐坏,天下大乱。
王绾追问:“依廷尉之见,不行分封,四海九州广阔辽远,应当如何治理?”
“废分封,置郡县。”
李斯语调平缓,清晰而笃定。简单的六个字犹如一记惊雷,朝堂上炸开了锅,群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时,秦始皇开口了:“如何废分封,又如何置郡县?廷尉详细说说。”
殿堂上霎时间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聚焦在李斯身上。
李斯胸有成竹,从容言道:“如今,仰赖陛下神灵,海内一统,天下归一。臣以为,在原来六国之地,不应再封诸侯王,而应设置郡县,地方官员由中央朝廷统一任命派遣。”
一场关于分封制与郡县制的论战揭开帷幕,丞相王绾认真地听着李斯说的每一句话,急切地捕捉话中的破绽,没等李斯说完,逼问道:“皇子、功臣如若不分封为诸侯,如何彰显其尊贵、表彰其功绩?”
“对于皇子、功臣,不宜裂土封侯,只要以公家税赋重赏恩赐,令他们心满意足就可以了,唯有如此,方能控制皇子、功臣,使其不作乱、不犯上。思想必须统一,全天下只有一个意志,那就是君王的意志,这才是国家安宁之术。总而言之,如今分封诸侯没有一丁点儿好处。”(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史记·秦始皇本纪》)
王绾仍不死心:“没有皇子、功臣前往各地,为陛下戍守四方、拱卫国都,如何维护大秦得来不易的统一?”
李斯毫不退让,近前一步,直面对手的质疑:“敢问丞相,何谓统一?周天子曾为天下共主,却有名无实,尝尽诸侯霸主的欺侮,这样的统一徒有其表,实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唯有地方权柄收归中央,诸侯国不复存在,四海九州融为一体,全都成为大秦国的郡县,这样的统一才名副其实。一言以蔽之,分封不是统一,郡县才是真正的统一。”
眼前的局面很明朗,形成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是以王绾为首的大多数,支持分封制;另一方则是孤独的少数派,只有李斯一人,主张实行郡县制。
面对由历史惯性所形成的大潮流,李斯逆流而上,看似茕茕孑立,孤身一人对抗整个朝廷,其实他背后还站着一个人。
两派各执己见,争论不休,无法调和,需要秦始皇做出最终的裁决。
嬴政说:“数百年来,战斗不休、兵连祸结,这是天下百姓共同的痛苦。追根溯源,正是当初周天子封邦建国、诸侯裂土为王,才造成如此乱局。如今,仰赖祖宗神灵庇佑,天下刚刚安定,倘若再次封立诸侯列国,这是在重新挑起战争啊!黎民百姓殷切期盼的安宁祥和、休养生息,岂不是难上加难?这件事,廷尉李斯的意见是正确的。”(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廷尉议是。《史记·秦始皇本纪》)
秦始皇态度明确,站在李斯这一边。他们共同认为,春秋、战国时期的分裂与混乱,与分封制度脱不开干系。刚刚终结战乱,他们不愿意重蹈覆辙,又回到诸侯割据、争斗不休的局面。
“众卿退朝,廷尉李斯留下。”
朝议结束后,嬴政独留李斯,他要和李斯一起“复盘”今天这场重要的朝议。
“没看出来,廷尉身上,竟然有一腔孤勇!”
嬴政的确有些意外,平日里看起来城府颇深、谨言慎行的李斯,今天竟然一人对抗百官,舌战群臣,令他刮目相看。
“陛下谬赞,臣哪里有什么孤勇。”
“与百官论争,在朝中树敌,你就不担心,将来的日子不好过?”
“臣不担心,因为臣知道,圣明的陛下一定会站在臣这一边。”
“李斯啊李斯,都说你有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百官群臣之中就数你最精明。满朝文武着急忙慌地逼朕施行分封,他们什么心思,你不会看不出来。他们是想要裂土封侯啊!李斯,你不想吗?”
如果实行分封制,不仅皇子受封,功臣们也能够分一杯羹,得到封地与财富。王绾分封制的提议一出,百官群起响应,这是背后的重要原因。
李斯说:“臣不敢隐瞒,臣想要,但臣不能要。一开始,臣也在想,倘若实行分封,我李斯说不定也能获封诸侯,统辖一国封地,子孙承袭,永葆富贵,岂不美哉?”
嬴政冷笑一声:“你和王绾他们想到一块儿去啦!”
“但臣转念一想,这岂不是又走回周朝的老路?对大秦之一统毫无益处。我李斯这个人陛下是知道的,是最看重利益的人。但利,也分为个人之小利与国家之大利。分封制是臣个人功名爵禄之小利,郡县制才是国家一统之大利。国家大利如果没有了,个人那一点儿蝇头小利也将烟消云散。当臣想明白这一点,就再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嬴政点点头:“在这件事情上,显示出你高于王绾他们的地方。所以今日朝议,朕才陪着你,一起与百官群臣作对呀!”
“臣惶恐!陛下哪里是与百官群臣作对,是带领百官群臣走向正确的道路。臣也不敢与百官群臣作对,只不过是紧紧跟随在陛下身后,不至于掉队而已。”
“巧言令色,李斯你这张嘴呀!不过,你说对了一件事,一定要认清楚什么才是正确的道路!灭亡腐朽前朝,兼并诸侯列国,这样的功业,朕做到了,商汤王、周文王也都曾经做到过。朕要做从来没有帝王做到过的事情,朕要教天下海内实现真正的大一统。先前,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是为了大一统;如今,废分封、置郡县,也是为了大一统。朕的大秦,不是诸侯列国的拼合,而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统一王朝!这一点,王绾他们看不透,但李斯你一定要明白!”
嬴政最后这一句话,点出二人之间的独特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嬴政与李斯相互的了解在增多,彼此的信赖在加深。由于二人处在同一水平线上的视野高度、格局广度、认知深度,在许多关键问题上,他们总能想到一块儿去,君臣之间的默契急剧升温。
后世有评论说道:“始皇出世,李斯相之,天崩地坼,掀翻一个世界。”(李贽《史纲评要·后秦纪》)他们志同道合,亲密合作,共同开创破旧立新的大事业。君臣之外,他们更是知己、伙伴、战友。
郡县制就这样在全国推行开来。统一之初,全国被划分为三十六个郡。后来,随着边境的开发、疆域的扩大以及郡治的调整,郡的数量不断增加。每一郡设置守、尉、监等官职,郡守负责行政,郡尉负责军事治安,郡监负责监察。郡的最高行政长官郡守由朝廷任命,中央派遣官员治理地方,地方官的任免权牢牢掌握在皇帝手里。
郡之下设县,全国的县五百多个。万户以上的大县设县令,万户以下的小县设县长。县令、县长是一县最高行政长官,直接受郡守管理。另设有县丞、县尉,协助县令、县长管理本县事务。
郡县制并非秦始皇、李斯的首创,早在春秋时期,已经有一些国家开始设县。例如,秦国在秦武公时代就有设县的记载,郡制在战国时已经很常见。但是,将郡县制大范围推行于全国,成为国家的地方行政制度,却是破天荒头一遭。
明朝思想家李贽将李斯关于郡县制的议论,盛赞为“千古创论”。他说:“开阡陌,置郡县,此等皆是应运豪杰,因时大臣。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史纲评要·后秦纪》)
好一个“创”字,精准地提炼出郡县之议的妙处。这是一项创举,富有远见卓识,就算后世再有圣人出现,也不会去改变这一制度。
郡县制的开创性,在于它重构了中央与地方的关系。与古老的分封制不同,它是央地关系的一种新型模式。
在分封制里,周天子与诸侯国的关系是松散的、相对独立的。诸侯的底气在于,封国之内土地赋税全归国君所有,王位可以由子孙世袭,他们所管辖的其实是一个独立王国。郡县制则不同,它贯彻的是中央集权的精神。中央朝廷与地方郡县是严格的上下统属关系,郡县官员由中央任命,有一定任期,干得不好随时可以被撤下,更不能世袭。郡县不是独立王国,而是中央政府管辖下的地方行政单位,是大一统帝国的有机组成部分。
从此,普天之下没有一尺一寸的诸侯封地,全都是大秦的国土,大大加强了中央集权,有利于国家统一,避免重蹈割据混战的覆辙。(使秦无尺土之封,不立子弟为王、功臣为诸侯者,使后无战攻之患。《史记·李斯列传》)
郡县制为封建国家的地方行政制度打了个“模子”,为后代王朝所沿袭,延续了两千多年。历朝历代在制度细节上或许有改良,但主体架构没有改变。所以明清之际的思想家王夫之感叹,“这项制度实行了两千年都没能更改,实在是历史的大势所趋”。(郡县之制,垂两千年而弗能改矣。合古今上下皆安之,势之所趋,岂非理而能然哉。《读通鉴论》)
正如李贽所说的“应运”“因时”,在力主郡县制这件事上,李斯顺应时代发展的潮流,代表历史进步的方向,展现出一名优秀政治家的格局与远见。
这个时候,李斯的职位还是廷尉。后来,李斯被任命为左丞相,封为通侯。当年的上蔡小吏,终于实现他的人生理想,封侯拜相、位极人臣。
战国时期,百官之长这个职位在秦国称为“相国”“相邦”。秦朝建立后,更名为“丞相”,设置左丞相和右丞相。丞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是中央政府的最高行政长官。通侯则是秦朝二十级军功爵位中的最高等级。
李斯是文武群臣的领袖、大秦朝堂的中流砥柱,被后世盛赞为“千古一相”。如果说秦帝国是一座巍峨恢宏的大厦,那么嬴政是这座大厦无可争议的主人,李斯则扮演着总设计师的角色。他辅佐秦始皇,建立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封建国家,奠定古代中国两千多年政治制度的基本格局。
短暂的秦朝虽然二世而亡,但是它作为中国第一个“大一统”王朝影响深远。秦朝之后的两千多年里,王朝更迭,时有分裂,但总是又归于统一。国家的统一是历史的主流,分裂是历史的支流。“大一统”不仅仅是疆域的统一,更是一种深入人心的思想观念。哪怕曾经四分五裂,中华儿女始终相信,中国是一个统一的整体,不可分割。
“逆袭”启示录:抱定孤独的远见
李斯力主的郡县制,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一项极富远见的改革创新,是当之无愧的“千古创论”。
在关于分封制与郡县制的争论中,支持分封制的是多数派,人数占据绝对优势。支持郡县制的是少数派,满朝文武只有李斯一人,他处于不利地位。最终,作为关键少数,李斯力排众议,获得秦始皇的支持。
少数派获胜,可见,人数多寡并不是关键。李斯赢在哪里?赢在认知的差异。
如果你身处秦朝统一之初那个时间节点上,分封制是一项实行了八百多年的古老制度,延续这项制度顺理成章,“传统”很多时候就是这么坚硬、顽固、不可撼动。
李斯的可贵,在于他能够超越这种认知的惯性,撼动坚硬的“传统”。
统一之后,面对一个前所未有、疆域如此辽阔的大帝国,如何建设与发展,一切都处在摸索之中,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河流在流动,时代在发展。李斯具有发展的眼光,他眼中的世界是流变不居的。其他人的目光往回看,李斯往前看。他不“师古”,而主张“师今”,要做,就做前人从未做过的事情,譬如在全国范围推行郡县制。
正是这种与时俱进的历史意识,李斯的见解才能被称为“远见”,被称为“千古创论”。唯有目光向前,才能比别人看得长远,这就是认知的差异。新的时代,需要有新的认知。
远见往往是孤独的,因为它超越了所身处的时代,它属于未来。因为孤独,所以珍贵,请务必抱定孤独的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