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土木
有人形容,秦始皇是个“工程皇帝”,因为他无比热衷于修建各种规模宏大的建筑。嬴政在位期间,一座座宫殿楼阁拔地而起,讽刺的是,秦帝国这座恢宏“大厦”的坍塌,恰恰是从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开始的。
在统一战争的过程中,秦国每次灭亡一个国家,嬴政就命人将该国宫殿的模样原原本本摹画下来。然后,在咸阳城北的山坡上,依样画葫芦,仿造出那个国家的宫殿。一国接着一国,统一大业完成之时,一个奇特的六国宫殿群随之建成。宫殿群南临渭水,从咸阳城门雍门以东一直延伸到泾水、渭水,大小宫殿鳞次栉比,殿宇房屋、上下两重的复道、回环的楼阁相互连通。从六国掳掠而来的钟鼓、珍宝、美人佳丽,全都安置其中。(秦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北阪上。南临渭,自雍门以东至泾、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所得诸侯美人、钟鼓,以充入之。《史记·秦始皇本纪》)
修建六国宫殿群这一举动,鲜明地体现出秦始皇好大喜功的心理,凡是六国有的他全都要。而且,仅仅建造与六国完全一样的宫殿,哪里能够令他心满意足?嬴政要超越诸侯,凌驾于六国君王之上。
“朕总觉得,皇宫里的人实在太多了,先王建造的宫殿又是如此狭小,拥挤不堪。朕听闻,周文王以丰为都城,周武王以镐为都城,丰、镐之间的广大地域,全都是帝王之都。大秦的宫殿规模,怎能比不上前朝!朕决定,在渭水之南,营建一座举世无双的朝宫!”
历代秦王所营建的宫殿,已经满足不了秦始皇日益膨胀的享乐欲望,在他眼中,如此狭小的殿宇怎么配得上他的宏图伟业。嬴政决定兴建一座超豪华的朝宫,亘古未有,恢宏之至,古往今来没有任何宫殿能够与之相提并论。
所谓“朝宫”,是皇帝接受百官群臣朝见的宫殿。在嬴政的设想中,这不是一两座宫殿而已,而是庞大巍峨、连片如山的建筑群。整个建筑群最先开始建造的前殿部分,就是著名的“阿房宫”。
朝宫选址于渭水之南的上林苑,前殿部分建在阿房这个地方。这座宫殿始建于秦王政三十五年(前212年),一直到嬴政驾崩,都没有完全建成,还没来得及给它起一个正式的名字,后人称它为“阿房宫”。
阿房宫究竟有多大?据记载,它东西长度为五百步的距离(约800米),南北宽度为五十丈(约150米),上面可以同时容纳一万人席地而坐,下面可以竖起五丈高的大旗。传说,秦朝灭亡后,项羽攻入咸阳,火烧阿房宫,大火烧了三个月才熄灭。虽有夸张之嫌,也足见其殿宇规模之宏大。(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史记·秦始皇本纪》)
说到嬴政所营建的大型工程,不得不提秦始皇陵。
帝王陵墓的修建来自“事死如事生”的古老观念。古人认为,人死后在阴间依然过着类似阳间的生活,对待死亡应当像对待他生前一样。人死后,陵墓成为灵魂的归宿,长眠于此,一如生前。历代帝王格外重视陵墓的修建,秦始皇更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秦始皇陵位于咸阳附近的骊山,也称骊山陵。地理方位的选择,自然是经过精心考虑的。骊山这个地方,风景秀美,草木葱茏,更重要的是物产丰饶,南面(山之阳)是出产玉石的蓝田,是一块得天独厚的神仙宝地。始皇帝正是贪图其美名、美物、美景,选择在这里为自己修坟建墓。(秦始皇大兴厚葬,营建冢圹于骊戎之山,其阴多金,其阳多玉。始皇贪其美名,因而葬焉。《水经注·渭水》)
丞相李斯是骊山陵工程的主要负责人,需要定期向皇帝汇报工程进度。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年),当这一项前无古人的浩大工程取得阶段性成果的时候,李斯向秦始皇呈上一道奏书:
“臣丞相李斯冒死禀报:臣奉陛下之命,率领七十二万刑徒、奴隶,修建骊山大墓,如今它的深度已经达到极限,无法再往地底下深入开凿。在那极深之处,怎么点火都无法燃烧起来,敲击内壁发出‘空空’的回响。如今,整个墓室就如同将地上世界搬入地下,蔚为壮观。”(丞相臣斯昧死言:臣所将隶徒七十二万人治骊山者,已深已极,凿之不入,烧之不燃,叩之空空,如下天状。卫宏《汉旧仪》)
这封奏书虽然简短,信息量很丰富。
首先,李斯谈到坟墓的深度问题,“凿之不入”说明向下挖掘已经碰到地底岩石,无法再深入,“烧之不燃”应当是地下深处缺少氧气的缘故。究竟有多深?虽然没有具体的数据,但另有记载,骊山墓开凿过程中先后三次挖到地下水,达到“穿三泉”的深度。
不仅是深度,更令人震撼的是,这里堪称一个神奇瑰丽的地下王国,俨然在地下再造一个世界。嬴政希望他死后,生前的荣华依旧,于是将人间的辉煌和奢靡,全都搬到地下。
两千多年过去了,秦始皇陵主体部分至今尚未被考古挖掘,地宫墓室内部究竟是何模样,后人只能通过史书文字记载,畅想其瑰丽与奢华。
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史记·秦始皇本纪》)
墓穴地宫穿过三层泉水,为了防止墓室被水浸透,工匠用铜堵塞墓室、棺椁的内壁。在这个地下宫殿里,珍奇异宝满满当当填充其中,甚至还设置有文武百官的席位。也有观点认为,这里的“百官”指的是文武百官的人俑,类似于兵马俑,秦始皇死后,依然要在此接受“百官”的朝拜。
为了防范盗墓贼,在墓道出入口,由能工巧匠设置连弩、箭矢等机关。只要有人擅自靠近,就会触发机关,被乱箭射死。
用水银灌注成山川、江河、大海的模型,通过自动机械装置,它们像真正的湖海一样,生生不息地流动着,重现江河湖海奔腾不息的景象。
墓室从顶端到四周,墙上都绘有壁画,顶端画的是日月星辰,四周墙壁则是山川地貌,象征着秦帝国的四海九州也来到地下。
还有一个关键问题:灯光。墓穴地宫长明不暗,靠的是传说中一种叫作“人鱼膏”的东西。人鱼究竟是什么鱼,有鲸鱼、鲵鱼等多种说法。从人鱼厚厚的皮下脂肪中提炼出鱼油,就是“人鱼膏”。据说,从东海捕捉人鱼,再炼制成油,制作人鱼膏,作为蜡烛的燃料,可以确保烛火长久不熄,昏暗的地宫永夜长明。
灯不能熄灭,因为秦始皇想要在地下建造一个永恒世界,时间在这里消失了,万物齐备,永世长存。就算他死了,依然享有天下,依然是九五至尊。
这项工程如此浩大,直到秦始皇驾崩时,骊山陵仍未完全竣工。
大兴土木意味着劳民伤财,无尽的奢华背后是民力的耗竭、百姓的血泪。一座座巍峨富丽、高耸入云的皇宫别苑,建筑在无数劳工的骸骨之上。劳工任人驱使犹如牛马,承受着严酷的苦役,这才铸就了一座座美轮美奂的建筑奇迹。
修宫殿、造陵墓、开驰道、建长城,需要大量的人力,单是参与阿房宫和骊山陵这两项工程的劳工就达到七十二万人,他们大多是来自六国的刑徒和奴隶。秦王政三十二年(前215年),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北上攻击匈奴、修筑长城。秦王政三十三年(前214年),大秦平定南越,征发五十万人驻守五岭。这么多人从哪里来?刑徒、奴隶不够,就从平民百姓里抓壮丁,造成滥发徭役的现象。
根据西汉董仲舒的说法,秦朝“力役三十倍于古”,徭役之繁重是以往朝代的三十倍。秦朝的成年男子,十五周岁开始必须登记服役,每年服役一个月,称为“更役”。此外,一生中还必须做两年“正卒”,分别为屯戍和力役。他们背井离乡,承担城池、沟渠、道路、宫殿等大小工程的建筑任务。大量劳动力脱离农业生产,导致土地田园荒芜,农民流离失所,不堪其苦。
大兴土木,除了人,还需要巨额的钱财投入。钱从哪里来?只能从老百姓身上搜刮,通过加重赋税横征暴敛。据董仲舒考证,秦代赋税高于先前时代二十倍之多。(至秦……田租、口赋、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汉书·食货志》)。此说虽然未必准确,但秦朝赋税之繁重毋庸置疑。
“阿房,阿房,亡始皇!”流传于民间的童谣,是民众对暴君的诅咒。像“孟姜女哭倒长城”这样的故事,在传播过程中不断被改编、演绎,故事或许是假的,黎民百姓的苦痛与愤怒,寄寓在虚构的故事里,一代代流传下来。
压在秦朝百姓头上的,一共有“三座大山”,除了繁重的徭役、严苛的赋税,还有残酷的刑罚。
秦朝建立初期,李斯的官职是廷尉,作为管理国家司法事务的最高长官,负责法律的制定与实施。
早在秦孝公时期,商鞅以魏国李悝的《法经》为蓝本,制定“六律”,这是秦国成文律法的开始。统一六国后,李斯在“六律”基础上,进行增删损益,主持编纂《秦律》,颁行天下,使各项社会活动有法可依、有章可循。
制定并颁布全国统一的法律,加强中央集权,这是李斯的“功”;秦法之戾深,是李斯的“过”。
从商鞅到韩非,多位先秦法家代表人物主张“轻罪重刑”。通俗地说,就是对很轻的罪行,施加极重的刑罚。这是一种“刑罚报复主义”的理念,认为唯有如此才能震慑罪犯、杜绝犯罪,实现“以刑去刑”的目的。
李斯是法家思想的实践者,与许多法家信徒一样,过分相信严刑峻法的功能,否定道德伦理的作用。作为秦帝国法治事业的掌舵者,他将重刑主义在司法实践中加以运用,造就了秦朝严刑峻法的现实。
秦律以刑罚严酷野蛮闻名后世,譬如死刑一项,就有弃市、腰斩、枭首、车裂、镬烹、定杀(淹死或活埋)等十多种死法。刑罚名目繁多,手段极其残忍,给民众带来无尽的痛苦与灾难。
再举一例,湖北云梦县出土的睡虎地秦简中有不少鲜活具体的法律条文,其中一则法条是这样的:“或盗采人桑叶,赃不盈一钱,何论?赀徭三旬。”意思是说,如果有人偷采别人家的桑叶,按价值估算还不到一文钱,这么轻微的罪行也需要重判,罚他做三十天的徭役。
后来,陈胜、吴广发动大泽乡起义,揭竿而起的直接起因也和秦律严苛有关。陈胜、吴广本要到渔阳服役,因为一场大雨延误行程,如果不能按照规定时间到达,根据法律是要被杀头的。反正都是死,不如孤注一掷,起兵造反,这才逼出了改变历史进程的大泽乡起义,拉开反秦战争的序幕。
一方面,赋税徭役繁重,农耕荒废,民生凋敝;另一方面,律法严苛,有罪必罚,制度缺乏弹性,民众内心的仇恨正一点一点地积聚,帝国的根基正一点一点地腐蚀溃烂。
一千多年以后,元代名臣张养浩来到秦汉古都遗址,抚今追昔,写就一首散曲名篇《山坡羊·潼关怀古》: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诗人眼前,山峰从四面八方汇聚,波涛汹涌如滔天之怒。潼关之外有黄河,内有华山,山河雄伟,地势险要。遥望古都长安,诗人陷入深沉的思索。从秦汉古都遗址经过,万间宫殿早已化作尘土。诗人不禁感慨,王朝兴盛,百姓受苦;王朝灭亡,依然还是百姓受苦。
寻仙求药
秦始皇兼并六国,统一天下,平生之志得以实现,看起来似乎所有欲望都已得到满足,唯有一件事不能随心所欲,那就是寿命的延长、生命的永续。
嬴政享尽人世间的一切荣华富贵,凡是人力所能办到的事情他几乎全办到了。但是,他仍然逃不掉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无法超越生命的有限性。
嬴政前半生几乎赢得了他想要的所有东西,取得前无古人的辉煌成就,这赋予他常人难以企及的自信,自信得近乎狂妄,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可以战胜一切,包括死亡。
对永生的渴望,本质是对死亡的恐惧。死亡是嬴政头顶上笼罩着的一朵乌云,挥之不散。他要与“人固有一死”的自然规律对抗,要与死神开启一场终究徒劳的斗争。
嬴政问李斯:“自古以来,可有长生不死之人?”
李斯回答:“传说神仙长生永寿,臣未曾亲眼得见,不敢妄下断言。”
“李斯你说,朕可以享国几年?”
“……陛下万寿无疆!”
“哼!既然未曾得见长生之人,又何来万寿无疆?”
李斯无言以对。
“你可知,如何才能永葆天年?”
“李斯才疏学浅,未知生,焉知死?不敢妄言。”
春秋时期,孔子的弟子季路曾经问孔子如何侍奉鬼神,孔子说:“还没能把人侍奉好,怎么能去侍奉鬼神呢?”季路又问:“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孔子回答:“活着的道理还没能弄明白,又怎么能懂得死亡的道理呢?”(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
孔子用反诘的方式告诫弟子,不要去多想什么怪力乱神以及身后之事,应该把注意力放在现世人生上。李斯引用孔子的话,表达他对于长生不死这一妄念的审慎态度。
秦始皇对这样的回答显然不能满意。他认为,古往今来所有的帝王圣贤全都比不上他,他已经成为人世间的无上至尊,那么像传说中的神仙一样长生不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不满足于做人间的帝王,他要做天上的神仙。
李斯不敢妄言生死,可有人敢。
嬴政身边渐渐聚集了一批装神弄鬼的方士。“方士”是声称精通神仙方术的人,根据他们的理论,凡夫俗子只要向神仙求得仙药,服用之后便可羽化登仙、永享天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许多方士迎合秦始皇的心理,招摇撞骗。其中,最有名的一位名叫徐福。
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年),嬴政开启第二次巡游,在泰山举行封禅大典,随后来到原属齐国的琅琊,在东海之滨一住三个月,流连忘返。
嬴政登高远眺,遥望大海的方向,被远方如梦似幻的景象所震撼。浩瀚的大海碧浪连天,只见远方云雾缭绕之中,似有亭台楼阁立于浪涛之上,琼楼玉宇,烟波袅袅,宛若仙境。
这奇幻之景究竟怎么回事?大海那一边是什么地方?嬴政询问群臣,没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候,齐人徐福出现了。徐福向秦始皇上书,声称:“茫茫大海中有三座神山,名为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住于神山之上。恳请皇帝陛下斋戒沐浴,赐童男童女,臣愿出海为陛下寻访仙人,求取长生不死之药。”
三神山的传说嬴政早有耳闻。战国时期,齐国、燕国靠近渤海,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都曾经派遣方士出海寻访三神山。徐福的上书更令嬴政相信,他所见的海上奇景一定就是传说中的三神山。
嬴政究竟看见了什么?后世有观点认为,他很可能在琅琊目睹了海市蜃楼的奇观。这奇观被方士解释为海上神山,于是大大加深嬴政寻仙求药的执着与狂热。
嬴政召见徐福,请他详谈三神山究竟是何模样。
“回陛下,臣乃齐人,三神山的传说早在齐鲁之地流传。神山隐浮在茫茫大海之上,云雾之中若隐若现,那里四季如春,风景如画,山上的飞禽走兽皮毛都是白色,宫阙殿宇由黄金白银筑造而成。人们乘船寻访,远远望去,神山犹如天上缥缈的白云。只要大船一靠近,神山便沉入大海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出海寻山的人只要临近神山岸边,眼看马上就能够登岸而上,每每此时便狂风大作,巨浪翻滚,将大船生生引到别处,始终不能靠近一步,更别提登山一游了。”(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史记·封禅书》)
徐福这一套说辞显然经过精心编排,颇有讲究,其中不少细节值得关注。譬如形容神山上的奇珍异兽毛发都是白色,那是因为人老之后须发尽白,以奇珍异兽的通体白毛暗示它的长生长寿,符合人的现实经验。神山上的动物都能够长寿,更何况人呢?又如人和船一靠近神山便消失的奇观,可望而不可即,正吻合海市蜃楼的幻象特征。
嬴政听得入迷,心驰神往:“卿可否为朕出海,一探仙山?”
“为陛下,臣愿远渡重洋,冒死一试!只是,寻仙不易,路途艰险,还需陛下慷慨解囊……”
此前,齐王、燕王寻求神山的努力都以失败告终,三神山传得再邪乎,终究只是个传说,没有人真的见过。即便如此,嬴政还是对此抱有极大的热情,他满足了徐福提出的所有要求,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要船给船。徐福带着童男童女数千人,兴师动众,浩浩****出海去了。
几年后,徐福归来。嬴政问:“此行如何?可曾寻得仙人?”
“大秦皇帝陛下福泽深厚,托陛下的福,臣有幸得见海中大神。”
嬴政大喜,问道:“海中大神,是何模样?”
“海神白须白眉,吸风饮露,仙风道骨,乘云气,御飞龙,在狂涛巨浪之中漫步穿行,如履平地。”
“卿与海神说了些什么?”
“海神洞察天机,臣的来意不言自明。一见到臣,还没等臣开口,海神便问:你是大秦皇帝派来的使者吧?臣回答:正是。海神说:皇帝派你出海,想必有所求。臣连忙回答:仙人神机妙算,我奉大秦皇帝之命,特来寻求延年益寿之仙药。”
说到这儿,徐福低下头,连声叹气,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如何?海神怎么说?”
徐福说:“海神没有直接回答,他往臣的船上瞧了一眼,船舱上满满当当全都是奇珍异宝,臣对海神说:这些都是大秦皇帝赠予仙翁的礼物。没想到,海神说:秦皇的礼物实在太过微薄,不死仙药让你看看便罢了,不能奉送。臣随着海神去到传说中的蓬莱山,只见巍峨的宫阙竟是由成千上万的灵芝筑造而成,神仙的使者浑身金铜,幻化为龙形,光亮照天。这奇观异景,哪里是凡间俗世可比,人间的奇珍异宝,海神才不稀罕呢。臣转念一想,使命在身,为了完成陛下嘱托,再次叩拜,诚心发问:还请仙翁明示,送来什么礼物方能换得仙药?仙翁想要的,只要人间有,大秦皇帝必定毫不吝惜。海神笑道:蓬莱仙山乃世外仙境,的确少了点人间气息。这样吧,只要送来童男、童女三千,精通各种技艺的工匠,五谷的种子,秦皇便可获赠仙药。”
每一位方士想要获得嬴政的信任,必须掌握的关键技能是“讲故事”。故事情节多么曲折离奇、荒诞不经不要紧,关键在于能否打动唯一的那一位听众的心。徐福说得有鼻子有眼,求药心切的嬴政相信了。嬴政只相信他想要相信的,徐福只说嬴政想要听到的,至于是真是假,在这场骗局里显得一点儿都不重要。
嬴政按照徐福所说,赐他童男、童女三千人,以及百工、谷物种子。徐福领命,又踏上寻仙之旅。耗费大量钱财,结果可以想见,必然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徐福之外,另一位获得嬴政青睐的方士是卢生。
秦王政三十二年(前215年),嬴政第四次巡游,经过碣石(今河北昌黎县境内),来自燕国的卢生求见。他讲述的故事不是三神山,而是关于羡门、高誓两位仙人的传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嬴政授命卢生前去寻找两位神仙,自然也少不了赠予许多金银财物。
卢生当然找不到什么神仙,只能空手而归,他又会编出什么“故事”呢?
卢生对秦始皇说:“这些年来,臣等东奔西跑,尽心竭力为陛下寻找灵芝、奇药、仙人,却一无所获,究竟是何原因?臣苦苦思索,终有所悟,一定是有妖魔鬼怪从中作梗。按照神仙方术的说法,君主应当隐秘地微行,以此躲避恶鬼骚扰,只有躲避了恶鬼,神仙真人才会降临。君主居住的地方,如果被臣子知道,就会妨碍真人降临,因为真人只愿意和君主单独相见,不愿意受其他无关人等惊扰。真人就是神仙,进入水中不会沾湿,进入火中不会烧伤,腾云驾雾,与天地一样万古长存。如今,圣上统御天下,还未能清心寡欲、恬淡生活,这正是真人始终未能现身的原因。希望圣上从此深居简出,一切行动严格保密,所居住的地方千万不要让外人知晓,这样才能避开恶鬼、迎来真人。只要真人一到,不死之药唾手可得!”
“你说得很对。我素来仰慕真人,从今往后,我便自称‘真人’,不再称‘朕’。”(吾慕真人,自谓真人,不称朕。《史记·秦始皇本纪》)
嬴政听信卢生这一套鬼话,从此“居无定所”,每天更换下榻的寝宫,除了贴身服侍的少数人,没有人知道嬴政今天住在哪座宫殿。但凡有泄露嬴政行踪、谈论嬴政住处的人,一律处死。咸阳附近二百里内,大大小小的宫殿总计二百七十余座,全都建造甬道、复道相连通,甬道两侧筑有夹墙遮挡,皇帝在里面穿行,宫殿外面的人看不见。在各个宫殿里服侍的宫女,不允许随意迁移,只能固定在一处。
嬴政对长生的痴迷达到走火入魔的程度,采取“广撒网”的策略,徐福、卢生之外,又找来韩终、侯公、石生等一大批方士,赐予丰厚钱财,让他们奔赴五湖四海求仙问药。
这些江湖骗子摸准秦始皇的心理,投其所好,骗得大量金银财物。至于仙药嘛,就说寻药不易,姑且拖个一年半载,能拖多久是多久。时间久了,一直拿不出东西终究不是办法,于是开始罗织谎言,编造各种故事,海神嫌弃皇帝礼物微薄、恶鬼从中作梗云云,都是此类,只要能蒙混过关就好。
被骗子耍得团团转,一向英明睿智的秦始皇为何如此糊涂?或许,嬴政对这帮装神弄鬼的方士,内心深处不是没有怀疑,他何尝不知道,这些骗子大都靠不住。但是,他追求长生心切,纵使千百个方士都是骗子,但只要有一名方士寻得仙药,他的夙愿就能够得以实现。正是这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微妙心理,让嬴政在低劣、荒唐的骗术面前缴械投降,上演一出又一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
长生不死,是秦始皇的妄念与执迷,是他内心深刻的恐惧,是注定徒劳无功的贪求。这是一场虚幻的迷梦,但没有人敢戳破这个梦。
焚书坑儒
秦王政三十四年(前213年),嬴政在咸阳宫置酒设宴,七十名博士官为皇帝献酒祝寿。这样的场合,哪里少得了歌功颂德的人。
仆射周青臣近前称颂道:“从前,秦国的土地不过千里,仰赖陛下的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如今普天之下,凡是日月所拂照的地方,没有人不臣服。诸侯国成为大秦的郡县,百姓人人享受安乐的生活,再也没有战争的祸患,大秦的安定繁荣必将代代相传、传于万世。从上古时期算起,历朝历代帝王君主如过眼云烟,没有一个比得上陛下的煊赫威德!”
奉承话谁不爱听,嬴政素来好大喜功,不禁面露得意之色。没想到,这一番溜须拍马成为导火索,引爆一场激烈的争论。
“荒唐,何其荒唐!周青臣是非不分,阿谀君上,此乃奸佞之所为!”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来自齐地的博士官淳于越,他首先站出来发难,将攻击的炮火对准周青臣所说的郡县制。
“商朝、周朝的国王之所以能够统治天下千年之久,原因在于分封子弟、功臣为诸侯,诸侯辅佐王室,犹如枝干庇护大树。如今,陛下拥有天下,可是皇室子弟却与匹夫庶民无异,没有一尺一寸的封地。试问,倘若将来出现齐国田常、晋国六卿那样的乱臣贼子,妄图谋反篡位,到时候没有诸侯辅弼照拂,陛下靠什么拯救危机?”
淳于越引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田氏代齐”,齐国的王族原本是姜姓,卿大夫田常发动政变取代姜姓王族,从此“姜齐”成为“田齐”;另一个是“三家分晋”,晋国的六卿原本都是卿大夫,经过激烈的斗争,最终由韩、赵、魏三家瓜分晋国,晋国灭亡,卿大夫上位成为国王。从“田氏代齐”到“三家分晋”,说的都是大臣篡权、改天换地的故事。
最后,淳于越总结陈词:“不效法古人却能够长久存在而不败亡,臣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今日,周青臣对陛下当面阿谀奉承,不是在帮助陛下,而是加重陛下的过失,绝非忠臣所为!”(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又面谀以重陛下之过,非忠臣。《史记·秦始皇本纪》)
周青臣脸上火辣辣的,涨红着一张脸,心里有气,又不便发作。
嬴政脸上的喜色不见了,渐渐阴沉下来,冷冷地说:“周青臣、淳于越所言,孰是孰非,谁对谁错,群臣议一议吧。”
嬴政没有直接发表意见,将有争议的问题交由廷议。群臣吵吵嚷嚷,众声喧哗,各执一词。
嬴政发现,左丞相李斯立在群臣班列的前头,像一棵安静的树,任博士、儒生们唇枪舌剑,他始终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置身事外。
嬴政心想:这个李斯呀,朕还不了解你。此刻越是一言不发,心里越是憋着一肚子话,只是不屑于与博士、儒生做无谓的争辩,都留着说给朕听呢!
果不其然,第二日,李斯入宫,怀揣着他一晚上奋笔疾书完成的奏书,觐见秦始皇。
嬴政说:“昨日廷议,很是热闹,博士、儒生们不顾斯文简直要大吵起来。可是朕总觉得好像少了点儿什么,后来才发觉,原来少了丞相的真知灼见。怎么,丞相上了年纪,没有力气和年轻人吵架了吗?”
“臣不害怕吵架,只是昨日这一架,吵得再热闹,也是明日黄花。关于分封与郡县之争,八年前,臣与王绾就已经吵过一架。孰是孰非,早有定论,该说的臣当时都已经说了,还能再说些什么呢?况且,今时不同往日,当年臣吵得赢王绾,今日却吵不赢淳于越。”
嬴政来了兴趣:“淳于越竟然这么大本事,连向来能言善辩的李斯都甘拜下风?”
“淳于越的本事叫作心口不一,他嘴上说的是分封,真正的目的却不在分封,或者说不全然在分封这一件事上。他口是心非,臣鸡同鸭讲,又如何吵得赢呢?”
“李斯啊李斯,还是你眼光毒啊。大秦废分封、置郡县已经八年,早已成为一项板上钉钉的制度,推行于神州大地。这帮儒生,此时还揪着这一议题不放,借题发挥而已,背后另有文章。”
“陛下圣明。分封与郡县之争,本质是守旧与革新之争。儒生议分封,意在以古非今,批评朝政。今日他们可以议分封,明日可以议其他,总之,一定要对朝政有所非议不可。”
“这帮儒生,受了什么蛊惑,为什么一定要非议朝政?”
“因为儒生信奉‘法先王’,言必称‘三代’,在他们心目中,夏、商、周是无比美好的旧时代,后世应当效仿,‘三代’成为评价当今时政的参照,于是儒生群体之中形成借古讽今、批评时政的传统,淳于越昨日堂上之言正是一例。”
“法先王?荒唐!他们的先王早就作了古,都是躺在棺材里的一具具遗骸死尸,朝他们磕头,岂不可笑!大秦眼前就有皇帝!舍近而求远,法什么先王?”
“陛下所言甚是,法家历来主张‘法后王’,效法当代君王的圣德、言行、制度,师今而不法古。”
“这样才对嘛!经你这么一说,朕明白了,因为儒生心中有先王,所以忍不住总要非议时政。朕想要让他们都闭嘴,颁布禁言令,可行吗?”
“禁言令自然是立竿见影,只不过,治标不治本。儒生嘴上可以不说,但心里却还是存有非分之想。”
“儒生心里想什么,朕也能管吗?”
“可以。韩非子曾有高论:君王想要禁止民众出现奸邪的行为,最高明的方法是管住人心,也可以说是管住人们的思想;其次是管住人们的言论,不要乱说话;最次,才是管住人们的行为。”(禁奸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韩非子·说疑》)
“韩非子有没有说,如何管住人的思想?”
“韩非子没说,但臣已有对策。”李斯从怀中掏出奏书,恭恭敬敬地呈上:“士人的思想,无不来自诸子典籍,只要典籍没有了,非分之想也就没有了。臣有‘焚书’之策,敬献陛下。”
“斯卿又有大作啦,快快呈上来!”
李斯将他的所思所想诉诸笔端,写成这篇著名的《议焚书》:
“丞相臣李斯冒死进言:众所周知,上古五帝的统治之术各不相同,没有重复;夏、商、周三代的制度也各不相同,并没有代代沿袭。从前的君王各自以他们的方式统治民众、治理国家,不是他们故意要实行不同的制度,而是时代变了,制度也应当随之改变。
“如今,陛下开创了前无古人的宏图伟业,建立万世之功,这本来就不是那些愚昧迂腐的儒生所能够理解的。况且,淳于越所说的都是夏、商、周三代的陈年旧事,又有什么值得效仿学习的呢?
“从前,诸侯纷争,陛下用高官厚禄招徕游说策士,帮助大秦平定六国。如今天下已定,法令出自陛下一人,那么百姓就应当在家里努力从事农业生产,读书人就应当好好学习法令刑律。现在可倒好,瞧瞧这些儒生,不好好学习领会当今盛世的种种制度、政策、法令,反而号召效法古代、恢复旧制,以这种‘不师今而学古’的方式非议当世,惑乱百姓,实在是遗患无穷啊!
“从前,天下分裂混乱,没有人能够一统四海九州,因此诸侯并起,纷争不断。在这种情况下,士人往往喜欢谈论远古的事情,借古代批评眼前的乱世,他们以矫饰虚妄、天花乱坠的语言和学说,去表达对现实的不满,通过发展私学,点评、非议各国君主所建立的国家制度。诸子百家的学说,就是这么来的。
“如今情势完全不同了,始皇帝兼灭六国,一统天下,一切分辨是非黑白的思想观念,都应当取决于无上至尊的皇帝一人。令人担忧的是,如今私学依然盛行,儒生士人对国家法律政令妄加评议,听到法律政令下达,就以他所学的知识品头论足,入朝的时候对朝廷政令心怀不满,出了朝堂就去参与街谈巷议,指摘朝政。这些人,靠攻击君上沽名钓誉,以标新立异来抬高自己,更恶劣的是,还煽动群众造谣诽谤。凡此种种,倘若不加以禁止,在上,君主的权势必将受到损害;在下,恐怕将形成朋党势力为非作歹。所以,禁止民间的私学、士人的非议,极为必要,而且大大有利。
“臣建议,除了大秦史官所记录的秦国史书,从前其他国家的史书全部烧掉。除了博士和官府因为职责所需收藏管理典籍之外,全天下有人私藏《诗》《书》等诸子百家著作的,必须通通上缴官府,由地方官员就地焚毁。民间胆敢私下谈论《诗》《书》的人,斩杀于街市,然后弃市。对那些以古非今、妄议朝政的人,灭族。官吏对于以上种种情形如果知情却不上报,以同罪论处。朝廷的焚书令颁布三十天之后,如果还不能贯彻执行,就在主责的官吏脸上刺字,发配去做苦役,白天防寇,夜晚筑城,服役满四年才能归来。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医药、占卜、种树之类的书籍,不在焚书之列。诸子百家之书焚烧殆尽之后,如果有人想要学习知识,就学习国家的法律政令,朝廷官吏就是他们的老师。”(译自《史记·秦始皇本纪》)
针对儒生恢复分封制的主张,李斯重申他一贯的立场,进行严厉的驳斥。驳论的基本逻辑是,不同时代有不同时代的制度,不能因循守旧,应当与时俱进。但李斯这篇《议焚书》,重点并不在此。
分封与郡县的论争只是表象,李斯由表及里,敏锐地看到背后更为重要的问题。儒生对朝政“以古非今”式的批评攻击,才是根本问题所在。所以,李斯没有停留在郡县制这个议题上打转,而是拔高到另一个层次,将攻击的矛头指向议政言论和民间私学。
李斯提醒秦始皇,当前社会上,尤其是儒生士人当中,弥漫着一股以古讽今的风气,舆论复杂,人心不定,必须加以整治,将人们的思想、观念、舆论统一起来。
如何统一?李斯提出“焚书”的建议。当然,焚书并不是烧尽天下所有书籍,从一开始就划定了明确的范围。
一是烧“六国史书”。“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除了秦国自己编纂的史书,六国的史书通通销毁,使人们逐渐忘却曾经存在过的诸侯列国,断绝六国人对于故国的追忆,以及复国的幻想。消灭六国的历史,才是从根本上消灭六国。
二是烧“《诗》《书》百家语”。《诗经》《尚书》是儒家经典,不只儒家,诸子百家也要一并烧掉。把《诗》《书》单拎出来,可见儒家典籍应当是焚书的重点对象。
三是只烧民间私人藏书。所焚书籍有一个基本限定,“非博士官所职”,也就是说,朝廷博士官负责保管的书籍不烧,只针对民间流通的书籍,明确禁止民间私人藏书,由朝廷官方垄断文化的传播。
四是实用类书籍不烧。医药、卜筮、种树之类的书籍属于实用技术类,不像诸子百家的著作涉及思想领域,逃过一劫,得以保留。同为儒家经典的《周易》被视作卜筮一类,也不在被焚烧之列。
李斯的建议不仅焚书一项,还有两大配套措施。
一是压制言论。“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不仅不能藏书读书,只要有人胆敢谈论书中的内容,就要杀头,尸体丢弃到街市上。“以古非今者族”,胆敢借古讽今的,罪过更大,将遭受灭族之灾。
二是取缔私学。书都没有了,春秋战国时期一度兴盛繁荣的私学教育也不被允许。民间若想学习,只能学习国家的法律政令,叫作“以法为教”,由朝廷的官吏兼任老师,叫作“以吏为师”。官吏同时肩负教化民众的任务,吏与师两个角色合二为一,执政之吏即教化之师,负责传布国家的法律政令,督促百姓守法听命。
在李斯这道奏书上,嬴政只批复了一个字:可。一场轰轰烈烈的焚书运动在全国范围内展开。
咸阳作为帝都,率先焚书垂范天下。这一日,王宫之前宽阔的广场上,篝火早已升起。当日要烧掉咸阳城所有的民间藏书,始皇帝亲临现场,见证焚书之盛况。
嬴政缓步来到篝火前,举起手中的竹简,对众人说:“这是一部《孟子》,孟轲先生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朕不同意。在大秦,君王就是社稷,社稷就是黎民,没有什么主次轻重之分。这样的书,害人不浅,烧了吧。”
嬴政率先将一册《孟子》扔入大火之中,做出示范。随后,咸阳令开始主持焚烧收缴上来的上千册典籍,一册又一册,一卷又一卷,书越扔越多,火越烧越旺。
围观的民众面目各异,有的一脸漠然,有的唉声叹气,有的面露悲愤痛苦之色。
李斯一边焚书,一边向公众宣讲政令:“大秦始皇帝有令,除大秦史书外,其他诸子典籍一律收缴焚烧。民间敢有私藏书籍者,一律斩首!知情不报者,同罪论处!”
“作孽啊!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苍老、哀戚的声音传来,一位耄耋之人步履蹒跚地走到众人面前。
李斯问:“这位老先生,高姓大名?何故御前失仪,口出狂言?”
“比不得贵人,老朽一介无名之辈,只是一个读书人而已。老朽口出狂言,只因看不惯暴君作孽,焚烧典籍,泯灭文明,实乃千古罪人之所为,这是要遭天谴的啊!”
“大胆狂徒,恶语诋毁圣上!”始皇帝的侍卫疾速冲上来,像猛虎抓弱鸡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将老者制伏。
嬴政来了,瞥了老者一眼,转头问李斯:“朕是千古罪人吗?”
李斯回答:“当然不是。陛下只烧民间私藏之书,内宫官府之中典籍保存完好,依然是汗牛充栋、蔚为大观。所谓‘泯灭文明’之语,实在言过其实,无稽之谈,陛下不必在意。”
嬴政回过头,对老者说:“老先生听见了?”
那老者被制伏跪地,面无惧色,抬起头,目**光,慨然道:“暴君!你以为你烧得尽天下之书吗?烧得尽诸子先贤的智慧和学识吗?烧得尽人世间的公义和天理吗?”
“朕今天就可以烧了你!”嬴政拔剑出鞘,利刃瞬间架在老者的脖子上。
老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仰天狂笑不止。
李斯近前劝道:“陛下息怒,一介迂腐老儒,不值得脏污了陛下的佩剑,拉出去杖责一百即可。”
“你是在劝朕,不要杀儒生?”
“臣的任何心思,都逃不过陛下法眼。臣以为,今日杀了一位迂腐老儒,明日又会冒出另一位狷狂后生,儒生士人是杀不完的。唯有焚《诗》《书》、禁私学,方为治本之策。”
“朕的宝剑,是用来杀戮凶悍的敌人,不是用来杀害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嬴政怒气平息,收回宝剑,命令侍卫释放老者,临走前,扭过头来对李斯说了一句,“没想到,你也有一副软心肠。”
这样的小插曲,自然没有影响焚书运动的进程,虽然难免有漏网之鱼,但大量的民间藏书付之一炬,先秦典籍遭遇一场空前的大浩劫。
秦王政三十五年(前212年),即“焚书”之后的第二年,“坑儒”事件爆发。
后人常将“焚书”与“坑儒”并举,其实这是两起各自独立的事件。“坑儒”的起因,不是因为儒生,而是两个方士。
秦始皇晚年执迷于求仙问药,身边聚集了一帮方士。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死的灵药,这注定是一场水中捞月的无用功。方士自知骗局总有难以为继的一天,必须想好脱身之法。卢生与侯生两位方士就此密谋,私下对秦始皇大发议论。
卢生说:“始皇帝的为人,天性暴戾,刚愎自用,尤其在吞并天下之后,志得意满,不可一世,认为自古以来没有人比得上他。始皇帝治理国家,专门任用严酷的狱吏,酷吏得到亲近宠幸。虽然设置了七十名博士,只不过是摆设,充充人数而已,并没有真正得到重用。还记得当年泰山封禅之事吗?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
秦王政二十八年(前219年),嬴政决定在泰山举行封禅大典。这项古老而罕见的仪式已经中断许久,具体流程并不清楚。人们只知道,“封”是指登上泰山,在山顶祭天;“禅”是在泰山脚下梁父这个地方扫洒祭地。秦始皇召来许多齐鲁之地的儒生、博士,希望他们能说明白典礼应该怎么办。没想到,儒生们七嘴八舌,众说纷纭,争论的都是一些琐碎的细节,许多天拿不出一个统一的意见。“罢了!朕为天下至尊,封禅大典,朕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最终嬴政谁的意见也不听,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伐山开道,披荆斩棘,从南坡登山,直达山巅,举行祭天仪式。然后从北坡下山,在梁父举行祭地仪式。自此,嬴政对儒生越发轻视。
侯生说:“何止是轻视儒生、博士,始皇帝喜好严刑与杀戮,以此树立他的威信,大臣们害怕被问罪,小心谨慎地守护着官位与俸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没有人敢真正竭诚尽忠。丞相等朝中大臣都谨奉皇帝之命,所有事情都遵照皇帝的意思办,不敢有一丝违逆。居上位者(指秦始皇)听不见批评的声音,于是日渐骄纵;居下位者(指大臣)唯恐忤逆皇帝,以谎言相欺,只为讨皇帝欢心。”
卢生说:“我还听说,始皇帝每天要批阅一石重(约为今天的30千克)的简牍文书,不批阅完就不休息。天下之事无论大小,全部由始皇帝一个人决定,贪恋权势简直已经达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我等怎么还能为他寻求仙药呢?”
侯生说:“说得是啊!而且,按照秦国律法,方士的方术如果不能应验,就要被处死……”
卢生、侯生对秦始皇的批评并非信口开河,许多情况都是实情,但他们说得再义正词严,还是在为逃跑脱身寻找冠冕堂皇的借口。他们预感到骗局早晚有一天会露馅儿,一旦东窗事发,以嬴政的脾气,非把他们大卸八块不可。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卢生、侯生不告而别,溜之大吉。
如果说,嬴政此前对于方士的骗术只是心中存疑,这一回,卢生、侯生的叛逃无异于坐实骗局,摆明了戏耍愚弄嬴政,让始皇帝颜面何存?
秦始皇龙颜大怒,大发雷霆:“此前,朕没收天下书籍,将那些不中用的书通通烧掉。又费心招徕诸多精通文学、方术的士人,想要借助他们为国家谋太平,为朕寻得奇药。如今可倒好,韩终一走了之不再回来,音讯全无;徐福花费数以万计的钱财,结果连仙药的影子都没瞧着。卢生这帮人最是可恶,朕慷慨地赐予他们尊荣的地位以及丰厚的奖赏,他们不知感恩,竟然口出狂言,诽谤于朕,无德无行到何种地步!不止这几个方士,咸阳城内,诸多士人妄议朝政,朕派人前去追查,发现不少人妖言惑众,扰乱民心,致使百姓思想混乱,他们全都罪无可赦!”
李斯越听越感觉不对劲。不是在骂骗人的方士吗?怎么又骂起儒生来了?不是在说寻仙求药的骗局吗?怎么又说起儒生士人妄议朝政?敏锐的李斯,迅速听出弦外之音,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看起来,嬴政对那些方士早有猜疑和不满,他破口大骂,却不仅痛骂方士欺君罔上,而且严厉批评“诸生为妖言以乱黔首”,将两件不太相干的事情搅和在一起。看来,儒生批评时政的现象早就令他大为光火,这才是他真正要打击的对象。
嬴政下令抓捕咸阳城内的士人,严加审问,揪出所有曾经诽谤过皇帝的人。十日后,御史上报,一共抓获四十六名士人。
嬴政怒道:“才四十六人?太少了!继续抓!至少要十倍,抓四百六十人!抓不到,就让已经服法的士人互相检举!”
御史领命,在审理案件的过程中,鼓励被捕者举报他人。于是诸生互相告发,一个供出一个,像滚雪球一样,受到牵连的人越来越多。
最终圈定四百六十七位士人,其中既有方士,也有儒生,方士或许只占一小部分,以儒生居多,他们都被扣上“妖言”“诽谤”的罪名。
至于引爆此次事件的卢生和侯生并不在其中,二位方士从此人间蒸发,最终去向说法不一,有人说逃到海外,也有人说隐居山林,总之不知所终。
嬴政将这份犯人大名单传给李斯:“丞相你说,这四百六十七人,如何处置?”
李斯低头翻阅着名单,手上像捧着一个烫手的山芋,很是为难:“这……臣……”
“一年前,你劝朕只焚书,莫杀人,朕听从了。如今看来,不杀人是不行了!这帮乱臣贼子眼里,哪里还有大秦皇帝!不杀不足以立君威,不杀不足以灭妖言!”
嬴政下令,在咸阳城外挖一个大坑,将被捕的士人全部活埋。
“坑儒令”下达之后,满朝文武包括李斯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唯有公子扶苏站了出来。
公子扶苏是嬴政的长子,为人刚毅勇武,颇得人心,年纪轻轻就显露出领袖的气质,在朝中颇有威望。嬴政虽没有册立太子,但扶苏已被群臣视为接班人的第一人选。
针对坑儒的决定,扶苏当面向嬴政提出反对意见:“如今天下刚刚安定统一,远方的百姓还没有完全归附,民心仍然不稳。诸多儒生诵读的都是孔子的书,圣上焚烧诗书,还打算以重法惩治儒生,儿臣恐怕将引发动乱,导致天下不安。希望圣上慎思明察。”(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史记·秦始皇本纪》)
嬴政皱眉道:“你懂什么,朝政大事,还轮不到你插嘴!”
扶苏向在场的李斯求援:“丞相乃荀卿高徒,说起来与那些儒生一样出身儒学孔门,你也是读书人,不为天下读书人说几句话吗?”
李斯脸色微微泛红,说:“李斯首先是陛下的臣子,然后才是读书的士人。儒学也罢,孔门也罢,希望公子将视野放宽,博采百家之学,不要囿于一家一派,心存门户之见。”
“可是……”
扶苏还想据理力争,嬴政呵斥道:“够了!扶苏,你与那些儒生过从甚密,以为朕不知道吗!看来,诗书读多了,都快忘了自己姓什么!忘了自己是嬴姓子孙!数典忘祖,你太让朕失望了!”
勇敢的扶苏是这场浩劫中唯一挺身而出劝谏嬴政的人,然而,始皇帝的权威从来不允许被质疑,就算是他最器重的长子也不例外。扶苏的劝谏非但没有成功,反而殃及自身。嬴政将他发配到北方边境,远赴上郡(今陕西榆林)担任监军,与将军蒙恬一起镇守边关。也有观点认为,嬴政这一举措别有深意,一方面是对扶苏的责罚,让他在边疆好好反省,另一方面也是对扶苏的历练,增加他为政的经验。
坑儒那一天,李斯来到现场,亲眼瞧着一个又一个儒生,像羔羊一样被驱赶到大坑里,有的人哭天抢地、哀号阵阵,有的人面如死灰、一言不发。李斯心有戚戚焉,焚书是他的主张,但坑儒不是。诚如扶苏所说,他也是读书人,会不会有一天,他也像这四百多位儒生一样,被当成害虫处理掉呢?
以他对当时情势的判断,以及对嬴政的了解,始皇帝铁了心要杀儒生,此事绝无转圜的余地。所以,即便他内心深处对坑儒持保留意见,但也绝对不敢劝谏,不敢说出实话。实话是多么危险的东西,公子扶苏的下场即是明证。他没有扶苏那样决绝的勇敢、凛然的无畏,他以臣子的软弱与怯懦作为自我保护的铠甲,几十年来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事情虽因方士而起,但在处置过程中出现明显扩大化的情况,大范围地波及崇尚儒学的士人。嬴政的用意,绝不仅仅是坑杀几个方士泄愤而已,他真正要消灭的,是以儒生为代表的反对声音,以及存在已久的对大秦暴政的不满与愤怒。
坑儒的本质与一年前的焚书运动如出一辙,是不折不扣的文化专制主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后人将焚书与坑儒相提并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关于焚书坑儒,后世批评甚多。主流观点认为,焚书运动造成文化典籍的重大损失,是中国古代文化的一次大浩劫。同时,以焚毁诗书的方式禁锢人们的思想,以迫害读书人的方式堵塞言路,压制不同意见,影响恶劣。知识、思想、文化,老百姓知道得越少,封建统治者就越容易管控,这是文化上的专制主义与愚民政策。
从历史细节来看,焚书的范围有明确限定,并不彻底。与此同时,民间读书人冒死藏书,西汉初年焚书令一解除,士人纷纷献书,诸子百家许多典籍重见天日。焚书令事实上并没有将天下典籍焚烧殆尽,但焚书坑儒开启压制言论自由的先例,被后世封建帝王竞相效仿,所造成的严重后果不容忽视。
钳制言论自由,控制舆论导向,统一人们的思想,这些目的最终不仅没有成功,反而激起民众反抗,加速秦王朝的灭亡。诗书可以烧光,但知识和思想烧不尽,百姓对于暴政的仇恨之火则越烧越旺。
刺杀疑云
统一之后,秦始皇下令,收缴全天下的兵器,汇集到咸阳,将这些刀枪剑戟全部销毁,熔铸成乐器钟鐻,以及十二尊铜人,放置在宫廷中,供人观赏。
朝廷对兵器严加控制,禁止民间私藏武器,是为了防范六国贵族东山再起,以及民众对秦暴政的反抗行动。所以,后来陈胜、吴广起义初期,找不到像样的兵器,用的都是锄头、木棍,只能“斩木为兵,揭竿为旗”。
销毁天下兵器这项举措具有浓厚的象征意味,这是在向世人宣示,太平盛世已经到来,从此国泰民安,再无刀兵。不论是钟鐻还是铜人,都有太平、吉祥的寓意。
可是,和平真的到来了吗?
嬴政执政三十多年,从秦王到秦始皇,刺杀的阴影一直伴随着他。统一之前,他遭遇过荆轲、高渐离的行刺。统一之后依然危机四伏。
秦王政三十一年(前216年),嬴政夜间在咸阳城中微服出巡,身边只带四名武士。在蓝池宫附近,夜色掩映之下,一伙盗贼冲杀出来,袭击嬴政车驾。经过一番搏杀,武士击退强盗,嬴政侥幸逃过一劫。
天子脚下,国都之中,贼寇当街作乱,这还了得!嬴政龙颜震怒,下令在关中地区“大索”(大肆搜捕)二十日,抓捕这伙强盗及其同党,最终却一无所获。
这帮强盗究竟是误将微服出巡的嬴政当成平民百姓,还是已然知晓嬴政的身份,就是冲着刺杀皇帝而来,成为一个无人知晓答案的谜。
另一次重大险情发生在秦王政二十八年(前219年)。这一年,嬴政第三次出巡,途经阳武博浪沙(今河南原阳县)。皇帝的车队浩浩****,缓慢地向前行驶。突然,一片黑色的“乌云”破空而来,迅疾无伦,在场的人还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天地震动,一个巨大的铁锤砸在车队前方其中一辆车上,车厢被砸得稀烂,车内的人当场毙命。所幸,大铁锤砸中的不是嬴政所乘坐的御辇,而是车队的副车。
“抓刺客!”
现场迅速被封锁,侍卫开始全面搜捕,但刺客早已逃之夭夭。嬴政下令“大索”十日,可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刺客何处去寻?
后来,人们知道,博浪沙行刺的幕后主使名叫张良。
张良是出身韩国的贵族,他的祖父、父亲都曾担任过韩国相国,累世官宦,他的弟弟在秦国灭韩的战争中被秦人所杀。秦统一后,张良变卖家产,散尽家财,投身于反秦事业,到处招募武士,策划刺杀秦始皇。
张良招募了一名大力士,趁着嬴政巡游的大好时机,事先在博浪沙设下埋伏。大力士力能扛鼎,神乎其技,朝着皇帝车驾,扔出重达一百多斤(秦制,相当于今天的五六十斤)的大铁锤。
行刺失败后,张良隐姓埋名,藏身在下邳(今江苏睢宁县)这个地方,后来几经辗转,成为汉高祖刘邦的头号军师,辅佐刘邦推翻秦朝,建立大汉王朝。这是后话。
说回始皇帝。不论是蓝池遇险,还是博浪沙遇袭,刺杀事件频发,致使嬴政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他不信任任何人,感觉身边处处有危险,于是在皇宫里实施了极为严格的安保措施。譬如阿房宫的大门由磁石制成,携带兵刃经过磁石门,铁器藏得再深也很容易被查出,以此防止刺客携带兵器入宫。
嬴政还将自己封闭起来,主动与外界隔离,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没有人知道他每一天究竟居住在哪一座宫殿里,没有人能够清楚地掌握他的行程。从这一点来看,博浪沙的铁锤没有砸中或许并非巧合,因为没人知道嬴政本人到底身处哪一辆车里。皇帝的御辇有好几辆,主车、副车外观一模一样,以混淆他人视听,再加上嬴政频繁随机地更换所乘车辆,以此最大程度地保障人身安全。
嬴政如此重视他的安全保障,李斯偏偏在这一点上,栽了跟头,险些闯下大祸。
秦王政三十五年(前212年),嬴政巡幸梁山宫,在山峰之上极目眺望,远远瞧见山脚下一支车队驶过,车骑众多,浩浩****,比起皇帝的御辇竟然毫不逊色。
“山下何人?”嬴政的声音冰冷异常。
“回陛下,那是左丞相的车驾。”
“哦,排场倒不小。”嬴政冷笑一声,淡淡地说。
李斯为官几十年,在朝中的关系盘根错节,在皇宫也有不少相熟的人。梁山宫的事情发生后,皇帝身边的一位贴身侍从,偷偷向李斯报告了当时的情况。
李斯大惊失色,急忙问:“圣上还说了什么?”
“‘排场倒不小’,除了这一句,再也没说什么了。”
“没有其他表示?圣上脸色如何,是否动怒?”
“这个……似乎怒了,又似乎没有,小人不敢妄言。”
这可教李斯犯了难,嬴政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大为光火,还是调侃一句一笑置之,李斯把握不准。
嬴政晚年,越来越寡言少语,越来越喜怒无常,越来越令人畏惧。几十年来,李斯一直小心谨慎地揣摩皇帝心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违逆。但君心难测,李斯感觉到,与嬴政越来越疏远。
李斯知道,法家学说中君王的驭臣之术,讲究的正是君王不轻易**真实想法,令臣子捉摸不透。他和嬴政,君臣二人之间玩了几十年的博弈游戏,互相猜忌,彼此防范,李斯实在是累了。人在局中,身不由己,他也毫无办法。
虽然摸不准嬴政的内心想法,但李斯没有选择,只能马上削减出行车驾。可是这么一改,更是触犯大忌,踩到了皇帝的雷区。
原本,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嬴政再没有提起,也没有责罚李斯。后来,嬴政又一次瞧见丞相车驾,脸色一下子沉下来。
这回李斯轻车简从,只乘一辆破旧的马车,几个随从步行紧跟其后,很是低调。敏感的嬴政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雷霆震怒。
“到底是谁泄露朕的话!查!给我彻查!”
比起丞相的铺张排场,嬴政更忌讳的是,他身边竟然安插了大臣的耳目,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竟然这么轻易地被泄露出去,这决不能容忍。
李斯得知消息后,意识到自己点燃了炮仗:“这可如何是好?圣上虽然没有冲着我来,但这事儿再这么闹下去,越发不可收拾,我终究脱不开干系!”
他惴惴不安,左思右想,决定入宫面见嬴政,主动向皇帝坦白认错。
而那一边,排查了一轮又一轮,那个泄露消息的“耳目”究竟是谁,始终毫无头绪。
嬴政说:“那就都杀了!一个不留,全杀光!”
从侍卫到宦官,当天在场的所有人被下令全部处死。反正那“耳目”必定在其中,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李斯一入宫内,正撞见侍卫、宦官一个个被捆绑着,拖出去斩首。
“救我!大人救我!”
那位向他泄露消息的侍从,远远瞧见李斯,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高喊起来。
李斯被吓得一激灵,呆立在大殿外的广场上,一步也不敢挪,更不敢对那位侍从有所回应。他与那侍从相距尚有一段距离,完全可以装作没听见,他迅速撇过脸去,不再往那边看。
事发只在几秒钟,很快,那侍从被拖走行刑。李斯回过神来,皇帝震怒,正大开杀戒,他哪里还敢在这时候面圣,仓皇失措地离开皇宫。
那侍从绝望、恐惧的眼神,一直刻在李斯的脑海里,他的内心遭受铁锤般的重击。他意识到,自己触碰了皇帝的“逆鳞”。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据传说,龙的喉咙下端有一片一尺长的倒着长的鳞片,呈月牙状,被称为“逆鳞”。龙这样的神兽,可以与它游戏,可以驾驭它,但是只要有人触碰到它的“逆鳞”,龙必定杀之而后快。龙是君王的象征,君王也有他的“逆鳞”,做臣子的绝对不能去触碰,否则有性命之忧。(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韩非子·说难》)
李斯自从踏入仕途以来,如履薄冰,谨小慎微。他明白,但凡有半点儿差池,他的权势爵位、荣华富贵顷刻间就将灰飞烟灭,甚至可能性命不保。在秦始皇的暴政中,李斯阿顺依附,少有忠言直谏,显露出性格中懦弱胆怯的一面。
梁山宫事件发生后,嬴政诛杀了一批侍卫、宦官,但毕竟没有查出“耳目”是谁,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因此对李斯没有任何责罚,事情到此为止。但这丝毫不能减缓李斯内心的恐慌,高处不胜寒,他的地位越高,功业越是辉煌,内心越是惶惶不安。
李斯在秦国站稳脚跟之后,把家乡上蔡的妻儿全都接到咸阳来,在咸阳安家落户。秦朝建立后,秦始皇与李斯结为儿女亲家,形成政治联姻。李斯的儿子们都迎娶了公主,女儿们都嫁给了皇室公子。他最引以为傲的长子李由,出任三川郡的郡守。李斯七十大寿这一天,长年在外的李由难得回来一趟,老寿星在家中摆席设宴。
原本只是个家宴,只邀请少数亲朋好友。但消息一传出去,文武百官齐出动,朝堂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来为李斯祝酒贺寿。丞相府一时间高朋满座,贵宾如云。府院门前车马如云,一辆挨着一辆,挤得水泄不通。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诗经·小雅·鹿鸣》)
乐师演奏着悠扬欢快的歌曲,李斯面对眼前钟鸣鼎食、热闹繁盛的景象,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喜悦。乐曲越是欢快,他的内心越是伤感,不禁喟然长叹,发出一番感慨。
“哎呀!当年我求学于兰陵,有幸聆听恩师荀卿的教诲,他告诫我,一定要谨记‘物禁大盛’的道理。当时我还年轻,不能领会其中深意,转眼间数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说起来,我李斯原本只是上蔡的一介布衣,混迹于闾巷的小小庶民,得遇皇恩浩**,陛下不了解我的驽钝无能,将我擢升至丞相之位。放眼当今朝廷,做大臣的人里面,大概没有人地位居于我之上,可谓荣华富贵到极点,这是好事吗?
“诚如荀卿所言,‘物禁大盛’,物极则衰,此乃天地之常理,不可违逆。人这一生啊,如同一辆一直往前行驶、不能回头的马车,我不知道它最终将驶向何方,我的归宿在哪里?”(嗟乎!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驽下,遂擢至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史记·李斯列传》)
李斯从一个不得志的基层小吏,一步步往上爬,官运亨通,权倾一时。此刻,他站在高高的山巅之上,茫然无措。他知道,再往前踏出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主人意兴阑珊,宾客难以尽兴,宴会很快不欢而散。
夜深了,李斯和李由父子难得相聚,秉烛夜谈。
“父亲寿诞,百官来贺,门庭若市,好不热闹,应该开心才是,父亲何故伤感?”
李斯深叹一口气:“热闹都是别人的,物禁大盛,今日门庭若市,明日便门可罗雀,今日越是热闹,明日越是凄凉。”
“父亲可是还在担心梁山宫之事?此事我也听说了,是不是圣上……”李由何其敏锐,一下子就抓住李斯恐惧的根源。
“为君不易,为臣也难哪!”李斯摆了摆手,示意李由点到为止,不要再往下说。
“父亲侍奉圣上数十年,我相信,父亲的忠心,日月可鉴,圣上一定是知道的。圣上向来信任、倚重父亲,父亲不必太过忧虑。”
“信任?信任……”李斯喃喃自语,思绪万千。
李斯这一生,对他影响最大的人无疑是嬴政,回顾三十多年在秦国的从政生涯,君臣二人之间的复杂关系,有时候连当事人都感到困惑。
李斯在嬴政十三岁登基那年来到嬴政身边,经历了平定嫪毐之乱、吕不韦罢相、逐客风波、兼并六国,逐渐成为嬴政的头号辅政大臣。他们是亲密的战友、志同道合的知己、帝王与帝王师,共同开疆拓土、建功立业。
与此同时,他们是权力博弈的君臣,臣下揣摩上意,君王猜疑权相,互相猜忌、防范,彼此之间并没有真正的信任。李斯对嬴政,忠诚、敬服、畏惧,君心似海深,他与嬴政的距离时近时远,若即若离。
伴君如伴虎,危机从来没有消失,只是潜藏在深海之下。七十岁的李斯不得不思考人生的归宿。功成身退,衣锦还乡,当然是最为理想的结局,可是做到急流勇退谈何容易?奋斗一辈子打下的基业,这是他的富贵“粮仓”,他舍得吗?况且,如今他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他背后还有一个庞大的家族,从丞相之位退下,家族众人便失去庇护,哪能轻易说退就退?李斯深切感受到某种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一直以来,李斯总有一种患得患失的心态,总觉得眼前的热闹繁盛并不真正属于自己。他又想起上蔡郡府里的那两只老鼠,如今他已经如愿成为衣食无忧的“仓鼠”,内心深处恐惧沦为“厕鼠”的不安并没有消散。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眼前的荣华富贵,那么虚无缥缈,随时可能烟消云散,如同空中楼阁,顷刻间说坍塌就坍塌。
热闹背后,尽是虚空。浮华之下,一片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