嫪毐之乱
从秦王政元年到十年是李斯入秦的第一个十年,他是大秦政坛上的配角。那时候,嬴政也是配角,年轻的秦王尚未亲政,把持朝政的主角们是相国吕不韦、太后赵姬、长信侯嫪毐等人。
秦王政九年(前238年),“嫪毐之乱”爆发。
这还得从嬴政生母赵太后说起。嬴政之父秦庄襄王死后,赵姬成了守寡的太后。嬴政少年时期,赵姬时常与旧相好吕不韦幽会私通,而且不顾秦王年纪越来越大,丝毫不加收敛。(秦王年少,太后时时窃私通吕不韦。……始皇帝益壮,太后**不止。《史记·吕不韦列传》)
嬴政一天天长大,纸包不住火,吕不韦与赵姬这见不得光的关系越来越难以掩人耳目,“嬴政是吕不韦私生子”的流言一度甚嚣尘上。
吕不韦心里像是埋了一颗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引爆。他只知道,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丑事将公之于众,势必危及自己在秦国的权势地位。身为大秦相国、秦王仲父,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吕不韦急于摆脱赵姬的纠缠,从危险中脱身,想出一条金蝉脱壳之计。他为自己找了个替身——嫪毐,据说此人也是赵姬当年在赵国邯郸的旧相识,将此人送到赵姬身边,好生伺候太后,吕不韦便可全身而退。
但如何将嫪毐送入后宫,而且不引人怀疑,让他名正言顺地留在太后身边呢?思来想去,吕不韦觉得“太监”身份是个绝佳的掩护。
于是,吕不韦命人捏造罪名,告发嫪毐有罪,而且是那种按法律应当被施以宫刑的大罪。嫪毐入狱受审,赵姬私下送给主审法官一份金银重礼,法官心领神会,只是装装样子,并没有对嫪毐真的施加宫刑。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嫪毐只要刮掉脸上浓密的胡须,在外人眼中,就摇身一变成了阉人。然后他顺理成章地以宦官身份进宫,成为赵姬的男宠。
在吕不韦眼中,嫪毐只不过是个工具,或者说用来交易的商品,替他满足赵姬的欲望,换取太平无事。他这种将人视为货物的商人思维,这回栽了大跟头。
吕不韦忽略了一点,人心不足蛇吞象,嫪毐不甘心只当一个男宠。在太后赵姬的大力支持下,他的权势迅速膨胀,被封为长信侯,家童数千人,想要当官而投入嫪毐门下做舍人的宾客多达千余人。嫪毐积极培植势力,逐渐形成一个不容小觑的政治集团,开始染指朝政。
后来,赵姬怀有身孕,为避人耳目,迁居到雍城(今陕西省宝鸡市凤翔区南),生下两个儿子。嫪毐有了儿子,野心更加膨胀,甚至萌生让他的儿子做秦王的念头。
嫪毐是吕不韦养的蛊,是吕不韦一手扶植起来的恶兽。对于嫪毐的崛起,吕不韦没有料到,当他意识到大事不妙时,为时已晚,事情渐渐超出他可以掌控的范围。
大秦的朝堂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身处其中,谁也无法独善其身,包括李斯。
李斯自从被任命为客卿之后,在外国来客群体中官职最高,颇具名望。在各国宾客的一次聚会上,众人免不了谈论起当前云谲波诡的朝局。
“现如今,秦国上上下下,从普通老百姓到百官群臣,都在问同一个问题:‘我到底应该支持长信侯嫪氏,还是依附于文信侯吕氏呢?’真是个令人犯难的选择,诸位怎么选?”(秦自四境之内,执法以下,至于长挽者,故毕曰:与嫪氏乎?与吕氏乎?《战国策·魏策四》)
“要我说,自然是嫪氏。长信侯权势日盛大家都看在眼里,况且,长信侯背后可是太后呀!”
“错!大错!嫪氏之德行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只不过一时小人得志而已。依我看,吕相邦治国理政十余年,颇有建树,他才是大秦真正的国之栋梁。”
“李客卿,为何半天不言语,你怎么选?”
“这还用问?李客卿可是相府出身,自然是站在吕相这一边喽!”
李斯面色凝重,说:“我哪一边都不选。我只知道一件事,为人臣子,各安其位,切勿玩火,玩火必自焚。”
“这是何意?谁在玩火?”
李斯笑而不答。面对迷雾一般的时局,他拨云见日,看到一些别人没有看到的东西。
在许多人看来,当时大秦朝堂的局面是吕不韦与嫪毐两派势力分庭抗礼。然而,这样的观察只看到表面,忽视了正在潜滋暗长的第三股势力——即将成年的秦王。嬴政年岁渐长,很快就要亲政,要拿回吕不韦、赵姬、嫪毐手中的权力。到那时,朝堂权力格局必将重新洗牌。
暴风雨来临前,如此宁静。李斯的心却一点儿都不能安宁,他意识到,关键的抉择摆在面前,必须早做筹谋,有所行动。否则,当暴风骤雨一来,恐有性命之忧。
吕不韦、嫪毐、嬴政三足鼎立,嬴政以一打二,谈何容易?目前还不具备反击的力量。李斯看得出,这些年,嬴政表面上装聋作哑,其实一直在韬光养晦、积蓄力量。
李斯想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与秦王谈一谈。终于,机会来了。
嫪毐日益骄奢,有一回和宦官们在一起喝酒、赌博,喝得酩酊大醉。其间,兴许是赌输了,嫪毐露出市井泼皮的嘴脸,瞪大双眼,厉声呵斥:“大胆!我是秦王的假父!你们这些小子也配跟我作对!”(“吾乃皇帝之假父也,窭人子何敢乃与我亢!”《说苑·正谏》)
“假父”,就是义父、干爹。在场的人一下子怔住了,嫪毐如何发迹,以及他那尴尬、丑陋、见不得光的真实身份,大家伙儿心知肚明。那段时间,秦国朝堂形成一道奇特的景观:一个秽乱宫闱的“秘密”尽人皆知,却又人人避而不谈,仿佛只要不去谈论它,丑闻就不存在。没想到,嫪毐酒后失言,祸从口出,竟然主动撕开盖在宫闱秘闻上的“遮羞布”,撕掉大秦王室最后一点儿尊严和体面。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李斯断定,一定有人将嫪毐的酒后狂言报告给了嬴政,虽然嬴政没有对此发一言,但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李斯正好借此机会,向嬴政进言。
李斯觐见秦王,请秦王屏退左右,对嬴政说:“近日,长信侯酒后失状,猖狂胡言,想必大王已经知晓。”
嬴政沉静得令人心悸,他的眼睛像钩子似的,紧盯着李斯,面无表情。
李斯的猜测是对的,嬴政当然已经知晓,他既屈辱又愤恨,但还是将冲天的怒火压抑下来。不仅如此,更早之前,嬴政收到匿名举报,有人告发嫪毐是假宦官,与太后私通,还生下两个儿子。举报信上还说,嫪毐与赵姬约定:“一旦秦王驾崩,就由咱们的儿子继位!”表面上,这封举报信石沉大海,嬴政对此不置一词;实际上,他已经暗中启动对嫪毐的调查,他需要查明真相,获得实证,才能揭穿“假父”真面目。
李斯突然将这件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事情摆出来,嬴政多少有些意外,他说:“满朝文武,没有哪一位大臣胆敢与寡人提及此事,还是当时在场的一个小太监向寡人密报。李客卿与寡人言及此事,是何用意?”
“臣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大王,长信侯恐有不臣之心,希望大王早做防范。”
李斯与嫪毐素无来往,更鄙夷其为人,从骨子里瞧不起嫪毐。而且,在他看来,嫪毐这伙人分明在玩火自焚,十分危险,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绝无可能依附于嫪毐势力。
“寡人听说,今日之秦国,从庶民到大臣,都在问同一个问题:到底应该支持嫪氏,还是支持吕氏?李斯,你怎么选?”
“在臣看来,问出这一问题的人,皆为愚民庸臣,因为他们竟然看不出,谁才是大秦真正的主人。大秦不姓吕,更不姓嫪,大秦姓嬴,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
“是啊,大秦姓嬴,寡人就算是再年少无德,也不能令大秦改姓啊!不过,你今日跟寡人说这些,就不怕你的恩主与你为难?”
“臣的恩主?”李斯心里一惊,表面上仍不动声色。
“寡人没记错的话,当年是仲父推荐你入宫的吧?”
“臣曾为相府舍人不假,但身为大秦臣子,效忠的恩主只有秦王一人。”
“可今日之秦王,却被一个‘仲父’、一个‘假父’骑在头上,这样的秦王,还是你愿意效忠的恩主吗?”
“臣的老师荀子在讲解《易经》中的需卦时曾说道:‘需者,等待也。若能保持贞正,以正待邪,则虽险无阻,无所不及。’大王加冠亲政在即,即将宏图大展,只需要再耐心等待些时日。”
“你与寡人说这些,图的是什么?”嬴政目光灼灼,逼视李斯,察探他的意图,审视他的忠诚。
李斯不假思索,回答:“图利。”
这个如此直白、没有任何修饰的答案令人意外,嬴政笑道:“哈!你倒是坦诚。”
“臣愿意与大王谈一谈何谓‘利’。李斯向来是个图利的人,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为一己之私利而奔忙。但臣更明白一点,唯有大秦繁盛,国泰民安,国家有大利,臣民才能有小利。臣背井离乡,不远千里来到秦国,正是为了辅佐圣贤明君,创万世之基业,为国家图谋大利,功成之后,难道还担心得不到一点儿私人小利吗?”
在李斯眼中,嫪毐是恶势力,吕不韦是旧势力,嬴政是新势力。李斯毫不犹豫地做出他的选择:与恶势力为敌,与旧势力切割,与新势力合流,坚定地站在他相信一定能赢的那一边。
通过这些年的接触,嬴政越来越了解李斯。这个楚国来的客卿,虽然在他面前总是表现出一副唯唯诺诺、恭敬顺从的模样,但难掩其身上的光芒。此人睿智精明,博学多闻,嬴政尤为欣赏他的胸襟与气度,初次游说之时,李斯便纵论统一大业,挥斥方遒,和嬴政一样胸怀大志。亲政在即,嬴政身边需要这样得力的帮手。
“李斯,寡人加冠亲政的那一天,你一定不能缺席,一定要亲眼见证寡人成为大秦真正的王!”
“臣翘首以盼,期望那一天早日到来!”
后宫的**污浊,太后的恣意妄为,嫪毐的专横跋扈,这一切嬴政岂能毫不知情。但在秦王政九年四月之前,他始终没有轻举妄动,长久的静默和等待,好像老鹰在安静地等待猎物一步步进入它所布设的天罗地网之中。
秦王政九年四月,嬴政前往雍城,举行加冠大典。反戈一击的决战时刻终于到了。
古时候,男子二十岁左右举行加冠礼,由长辈为他戴上一顶帽子,标志其长大成人。嬴政行冠礼,除了成年,更重要的是标志着他即将亲政,掌握在吕不韦、赵姬、嫪毐等人的朝政大权即将被收回。
加冠典礼为什么不在咸阳而选在雍城举行?表面的原因是,雍城是秦国先前的国都,大秦先王的宗庙一直在雍城,依照古制,王者的冠礼应当在宗庙里进行,嬴政需要在先祖面前加冠成人。然而,除了这一点,嬴政此时离开咸阳,恐怕别有深意。
在雍城蕲年宫,文武百官注目之下,时年二十二岁的嬴政佩戴冠冕,手持宝剑,面目庄重肃然。这一刻,他等了将近十年。行加冠之礼后,他就是秦国真正的君王。
李斯在群臣班列之中,亲眼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不禁心潮澎湃、意气风发。王者君临天下,大秦进入全新的时代。李斯不仅要做新时代的见证者,更要做参与者、建设者,成为时代洪流的弄潮儿。
就在此时,咸阳传来消息:嫪毐发动叛乱!
“长信侯嫪毐假借秦王御玺及太后玉玺,调集王城戍卫,自咸阳出发,往雍城方向攻来!”
嬴政即将亲政,嫪毐心慌意乱,预感到危险正在逼近。关于他和赵姬,早就流言四起,怕是瞒不住了。嫪毐心想,嬴政掌权后第一个要对付的一定是他,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趁着嬴政离开咸阳,君臣倾囊而出,国都空虚,嫪毐认为这是个大好时机,决定孤注一掷。
他盗用秦王和太后的印玺调兵遣将,集结他所能调动的各路人马,包括咸阳王宫的戍卫和骑兵、他的舍人门客、已经笼络许久的少数民族首领戎翟君等,进攻的目标直指雍城蕲年宫。(长信侯毐作乱而觉,矫王御玺及太后玺,以发县卒及卫卒、官骑、戎翟君公、舍人,将欲攻蕲年宫为乱。《史记·秦始皇本纪》)
刚刚亲政,王冠还没戴稳,就遭遇叛乱,满朝文武可都瞧着,年轻的秦王将如何应对。
嬴政面色冷峻,似乎并不惊讶。当恶狼终于露出獠牙时,雄狮从沉睡中醒来,利剑出鞘,一击制敌。
“昌平君、昌文君听令,领兵前往王都,铲平嫪毐贼党!”
值得注意的是,嬴政派出两位来自楚国的大臣带兵平乱,却没有选择他的“仲父”。吕不韦此时究竟人在何处?依常理推断,秦王举行加冠大典,这么重要的场合,相国应当出席,此时吕不韦很可能也在雍城。
王师出发之前,嬴政向全军将士允诺:“生擒嫪毐的将士,赏钱一百万;将嫪毐击毙的,赏钱五十万;擒杀嫪毐党羽,皆论功行赏,人人有份!”
嫪毐临时组建起来的叛军,还没走出几里地,迎头遭遇从雍城杀来的王师。群情激昂的王师与乌合之众的叛军相遇,结果可想而知。叛军被杀了个片甲不留、鸟散鱼溃,嫪毐和他的两个儿子被活捉。
“大王,贼首嫪毐带到!”
嬴政一见嫪毐,怒发冲冠:“逆贼,你知罪吗?”
嫪毐匍匐跪地,额头磕出血来,不停求饶:“臣知罪,罪该万死!求大王开恩,饶过嫪毐一命!”
“李斯出列,你熟知律法,告诉嫪毐,盗窃御玺,谋逆造反,妄图弑君,依秦律,该如何论处?”
李斯回答:“依秦律,当车裂,夷三族。”
嫪毐大惊,高喊道:“只求秦王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开恩哪!”
嬴政被彻底激怒:“你还有脸提太后!无耻逆贼,正是你寡廉鲜耻,秽乱宫闱,令大秦在六国面前蒙羞,令大秦太后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将你碎尸万段、食肉寝皮,都难解寡人心头之恨!”
嫪毐被夷三族,处以“车裂”之刑,即五马分尸。
负责处刑的执法官遇到难题:“两位小……小公子,应当如何处置?还请大王明示。”
嬴政怒道:“哪里来的小公子?两个孽种,都给我杀了,装囊扑杀!”
嫪毐与赵姬所生的两个儿子,也就是嬴政同母异父的两个弟弟,这时候还是小孩儿。他们被装进袋子里,活活摔死。
处决嫪毐一家还不够,他已经在朝中形成一个政治集团,斩草要除根。二十余名参与叛乱的骨干人物被枭首,砍头后将头颅挂在树木等高处示众。嫪毐的门客四千余人全部被抄没家产,轻者服劳役三年,重者被流放蜀地。搜捕残党的行动一直持续到这一年九月,嫪毐党羽才被清剿完毕。
嬴政以雷霆之势平叛止乱,再也没有人胆敢小觑这位年轻的秦王。此时的吕不韦,不知心中作何感想。吕不韦虽然没有参与嫪毐叛乱,但正是他瞒天过海,将嫪毐送到太后身边。追究起来,他才是嫪毐之乱的罪魁祸首。嫪毐已被诛杀,吕不韦岂能独善其身?
吕不韦倒台
嬴政的下一个目标正是吕不韦。比起嫪毐之流,把持朝政多年的吕相邦才是秦王亲政最大的障碍。嬴政很快发现,对付他的仲父可比处置嫪毐困难得多。
当吕不韦可能被惩处的消息传出时,朝堂上立马炸开了锅,各路宾客、辩士一拨接着一拨,纷纷前来劝阻。嬴政不厌其烦,正思考如何对付这帮人,忽然发现,前来劝谏的吕氏宾客当中少了一个重要人物。
“传召客卿李斯!”
李斯入宫来,嬴政面色诡谲,似笑非笑地说:“今日寡人请你看出戏,你可瞧好了。”
很快,吕氏宾客又成群结队地来了,一字排开,轮流发言,还是老一套说辞。
“吕相邦为大秦鞠躬尽瘁,与嫪毐逆贼绝非同流,并无大错!”
“相邦三朝元老,于国有功,恳请大王三思!”
“大王亲政不久,离不开吕相辅弼,此时罢黜宰执大臣,无异于动摇朝廷根基,恐生祸乱!”
李斯在一旁听着,心突突地越跳越快,这出戏可一点儿都不好玩儿。他用眼角余光斜睨一眼秦王,只见嬴政脸色冷峻,原本半天没说话,任由宾客们吵吵嚷嚷,忽然冒出一句。
“李客卿,你怎么看?”
李斯闻言一凛,瞬间明白嬴政找他来的用意。这是一场对他究竟忠诚于谁的测试,既让他站出来对付这帮吕氏门客,也逼迫他明确表态,一箭双雕。
李斯毕竟出身相府舍人,吕不韦提拔他入宫为官,对他有知遇之恩。虽然他在相府的时间并不长,但朝中也有不少人,将他视为吕不韦阵营的人。李斯知道,为了明哲保身,必须与吕不韦切割,彻底撇清关系。
嬴政的目光聚焦在李斯身上,李斯不用看,也能感受到那逼人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气,步入殿中央,来到诸位吕氏宾客面前,高声道:“诸君所言,大谬!”
众宾客哗然:“何谬之有?足下莫要信口开河!”
“吕相于国有功,但亦有过。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功不能抵过,此乃法治之真意。诸位将功与过混为一谈,此错一也;大秦是王上的大秦,除了王上,大秦没有离不开的人,诸位却声称大秦离不开吕相,此错二也;诸君还说,吕相并无大错。吕相究竟有没有错,大错还是小错,王上自有定夺,不是尔等几张嘴可以轻易论断的,越俎代庖,妄断是非,此错三也!”
嬴政虽然没有说话,但冷峻的脸色有所缓和,面露一丝喜悦。
诸位宾客面面相觑,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雄辩的李斯,找不到有力的反驳角度,只能指着李斯鼻子,怒骂道:“李斯,你也曾为相府门客,相邦待你有恩,你竟然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置相邦于险境!”
“对!你过河拆桥,以怨报德,非君子所为!”
“岂止非君子所为,你背槽抛粪,简直禽兽不如!”
牲口吃完槽里的食物,就背过身来拉屎,“背槽抛粪”形容人忘恩负义,像牲畜一样。众宾客不停往李斯身上泼脏水,李斯面不改色,高昂着头,拂袖背身,不再与他们争辩。
宾客们还想继续争吵,嬴政呵斥道:“够了!”
吕氏宾客们很快被打发走,殿内只剩下嬴政和李斯二人。
“为君难哪!”嬴政轻叹一口气。
嬴政在他面前这么一叹气,李斯忽然感觉与秦王的距离一下子亲近许多。这位一向令人感到疏离、冷漠的年轻君王,忽然有了一丝人性的温度。
“你也瞧见了,寡人这个仲父,好大的能耐啊,这还没怎么着呢,门下宾客成群结队,天天来谏,说来说去全是那一番话,寡人的耳朵都快听出老茧来了。李斯你说,寡人应该怎么办?”
“此乃国之大事,李斯不敢妄言,冒昧提出几点浅见,供大王参详。窃以为,嫪毐一族刚刚剿灭,朝堂仍然动**不安,不宜大动干戈,此其一;吕相邦执政多年,不可否认,拥趸众多,声望卓著,此其二;相邦罪不至死,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此其三也。至于如何处置,大王自有圣断。”
嬴政点点头:“你说的这几条,切中肯綮,看得很准哪。”
嬴政的确动过除掉吕不韦的念头,谨慎起见,先放出风声,试探舆论。这一试,还真试出舆论与朝局的一些真相。正如李斯所言,吕不韦把持朝政十余年,树大根深,深孚众望,如果准备不充分,除掉吕不韦容易,但恐怕将引发朝堂动**。吕不韦暂时杀不得,至少在刚刚平息嫪毐之乱的这个时间节点,还不是处置他的最佳时机,须得从长计议、循序渐进。(王欲诛相国,为其奉先王功大,及宾客辩士为游说者众,王不忍致法。《史记·吕不韦列传》)
吕不韦功劳再大,也必须为他在嫪毐之乱中所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哪怕再多人劝谏,嬴政心意坚决,并不打算让吕不韦毫发无损地逃过这一劫。在处决嫪毐一个月后,嬴政下令,免去吕不韦相国之位,宣判他政治生命的终结。
满朝文武由此都见识到嬴政行事有多么强悍狠绝。更狠的还在后面,因为还有一位关键人物——他的生母赵太后需要处置。
对赵太后,向来寡言的嬴政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将太后迁居雍地棫阳宫,寡人与太后今生今世永不相见”。
说是迁居,其实是将赵姬驱逐出咸阳,软禁在雍地。赵姬与吕不韦旧相好的关系,已经是尽人皆知的“秘密”,二人不能都留在咸阳,必须有一人离开。两人相比较,嬴政似乎更难以面对他的母亲,他夹在人子与君王的双重角色之间,爱与恨交织,既感到羞耻又出离愤怒,复杂浓烈的情感折磨着他。他在动乱罹患中出生、成长,早就磨炼出一副铁石心肠,最终国君的身份战胜儿子的身份,他公开发下毒誓,与赵姬“永世不相见”。
但是,为君王者,并不能随心所欲。许多大臣认为嬴政驱逐生母的举动大不孝,都来劝谏秦王收回成命。来劝谏的人越来越多,嬴政不胜其烦,由烦转怒,便有了第二句话。
“从今天起,谁再敢进谏太后之事,寡人就将他乱刀砍死,用荆棘插满他的脊背,斩断他的四肢,将尸体丢弃在城门楼下!”(敢以太后事谏者,戮而杀之,从蒺藜其脊肉,干四支而积之阙下!《说苑·正谏》)
君无戏言,嬴政不是放狠话吓唬大臣而已。禁令下达后,仍有不怕死的人直谏,嬴政言出必行,一共杀了二十七个谏言者。尸体堆积在城门楼下,不允许收尸,供人观瞻,以儆效尤。
第二十八个前来送死的人名叫茅焦,一位来自齐国的客卿。
嬴政派出使者,问茅焦:“先生是为了太后之事而来吗?”
“正是。”茅焦如实回答。
使者说:“大王让臣问一问先生,难道没有瞧见城门楼下堆积如山的尸首吗?先生执意来谏,那便是下场。”
茅焦面无惧色,从容而郑重,回答:“我听说,天上有二十八星宿,如今城阙下已有二十七星,还差一个,就由我来补上吧。臣不是怕死的人,烦请使者再行通报。”
嬴政听了使者传话,拉下脸来,沉默片刻,冷冷道:“既然执意要死,寡人成全他。来人,将大鼎搬入大殿,沸水烧起来!”
那个时代,君王将臣子扔到烧着沸水的大锅里,是一种常见的杀人方式。
使者传唤茅焦,进入大殿以后,按规矩,臣子应当小步疾走。可茅焦不疾不徐,步履缓慢,蜗牛似的在殿内慢行。
使者轻声催促:“先生脚步再快一点儿,切勿令大王久等!”
茅焦笑道:“我去到大王面前,很快就要被扔进大锅里,死到临头,您就不能再多给我片刻时间吗?”
使者一听,轻叹一声,有点可怜起这个主动送死的呆子,不再催促。
这一切,嬴政都瞧在眼里。大殿御座之上,嬴政手按宝剑,正襟危坐。
茅焦行礼完毕,对嬴政说:“臣听说,活着的人不应该忌讳谈论个人的死亡,一国之君不应该忌讳谈论国家的危亡。因为忌讳谈论死亡并不能令人长寿,忌讳谈论国家的危亡并不能令国家免遭毁灭。一个人的生死,一个国家的存亡,都是圣明君王所希望听到的议题,臣正是为此而来。如今,陛下已经做出狂妄悖逆的行为,危及国家的存亡,可惜陛下还不自知。”
“呵!寡人做了什么狂妄悖逆的事情,仔细说来听听。说得好,赏金千两。说得不好,就将你扔进大鼎里烹了!”
茅焦瞥一眼大鼎,沸水咕咚咕咚地烧着,他面色不改,竟然向大鼎靠近几步,将手掌紧握成拳头,重重敲击大鼎的外表面。
“咚!咚!咚!”沉闷厚重的声响,敲在嬴政的心上。
“陛下之错有四:将假父嫪毐车裂,是因为嫉妒之心,此错一也;扑杀两位襁褓中的王弟,有了不仁慈的名声,此错二也;将母后迁居雍地棫阳宫,这是不孝的行为,此错三也;用荆棘刺死进谏者,这是夏桀王、商纣王才有的暴行,此错四也。”(陛下车裂假父,有嫉妒之心;囊扑两弟,有不慈之名;迁母棫阳宫,有不孝之行;从蒺藜于谏士,有桀纣之治。《说苑·正谏》)
嬴政一直紧按着宝剑的手不自觉地松开,开始认真思考茅焦所说的话。
茅焦言辞恳切地说:“百善孝为先。孝道,既是人伦亲情,更是家国大义。如今,全天下都听说了大王驱逐生母的事情,不孝之名传遍列国,世人更要贬斥秦国为虎狼禽兽,再也没有人愿意来到秦国为大王尽忠效力。民心乃社稷之本,民心一旦失去,恐怕陛下临危、秦国将亡。臣实在是为陛下、为大秦深以为忧啊!臣这条卑微的性命死不足惜,烹了臣,倘若能够挽救大秦社稷,臣死得其所!”
言罢,茅焦脱下上衣,走下大殿,伏身叩首。意思是,我要说的都已经说完,陛下可以动刑了。
嬴政为之动容,为茅焦的金玉良言,更为他的忠肝义胆。嬴政起身,快步走下大殿,扶起茅焦:“先生快快请起,寡人知道错了。”
嬴政诚心向茅焦请教,赵太后之事应该如何挽回。
“臣以为,陛下当亲赴雍地,迎回太后,向世人彰显陛下悔改之意、仁孝之心。”
“寡人毕竟是一国之君,已立下重誓,与太后不再相见,君无戏言,岂能反悔?”
“陛下不仅是一国之君,更是太后之子。儿子迎母归家,天经地义。到那时,世人眼中,只会看见一位孝顺爱母的儿子,绝不会在意背弃虚妄誓言的国君。”
“先生高论,寡人谨受教!”
嬴政尊茅焦为上卿,听从他的建议,亲自前往雍地,将赵姬接回咸阳。
茅焦解决了嬴政身上国君与人子两个角色之间的冲突,而且点出令嬴政改变主意的关键因素——“民心”。嬴政不愿意留下一个不仁不孝的坏名声,不愿意因此失去民心,更不愿意因为此事影响他的统一大业。
值得一提的是,在迎回赵姬的几天之前,嬴政颁布一道命令:“文信侯就国河南。”
已经被罢免相位的文信侯吕不韦,这时候又被勒令离开咸阳,前去他的封地河南洛阳。当年,吕不韦帮助嬴子楚登上王位,秦庄襄王兑现承诺,封吕不韦为文信侯,赐河南洛阳食邑十万户。
赵姬归咸阳,吕不韦回河南,这一来一去、一迎一逐,能够看出嬴政的底线:不允许赵姬和吕不韦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只有一人能留在国都。
吕不韦没有办法,只能被迫前往封地,从此远离朝政中枢。嬴政虽然宣判了吕不韦政治生命的终结,但吕不韦仍不甘心,并没有就此消停,到洛阳之后依然十分高调,表现得十分活跃。文信侯府上门庭若市,宾客盈门。吕不韦虽然失势,但前任大秦相国的声名依旧显赫,许多诸侯国的使节登门拜访,络绎不绝,好不热闹。在喧闹之中潜藏着巨大的政治风险,好客的主人却一点儿都没有察觉。
一个被罢免的相国,竟然私自与外国使节交往,犯下大忌。那些使节也许是看中吕不韦在秦国朝堂的影响力,也许是有意邀请吕不韦转投他国。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当嬴政得知洛阳吕府宴席不断、高朋满座的欢乐景象时,他可是一点儿都开心不起来,脸色黑如焦炭。
吕不韦本该闭门谢客,低调行事,夹着尾巴做人,可他却如此高调张扬,也许他太过于自信,认为自己并不像嫪毐那样有谋逆之举,没有犯过什么大错,而且这么多年尽心辅佐两代秦王,有功于大秦,将来必定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一拨又一拨吕氏门客,不知是受吕不韦之托还是自愿为之,纷纷前来劝说嬴政重新起用吕不韦。这些门客好心办了坏事,嬴政对吕不韦越发忌惮。已然被赶出朝廷中枢,竟然还有这么大的能量,还有这么多人替他说话,如此一呼百应的影响力,刚刚亲政的秦王岂能容忍!
吕不韦在秦国担任相国十二年,权倾朝野。相权大,君权便弱。当嬴政逐渐成熟,君权上升时,势必要打压相权,集权于君主一人。
秦王政十二年(前235年),吕不韦收到来自嬴政的一封信。信的内容很简短,两句反问,一句命令。
“请问,你对秦国有什么功劳,能够享受大秦赐予的河南封地,拥有食邑十万户?再请问,你和秦国王室有什么宗亲,竟然胆敢号称秦王的‘仲父’?现在,本王命令你和你的家属,全部迁往蜀地!”(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史记·吕不韦列传》)
两句反问,直指命脉,犹如两记重拳,对吕不韦形成致命打击。第一问彻底否定了吕不韦这些年对秦国的功劳;第二问表面上否定的是他的“仲父”称号,但结合当时已经开始传播的关于“嬴政是吕不韦之子”的流言,嬴政此问绝非信口一言,而是借否定“仲父”之名,坚决撇清他和吕不韦之间的亲缘关系。“君何亲于秦”?你吕不韦与大秦嬴姓宗室没有一丁点儿关系。既然吕不韦既“无功”又“无亲”,这就干净利落地从根上挖掉了吕不韦立足于秦国朝堂的根基。
嬴政言辞激烈,不留丝毫情面。吕不韦知道,他的人生已然穷途末路。蜀地遥远,路途艰险,能不能活着到达实在不容乐观。一步步被逼迫至此,他才彻底看透嬴政冷酷的心肠。于是,他不再抱有任何希望,饮下鸩酒而亡。那是一种用鸩鸟羽毛泡的酒,内有剧毒。(吕不韦自度稍侵,恐诛,乃饮鸩而死。《史记·吕不韦列传》)
平定嫪毐之乱,罢免吕不韦,这是嬴政亲政之后办的头两件大事。在大秦的政治舞台第一次以主角身份亮相,嬴政显露出雷厉风行的作风、不容冒犯的威严、强势凶悍的铁腕,他刚毅果决,行事狠辣,手段强硬。太史公司马迁形容嬴政的性情“刚毅戾深”,此时已经初露峥嵘。只要威胁到君权、有害于江山社稷,就算是生母也可以软禁,幼弟也可以扑杀,仲父也可以罢黜,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心慈手软。
嬴政是天生的帝王,他的刚强坚毅,他的暴戾严酷,令人敬畏,更令人恐惧。雏鸟长成雄鹰,少年成为君王,他以雷霆霹雳的手段,拿回本属于他的王权,震动朝野,文武百官无不为之慑服。
修水渠的间谍
秦王政十年(前237年),李斯来到秦国的第十个年头。刚刚经历了嫪毐之乱、吕不韦罢相,他还没来得及大展宏图,就差点儿在一场牵连甚广的政治风波中被扫地出门。
事情还要从一个名叫郑国的人说起。
话说秦王政元年,嬴政即位不久,从韩国来了一位水利工程师。
“臣郑国,为秦王献宝而来!”
“大秦富饶强盛,秦宫中稀世珍宝应有尽有,你有何珍宝可献?”说话的是当时主持朝政的相国吕不韦。
“臣要献上的,正是秦国最为稀缺的珍宝——水。”
“水?”
“‘旱魃为虐,如惔如焚。我心惮暑,忧心如熏。’(《诗经·大雅·云汉》)来咸阳这一路上,我听见田间农夫吟唱歌谣,如泣如诉。关中旱灾频发,田野荒芜,农夫饱受无水之苦。请问秦王、吕相,难道水不是秦国最稀缺的珍宝吗?”
秦国所在的关中地区是西北寒冷干旱之地,降水稀少,旱灾多发,农作物得不到充足灌溉,土地得不到充分开发。缺水问题成为秦国农业生产的一大困扰,土地贫瘠,粮食低产,只能种一些耐旱的粟、菽、麦等农作物。
吕不韦说:“你说得不错。可是,天不降甘霖,那是老天爷的旨意,又有什么办法?”
“天不降甘霖,可以从地下引水呀。只要在西边泾水处开凿一条水渠,向东引向洛水,将泾水与洛水连通,然后引水灌溉农田,便再无干旱之忧。”
郑国兴修水渠的建议,获得嬴政、吕不韦的认可。
渭水,即渭河,是黄河的最大支流。泾水、洛水都是渭水的一级支流。泾水在西,洛水在东。郑国提议修建的这条水渠,西端的起点位于仲山的瓠口(今陕西泾阳县境内),沿着北部的山势往东,贯穿渭北平原,由西向东,引泾水连通洛水,全长三百余里。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总计征调民夫数十万。工程由郑国主持,他不仅带来倡议和构想,也为秦国带来先进的水利技术。兴修大型水利工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光阴荏苒,郑国在秦国一待就是十年。
十年来,他一直背负着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在水渠工程即将完工的时候,郑国的隐秘身份曝光。
那一天,炎炎烈日之下,郑国正在工地监工,突然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闯入,将他五花大绑,带到秦王面前。
这时候,嬴政已经亲政,不似少年时那般青涩,隐隐显露帝王之威。郑国一瞧,端坐如钟的秦王剑眉怒目,面色阴郁。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是水工还是韩王派来的奸细?”
“大王问得好啊,臣究竟是什么人?这十年来,有时候连臣自己都有些恍惚了。水工?细作?大概都是吧。”郑国淡淡地说。他面不改色,异乎寻常地平静。也许,打从踏上秦国土地的那一天起,他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秦王收到密报,郑国是韩国的间谍,他入秦修渠的举动,隐藏着韩王的重大阴谋。
“潜伏秦国十年,费尽心机,掩人耳目,究竟有何图谋?还不从实招来!”
郑国从容自若,轻轻叹了口气:“时光如梭,没想到转眼已经十年。臣入秦的缘由说来话长。天下七国之中,韩国最为卑弱,又与贵国接壤,处在贵国的威胁之下。实力所限,打是打不过,降又不甘愿,韩王左思右想,寻得一条瞒天过海的妙计。我本是水工不假,韩王找到我,命我前来游说秦王,献上修渠引水之策。韩王的意思是,百里水渠工程浩大,耗资甚巨,费时费力,势必劳师动众。只要工程开启,开弓没有回头箭,时日一久,秦国国力必定大为损耗,再也无力攻伐韩国。此计名为修渠引水,实为‘疲秦之计’。”
早在秦昭襄王时期,相国范雎提出“远交近攻”的战略,与距离较远的国家结交为友邦,率先攻打距离本国较近的国家,由近及远循序渐进,一步一步向东扩张。这一方略实施之后,地理位置上紧邻秦国的韩国再无宁日,不断受到秦军侵扰,苦不堪言。惶惶不可终日的韩王这才煞费苦心地使出这招“疲秦之计”。
郑国侃侃而谈,平静而坦然,言语间似乎在嘲弄自己一个水工却被迫成为间谍的荒诞命运,一点儿没有阴谋败露的狼狈心虚,更别说畏惧恐慌了。这副淡定模样,令本就大为窝火的嬴政出离愤怒。
“来人哪,将这个寡廉鲜耻的细作拉出去,碎尸万段!”
侍卫从两侧迅速围拢上来,郑国放声大笑,桀桀怪笑响彻大殿,久久不息。
“大胆狂徒!死到临头,因何发笑?”
“我笑秦王眼瞎,识人不明!只瞧见臣是祸害秦国的细作,却瞧不见臣是有恩于秦的功臣!我笑秦王眼拙,鼠目寸光,与韩王一样糊涂透顶!只瞧见‘疲秦之计’消耗当下国力,却瞧不见百里水渠有利于千秋万代。”
话虽刺耳,但嬴政听到了话中深意,他冷静下来,强压怒火:“宗室、大臣都让本王杀你,寡人再给你一次机会,保不保得住脖子上这颗脑袋,就看你自己了!”
一直表现得狂傲不驯、轻慢无礼的郑国,重重叩首三次,面色肃然,诚恳言道:“臣愿意向大王**肺腑之言。最初,臣的确身不由己,奉韩王之命,来为秦国修渠。修渠有削弱秦国之意不假,可是这一条浩**的水渠一旦修建完成,对秦国大大利好。臣的所作所为,只不过为韩国延长区区数年的国运,却为秦国建立万世之功!这笔账,究竟谁得利、谁亏损,难道还不清楚吗?臣本就是一名水工,只懂得挖沟修渠,哪里懂得做什么细作?如今,十年辛劳,眼看即将大功告成,倘若因郑国一人就此停摆,功亏一篑,岂不可惜!杀掉一个郑国不足惜,真正损害的是大秦万世基业啊!”(始臣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臣为韩延数岁之命,而为秦建万世之功。《汉书·沟洫志》)
郑国的肺腑之言,立论新颖,见识不凡。他抓住水利工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这个关键点,将人们对于引水修渠这件事的认识提升到一个全新的高度。
嬴政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已被深深打动,大有耳目一新、醍醐灌顶之感。他一方面强势、易怒;另一方面视野开阔、胸襟博大,能够听得进别人的意见,并且快速吸收为我所用。嬴政很快意识到,韩王闹这一出,表面上是“疲秦之计”,但从根本上看却是“强秦之策”。
“如你所言,水渠已修十年,竣工在即,寡人既然中了韩王‘疲秦之计’,索性将计就计,成全韩王一片苦心!”
嬴政赦免郑国,命他按照原定计划,将水渠修建完成。
水渠完工之后,用以灌溉渭北平原的四万余顷盐碱地,既灌溉农田,解决关中缺水问题,又能够改良盐碱化的土壤,使得贫瘠的土地变得肥沃。关中沃野千里,每一亩田地能够出产一钟(六斛四斗)的粮食,在当时的生产条件下,“亩钟之田”被认为是极为肥沃的良田。这条水渠宛如一条穿行于关中大地的游龙,绵延蜿蜒,滋润着这片古老的土地,大大减少了灾年荒年的出现。农业是国家的根基,秦国因此而富庶强大,为兼并列国奠定坚实的基础。后人以那位间谍水工的名字为水渠命名,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郑国渠”。(渠就,用注填阏之水,溉泽卤之地四万余顷,收皆亩一钟。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因命曰“郑国渠”。《史记·河渠书》)
郑国有惊无险,逃过一劫,但间谍事件发生后,秦国朝堂出现一股主张驱逐外客的舆论。这股舆论风潮由嬴姓宗室掀起,他们对秦王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像郑国这样,从各诸侯国来到秦国的外客,大都居心不良。他们为了本国君主,云集于咸阳,四方奔走,兴风作浪,尽干那些游说、离间、窃密的勾当,何其可恶!请大王下令,驱逐一切外客!”(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史记·李斯列传》)
嬴政同意宗室的请求,颁布“逐客令”,凡是从六国入秦的宾客,一概驱逐。
表面上看,郑国间谍事件是引发秦王逐客的导火索,但嬴政刚刚赦免郑国,紧接着就大肆逐客,似乎自相矛盾。其实,“逐客令”的出现,绝不仅仅因为一个水工,背后更牵连着大秦朝局的权力更迭,隐伏着新旧势力的激烈交锋。
嫪毐覆灭、吕不韦罢相发生在秦王政九年(前238年),大秦朝堂改天换地,完成权力交接。正是在这一背景下,第二年,“逐客令”发布。嬴姓宗室此时跳出来,主张“驱逐一切客”,郑国间谍案只不过是一个由头,供他们借题发挥而已。
以嬴姓宗室为代表的旧贵族养尊处优,世卿世禄,靠着贵族的身份承袭爵位,由国家所供养。自从商鞅变法以来,秦国大力推行“军功爵”制度,以军功作为行赏封爵的标准,不论出身,唯才是举,贵族对爵位的垄断被打破。放眼朝堂,尽是商鞅、范雎、张仪这样的外来策士风头无两,贵族宗室逐渐被边缘化,特权被取消,利益受损害。诚如商鞅所说,有功劳的人显赫荣耀,没有功劳的人即便出身贵族,国家也不会赐予荣誉。(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史记·商君列传》)
改革是对既得利益的再分配,也是新旧势力的激烈交锋,旧贵族岂能坐以待毙?一旦机会出现,他们便疯狂反扑。商鞅对秦国功勋卓著,最终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就是残酷斗争的结果。
商鞅是外来客,嫪毐、吕不韦也是。这些在秦国朝堂翻云覆雨的新贵,早就成为旧贵族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下好了,两位外客代表人物相继倒台,但还远远不够。嬴姓宗室借郑国事件,在朝堂中营造驱逐外客的舆论,极力鼓噪,声势浩大,向嬴政施压。这一次的排外更为彻底,他们提出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赶走一切外国客卿!因为他们要釜底抽薪,以绝后患。
关键在于,嬴政是什么态度。
嬴政刚刚平息嫪毐之乱,将吕不韦赶去洛阳封地,对这两位“假父亲”,他厌恶、憎恨至极。这种厌恶与憎恨,延伸到外来客卿身上,对这一群体产生深深的不信任感。尤其是吕氏门客,在吕不韦被罢相之后,一直在积极活动、频繁来谏,显示出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兴风作浪,令嬴政很是头疼。就在这时,宗室族人推波助澜提醒嬴政,那些来自外国的客卿,究竟心向着谁?他们会真心为秦国效力吗?不如全部赶走,一了百了。
嬴政选择站在嬴姓宗室一边,颁布“逐客令”。
来自楚国的李斯,也在被驱逐之列。入秦十年,李斯在朝中担任“客卿”一职,已经是外客当中颇具影响力的佼佼者。即便如此,逐客风波力度之强、波及之广,他也未能幸免。
一篇千古雄文的诞生
“大索,逐客。”
《史记·秦始皇本纪》里冷冰冰的四个字,描述了“逐客令”颁布之后的严酷景象。
“大索”,大肆缉拿、搜捕的意思,对象是来自六国的“客”。抓捕之后,将他们驱逐出境,主动离开最好,不服从的由官兵押解,“护送”他们出城。此令一下达,所有宾客必须马上卷铺盖走人,一刻不得耽搁。
昨日还是备受礼遇的座上宾,今日却像丧家之犬一样被驱逐,“逐客令”如一盆冷水浇下,令所有远道而来的外客寒心。李斯深切感受到被扫地出门的屈辱,既心酸委屈,又愤懑不甘。他为大秦赴汤蹈火的一腔热血,此刻显得多么讽刺。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没有任何损害秦国的举动,不分贤愚,不辨忠奸,只要是外客就驱逐,**裸的霸道、强权和不公,着实给李斯上了一课。
当厄运来临时,就是这么不讲理。李斯原以为,经历了嫪毐之乱、吕不韦罢相,嬴政对他更为赏识,已经对他另眼相看。然而,当“逐客令”下达,嬴政并没有为他李斯一人网开一面,区别对待。在巨大的政治风暴面前,个人的力量如此渺小。他在心中呐喊:我恨哪!十年苦心经营,谨小慎微,稳健行事,好不容易跻身客卿之位,才刚刚在朝堂上站稳脚跟,有了一席之地,正欲大施拳脚,谁承想,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最可恨的是,连面见秦王据理力争的机会都没有。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笼罩着李斯,“逐客令”来得太突然,像是汹涌而来的一波巨浪,让人猝不及防。外客们没有询问、争辩、劝谏的机会,必须立马走人。
可是,真的一点儿机会都没有吗?
不到最后一刻,胜负未分,终局未定,就还有逆转败局的机会!李斯对“机会”有着深刻敏锐的洞察,机会不能等待上天的赐予,看不到机会,就主动创造机会。
李斯不相信,人的命运真的如此轻贱,只能任由偶然与无常肆意戏弄。他不愿做随风飘逝的浮萍,拒绝接受厄运的摆布。
在被驱逐的最后一刻,李斯决定写一封信给嬴政。只要他还没有离开咸阳,就还是朝廷官员,依然享有上书秦王的权利,从败局中翻盘的机会或许就在于此。
李斯摊开竹简,深吸一口气,提起笔。他手中的笔似有千钧重,准确地说,是他即将写就的这篇文章,自有千钧之重。
所有的愤懑、疑惑、质疑与反思,在他的笔尖流淌,如水银泻地,倾泻在斑驳的竹简上。李斯倚马千言,洋洋洒洒,书写雄文一篇。他要和嬴政好好谈谈,“逐客”这件事究竟是对是错、利弊几何。
被驱逐的时刻到了。李斯打点行装,走出咸阳城大门。站在城门外,他忍不住驻足,回头看了一眼,城楼巍峨古朴,熙熙攘攘,行人如织。十年一觉咸阳梦,壮志未酬梦乍醒,难道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
“十年了,李斯为大秦、为王上,呕心沥血,肝脑涂地,我把一切都奉献给了大秦,尽忠竭智,毫无保留。可结果呢?一道逐客令,如晴天霹雳,十年之功被尽数抹去,弃之如敝屣,天理何在?公义何在啊?”
“快走!嘟嘟囔囔说什么呢?不要在城门要道上逗留!”城门的戍卒举起长戟,指着李斯的鼻子,大声呵斥。
李斯怒道:“我是秦王客卿,朝廷命官!小卒竟敢如此无礼!”
戍卒上下打量李斯,说:“秦王客卿?秦王驱赶的就是你们这帮客卿!走走走!快走!”
李斯无言以对,悻悻然拂袖而去。沿着咸阳古道一路往东,他信马由缰,漫无目的,逡巡徘徊。眼前这条路,正是十年前他来到咸阳的路,当时他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尚且一无所成,却只能打道回府。
越往前走,离咸阳越远,步履越沉重,心绪越纷乱。他背井离乡,在咸阳终究是个外客,秦国终究是他乡。古道尽头,夕阳迟暮,李斯不禁心生悲凉,原来天下之大,皆是他乡。那么何处是归途呢?回楚国上蔡吗?故乡是回不去了,那又能去哪儿呢?李斯不知道。
沉郁片刻,他提醒自己,不要放弃希望,振奋起来,眼下真正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我的上书,秦王看到了吗?
此时此刻,咸阳秦王宫内,嬴政的桌案上,正摆放着李斯的上书。
这篇奏书究竟如何通过层层流转被送到嬴政面前,其中具体的细节已经无从考证,也许事情没有那么复杂,李斯在被驱逐之前,通过呈报公文的正常渠道,将奏书递交上去。
李斯知道,只要奏书一提交,被嬴政看到的概率很大。因为嬴政是一位勤勉的君王,他每天要处理一石重量的文书。那时候的文书以竹简为材质,一石大约一百二十斤重,秦制一百二十斤约为今天的六十斤。也就是说,嬴政每天必须批阅六十斤重的公文,不完成定额就不休息。(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史记·秦始皇本纪》)如此看来,嬴政在堆积如山的文书中,翻阅到李斯的奏书一点儿都不奇怪。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
嬴政偶然间翻开这份书简,娟秀匀称、柔中带刚的秦篆映入眼帘。透过竹简上的文字,君臣二人打破时空的限制,得以进行对话交流。虽然在物理距离上,李斯正离嬴政越来越远,但二人之间的心理距离,得益于文字的神奇力量,正越拉越近。我们可以想象,李斯站在嬴政面前,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纵论古今的模样。
“臣听说,最近朝中官吏都在议论‘驱逐外客’。臣私下认为,这项举措是错误的。”
开场先声夺人,牢牢吸引住嬴政,让他拿起书简再也放不下。
李斯开宗明义,一上来就直指核心问题。在这样万分危急的时刻,文章的开头不能绕弯子,必须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旗帜鲜明地表明立场。嬴政眉头一皱,心头一震,不自觉地想要接着读下去。
值得注意的还有李斯婉转含蓄的说话艺术。“逐客”当然是嬴政本人的决策,力劝嬴政逐客的主要力量是嬴姓宗室,但有意思的是,李斯却模糊地说有官吏在议论逐客,闭口不提宗室王族,把“逐客”的责任推到官吏身上,巧妙地转移了批评攻击的对象。接下来再论述“逐客”是错误的,那么就不是嬴政的错误,嬴政顶多只是误信官吏的谗言而已。这样一来,巧妙地避开对嬴政的直接批评,为嬴政将来收回成命、修正错误留出余地。在语辞上,“窃以为”是谦辞,显得语气委婉,态度谦卑,说话的分寸拿捏恰当,令听者舒畅快意。
完美开篇之后,李斯并不急着直奔主题,直接去论述“逐客”错在何处,而是宕开一笔,将视线拉向遥远的过去,谈起秦国的历史。
“昔日,秦穆公寻求贤才,从西边找到由余,在东边宛地得到百里奚,迎来蹇叔于宋国,招徕丕豹、公孙支于晋国。这五个人,都不是在秦国出生,然而秦穆公重用他们,吞并二十多个国家,称霸于西戎各族之中。
“秦孝公采用卫国人商鞅的变法之道,移风易俗,人民得以生活殷实,国家得以富足强盛,百姓乐意为国效力,诸侯列国亲附归服,击败楚国、魏国的军队,攻取千里之地,确保秦国至今依然安定、强大。
“秦惠文王采用魏国人张仪的计谋,攻拔三川之地,向西兼并巴、蜀两个小国,向北收得上郡,向南攻取汉中,吞并九夷(楚国境内的少数民族),控制鄢、郢之地,在东面占据险要的成皋,割取膏腴肥沃的土地,瓦解击散六国合纵攻秦的联盟,迫使他们向西侍奉秦国,不朽功勋一直延续到今天。
“秦昭襄王得到魏国人范雎,废黜擅权专政的穰侯,驱逐华阳君,壮大王室的力量,杜绝私人权贵垄断朝政,蚕食诸侯列国的领土,为大秦成就帝王伟业奠定坚实基础。
“这四位君王,都是依靠客卿的力量最终成就霸业。由此观之,客卿哪里有负于秦国!大王不妨试想,如果当初这四位君王拒绝接纳客卿,疏远满腹才学之士,那么,如今秦国哪里还能有富庶的盛景、强大的威名?”
李斯妙笔生花,使嬴政不禁沉醉其中,沉醉于先祖的荣光、嬴姓的辉煌、大秦的荣耀。秦国崛起的这段历史,嬴政再熟悉不过,但是,李斯的目的并不是追忆往昔,他意在以史为鉴,引出历史背后的真问题。嬴政读着读着,胸怀激**、豪情万丈,开始思索李斯提出的重要问题:外国宾客对于秦国崛起究竟具有什么样的意义?
数百年来,帮助秦国提升国力的关键人物,几乎都是外国宾客。不拘一格降人才,任用客卿,本就是秦国的政治传统。究其原因,秦国地处西部边陲,文化落后,文明程度不及中原诸国,秦国想要崛起称霸,必须充分借助各国人才的学识与智慧。
历史讲完了,李斯回到当下,但依然不着急触及正题,似乎还在东拉西扯,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如今陛下罗致昆山美玉,享有随侯之珠、和氏之璧,垂挂明月之珠,佩带太阿之剑,驾乘纤离之马,高擎翠凤羽毛装饰的大旗,陈设灵鼍之皮制成的大鼓。这些珍奇异宝,没有一个出产于秦国,全都是外国货,但陛下甚为喜爱,这是为什么?
“如果一定要秦国出产才能使用,那么夜光之璧就不能用来装饰朝廷,犀角象牙制品不能供人赏玩,郑国、卫国的美女不能被纳入后宫,
骏马不能充实马厩,江南的金锡不该使用,西蜀的丹青也不应该采集来作为绘画的颜料。
“如果用来装饰后宫、充当侍妾、赏心快意、愉悦耳目的人与物,都必须出自秦国才可以的话,那么,由宛地珠宝连缀而成的簪子,珠玑镶嵌的耳坠,由齐国东阿白色丝绢织成的衣裳,锦绣华丽的装饰品,全都不能够进献于陛下,那些时髦高雅、妖冶窈窕的赵国佳丽也不会侍立于陛下身旁。
“再来说说音乐。那种敲击瓦瓮,弹着秦筝,拍着大腿打拍子,呜呜呀呀地歌唱,这才是正宗地道的秦国音乐。那些诞生于郑国、卫国桑林间男女幽会之地,诸如《韶》《虞》《武》《象》这样的乐曲,都是异国的音乐。如今陛下抛弃本国击瓮叩缶的音乐,反而沉醉于郑国、卫国的靡靡之音,不去听秦筝而去听《韶》《虞》,这是什么原因呢?说白了,无非是遵循人之常情,追求当下的快乐,满足耳目声色的愉悦而已。”
嬴政阅读至此,抬头环视四周,大殿内昆山美玉、明月之珠、太阿之剑等宝物流光溢彩。经由李斯这么一提醒,他才发现,身边如此之多的珍宝来自外国,不禁掩卷沉思。
李斯绕了一大圈,铺陈至此,终于回归正题,直接论述“逐客”之谬误。
“奇怪的是,陛下如今在用人方面,却不是这样。不问可用不可用,只要不是秦人就必须离开,只要是外客就一律驱逐。由此看来,陛下所重视的,不过是佳人美色、靡靡之音、珠宝美玉,而陛下所轻视的则是人才与百姓啊!臣斗胆妄言,这不是能够一统海内、制伏诸侯的做法。”
嬴政倒抽一口凉气。
李斯的批评犀利直接,嬴政内心怏怏不乐,不得不承认,这批评不仅尖锐,而且有理有据。尤其是将他对外国珠宝的珍视与对外国客卿的轻视两相对比,“逐客令”的荒谬清晰无疑地显露出来。
李斯的落脚点踩得极为精准,踩在了嬴政最为关切的统一大业上,将“逐客令”与统一大业相联系,一针见血地指出逐客行动将大大有损于秦国一统海内、制伏诸侯。
最后,李斯将这一番策论推向一个全新的高度。
“臣听闻,土地辽阔粮食就多,国家广大人口就多,军队强盛士兵就勇敢。所以,泰山不拒绝细小的土壤,才能成就它的巍峨高大;大海不排斥细小的水流,才能成就它的浩瀚深广;帝王不舍弃广大民众,才能彰显他的贤明圣德。土地不区分东西南北,人民不区分我国他国,四季充盈美好,鬼神降临福泽,这正是三皇五帝无敌于天下的原因。
“可今日之秦国,驱逐宾客使他们去助力他国,迫使天下才学之士不得为秦效力,纷纷后退而不敢再向西一步。这种做法,正是人们常说的‘借兵给敌寇,送粮给盗贼’啊!
“不出产于秦国的物品,其中珍宝很多;不出生于秦国的贤士,愿意效忠陛下的也很多。驱逐客卿以资助敌国,此举损害本国人民,而且使仇敌获益。在本国内部削弱自己,在外又与诸侯结下仇怨,还想要国家没有危难,这绝无可能。”
“说得好!”嬴政拍案而起。文辞雄辩滔滔的力量排山倒海扑面而来,他的内心深受震撼,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丰富复杂之极的阅读感受。一方面,他惭愧、扼腕,如梦方醒,意识到“逐客令”的错误。与此同时,他又有振聋发聩之感,心潮澎湃,忍不住拍案叫绝,对文章作者由衷地钦佩、赞叹、折服。
嬴政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所幸及时读到这篇上书,命人快去追回李斯。
秦王的使者快马加鞭,飞奔出咸阳,带着嬴政迫不及待的心情,风驰电掣。使者在骊邑(今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发现李斯。李斯一路慢慢悠悠,其实并未走远,骊邑在咸阳东边,距离国都不过十余里。
“秦王有旨,请李客卿归朝!”
李斯笑着说:“贵使来得正好,夕阳日暮,漫漫长路,李斯逡巡徘徊,正不知何处是归途!”
李斯回到咸阳,“逐客令”已成为明日黄花。
“秦王有旨,即日起,废除逐客令。各级官吏选拔任用,不问籍贯出身,唯才是举,唯贤是用。六国宾客愿为大秦效力者,咸阳大门永远敞开!”
雄文谏逐客,是李斯人生中最精彩的华章之一。凭借一篇不足八百字的文章,逐客浪潮掉转方向,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李斯的命运发生改变,所有秦国宾客的命运也随之发生改变。李斯成功劝阻秦王逐客,为秦国留住人才,也向天下显示秦王招贤纳士的姿态。秦国广泛地招揽人才,运筹帷幄的谋士、勇冠三军的武将、能言善辩的策士济济一堂,为统一大业奠定坚实的基础。
《谏逐客书》的奥妙
李斯这篇上书,最早见于《史记·李斯列传》,原本没有名字,南朝《昭明文选》题作《上书秦始皇》,后人将它命名为《谏逐客书》。
《谏逐客书》千百年来广为流传,脍炙人口,被视作议论文的典范。近代思想家章太炎先生称赞其为“千古第一雄文”(《秦政记》)。
魏文帝曹丕说:“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典论·论文》)他将文章、文学的地位抬到关乎国家社稷的位置。一言可以兴邦,李斯的《谏逐客书》把一篇文章能够迸发出怎样巨大的能量,彰显得淋漓尽致,成为“经国大业、不朽盛事”最完美的注脚。
文章如人,自有它的灵性、风骨与血肉。《谏逐客书》震古烁今、万代传颂的奥秘,归纳来说,在于论证之“妙”、语言之“美”、本心之“诚”、立意之“高”。
论证之“妙”,说的是《谏逐客书》论辩与说服的高超技巧,雄辩有力,令人信服。
“谏”字本义为臣子规劝君主,使其意识到错误并改正。如何成功规劝、说服他人,李斯做出了堪称完美的示范。
说服艺术其一:“用事实说话”。
李斯没有空谈大道理,文中论据翔实,不厌其烦地细数历代秦王如何善待客卿,陈述数百年来客卿对秦国崛起的巨大功劳。如果只是一个孤例,说服力有限,李斯一口气列举四代秦王、八位客卿,产生不容驳斥的雄辩力量。
虽然《谏逐客书》是一篇议论文,但全文中直接说理论证的段落其实并不多,大量的篇幅用来摆出各种事实,包括过往的历史和眼前的现实,事实胜于雄辩,事与理相辅相成,更具说服力。
说服艺术其二:“在对比中引人深思”。
对比论证是李斯在《谏逐客书》频繁使用的妙招:古与今的对比,历代秦王对外来客卿那么重视,今日却大肆驱逐外客;秦王重物与轻人的对比,嬴政对他国珍宝来者不拒,对他国客卿却拒而远之。
对比之中,荒谬自现。嬴政可以接受外国的宝物,却不能接受外国的人才,双重标准,这是第一点荒谬;对于没有多大用处的珍宝那么喜爱,对于大有用处的人才却那么排斥,这是第二点荒谬。李斯巧妙地运用“归谬法”,为秦王一点一点剖析“逐客令”荒谬之所在。面对历代秦王重视客卿的悠久传统,嬴政怎能不汗颜、不羞愧、不反思?
从整体论辩风格来看,李斯放弃了先秦纵横家那种“白马非马”似的诡辩术,采用更为厚重、敦实、周密的论证方法,用事实、史实说话,正反并论,分析鞭辟入里,逻辑环环相扣。
语言之“美”,说的是《谏逐客书》文采灿然,铺陈绮丽,音节谐美。
遣词用语方面,《谏逐客书》用词精当,辞藻华丽。仅以描写秦王珍宝段落为例,如“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绘声绘色,穷尽语辞华丽之极致。在李斯的生花妙笔之下,方块文字仿佛渲染了色彩,呈现五彩斑斓的意象,令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形,充盈着艺术的美感,给读者以审美的享受。
叙述铺陈方面,李斯在《谏逐客书》中运用了比喻、夸张、反问、设问、反复、对比等一系列修辞手法,尤其是排比句、对偶句的大量出现,铺张扬厉,汪洋恣肆,气势纵横。全文句式丰繁多变,短则三四字,长则十来字,长短交错,读起来朗朗上口,形成参差错落的节奏感,回环动听,体现出音韵的和谐之美。
鲁迅先生高度评价《谏逐客书》:“故由现存者而言,秦之文章,李斯一人而已。”“法家大抵少文采,惟李斯奏议,尚有华辞,如上书《谏逐客》云。”(《汉文学史纲要》)短暂的秦朝,没有留下太多值得称颂的文学作品,所幸还有李斯,《谏逐客书》正是秦代散文的代表作。
本心之“诚”,说的是《谏逐客书》打动人心之处,在于心诚则灵。
后人初读《谏逐客书》,往往最先折服于它雄辩的说理艺术、华美的辞藻语汇,如果说,这些都还只是“术”的层面,那么在说理论证的技巧之上,李斯的劝谏之“道”在于攻心,攻心的根本在于心诚。
臣子劝谏君王,其实是一场心理战,想要打动人心,诚恳是无敌的武器。综观《谏逐客书》全文,所有的立论、辩驳、反诘、推理,无不以秦国为论说的核心,始终坚定地站在嬴政和大秦的立场上,处处为秦国考虑。李斯固然对“逐客令”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但“小骂帮大忙”,一切都是为秦国着想,唯有如此,秦王才能够欣然接受批评。
李斯摸准嬴政的脾气,紧紧抓住他急于成就帝王伟业的迫切心理,富有针对性地进行劝谏。该坦率直言的时候坦率,该委婉含蓄的时候委婉,留有余地,言语之间的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李斯能够劝谏成功,秘诀就在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既晓之以理,更动之以情,情与理交织辉映,语重心长,诚意拳拳,最终打动了嬴政的心。
立意之“高”,说的是《谏逐客书》见识高远,视野开阔,格局宏大。
李斯在《谏逐客书》中充分展现了一名政治家的见识、视野与格局。李斯真正想要和嬴政好好谈一谈的,并不是“逐客”。全文直接论述“逐客”的段落并不多,“逐客”只不过是更大议题的引子而已。
《谏逐客书》的不落凡俗正在于此,李斯高屋建瓴,从大局看,往远处看,在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将议题延展到更高的层次。
先说时间,文章贯通古今,以逐客为引,串联起秦国崛起的历程(过去)、嫪毐之乱后秦国云谲波诡的局势(现在)以及大秦一统天下的远大征程(未来)。谈古、论今、话将来,历史与现实遥相呼应、形成对照。李斯清晰地指出,秦国能有今日之强大,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历代秦王开放包容的人才政策。嬴政想要将来有所作为,也应当延续这一传统。
再说空间,李斯提醒嬴政,“逐客令”不仅仅是大秦一国的内政而已,应当将它放在列国纷争的时代背景下看待,逐客如果真的成为现实,不仅深深损害了秦国,而且大大便宜了六国,战国七雄的力量对比必将随之改变,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得不慎重。
李斯在被扫地出门的时候写下这篇文章,读者却没有从文章里看到李斯大吐苦水,陈诉被驱逐的委屈和辛酸,也没有一个字一句话恳求嬴政将他留下。李斯心里不苦吗?当然苦,但是大丈夫胸襟宽广如博大的海洋,困厄之中依然仰望星辰。
李斯没有停留在逐客的层面就事论事、原地打转,没有谈及个人的利益得失,因为他有更重要的议题,想要借此机会与秦王谈一谈。“逐客”表面上是人才问题,本质上是国家战略问题。李斯所有的论证,最终落脚点都集中在统一大业上,这才是真正重要的问题。
正因为如此,《谏逐客书》字里行间充盈着一股磊落浩**之气,以天下为己任,挥斥方遒,纵论古今。唯有如此博大的胸襟、辽远的情怀,才能够深深打动同样志在天下的嬴政。
李斯上《谏逐客书》,直言敢谏,嬴政胸怀雅量,知错能改。这一番君臣际遇,被传为千古佳话。
李斯回到咸阳,他以《谏逐客书》一鸣惊人,仕途从此走上康庄大道。李斯的崛起,伴随着吕不韦的陨落。吕不韦集团的覆灭是一个标志性事件,大秦的历史正式进入嬴政时代。
嬴政时代,也是李斯的时代。
嬴政终于摆脱吕不韦的掣肘,开始组建真正属于他的内阁班底,包括尉缭、王翦王贲父子、蒙氏家族等,文臣武将人才济济,其中自然少不了李斯。
逐客风波之后,李斯名震朝野,被任命为廷尉。廷尉是最高司法机构长官,李斯正式跻身秦国高级官员之列。
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吕不韦死后,嬴政将李斯作为吕不韦的继任者、相国候选人进行考察,李斯逐渐成为嬴政身边的头号智囊、辅弼大臣。
李斯雄心勃勃,正欲大展宏图。然而在这之前,拦在他前面的还有一个人,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命中注定的对手。
刚刚有惊无险地度过逐客风波,全新的考验又来了。
“逆袭”启示录:不到最后一刻就还有翻盘的希望
逐客风波是李斯来到秦国之后,遭遇的最大危机。
“雄文谏逐客”,李斯为世人奉献了应对危机的上佳范本。一度陷入绝境,最终挽狂澜于既倒,逆势翻盘,为他个人,也为大秦的历史,写就精彩的华章。
那么,李斯究竟靠什么“法宝”破解危机、逆转败局的?
坚定的信念,不认命,不放弃。面对不利的局面,决不轻言放弃,坚信不到最后一刻,就还有翻盘的希望。逐客风波来得猝不及防,绝大多数客卿乖乖就范,顺从厄运的摆布;唯有李斯不服气,哪怕已经被赶出咸阳,也要奋力一搏。靠着这股坚定的信念,他在危局之中杀出一条血路。
进击的姿态,直面危机,创造机会。困境当前,不能躲,不能退,唯有直面风暴。解困的确很难,但办法总是有的。李斯被驱逐,没有机会面见秦王,那就通过上书的方式进谏。办法需要寻找,机会需要创造,始终要保持积极主动的姿态。
清醒的认知,洞见症结,切中要害。如果说,危机是一道谜题,那么总有解题的关键法则,藏在某个地方。处置危机,首先必须深刻地认识危机,找到破解危机的关键所在。李斯意识到,解铃还须系铃人,想要取消“逐客令”,关键在于嬴政,而说服嬴政收回成命的关键,在于他统一六国的迫切心理。抓住这一点,就抓住了逆转败局的“胜负手”,惊世骇俗的《谏逐客书》,正是围绕这一核心写就。
最终,李斯孤注一掷,祭出“大杀器”,凭借一篇千古雄文,成功化解危机。
当大风暴席卷而来之时,李斯乘一叶孤舟,孑然逆行,朝风暴中心驶去。他牢牢为命运掌舵,驶向光明的未来。
谏逐客书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
昔缪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缪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昭》《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借寇兵而赍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录自《史记·李斯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