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说:先灭韩,震慑他国
重回咸阳之后,李斯办的第一件大事,是提出“先灭韩”的战略。
秦国想要兼并六国,不可能一蹴而就,存在一个“先打谁,后打谁”的问题,出兵先后顺序反映的是秦国统一天下的整体战略规划。
李斯向嬴政建议:“先灭掉韩国,再攻打赵国。”
嬴政问:“先灭韩国,理由呢?”
“第一个理由,叫作‘柿子挑软的捏’。天下七国之中,韩国实力最弱,先易后难,乃成事之常理。
“第二个理由,叫作‘由近及远,远交近攻’。韩国与秦国毗邻,秦军东出函谷关,首先要面对的就是韩国。不先灭韩,秦国难以继续向东扫**诸国。
“第三个理由,叫作‘杀鸡儆猴’。韩国一旦灭亡,其他五国势必大为震恐,争相割地献宝于大秦。到那时,大秦铁骑东出,列国望风披靡、次第可灭!”
战国前期,韩昭侯任用申不害推行变法改革,励精图治,韩国一度国富兵强。随着韩昭侯、申不害相继离世,人亡而政息,韩国迅速衰落,成为“战国七雄”中最为弱小的国家。
对于李斯的建议,嬴政也有疑虑:“灭掉区区一个韩国容易,真正令人担忧的是赵国。赵国可不像韩国那般孱弱,倘若攻韩战事令赵国警觉,赵王联合五国合纵,反攻秦国,又当如何?朝中不少大臣都主张先攻赵国,你怎么看?”
先打韩国还是赵国,这是当时秦国朝堂同时存在的两种意见。赵国是合纵联盟的领头羊,先灭掉赵国,相当于摧毁合纵联盟的根基,主张先打赵国不无道理。
可是,先灭赵,谈何容易?百年以来,秦、赵这一对宿敌大小战役不断,互有胜负,基本上算是打了个平手。
李斯说:“先攻韩还是先攻赵,其实是先打强还是先打弱的问题。臣以为,用兵之道,有缓有急,有张有弛。大王欲取天下,秦、赵两强之间,必有一战,但不急于一时,静待时机成熟,再与赵国决一雌雄也不晚。至于五国合纵,虚有其表,诸侯各自心怀鬼胎,并非真心结盟。如今秦国的间谍、说客、策士遍布列国,自有离间妙策可以瓦解合纵联盟,大王不必为此担忧。”
秦王政十年(前237年),李斯向嬴政提出统一六国的初步方略:“请先取韩,以恐他国。”经过一番审慎考量,嬴政采纳了李斯的建议,并且授命李斯谋划攻取韩国的具体方略。(李斯因说秦王,请先取韩,以恐他国。于是使斯下韩。《史记·秦始皇本纪》)
李斯的灭韩行动很快遭遇对手阻击。这个强劲的对手,是他的老熟人。
有一回君臣会谈,嬴政显得颇为兴奋,眉飞色舞地向大臣分享他读到的佳作妙文。
“上古之世比拼的是道德,中古之世比拼的是智谋,当今之世比拼的是气力。妙哉斯言!”(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韩非子·五蠹》)
“贤明君主统治的国家,没有什么书简文章,只用法律条文来教化百姓;没有什么先王语录,朝廷官吏就是百姓的老师;没有私人仗剑逞凶的强悍,只有为国杀敌、斩首立功的勇敢。”(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韩非子·五蠹》)
“还有这一句,儒生以文章扰乱法纪,游侠以武力触犯禁令,这些人全都是国家的蛀虫,通通需要铲除。哈哈哈!说得好!”(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韩非子·五蠹》)
这些犀利的言论,李斯再熟悉不过,一字一句唤醒他尘封的记忆。
嬴政忽然安静下来,怔怔地望着手中书简出神,长叹一声,感慨道:“寡人最近读到这几篇佳作,妙语连珠,字字句句都说到寡人心坎儿上。只是不知道出自哪位先贤手笔,可惜呀!寡人要是能够见到此人,与之交游,死而无憾!”(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大王不必遗憾,这些文章的作者尚在人间,他是韩非。”说话的是李斯。
原来,韩非的文章被传到秦国,嬴政读到《五蠹》《孤愤》等名篇,拍案叫绝。嬴政并不知道天下有韩非这么一号人物,还以为是古时先贤所作。
韩非经过多年的学习与思索,将商鞅的“法”、申不害的“术”、慎到的“势”等理论融会贯通,成为法家思想集大成者。根据韩非的理论,国家权力至高无上,而君王正是国家权力的集中体现。为了有效地进行统治,君王必须牢牢掌握并且运用“法”“术”“势”这三大武器。这一套为封建君主集权统治所服务的理论,对嬴政的施政风格产生了深远影响。
嬴政问:“韩非?韩非是谁?”
“韩非乃韩国公子,当世贤才,曾与臣同在兰陵,求学于荀卿。”
“既是同窗,韩非之才,比卿如何?”
李斯想了想,回答:“韩非虽有口疾,不善言辞,但文章冠绝天下。论博学多才,臣不如韩非。”
“廷尉可是我大秦头号文章圣手,连廷尉都自愧不如,此君了不得呀!这位韩国公子现在何处?”
“据臣所知,韩非辞别荀卿之后,回归韩国,眼下应在韩都新郑。”
“哦,在韩国……”嬴政若有所思,忽然大笑道,“寡人欲举兵攻韩,正愁师出无名,这下好了,为得一贤才,兴兵灭一国,也算一段求贤佳话啊!哈哈!”
秦国放出风声,说秦王极为欣赏韩非的才华,陈兵边境,蓄势攻韩,只为求得一位惊世贤才。
话说当年兰陵一别,李斯与韩非分道扬镳,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李斯入秦谋求功名,韩非回到韩国。韩非的故国还是老样子,外临强敌,内政不兴,君主无能,国势衰微。韩非屡次上书韩王,和此前一样,依然石沉大海,毫无用处。他意兴阑珊,只能将爱国的情怀、深广的忧患、满腔的激愤,都融入文章著作当中。
时局在迅速变化,因为韩国的存亡问题,李斯与韩非这两条原本渐行渐远的分岔道,宿命般地再次交会。
李斯提出“先灭韩”之后,消息很快传到韩国。嬴政和李斯仗着秦国军力强盛,压根儿没想藏着掖着,早早放出要攻打韩国的风声。韩王安知晓秦国灭韩的意图,一下子乱了阵脚,这时候他才想起公子韩非,邀请韩非前来一同谋划应敌之策。(韩王患之,与韩非谋弱秦。《史记·秦始皇本纪》)
韩非此前一直遭受韩王安冷遇,为何此时成为座上宾?很可能在韩国国内,韩非是坚定的反秦派,一直主张强力抗秦。眼看秦人就要打到家门口,韩王安很自然地想起他的这位同宗亲戚。韩非一片拳拳报国之心,积极为韩王出谋划策,为迎战强敌做准备。
就在此时,又传来“秦王欣赏韩非”的消息,在朝堂上坐了多年“冷板凳”的韩非,一夜之间成为举国瞩目的焦点人物。
韩王安阴阳怪气地对韩非说:“公子好大的面子呀,秦王为求得公子一人,竟然不惜发动战事。韩国之存亡,看来全系于公子一人身上喽!”
韩非说:“臣愿出使秦国,劝秦王休兵止戈,保我大韩国祚长存!”
此时,君臣二人各有各的心思。韩王安听说嬴政欣赏韩非,便顺水推舟将韩非献给秦王,希望换取和平。韩非也许已经猜到韩王安的心思,但他一心报国,十分珍视这次代表祖国出使秦国的机会,义无反顾地接受了“存韩”“弱秦”的艰巨任务。
秦王政十三年(前234年),秦国以索要韩非为名,急攻韩国。危急之中,韩王安派遣韩非出使秦国。(秦因急攻韩,韩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为了一个人,发兵攻打一个国家,似乎太过儿戏。史学家钱穆先生就提出质疑:“天下宁有爱好其国一公子之书,因遂急攻其国者?”(《先秦诸子系年·韩非李斯考》)嬴政欣赏韩非不假,但也不至于如此任性妄为。事实上,灭韩本就在嬴政和李斯的计划之内,韩非只是恰好在此时出现,成为秦国师出有名的理由而已。
在秦、韩两国的明争暗斗之中,韩非被推上风口浪尖。
韩非说:先灭赵,保存韩国
自从韩非踏入秦国土地那一刻起,围绕着“存韩”还是“灭韩”,他与老同学李斯展开了一场剑拔弩张的生死较量。
韩非来到秦国,最高兴的还是嬴政。听说韩非来了,秦王迫不及待,第一时间接见。
“寡人仰慕先生已久,今日得缘一见,幸甚至哉!先生博学多识,请教先生治国平天下之道。”
“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明定国家法制,摒弃私人恩情,下达的命令必须执行,犯禁的事情必须终止。如此,国家可治也。”(明法制,去私恩。夫令必行,禁必止。《韩非子·饰邪》)
“说得好!寡人治国,追求的正是明定法制、令行禁止。”
韩非话锋一转:“外臣听说,刺骨的治疗手段,虽然有小痛但对身体有长远的益处;逆耳的忠言,虽然听起来令人心里不痛快,但能够为国家带来长久的福报。眼下,外臣正有一番刺骨拂耳的忠言,不知道秦王愿不愿意听?”(刺骨,故小痛在体而长利在身;拂耳,故小逆在心而久福在国。《韩非子·安危》)
“在秦国,内臣也好,客卿也罢,都可以畅所欲言。先生但说无妨。”
“外臣听闻,秦王有意举兵攻韩,不知是真是假?”
韩非说到敏感议题,嬴政脸色微变,目光如炬地盯着韩非:“是真的如何,是假的又如何?”
“是假的便罢了,倘若秦王真有此意,外臣以为,此举大错特错,这一仗打不得!”
“寡人向天下人昭告,十分欣赏先生经世之才。寡人请先生到咸阳来,是为了聆听先生的教诲。没想到,先生此来,不是为了寡人,是为韩王做说客来啦。”
“外……外臣……不……不是做说客,是来……来……”韩非一着急,口吃的毛病又犯了。
嬴政摆摆手:“罢了,先生远来劳顿,今日就先谈到这儿吧。”
对于这场期待已久的会面,嬴政有些失望。这位他神往已久的大思想家,并不是真心前来效忠,而是另有图谋。
韩非事先准备好的长篇大论还没有展开,会面就不欢而散。韩非患有口疾,面对面的长篇大论、即兴的口头表达,不是他的强项。碰壁之后,他没有放弃,写就一篇奏书上陈秦王,详尽阐述他的观点。韩非在奏书中写道:
“秦王陛下明鉴,试问韩国待贵国如何?韩国忠心耿耿侍奉秦国,已经三十余年。在外,是庇护秦国的屏障;在内,是供大王安坐的垫席。这些年来,每一次秦国大兴雄锐之师攻城略地,韩国总是紧紧跟随在秦军后面,为此不惜与天下诸侯结下仇怨,而征伐的功勋全部归于强大的秦国。而且,韩国年年向秦国进贡,简直和秦国管辖之下的一个郡县没有什么两样。
“即便如此,臣却听闻,如今秦国尊贵的大臣(虽然没有点名,但指向李斯无疑)却向大王献计,请求举兵讨伐韩国。此计大谬啊!猛虎在侧,危在旦夕,大王难道看不到吗?赵国正聚集士卒,豢养了一批主张‘合纵’的策士,想要联合天下之兵对抗强秦。赵国人扬言,只要秦国不被削弱,列国诸侯终有一日将被摧毁宗庙、国家沦亡。关东诸国想要兵锋向西实现他们灭秦的意图,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其狼子野心,大王必定早已知晓。
“如今,大王却放任赵国这样的心腹大患置之不理,转而想要攘除如秦国内臣一般的韩国,这么做后果可以想见,各国诸侯必将更加踊跃地响应赵国合纵攻秦的倡议,到那时,秦国危矣!
“臣再说一说韩国的情况。韩国是一个小国,处于‘四战之地’,需要应付周边国家的四面攻击。韩国的君主忍辱,臣下劳苦,君臣上下同忧愁、共患难已经很久。韩国人修筑防御工事,戒备强敌,积蓄充足,已经筑造一座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就算秦王执意攻打韩国,恐怕也不是在一两年之内可以轻易将它灭亡的。大王如果只攻拔一两座城池便草草撤退,恐遭天下人耻笑,诸侯列国必将纷纷前来迎击无能的秦军。
“大王试想,韩国一旦背叛秦国,那么邻近的魏国就会响应,赵国会以齐国作为后盾继续与秦国对抗。如果真走到那一步,岂不是将韩国、魏国推向赵国的阵营,再加上齐国作为后援,合纵反秦的联盟越发巩固而强大。到那时,贵国如果还要与赵国相争,那可真是赵国的福气、秦国的灾殃!大王如果真的听从某些尊贵大臣的计谋攻我韩国,秦国势必成为众矢之的。即使陛下寿如金石、长命百岁,恐怕永远等不到兼并天下的那一天。
“今日外臣韩非愿为秦王陛下献上一条愚计,此计循序渐进,共分为三步:第一步,派遣使者出使楚国,用重金贿赂楚国掌权的重臣,让楚国人看明白赵国那些欺骗齐国的伎俩,先安抚住楚国,令楚国不要介入秦、赵之争。第二步,派遣宗室子弟前往魏国作为质子,使魏王安心,取得魏国的支持。第三步,令魏国与韩国一起攻打赵国,那么赵国即便与齐国联合为一体,也不足为患。赵、齐二国一旦解决,那时候大王想要得到韩国,不过就是颁布一封诏书即可平定的事。”(译自《韩非子·存韩》,略有删节)
韩非这一番宏论,为秦王分析诸国形势、剖析利害得失,核心观点很明确:劝谏秦王,不要攻韩,先攻赵。核心目的也很明确,就是尽最大可能保存韩国,因此后世将这篇文章命名为《存韩》。为了“存韩”,韩非可谓绞尽脑汁、奇招尽出。
第一招,放低姿态,拉近关系。
韩非一开篇就明确承认韩国臣服于秦国的从属地位,甚至连国格与主权都不要了,直接说韩国就如同秦国治下的一个郡县。在韩非的笔下,韩国仿佛一只被驯服的小猫,乖巧温顺地卧在秦国这头猛虎的身侧,一点儿都不足为惧。如此屈尊降贵,当然只是论辩的话术而已,目的在于拉近韩国与秦国的关系,消解秦王对韩国的敌意。
第二招,转移目标,引火于赵。
韩非提醒嬴政,强大的赵国才是秦国最大的威胁。他深知,想要秦国放过韩国,最好的办法就是转移秦王的视线,引导嬴政去关注实力强大到足与秦国一争天下的赵国。韩非不惜夸大其词,极言赵国兵力之强盛、反秦之心切,以唤起嬴政对赵国的忌惮与怨恨。
第三招,危言耸听,威胁恫吓。
韩非没有回避秦国打算首先灭掉韩国的问题,他知道回避不了,那不如直接面对。引出赵国之后,韩非进行了一番假设论证,沙盘推演,替嬴政分析如果秦国执意攻打韩国会产生什么样的严重后果,那就是刺激了赵国,引起其他五国的警惕,反秦联盟将越发稳固。然后,韩非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下韩国整军备战的情况,潜台词是说“我韩国也不是好惹的”,“你秦国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能够在短时间内将我攻下”。
第四招,建言献策,连横破赵。
不能光提反对意见,却没有解决方案。文章最后,韩非为嬴政规划了一套秦国统一六国的方略。和李斯的思路截然不同,韩非这套“三步走”方案,核心是“先灭赵”。不论是贿赂楚国还是联合魏国,都是围绕着秦国如何打败赵国这个关键强敌而展开。至于韩国的命运,依照韩非的说法,姑且先放过韩国,等到秦国灭掉赵国、齐国这些大国之后,韩国这样的小国就是秦国的囊中之物。但是请注意,灭掉赵、齐等国必定是许久之后的事情,韩非试图通过这样的战略设计,将秦国灭韩的时间线往后大大推移,为保住韩国,可谓煞费苦心。
《存韩》作为传世名篇,逻辑环环相扣,论证雄辩有力,的确不同凡响。秦国到底应该先灭韩还是先灭赵,本就是个争论不休的问题,韩非又将它提到台面上。嬴政没有马上做出回应,他将奏书下发给大臣们,奇文共欣赏。
“这个韩非呀,说话磕磕巴巴,听他说话能把人给活活急死。但他口拙而才高,文章实在是天下一绝,这是韩非呈上来的奏书,劝本王攻赵而存韩。诸卿都看一看,议一议,议出个是非曲直来。”
李斯的反击
李斯读着韩非的奏书,不禁头皮发麻,冷汗涔涔。
韩非的奏书言辞犀利,见解独到,虽然在文中刻意为韩国摆出臣服于秦的低姿态,但依然锋芒毕露。这种阅读感受真是久违了,李斯既钦佩折服,又夹杂着几分嫉妒。当年在兰陵求学,他一篇篇地拜读韩非的文章,正是这种感受。
李斯主张先灭韩,韩非却说先灭赵,两位昔日同窗针尖对麦芒。想要破解韩非的《存韩》着实不易,李斯反复精读此文,如庖丁解牛一般将其研究透彻,渐渐摸到其中软肋、抓住其中破绽。他见招拆招,洋洋洒洒写就奏书一封上呈秦王,反驳韩非之议:
“大王下诏,将韩国来客所上《存韩》一书,下达于臣阅览评议。书中声称韩国不可攻取,臣甚是不以为然。
“秦国身边有韩国存在,就像人的心腹患有大病。平时虚静自处的时候已然痛苦不堪,居住在潮湿的地方,浑身黏糊糊不痛快,而一旦快步急走,势必大病发作。同样的道理,当危机到来的时候,韩国必定生变!韩国虽然表面上向秦国称臣,却未尝不是秦国的一块心病。试问,倘若有危急状况发生,大王能够完全信任韩国吗?
“韩非还提到赵国和齐国。秦与赵势不两立,大王派遣荆苏出使齐国,游说齐王与赵国断交,结果如何尚未可知。以臣观之,齐国与赵国的外交关系未必会因为荆苏的离间而断绝,如若不能断绝,那么我大秦就要同时对付齐、赵两个万乘大国。依照韩国向来的作风,并不会真心听命于秦,总是选择倒向它认为更强大的一方。秦国面对齐赵同盟,以一敌二,韩国这个心腹之患势必会发作,趁机向秦国发难。真到那个时候,诸侯列国必然群起响应,恐怕大秦又要重演当年的崤塞之患!(崤塞之患:秦国建国以来,与诸侯列国交战,多次于崤函要塞之地兵败失利)
“韩非来到秦国,是为保存韩国而来,只有存韩,他才能在韩国得以重用。虽然韩非患有口疾,但他擅长著述,文采斐然,能够包装、粉饰那些欺诈与阴谋,为了韩国的利益,费尽心机来窥探大王的心意。如果秦国与韩国交好,那么韩非在两国间的地位就越发重要。这一切,都是韩非出于个人私利的‘自便之计’,希望大王明察。
“臣请求大王准许我出使韩国,前去请韩王前来觐见大王。大王见了韩王,先将他扣留于秦,再召见韩国主持国事的大臣,以韩王作为交易谈判的筹码,对韩国加以制裁,进而吞并韩国。
“韩国一旦覆灭,接下来就好办了。大王可以命令蒙武将军率领东郡精锐士卒,陈兵于边境之上,以此威胁震慑敌人。如此,齐国必定担忧恐惧,进而听从荆苏的计谋——与赵国断绝关系。这样一来,我秦国大军尚未出动,韩国便屈服于我的威势,齐国也听从于我的劝说。各国诸侯听说了,赵国人必定吓破胆,楚国人必定狐疑不决。楚国不敢轻举妄动,剩下的魏国也不足为患,诸侯列国就像蚕吃桑叶一样,一点一点被吃掉。希望陛下仔细考察愚臣之计,千万不要忽视眼前的大好形势。”(译自《韩非子·存韩》,略有删节)
李斯精准地找到韩非《存韩》当中的两大破绽,并且紧紧围绕这两大破绽展开反击。
第一大破绽,就算韩非把姿态放得再低,那也是障眼法,韩国虽弱却足以搅动风云。
李斯提醒嬴政,不要被韩非卑微臣服的表面姿态所蒙蔽。韩非在上书中将韩国说得无关紧要,但李斯指出,别看韩国弱小,它游走于秦、齐、赵等大国之间,首鼠两端,挑拨离间,发挥自身独特的作用。别看现在韩国臣服于秦,却未必真心,在秦与赵、齐的对抗当中,韩国倘若临阵倒戈,对秦国将造成致命危害。李斯一针见血地指出,韩国是秦国的“心腹之患”,这种病平时没什么感觉,关键时刻一旦病发,便是性命之忧。
第二大破绽,无论说得再义正词严、冠冕堂皇,韩非上书的真正目的,并非为了秦国。
这一招可谓杀人诛心。李斯直指要害,揭穿韩非“存韩”的真面目。韩非表面上说得好听,处处为秦国考虑,其实质终究是为了保全韩国。韩非身在秦,而心在韩,当这一点被揭穿,如同釜底抽薪,摧毁了韩非所有长篇大论的根基。
厘清《存韩》这两大破绽之后,李斯重申“先灭韩以恐他国”的大方略,并且进一步细化战略部署,提出由他出使韩国劝说韩王入秦。
嬴政左手拿着韩非的《存韩》,右手拿着李斯的《驳存韩》,两篇奏书都堪称佳作。高手过招,刀光剑影藏在书简文字之间,观点的交锋虽然不见硝烟,却同样精彩纷呈。
嬴政感叹道:“两篇妙文,出自当世两位大才,如若二位都能为大秦效力,何愁天下不平!”
李斯说:“只要韩非存韩、弱秦之心不死,他就不能为秦所用。”
嬴政轻轻点头,望着手中的《存韩》,叹息道:“可惜了这斐然的文采、卓绝的才华……”
这场关于“存韩”还是“灭韩”的大论战,胜负关键在于谁能说服秦王。最终李斯获胜,嬴政没有听取韩非的建议,继续回到“先灭韩以恐他国”的战略路线上来。
嬴政爱才,将韩非留在秦国,不允许他回韩国。或许嬴政还抱有一线希望,希望有朝一日韩非能够回心转意,为秦国效力。对于韩非的到来,嬴政很高兴,他对韩非的喜爱和欣赏一直没有改变,遗憾的是,终究没能够完全信任韩非并对他委以重用。(秦王悦之,未信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臣愿为陛下出使韩国,规劝韩王顺应天命,归降大秦。倘若能够兵不血刃令韩国归服,最好不过。倘若韩王不识时务,冥顽不灵,那么大王挥师东出,也师出有名。”
“如此甚好,就请廷尉替寡人走一遭。”
韩国派韩非入秦,秦国派李斯入韩,韩、李之争进入第二回合。
李斯作为大秦使者,来到韩国都城新郑,没想到吃了闭门羹。他被安排在外宾下榻的驿馆,虽然多次求见,始终见不到韩王安。
“请问,我何时才能觐见韩王?”
“大王国务繁忙,还请秦使少安毋躁,在驿馆中好生歇息。”
负责传话的官员虽然表面上说得客气,但很是敷衍,尤其后半句话里有话,提醒李斯好好在驿馆待着,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在韩国惹是生非。
有一天,在餐食之中,李斯吃出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细小绢帛,摊开之后,凑近细看,上面赫然写着六个蝇头小字。
“韩王欲杀秦使!”
秦国在各国遍布间谍眼线,显然这是自己人在向他传递重要情报。
李斯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斗室之内只有他一个人,但仿佛有无数双眼睛藏在暗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早已察觉馆舍周围肃杀的氛围,这驿馆是一个无形的囚笼,他已经身处性命危亡的险境。
李斯一介书生,孤身犯险,只有一张嘴、一支笔,不能面见韩王,再伶牙俐齿也派不上用场,只能靠手头这支笔了。李斯奋笔疾书,写下一封奏书。
驿馆里有负责招待各国使节的官吏,为使节与王室之间上传下达。李斯将奏书交给官吏,那人却说什么都不敢接。
“这……下官实在为难……要不,秦使还是等待韩王召见,亲自上呈吧。”
李斯正色道:“此书事关韩国危亡,倘若因为足下,韩王见不到此书,将来秦军兵临城下,韩王怪罪下来,足下可担待得起?”
“这……可是……”那官吏踌躇不定、左右为难。
李斯面色缓和下来,将一个装满黄金的包裹塞在对方手里:“各国使节本就有权上书韩王,足下只不过照章办事而已,没有一丁点儿风险。韩王看了此书,倘若大发雷霆,要杀的也是我李斯,怪不到足下头上。反之,韩王要是认为此书来得及时,足下便立下大功。所以说,这是桩包赚不赔的买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李斯威逼利诱,成功说服那官吏,奏书被呈送到韩王安面前。
韩王安打开奏书,注目看去:
“下臣李斯想和韩王谈一谈过往的历史。
“昔日,秦国与韩国勠力同心,于是天下诸国没有人敢来侵犯,平安度过许多时日。韩王可还记得,当年五大诸侯国联合攻打韩国,是秦国发兵相救,解除危局。韩国位于中原,土地方圆不满千里,之所以能与各诸侯国同列于九州,君臣上下得以保全无虞,是什么原因?还不是因为韩国世世代代侍奉秦国,得到秦国的庇护。
“秦国待韩国不薄,可是韩国又是怎样对待秦国的呢?先前,赵、魏、宋、齐、韩五国共同进犯秦国,韩国就像是雁阵中那只领头的大雁一样,踊跃当先,大军急不可耐地冲到函谷关。后来,各诸侯国士兵疲惫、力量耗竭,只能罢兵而退。当时,杜仓担任秦国相国,派兵遣将要向诸国报仇,但没有攻打韩国而是先攻打楚国。楚国令尹忧心忡忡,拿韩国做挡箭牌,来化解他楚国的危机。他对各国诸侯说:‘韩国一方面认为秦国不义,另一方面又与秦国结为兄弟之国,令东方诸国苦不堪言。后来韩国又背弃秦国,像领头雁一样率先攻打函谷关。韩人反复无常,善变而无信义,难以取信于人。’在楚国斡旋之下,各国共同逼迫韩王割让上党地区十座城池给秦国,以此向秦国谢罪,偃息秦人复仇之兵锋。这些陈年往事,历历在目,大王应该还没有忘记吧?韩国只不过是背叛秦国一次,下场呢?国王被逼迫,土地被侵占,兵力被削弱,国力自此衰竭直至今日。之所以沦落至此,都是因为韩王听信奸臣的虚浮言说,不懂得权衡情势。虽然后来杀掉奸臣,也未能使韩国再度强大。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聊完过去,下臣李斯还想着重和韩王谈一谈当前的情势。
“现如今,赵国想要聚集兵士,将秦国作为攻击目标。赵国派人来向韩国借道,虽然言之凿凿,声称要攻我大秦,然而一旦借道成功,赵国必将先攻韩国,而后攻秦。臣听说过一句话,叫作‘唇亡齿寒’,韩王哪,贵国与秦国,不得不同忧愁、共患难,两国唇齿相依的情形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最后,下臣想与韩王谈一谈我自己。因为臣听说,韩王有杀我之意。
“如今秦王派我前来,我却一直得不到韩王召见,我真害怕,不是替自己,而是替韩王您感到害怕,怕您重蹈覆辙,再一次重复过去那些愚蠢的反秦之策,使得韩国又有丧失领地的忧患。下臣李斯得不到召见,一旦我归国报告秦王此事,那么秦、韩之间的邦交必然断绝。原本,我出使贵国,是奉着秦王想要两国交好的款款心意而来,愿意献上对贵国有利的计谋方略。韩王却怠慢我,难道被怠慢的只是我李斯一人吗?您怠慢的可是整个大秦啊!
“即便韩王现在将我杀死,韩国也未必能够变得强大。但倘若韩王不听从我的计谋,那么韩国将来必有灾殃!大秦的雄兵不断进发,韩国的边境被攻破,国都垂死据守,强大的秦师兵临城下,进军的号角震天动地。到那时,韩王您再想起我来,想要听一听下臣李斯有什么计谋可以保存韩国,一切都晚啦!”(译自《韩非子·存韩》,略有删节)
在秦与东方五国的斗争中,韩国究竟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李斯紧紧抓住这一个核心问题展开他的论述。韩国被夹在秦与五国之间,无非两种战略选择:要么与五国“合纵”抗秦,要么依附秦国形成“连横”之势。这些年来,韩国始终在这两条路线之间摇摆不定、反复无常。李斯的任务,就是为韩王剖析利害得失,说服韩王选择与秦国“连横”。
李斯软硬兼施,既有威逼恐吓,又有好言相劝。
他从历史旧事入手,提醒韩王,与秦国作对韩国曾经遭受怎样惨痛的教训,并且言辞犀利地批评韩国首鼠两端、出尔反尔,这是第一层恫吓。韩王有意诛杀李斯,李斯提醒韩王,杀了他韩国将有灭顶之灾,这是第二层恫吓。
该骂也骂了,吓也吓够了,有话还得好好说。李斯指出,韩国与秦国因为地理位置邻近,是唇齿相依、唇亡齿寒的关系。韩国唯有归顺于秦才能自我保全,而且秦国也有与韩国修好之意,李斯作为秦王使者不正是为此而来吗?
“好你个李斯,狐假虎威,竟敢恐吓本王!”韩王安读着这封奏书,心情五味杂陈,一方面窝火憋屈,心里老大不痛快,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李斯所言句句在理。弱国无外交,弱小的韩国面对强大的秦国,选择的确不多。
李斯最终还是没能见到韩王安,但他的奏书起到作用,帮助他死里逃生,安全无虞地回到秦国。李斯再一次以一篇文书化解危机,扭转局面。
“秦国使者回去了?”韩王安问。
“回大王,今日已启程归秦。”
“临行前,说了些什么?”
“秦使令小人转告大王,秦王与公子韩非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公子韩非恐怕还要在咸阳逗留一段时日。”
“韩非?”韩王安若有所思,“韩非呀韩非,你在秦国,可得替本王分忧啊……”
谁杀死了韩非?
韩非自从来到秦国,再也没能离开。他劝说嬴政“存韩”失败后,被留在咸阳。据说,留下韩非是李斯的主意。(韩非使秦,秦用李斯谋,留非。《史记·秦始皇本纪》)
李斯对嬴政说:“韩非既有存韩之心,那么放任其归国,无异于放虎归山,将来恐怕对大秦不利。不如将他留在咸阳,大王以国士之礼相待,如若韩公子弃暗投明,归顺于秦,岂不美哉!”
“若能如此,甚好!”嬴政爱惜韩非才学,虽然不能委以重任,也舍不得放他走。
韩非却要令嬴政失望了,他不但没有归顺,留在咸阳也不安分,继续寻找机会完成他“存韩”的使命。很快,韩非盯上了一个叫姚贾的人。
三年前,楚、吴、燕、赵四国联合,谋划进攻秦国。嬴政召集六十多名宾客、大臣,问道:“四国合一,图谋攻秦。大敌当前,为之奈何?”
群臣鸦雀无声,都没有好对策。
来自魏国的谋士姚贾出班启奏:“臣愿出使四国,挫败四国合纵阴谋,止息兵戈。”
“你需要多少兵马?”
“臣不需要一兵一卒,只需大王拨出千斤黄金,花钱消灾即可。”
嬴政为姚贾准备好千斤黄金,将自己的衣服、冠帽给姚贾穿戴上,让他佩带秦王的宝剑,这是莫大的礼遇。
姚贾没有辜负这份礼遇,三年后,果然兑现“绝其谋、止其兵”的承诺。他散尽黄金,在四国君臣之间运作活动,化干戈为玉帛。嬴政大悦,赐姚贾一千户城邑,拜为上卿。
姚贾一时风头无两,就在这时,韩非不合时宜地冒出头来,向嬴政呈上一道奏书,将这位大功臣贬得一文不值:
“臣听闻大王赐姚贾千户、尊为上卿,深以为忧。大王可知道姚贾的真面目?此人带着大王的珍玉重宝,向南出使楚国、吴地,往北出使燕国、赵国,历经三年之久,四国的联盟还牢不牢靠不知道,秦与四国的外交取得多大成效不知道,我只知道,贵国府库里的珍宝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姚贾利用大王的权势、秦国的珍宝,在外私自结交列国诸侯,希望大王明察。
“仔细考察此人的出身与过往,也可以发现端倪。姚贾的父亲是魏国大梁一个看守城门的小卒,姚贾本人在魏国时曾经做过盗贼,后来流落到赵国为臣,又被驱逐。这样一个监门之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出身卑贱,品行堪忧,大王却与他共同谋划社稷大事,这绝不是鼓励群臣效忠大秦的上策。”(译自《战国策·秦策五》)
韩非与姚贾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作为一个外臣,突然跳出来攻击本国功臣,这一举动看似突兀,背后的意图在于破坏:一来破坏嬴政与姚贾之间的君臣关系,二来破坏秦国针对六国展开的间谍行动。
韩非滞留秦国,依然心系故国,没有忘记“弱秦”“存韩”的任务。劝说秦王“先灭赵”失败后,他只能改变策略,转移目标。姚贾作为间谍战“军师联盟”的主要人物,刚刚完成一次大型间谍行动荣耀凯旋。韩非上书弹劾,表面上攻击姚贾个人,真正的目标指向由李斯主持的间谍战。
不论背后用意如何,韩非对姚贾的指控,还是得到嬴政的重视。嬴政召来姚贾,当面质问:“寡人听说,你拿着寡人的钱财,私自与各国诸侯结交,可有此事?”
“有这回事。”姚贾回答。
“竖子!你有何脸面再回来见寡人?”
姚贾不慌不忙,侃侃而谈:“曾参孝敬双亲,全天下当父母的都愿意有他这样的儿子;伍子胥效忠君王,全天下的君主都愿意有他这样的臣子。如今,姚贾效忠于大王,大王却不能知晓我的忠心。我不与各国诸侯结交,又怎能破解四国合纵?昔日,夏桀王听信谗言诛杀良将,商纣王听信谗言诛杀忠臣,最终都身死国灭。《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大王如果也像桀、纣一样被谗言所蛊惑,恐怕大秦朝堂从此再无忠臣良将!”
嬴政怒火稍平,又问:“寡人听说,你出身卑贱,是‘监门之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这是真的吗?”
“都是真的,那又如何呢?姜太公,最初在齐地被妻子抛弃,在朝歌做屠夫无人问津,在子良手下又被驱逐,在棘津谋生还是没人雇用,但周文王慧眼识珠起用他,最终称王天下。管仲,最初只是边鄙地区的小商贩,南阳的无名之徒,鲁国被赦免的囚犯,但齐桓公不在意这些小节,任用管仲为相国,最终成为一代霸主。百里奚,最初只是一名虞国的乞丐,被人以五张羊皮卖到秦国,秦穆公能够发现贤才,重用百里奚,最终迫使西戎来朝,称霸西方。这几位士人都承受过奇耻大辱,遭遇过天下人的诽谤嘲笑,但是贤明的君主依然重用他们,因为知道他们能够为国立功。”
嬴政点头称是,面色逐渐缓和下来。
姚贾乘胜追击,借题发挥,阐释对于君王如何用人的看法:“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明主选用人才,不看他过往的污点,不听信别人对他的非议,主要考察他能否为国效力。对于能够安定社稷的人才,即便有外人的诽谤,君主也应当充耳不闻;即便享有世人赞誉的名声,只要对国家没有尺寸之功,君主也不应当对他有任何赏赐。只有这样,群臣才不会怀有无功受禄的非分之想。”
好一张巧嘴,姚贾辩才无碍,有力地驳斥了韩非对他的指控,正面回应对他身份卑贱的攻击,最后还旗帜鲜明地阐述他的人才观。不问出身、只看功劳、唯才是举,这样的用人观念无疑与秦国的人才政策相契合。
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姚贾成功化解危机。虽然全身而退,但平白无故被人构陷、遭受羞辱,他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哼!一介外臣,仗着秦王惜才,在秦国兴风作浪,竟然欺负到我姚贾头上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韩非呀韩非,你可小瞧了我姚贾!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监门之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既然在你高贵的韩公子眼中,我是个低贱卑鄙的小人,那么就别怪小人不客气了!”
姚贾决意报复韩非,但仅凭他一人之力,恐怕难以成功,他需要一个得力帮手。
姚贾找到李斯,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廷尉大人,你这位同窗,可招摇放肆得很哪!”
李斯说:“足下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其中恐怕有什么误会。”
“误会?世人都说廷尉大人足智多谋,没想到竟如此天真?大人以为,韩非的目标,难道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姚贾吗?”
“足下的意思是?”
“区区一个姚贾,高贵的韩公子怎会放在眼里,他真正想要破坏的,是廷尉大人主持的间谍行动啊!”
李斯沉默了,沉默表示认同。
姚贾步步紧逼:“廷尉大人,危机已然迫近,大人难道毫无察觉?”
“危机?”
“大人的仕途原本平顺坦**,前途无量,可如今……我听说,自从韩非入秦,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说什么‘秦王的朝堂上有一位荀卿高徒便够了’。”
李斯脸色微变,显得有些不自然:“秦王爱惜韩非才学,尽人皆知。若韩非愿意为大秦效力,也是美事一桩。”
“大人糊涂!秦王如此看重韩非,倘若韩非上位,朝堂之上哪里还有大人一席之地?再者说,即便韩非受到重用,他也未必真心报效秦国。今日韩非上书构陷于我,居心不良,有削弱秦国之意,以大人之智,难道看不出来?”
李斯叹气道:“韩非之心,在韩不在秦,我又何尝不知,只怕他终将妨碍秦王的统一大业啊。”
姚贾一拍桌子:“正是如此!这位韩国公子实在是心腹大患,不仅是廷尉大人的祸患,更是大秦的祸患!”
“依你的意思……”
“依我的意思,那句话说得很对,秦王的朝堂上,有一位荀卿高徒,便够了!”
姚贾一句一顿,目露凶光,赋予同样一句话另一番含义。李斯当然听明白了。
见李斯不言语,姚贾继续说:“当初,廷尉大人劝说大王留下韩非,想必也是担忧韩非回韩国后将对大秦不利。如今看来,韩非不论归韩,还是留秦,都是一大祸患。既是祸患,就不能心慈手软!发现祸患反而将其留在身边,任其肆意妄为,这样荒唐的事情,我可从没听说过。”
李斯没有直接答应姚贾,他想要与韩非见一面,再做出这个重要的决断。
来到韩非住处,只见韩非孤身一人,长身玉立于庭院之中,一边闲庭信步,一边开怀畅饮。韩非嗜酒好饮,李斯在兰陵的时候就已经知道。
“老同学,对月独酌,自斟自饮,好兴致啊!”
韩非转过头来,似乎有些醉了,高呼道:“老同学来了,快来与我共饮一杯。”
李斯说:“公子怎么忘了,李斯从不喝酒,因为喝酒让人不清醒。”
韩非将酒壶高高擎起,脖子一仰,咕噜咕噜美酒下肚,他醉眼迷离、似醉非醉,对李斯说:“放歌纵酒,一醉解千愁。老同学,你这个人就是活得太清醒,不对,是自以为清醒。世道混沌,万物虚渺,妙就妙在雾里看花,朦胧迷离。李斯,你活得如此清醒,该有多累啊,又该有多无趣!”
“我不清醒不行啊,不清醒怎么能看得出公子入秦的不良居心。公子为秦王建言献策,表面为秦,实则为韩。公子当真以为,李斯看不出来?秦王看不出来?”李斯毕竟不是来与韩非叙旧的,很快说到正题。
韩非背过身去,没有正面回应李斯的质问,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回应李斯:“世人都说,秦为虎狼,那么,韩国就是一只病猫,赵国则是凶狠的猎豹。虎狼与猎豹相争,病猫被夹在中间,无处脱身、无所适从啊!”
“当年我出使韩国,韩王险些取我性命,看来,就算是病猫,也有利爪,也会伤人!你要存韩,我要灭韩,各为其主,你我之争,早在十几年前的兰陵就已经埋下伏笔。公子,你我同为荀卿门下,相识多年,我实在不愿与公子相争。眼下情势,灭韩已成定局,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公子何必为了终将失败的事业,做徒劳无功的努力呢?不划算呀!”
“不划算?哈哈哈!”韩非先是愣了片刻,继而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嘲讽与蔑视。
“李斯一片肺腑之言,公子何故发笑?”李斯被韩非无礼的笑声所刺痛。
“李斯啊李斯,你果然活得很清醒,把人生活成了一场算计。我与你不一样,韩非唯愿人生是一杯浓烈的酒,是一首壮烈的诗,是一场不计成败得失的疯狂冒险,你懂吗?你不懂,永远不会懂。”
“人各有志,我是不懂,我只知道,恣意妄为必将身陷险境,公子执意如此,难道不惧死吗?”说到“死”,李斯的目光中露出一丝杀意。
可惜,韩非已经醉了,看不见李斯眼里的杀意,他举杯对月,高呼道:“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人都是要死的,我死了,还有我的书,我的所思所想,洋洋十万余言,可以代替我继续活在世上。”
“既然如此,李斯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李斯告辞,韩非没有理会他,将酒壶一扔,一边往屋内走,一边自言自语道:“不,我还不能死!我还要上书秦王!秦王愿意听我讲学论道,我要面见秦王,再献灭赵之策。秦国眼下的离间六国之策,从根本上就错了,大错特错!”
望着韩非如痴似醉、放浪形骸的狂士模样,那一刻,李斯动了杀机。
如果韩非始终不愿效忠秦国,将一直与李斯所主导的统一方略相对抗;如果韩非改变心意效忠于秦,那么李斯在朝堂上的地位必然受到威胁。所以无论哪种情况,对李斯来说,此人都留不得。
李斯和姚贾在除掉韩非这件事情上达成共识,一起面见嬴政。他们对嬴政说:“韩非是韩国宗室的公子。而今大王想要兼并诸侯,但韩非的心意,终究为韩而不为秦。心系故国,这也是人之常情。大王其实看得很明白,所以一直没有起用韩非,但是将他留在秦国或者放他归去,都将留下祸患。臣等以为,不如寻一个韩非行为上的过错,依秦法将其诛除,以绝后患!”(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诛之。《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嬴政似乎有些犹豫。比起姚贾,李斯的意见显然更加重要,这也是姚贾拉李斯入伙的原因。嬴政沉吟片刻,问李斯:“寡人没记错的话,韩非可是你的同窗,你当真认为,韩非一定要杀?”
“非杀不可!”李斯没有回避,迎上嬴政审视的目光。
“留在秦国不行,赶出咸阳去,放他回韩国,也不行吗?”
“留韩非在秦国是养虎遗患,让韩非回到韩国则是放虎归山。大王身侧,只能有忠犬,不能有虎狼。大王既然已经决定不再起用韩非,那么他非死不可!”
“如此旷世奇才,杀之可惜啊!”嬴政长叹一声,“当初不正是你上书劝谏寡人,要寡人收回‘逐客令’、广纳列国贤才吗?今日怎么又劝寡人诛杀贤才呢?”
“旷世奇才不能为大王所用,那便是旷世之祸患啊!”
嬴政目光灼灼盯着李斯,目光中有审视,有疑问,有试探:“说起来,你和韩非也算老相识,难道一点都不顾念同窗之谊?”
李斯跪下,伏地叩首,高声道:“臣受大王恩遇,既为秦臣,当为秦谋。在大王恩遇面前,在大秦统一大业面前,同窗之谊何足道哉!孰轻孰重,臣了然分明。”
嬴政点点头,对李斯的回答很满意,但依然没有松口答应。李斯见秦王还在犹豫,再度提高音量喊道:“杀一人,而取天下!孰轻孰重,希望大王也了然分明!”
“传寡人的令,缉拿韩非,打入云阳大牢,择日再审。”
嬴政终于被说动,但李斯和姚贾面面相觑,脸色阴沉,完全高兴不起来。他们只成功了一半,嬴政没有做出马上杀掉韩非的决定,而是将他羁押在咸阳附近的云阳监狱,将韩非的生死问题暂时搁置起来。也许嬴政还没想好,还舍不得杀掉这位他爱惜、敬仰的大思想家,他还需要时间斟酌考虑。
嬴政需要时间,李斯却感到“时不我待”,焦虑万分。秦王的搁置处理,给他出了道大难题。
那段时间,李斯心烦意乱,从他和姚贾一起做出杀掉韩非这个决定起,“杀韩非”的念头就在他的心里深深扎根,成为他的梦魇,他的执念,再也挥之不去。他被焦躁、急迫、恐慌所交杂的复杂情绪笼罩,总觉得危机四伏,灾殃似乎在一步步迫近。一开始他闹不清自己到底在害怕些什么,直到做了那个梦。
梦中,李斯来到云阳监狱探视韩非。昏暗阴冷的牢房,韩非举着一盏小小烛台,在灯火掩映之中,神色诡谲,似笑非笑地凝望李斯。
李斯正要开口说话,韩非吹熄烛火,霎时间牢房漆黑一片。李斯呐喊着,却喊不出一点儿声音。灯火很快又亮起,李斯举目环视,这不正是当年他与韩非兰陵求学时秉烛夜谈的小屋吗?当初,也是这么一灯如豆,两个年轻人挥斥方遒、纵论古今。
韩非擎着烛台,昏暗的烛光下映出一张惨白阴森的脸,他一开口,声音空灵而幽怨。
“我听说,足下要杀我?”
李斯回答:“公子与大秦为敌,便是与李斯为敌。”
“与大秦为敌,那是因为我是韩人,韩国是我的故国。李斯,你可还记得,你的故国在哪里?”
当年的对话重现,李斯的回答一如往昔:“李斯一介布衣,哪里能够施展才华,哪里就是我的故国!”
韩非大笑不止,桀桀怪笑令李斯头皮发麻。韩非突然朝他逼近,那张脸扭曲而狰狞:“李斯,你无家又无国,远离故土,寄人篱下,苟且偷生,与厕中之鼠有什么分别!”
厕中之鼠?李斯的心骤然发颤,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烛火又一次熄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令他喘不过气来。
等灯火再次亮起的时候,李斯大惊失色,地上密密麻麻一大群老鼠冲他围拢过来,源源不绝,犹如蝗灾,须臾之间填满整个房间。肮脏的老鼠一只只爬到李斯身上,在他全身上下奔窜游走,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李斯奋力挣扎,却又动弹不得,狼狈慌乱之际,瞥了一眼韩非,他正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面目越来越模糊,声音越来越凄冷空灵。
“李斯,你心中没有道义,只有贪欲。殊不知,贪念如火,不加遏制便星火燎原;欲望如水,不加遏制便巨浪滔天……”
韩非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李斯仿佛瞧见了嬴政。秦王冷面如霜,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看着李斯被老鼠的“海洋”吞噬。李斯眼里最后一个画面是,嬴政拉起韩非的手,二人的背影越来越远……
李斯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早年间在上蔡郡府,他瞧见茅厕之鼠,那幅阴暗丑陋的画面从此深深嵌入李斯的心灵,平时它被关在一个黑匣子里,在人生中的某些关键时刻,便会不打招呼兀自闯出来。这一回,闯进他的噩梦里。
他内心深处所有幽深的恐惧,全在梦魇之中具象化。他害怕嬴政重用韩非,害怕韩非在秦国得势,害怕韩非断送他的仕途,使他沦落为卑微贫贱的“厕鼠”。
那段时间,李斯的脑海中时常有两个声音在争吵不休,一个声音是“厕鼠”,另一个是“仓鼠”。
厕鼠说:杀人不义!
仓鼠说:杀人不义,但有利。义、利之间,只能择其一。
厕鼠说:非要杀人不可吗?
仓鼠说:非杀不可。你今日不杀人,明日就要被人杀!
道德与欲望在争吵,良知与利益在撕扯,冲突不可调和,必然一头盖过另一头。
韩非非死不可!李斯下定狠心,在这之前,他还要试探一下嬴政的口风。
“韩非已被羁押多日,不知王上打算如何处置?”
嬴政显得有些不耐烦:“急什么?笼中之雀,还能飞走不成?”
见嬴政面露不悦,李斯不敢再多言,正要退下,嬴政又发话了。
“你是廷尉,主管司法刑律,韩非怎么处置,应该由你去办才是!”
“无大王旨意,如何处置,臣不敢擅自做主。”
“大秦向来以法治国,依法处置便是!韩非这个案子,你去好好审一审,办一办。”
嬴政说得含糊,没有明确下达诛杀令。李斯决定先斩后奏,虽然冒险,但已经顾不得那许多。
来到云阳监狱,李斯越靠近韩非的牢房,心扑通扑通跳得越快。突然一个黑影如飞箭一般从他脚下掠过,他吓了一跳,低声怒喝:“那是何物?”
狱卒回答:“狱中肮脏腐臭,老鼠、蟑虫甚多,还请廷尉大人见谅。”
又是老鼠!李斯腿一软,双脚像注了铅一样,不能再往前一步。他低头四下张望,找寻老鼠的踪迹,但囹圄昏暗,连影都没瞧见。那老鼠仿佛钻进他的心里,左冲右突,搅得他心慌意乱。
“大人,大人……韩公子的班房就在前头……”随行而来的李斯僚属轻声提醒。
李斯回过神来,压低声音:“按计划行事。”
他终究没有勇气与韩非面对面,躲在暗处角落,偷偷窥视里面的情况。
韩非还是那个他所熟悉的贵公子,即便身陷囹圄,那股桀骜不驯的派头、孤高清冷的性情丝毫未变。只见韩非披头散发,靠坐在墙边,闭着眼,轻声哼着歌儿。李斯心里很不是滋味,韩非那股身处困境之中的坦然洒脱,似乎是他永远学不会的。
李斯的僚属替他出面,进入牢房,对韩非说:“秦王赐公子汤药一碗,请公子服用。”
韩非睁开眼,瞥一眼汤药,瞧一瞧眼前这个人:“汤药?秦王何意?”
“大王的圣意,下官不敢冒昧揣测,还请公子遵王命行事。”
韩非冷笑一声:“只怕不是汤药,是毒药吧!你又是何人?”
“我……我乃大王派……派来的御史……”僚属支支吾吾,显得底气不足。
“御史?御史不去判案、监察,怎么送起药来了?”
僚属一时无言以对。在暗处的李斯,心提到嗓子眼儿,不自觉后退一步,躲进墙角的阴影里。
“要我死可以,但不能死得这样不明不白!”韩非忽然高声大喊,“我要见秦王!我要当面陈情!我要见秦王……”
与此同时,咸阳王宫那一边,嬴政收到密报。
“大王,云阳监狱密报,有人为公子韩非送去一碗汤药,逼迫其喝下。当如何处置,请大王明示。”
“汤药?谁人送的汤药?”
“是……是廷尉李斯大人的属下,廷尉大人也在云阳狱中。”
“哦……你刚才说,送的什么?”
“一碗汤药,汤药中恐怕有毒。公子韩非声言,希望面见大王。”
“嗯……”嬴政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
“大王,该当如何处置,还请示下……”
嬴政以手托腮,伏在书案上,低着头,眯着眼,似乎睡着了。秦王不说话,内侍不敢追问,只能静静地跪着、等着。
大殿之内,烟香袅袅,死一般的沉寂。
“我要当面陈情!我要见秦王……”韩非高呼不止。
“阶下之囚,戴罪之身,有什么资格见大王!公子别逼下官动手……”
早就埋伏在外的两个彪形大汉闯进来,一左一右将这个文弱书生擒拿制伏。
韩非奋力挣扎,双目圆睁,怒**光:“士可杀,不可辱!放开我!”
彪形大汉慢慢松开手,韩非狂笑道:“如果今日非死不可,那也是天命。喝汤药是吧,好!为我倒上三碗!”
韩非接过汤碗,仰着脖子一饮而尽,每喝下一碗,便将汤碗狠狠摔在地上,尖利刺耳的破碎声清楚地传到李斯耳朵里,像是在划刺他的心。
韩非慷慨言道:“第一碗,我敬秦王凶残无道!第二碗,我敬韩王昏庸无能!第三碗,敬这个杀人不见血的乱世!”
李斯亲眼瞧着韩非喝下毒药,倒地身亡。人命如草芥,原来死亡是这么轻易的一件事。这大概是他亲手杀害的第一个人,而且是他熟悉的故交,他既如释重负,又感到一种更加阴郁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头上。李斯反复告诫自己:“今日不是他死,明日便是我亡!”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为自己辩解开脱,消除内心的罪恶感。
咸阳王宫内,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嬴政睁开眼,打了个小盹儿,仿佛想起什么,问道:“云阳那边的情况,怎样了?”
“回大王,云阳监狱刚刚来报,公子韩非死了。”
“怎么?死了?”
“公子韩非饮下毒药,在狱中身亡。”
“寡人正打算释放韩公子,怎么就死了呢?如此经世之才,英年早逝,寡人后悔、痛惜啊!”
据说,秦王心生悔意,本打算释放韩非,可是韩非已经死了。(李斯使人遗非药,使自杀。韩非欲自陈,不得见。秦王后悔之,使人赦之。非已死矣。《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值得玩味的是,嬴政既没有下令调查韩非的死因,也没有追究李斯先斩后奏的责任。
秦王政十四年(前233年),李斯下药毒杀韩非。然而,韩非真是死在李斯的手上吗?
千百年来,一直存在一种观点,认为李斯出于对韩非的嫉妒,以谗言构陷,并毒杀同窗。例如东汉思想家王充说:“李斯妒同才,幽杀韩非于秦。”(《论衡·祸虚》)李斯出于个人私利,担心韩非被重用而凌驾于自己之上,害怕韩非影响他在秦国的仕途,这样的心态的确可能存在,但这恐怕只是韩非之死的表面原因。
史学家钱穆先生指出:“史所称李斯谮杀(韩)非者,然此自政论之不合,(李)斯之为秦谋者如此,未见其即为谮。”(《先秦诸子系年·韩非李斯考》)
谮,是诬陷、中伤的意思。李斯的所作所为是为秦国的利益谋划,未必一定就是“谮杀”,韩李二人“政论不合”才是事情的关键。正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如果仅仅将韩非之死归咎于李斯的嫉贤妒能,那么就忽视了这背后秦国与韩国之间复杂残酷的斗争。只要将韩非之死放到当时广阔的时代背景当中考察,就会发现这绝不是韩、李二人的私人恩怨这么简单。
究竟谁杀死了韩非?要完整全面地回答这个问题,三个关键人物一个也跑不掉。
第一位,正是韩非本人。
韩非“为韩而不为秦”,孤身来到咸阳,身上背负着救亡图存的使命,这也是他必有一死的宿命。当韩非对秦国的统一大业构成阻碍,就注定了他不得善终的悲剧结局。其实,秦国到底是先灭韩还是先灭赵,只不过是先后顺序而已,并不影响统一的大趋势。韩非的所有努力,只是竭尽全力地“存韩”,让韩国留存得更久一点儿。在祖国生死存亡之际,他临危受命,慷慨赴死,试图以微弱的一己之力,与强大的秦国相抗衡,与天下归一的历史趋势相抗衡。面对历史前进的洪流,非要逆流而上,如同精卫填海,无怨无悔做着终究徒劳的努力,韩非身上具有某种慷慨壮丽的悲剧性。
第二位,还是李斯。
昔日同窗,如今各为其主,针锋相对。一个要“先取韩”,一个要“谋存韩”,政见不同,路线不一。二人根本的冲突是秦与韩的国家利益冲突,是维护与阻挠统一大业的冲突,他们被卷入大秦统一六国的纷争之中,注定势不两立,你死我活。
毋庸讳言,李斯是杀死韩非的直接凶手。这是李斯人生中的一大污点,是后人指责、批判他的一大罪状。要深入理解李斯的选择,还要回到他的“老鼠哲学”。
“老鼠哲学”有它积极奋进的一面,也有它遭人非议的一面。在李斯看来,人生如鼠,不在“厕”,便在“仓”。人生就是一道二选一的选择题:你要么努力向上爬成为“仓鼠”,要么沦落为“厕鼠”。
既然出身低微,就要不断地向上爬,成为人上人,受人仰慕,尽享荣华。这是人生最高的价值,一切行动都围绕着这一目标,以利益最大化作为第一考量。这是一种极端功利主义、实用主义的人生观,眼里只有个人的利益得失,重利而轻义,忽视伦理道德。只讲求结果,只看重利益,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就算是杀人也在所不惜。
李斯内心深处阴暗、狠辣的一面,在韩非事件中逐渐显露出来。而阴暗、狠辣的背后,更深层的东西是恐惧,是一个来自社会底层、紧紧抓着通天的阶梯、拼尽全力往上爬的人,对于一松手就掉回万丈深渊的恐惧。他不敢松手,他认为他没有退路。
第三位,别忘了还有嬴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嬴政才是杀死韩非的幕后真凶。
首先,要理性看待嬴政的爱才。嬴政爱惜韩非才华不假,但他爱的是能够效忠大秦的才华,当这经世之才不能够为其所用,便毫无意义,甚至还是威胁、是祸患,必须除之而后快。
其次,嬴政对李斯毒杀韩非的态度值得注意。没有史料证据表明,李斯投毒是受嬴政指示,只能姑且认为,李斯的确是“先斩后奏”。但是,李斯必然算准了,嬴政并不反对他除掉韩非。否则,以嬴政一向的强势,以李斯对嬴政的唯唯诺诺、言听计从,他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违逆秦王意志擅自毒害韩非。
如果没有嬴政某种程度的默许,没有君臣二人之间不言自明的默契,李斯怎敢如此胆大妄为?不分青红皂白,将杀害韩非的责任全部算在李斯一人头上,显然有失公允。李斯只是一把杀人的刀,执刀人隐身在幕后。
后来的事实也可以佐证上述观点。韩非死后,嬴政感慨两句,敷衍地表达一番悔意,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既不去深究韩非的死因,也不见对李斯有任何责罚,嬴政真正的态度不言自明:既然得不到,那就毁掉他。在秦王的心中,有远比韩非的生死更为重要的事情。在国家利益、统一大业面前,杀掉一个韩非,铁石心肠的嬴政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嬴政、李斯,包括姚贾在内,秦国君臣联手杀死了韩非。
韩非死了,但他的思想却生生不息。
李斯与韩非,这对命中注定的宿敌,都是法家学说的代表人物。韩非“形而上”,在思想观念的王国里,构建起巍峨宏大的理论体系。李斯“形而下”,在现实世界中,在剧变的大时代里,以秦国作为试验田,将法家思想照进现实。
嬴政和李斯其实都是韩非思想的信徒,或者更准确地说,都是法家思想的忠实信徒。他们信仰强权,崇尚法治,强调秩序与稳定,在治国理政上全盘吸收了韩非的思想观念。韩非在理论层面为大秦帝国奠基,李斯则负责践行韩非的思想理念。
韩非被视为战国时期最后一位大思想家,他用生命为祖国献祭,也为即将结束的战国时代献祭。
丧钟已经敲响,丧钟为谁而鸣?为东方六国,为那个行将就木的旧时代。
“逆袭”启示录:读透人心方能克敌制胜
李斯与韩非,围绕“存韩”问题,展开几个来回的攻防战,激辩合纵还是连横、先灭韩还是先灭赵,精彩纷呈。智慧的对决,比起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毫不逊色。
精彩,但也异常残酷。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是不可调和的零和博弈,失败者注定将付出生命的代价。
最终,李斯赢了。李斯得胜的关键,在于他深谙人心。
在这场斗争中,他依然面临诸多开局不利的因素,譬如嬴政对韩非的欣赏,譬如韩非的学识与文采,对手不可谓不强大。
面对强大的对手,想要逆转败局,就要抓住对手的软肋。
李斯读透了韩非的心思,狠狠攻其要害。他死死抓住韩非的“七寸”,敏锐地揭穿韩非天花乱坠的雄辩之词背后真正的动机——一切都是为了保存韩国,甚至削弱秦国。当这一点被揭穿,韩非再也无力回天。
李斯读透了韩王的心思,韩王有杀李斯之心,危难之际,他唤醒韩王安内心对于强秦的恐惧,成功逃过一劫。
李斯更读透了嬴政的心思,他知道嬴政最在意的是什么,他为秦王提供的所有战略选择,都始终坚定地为促进统一大业服务。
人心啊,坚强与脆弱,贪婪与欲望,勇敢与畏葸……最复杂的是人心,最幽微的是人心。读懂人心,参透人心,善加利用,则杀敌于无形。
以更宏大的视角来看,韩非站在韩国一国的立场上,李斯站在天下的立场上,站在历史大趋势这一边。面对历史的滚滚洪流,李斯顺流而上,韩非逆流而行,谁胜谁败,结局早已注定。
不可否认的是,李斯杀韩非这件事,令他背负千古骂名,在道德上饱受谴责。无须为他粉饰开脱,在义与利之间,李斯趋利而忘义。这时候,他不是有德的圣人,他是刽子手,是功利主义者,是杀伐决断的权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