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宏运的开端:李斯入秦(1 / 1)

虎狼之秦

离开兰陵,李斯日夜兼程、义无反顾地奔赴他心目中的富贵“粮仓”——秦国。那么,秦国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国家?

西周之初,秦人祖先原本是居住在今山东省的嬴姓东夷族群。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将国都由镐京(今陕西西安)迁到洛邑(今河南洛阳),宣告西周结束,开启东周春秋、战国时代。东迁过程中,秦襄公率领秦人沿途护送周天子,护驾有功,被封为诸侯,秦国由此跻身诸侯国之列。

战国时期,秦孝公任用贤才、励精图治,起用商鞅革新变法,主要措施包括:奖励军功,激励士兵奋勇杀敌;奖励农耕,保障粮草充足;推行法治,令官吏各司其职、国民安分守己。秦国因变法而富强。从秦孝公开始,秦惠文王、秦武王、秦昭襄王,一代代秦王发愤图强,正如李斯在赵国议兵时所说,大秦历经“四世有胜,兵强海内,威行诸侯”。

秦国在天下人心目中的形象十分独特,一句话概括,叫作“虎狼之秦”。

谋士苏秦曾对楚威王说:“夫秦,虎狼之国也,有吞天下之心。”楚威王也持相同看法:“秦有举巴蜀、并汉中之心。秦,虎狼之国,不可亲也。”(《战国策·楚策一》)

当年,楚怀王非要孤身犯险前往秦国,三闾大夫屈原劝阻的理由是:“秦虎狼之国,不可信。”(《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类似的言论还可以找到很多,在当时其他诸侯国的人看来,秦国犹如一头雄霸于西方的野兽。“虎狼之秦”这一比喻,正是深入认识这个国家的一把钥匙。

“虎狼之秦”最表层的意思是形容秦人凶残、暴虐、彪悍,这或许与商鞅变法中设立的“首功”制度有关。

商鞅在秦国建立“军功爵”制度,士兵从高到低分为二十等爵位,以战场上砍掉敌人的脑袋数量作为论功行赏、分封爵位的依据。在这样的激励制度下,士兵们在战场上杀红了眼,争先恐后,不留活口,甚至殃及老弱妇孺等无辜平民。秦军将士的凶狠残忍,如野兽一般,令六国军民为之胆寒,世人都说秦国是一个“崇尚首功的国家”,并且对此流露出深深的厌恶与憎恨。

秦国以武力作为立国之根基,秦人素有尚武、好战的习性。有人这样形容秦人:一听说要打仗,秦人便亢奋不已,大力跺脚,赤膊上阵,迎着白晃晃的利刃,踏着熊熊燃烧的炭火,拼死搏命的勇士比比皆是。(闻战,顿足徒裼,犯白刃,蹈炉炭,断死于前者,皆是也。《韩非子·初见秦》)

除了凶狠这一点,再深入挖掘,“虎狼之秦”还有更为丰富的文化意涵。“虎狼”之说,其实是中原国家在辱骂秦人“野蛮”“未开化”“不知礼义廉耻”。

当时天下的政治、文化中心在黄河中下游的中原地区,中原国家将边远地区少数民族称为“蛮夷”“戎狄”,将其视为文明尚未开化的落后民族。他们对远在西部边陲的秦国也保持了同样的看法。

秦国地处关中,在“战国七雄”中位置最为偏西,秦人长期与西戎等民族杂居,耳濡目染,深受影响,形成有别于中原国家的独特的秦文化。秦人民风古朴,性情彪悍,尚武好战,的确处处与中原诸国大相径庭。

一位名叫朱己的魏国大臣曾经说过这样一番话:“秦与戎翟同俗,有虎狼之心,贪戾好利无信,不识礼义德行。苟有利焉,不顾亲戚兄弟,若禽兽耳。”(《史记·魏世家》)朱己谈到秦国与戎狄习俗近似,同时引出秦国文化的另一大特点:功利主义。

秦人奉行的功利主义,同样与“军功爵”制度密切相关。不论门第出身,一律按照所立军功大小进行赏赐,立多大功,就能够得到相应的利益。这样的制度设计很大程度上塑造了秦人好利、争胜的性格。在其他国家的人看来,“好利”意味着“无信”“寡义”,只要是有利可图,连亲戚兄弟都可以不顾,与虎狼禽兽没有什么分别。

燕国太子丹曾说:“秦国只要一天不占尽天下土地,迫使海内诸侯臣服,它的欲望就一天不会得到满足。”(今秦有贪饕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尽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其意不餍。《战国策·燕策三》)由此可见,秦国的“贪欲”“好利”,背后是历代秦王致力于吞并诸侯列国,某种程度上可以说,秦国所贪的“利”,乃是一统天下之大利。在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秦国是开拓进取的国家,秦人是昂扬奋进的国民。

以虎狼比喻秦国,细细品味,还可以从中感受到,其他国家在对这个日益崛起的西方大国鄙夷、仇恨中又夹杂着一丝畏惧。正是秦国不断向东扩张、大有雄霸天下的势头,才使得“虎狼之秦”成为六国人口中频频提及的流行语。

当初商鞅游说秦孝公,第一次谈“帝道”,第二次谈“王道”,秦孝公都毫无兴趣。直到第三次,商鞅谈“霸道”,秦孝公才欣然接受。可见秦国东出争霸的雄心由来已久,已经注入历代秦王的血液里。

李斯清楚地看到,秦国“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贾谊《过秦论》)历代秦王的雄心壮志,他们所要实现的宏图伟业,为李斯实现个人抱负提供了绝佳的舞台。秦国重利、轻义、务实的文化特征,与同样抱持功利主义的李斯可谓一拍即合,无怪乎李斯在七大诸侯国之中,不做第二选择。

也许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说不清究竟是大秦选择了李斯,还是李斯选择了大秦。

当李斯马不停蹄来到秦国都城咸阳时,恰逢秦庄襄王嬴子楚去世,时年十三岁的公子嬴政登上秦王之位。这一年是秦庄襄王三年(前247年)。次年,嬴政改元,是为秦王政元年(前246年)。

李斯入秦之际,秦国正处在政权交替时期,此时执掌秦国朝政的不是少年秦王,而是相国吕不韦。

投奔吕不韦

吕不韦原本是一名活跃于韩国阳翟(今河南禹州)的大商人,以“贩贱卖贵”作为经商发财的秘诀。他长年周游列国,低价买进货品,再运输到异地高价卖出,赚取差价利润。日积月累,靠着娴熟老到的经商手段,吕老板积累了万金家财。

虽然以商贾为业,吕老板却有一颗想要从政的心。关于经商还是从政的问题,他和父亲有过一段著名的对谈。

吕不韦问:“农夫耕田的利润,最多能有几倍?”

吕父回答:“十倍。”

“商人贩卖珠玉的利润,最多能有几倍?”

“百倍。”

“如果我成功拥立一个人成为国家的君王,这件事的利润能有几倍?”

这一问令人惊奇,从商业利润的角度去评估拥立国君这样的政治行动,视角独特,闻所未闻。虽然政治行动不会有什么具体的利润数字,但也不是没有“利润”可言,只是这“利润”抽象无形,难以量化。吕不韦这一问,看似突兀,实则问得奇崛,问得巧妙。

吕父思考良久,回答:“拥立君王的利润将有无数倍,不可胜计。”

吕不韦点点头,他心中早有答案,只不过以提问的方式,来推演其中的逻辑,引出自己的观点。他向父亲吐露心声:“这世上从来不缺乏辛勤劳苦的人,可瞧瞧那些田野里挥汗如雨的农夫,他们不辞辛劳,寒耕热耘,却还是衣不暖身、食不果腹;古往今来,唯有建立国家、拥立君王这样的大事,才能泽被后世,万古流芳,我想要从事这样的事业。”(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余食;今建国立君,泽可以遗世。愿往事之。《战国策·秦策五》)

在赵国邯郸偶然发现嬴异人,成为吕不韦弃商从政的关键转折点。

嬴异人来自秦国王室,是秦昭襄王的孙子、太子安国君的儿子。当时,各国之间经常互派公子王孙作为人质,以此换取两国邦交互信,嬴异人就是被送到赵国的“质子”。

秦与赵是战国后期分庭抗礼的两大强国,两国关系交恶。嬴异人在赵国的处境很是艰难,吃穿用度不足,穷困潦倒,郁郁寡欢。秦太子安国君有二十多个儿子,异人排行居中,非嫡非长,并不受器重,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

这个倒霉的嬴异人,“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母国不管,敌国怠慢。可就是这样一位落魄王孙,吕不韦见到他的第一面,就发出那句著名的感叹:“此奇货可居也!”

在吕不韦眼中,嬴异人如同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而且不是普通商品,是潜藏着巨大利润的“奇货”。眼光毒辣的吕老板,从落难公子身上发现巨大的“商机”——此人秦国王孙的身份是一张“入场券”,代表着将来可以一争王位的资格。

吕不韦前往异人住处,但见门庭冷落,家徒四壁,开口第一句话便说:“公子家的门庭如此窄小,我能够光大公子的门庭。”

异人懒散不羁,正在自酙自酌,对来客正眼都不瞧一眼,冷笑一声,反唇相讥:“足下还是先光大自家门庭,再来光大我家的吧。”

吕不韦笑着说:“公子有所不知,我家的门庭,可得等公子的门庭阔大了,才能随之阔大啊!”(子不知也,吾门待子门而大。《史记·吕不韦列传》)

这段打哑谜似的言语交锋,话中有话,意味深长。异人这才放下酒杯,仔细打量这位不速之客,发现来者绝非凡俗,急忙整肃衣冠,起身相迎。

吕不韦与嬴异人结为同盟,并且将他那一套做生意的法则,活灵活现地运用在政治活动上。

做生意的法则之一:要舍得下本,有投入才能有收益。

吕不韦两头下本,一头是嬴异人。吕不韦慷慨资助他的生活,承包他的日常生活用度,还将舞女赵姬送到嬴异人身边,赵姬诞下一子,便是嬴政——将来一统天下的秦始皇。另一头是秦国王室。吕不韦购置各种奇珍异宝,前往秦国,将珍宝赠予太子安国君之妻华阳夫人,以及她的姐姐、弟弟阳泉君等人,这些人都是秦国的当权派。吕不韦散尽家财,为异人积极运作关系,扩展人脉。

做生意的法则之二:再好的“奇货”也需要包装和营销。

吕不韦特地嘱咐异人,给你的那些金银别都挥霍了,要拨出一部分用来结交邯郸的高朋宾客,多花钱,多请客,将嬴异人的好名声传出去,最好传出邯郸,传回咸阳。与此同时,吕不韦在咸阳积极营造舆论,四处传播“异人贤明睿智,结交诸侯宾客遍天下”,为异人在秦国朝堂、王室之中打造良好的形象。

秦昭襄王五十年(前257年),秦国大军攻打赵国都城邯郸。秦人既然打上门来,那就休怪赵人不客气,赵国方面决定杀掉异人。危难之际,吕不韦贿赂城门守卫六百斤黄金,成功帮助异人逃出邯郸,平安回到秦国。

回到咸阳,嬴异人夺嫡争位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吕不韦以重金贿赂华阳夫人的姐姐,请她当说客,在华阳夫人耳边敲边鼓。吕不韦抓住华阳夫人“膝下无子”的命门,面授机宜,教给华阳夫人姐姐一套说辞。

“妹妹,我听人说,那些以美貌侍奉男子的女人,当她们的美貌随着岁月消逝,男人的宠爱也会随之消失。如今,夫人侍奉太子安国君,十分得宠,但是你没有子嗣,将来芳华不再,可怎么办呀?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在安国君二十多个儿子当中,挑选一位孝顺贤能的公子,收养他做你的嫡子,册立为继承人。”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的观点,以及“膝下无子”的隐忧,都说到华阳夫人的痛处。她说:“安国君子嗣众多,选谁合适呢?”

“公子异人呀!我听说,异人贤德聪慧,在赵国为质的时候广泛结交诸侯宾客,声名在外。提拔他为嫡嗣,夫人的难题迎刃而解,必将终身尊荣。其实,这些年我送给夫人的奇珍异宝,都是异人的一片心意。夫人您就是异人的天,异人在赵国的时候日夜哭泣,思念太子和夫人。”(因言子楚贤智,结诸侯宾客遍天下,常曰:“楚也以夫人为天,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史记·吕不韦列传》)

华阳夫人面露喜色:“看来,我真得见见这个异人了。”

当异人一身楚人服饰出现在华阳夫人面前时,华阳夫人又是惊讶,又是欢喜。她本是楚国人,远嫁秦国多年,此刻见到楚服倍感亲切。这自然是吕不韦给异人出的绝妙主意,虽然略显刻意做作,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华阳夫人还是颇为感动。

异人扑通一声跪下,唤了一声“母亲”。

华阳夫人喜不自胜,笑着说:“我是楚人,从今往后,我儿就叫子楚吧。”

她将异人改名为“子楚”,意思是“楚国人的儿子”。嬴异人从此有了再生之母,成为嬴子楚。当吕不韦、嬴子楚攻克华阳夫人这座“堡垒”后,距离成功便只有一步之遥。

华阳夫人在安国君面前大哭一场,说:“臣妾这辈子,既有大幸,又有大不幸。大幸是得到太子宠爱,大不幸是未能生育、膝下无子。这大概是我的命吧,直到我遇到子楚。如今臣妾既然有了儿子,想要立子楚为嫡嗣,好让臣妾晚年有个托付依靠,太子能答应吗?”

一来安国君对华阳夫人言听计从,二来吕不韦为嬴子楚营造的好名声开始奏效,安国君也对这个儿子颇有好感,于是立其为嫡嗣,即秦太子嫡子,子楚就此成为名正言顺的王位继承人。

话分两头,嬴子楚的儿子嬴政还在邯郸城中,备受煎熬地度过昏暗无光的童年。

秦昭襄王四十八年(前259年),嬴政出生于赵国邯郸。嬴子楚逃离赵国那一年,嬴政才两岁。慌乱危急之中,吕不韦虽然成功帮助嬴子楚逃出邯郸,但没能够将赵姬、嬴政一同带回秦国,母子二人被困在虎穴龙潭之中。

嬴子楚作为秦国质子,擅自逃离赵国,赵国方面曾经想要杀掉他的妻儿。所幸赵姬母家在邯郸也算是当地豪族,将母子二人藏匿起来,避过风头,才得以存活。(赵欲杀子楚妻子,子楚夫人赵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史记·吕不韦列传》)

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秦、赵两国之间剑拔弩张,关系趋于恶化。可以想见,作为滞留在赵国的秦国王孙,嬴政和他父亲当年的处境一样,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他在赵国的童年岁月,用三个关键词足以概括。

一、“屈辱的噩梦”。

秦、赵两国交恶,留困在赵国的人质随时可能被撕票。嬴政的童年是一场不堪回首的噩梦,东躲西藏,饱尝被欺侮的滋味,生活在屈辱与恐惧之中,时时有性命之忧。悲惨的童年为嬴政内心灌注了深深的不安全感。

二、“身份的错位”。

他在邯郸出生、成长,母亲是赵国人,这是嬴政与赵国的特殊渊源。然而,困顿的遭遇一直在提醒他:你是秦国王孙。嬴政打从记事起,就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外国人”“异乡人”的处境,以及“赵国之仇敌”的身份。周围全是敌人,在赵国毫无归属感,又多年不得归秦,真正的祖国遥远而陌生,嬴政像一头流浪无依的孤狼,渐渐养成疏离、冷漠的性情。

三、“仇恨的滋养”。

被仇视,被迫害,年纪尚幼就清晰地感受到外界的敌意与嫌恶,心灵被仇恨所滋养。少年嬴政小小的身躯背负着深重的国仇家恨,一方面磨炼了他坚韧不拔的意志、刚强不屈的品格;另一方面,当这位千古一帝长大成人之后,他展现在世人面前的那种残酷、暴戾、凶狠的性情,是否也和早年间的苦难经历息息相关呢?

少年嬴政焦急地等待着离开邯郸、回到秦国的日子早点儿到来。

话说嬴政的曾祖父秦昭襄王在位五十多年,可谓一代雄主,此后继位的却是两位短命的秦王。秦昭襄王五十六年(前251年),老秦王薨逝,五十三岁的太子安国君继位,是为秦孝文王,华阳夫人成为华阳太后,嬴子楚成为太子。这一时期,赵国方面大约是考虑到嬴子楚已经正式被立为秦太子,便将赵姬、嬴政母子送回秦国,此时嬴政九岁左右。

秦孝文王为先王服丧一年之后才正式即位,却在即位三天之后死亡,死因不详。

嬴子楚继位,是为秦庄襄王。投桃报李的时候到了,吕不韦被任命为相国,封文信侯,食邑洛阳十万户。这笔“奇货可居”的投资、利润不可计数的生意,终于赢得回报。

嬴子楚在位三年多,于秦庄襄王三年(前247年)五月去世,死因同样不明。

年仅十三岁的嬴政即位,新王年纪尚幼,未能亲政,尊吕不韦为“仲父”。吕不韦把持国政,权倾朝野。

幼主初立,权相专政,大秦的历史翻开新的一页,正处在一个全新的时间节点上。李斯正是在这个时候来到秦国的。

李斯看得很清楚,眼下乃至未来十年之内,在秦王成年亲政之前,吕不韦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话事人。于是,他敲开相国府的大门。

当时,“战国四公子”闻名天下,分别是魏国信陵君、楚国春申君、赵国平原君、齐国孟尝君。这些豪门政要、王族公子大行养士之风,招徕奇人异士,每一位公子门下都聚集门客上千。吕不韦认为,以秦国之强大,以他大秦相国地位之显赫,门客数量却远远比不上“四公子”,面子还往哪儿搁?于是也开始招贤纳士、网罗贤才,赐予他们丰厚待遇,很快吕氏门下食客多达三千人。(吕不韦以秦之强,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史记·吕不韦列传》)

权贵养士,正是李斯走上仕途的好机会,他踏进的不只是相国府的大门,更是秦国权力殿堂的大门。

“足下来自何处?是何出身?”

也许是前来投奔的宾客游士实在太多,也许是眼前这个人衣衫朴素、外貌平平无奇,吕不韦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专注地喝着他的茶,压根儿没拿正眼瞧一瞧来客。

“回禀相邦,在下李斯,原是楚国上蔡郡一员胥吏。”

“哦,郡县小吏……有什么本事,可以为本相效力?”吕不韦的语气颇有些轻蔑。

“在下以为,郡县小吏虽然职位低微,却是国之栋梁。治国之道,国不可无法,而法不可无吏,数以万计的郡县小吏才是国家政策法令真正的执行者。当初,商君在秦国推行变法,曾言道,一定要设置好法官,以及主持法律事务的官吏,以他们作为天下人的老师,如此方能使万民不至于陷入危险境地。”(为置法官,置主法之吏,以为天下师,令万民无陷于险危。《商君书·定分》)

“国不可无法,法不可无吏……说得好!足下见识不凡,不知可有师承?”吕不韦这才放下手中茶碗,仔细打量对方。

“学生求学于兰陵荀卿门下,习学治国平天下的帝王之术。”

“原来是荀卿高徒,失敬失敬。足下来得正好,我听说荀卿著述颇丰,荀卿门徒同样学识渊博。本相正令门下宾客搜罗天下学人文章著述,编撰一部大书,海纳古往今来天地万物之事理。足下此来,恰逢其时啊。”

吕不韦正在组织门客编写一部大书,名为《吕氏春秋》。最终成书总计二十余万字,分为八览、六论、十二纪。此书带有百科全书的性质,不拘泥于一家一派的思想观念,具有兼容并包、海纳百川的特征,是先秦杂家学派的代表作。传说此书编撰过程中,吕不韦在咸阳街市的大门上悬赏,只要有人能够对书中内容增加、删减一个字,而且改得好、改得妙、改得有理有据,便赏赐千金。(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布咸阳市门,悬赏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史记·吕不韦列传》)

李斯投身吕不韦,成为吕相三千门客中的一员,相府的“舍人”是他入秦之后的第一个身份。所谓“舍人”,即依附于权贵,在主人门下寄食,为主人担当一定职事,也许是杂役,也许是侍从或亲信,因人而异。“舍人”不是正式的官职,只是一种低微的身份。

然而,鹤立鸡群总是特别显眼,李斯很快从三千门客中脱颖而出,赢得吕不韦的赏识。

“足下经纶大才,做我相府小小舍人,实在委屈。本相有意提拔足下入朝为官,只是不知依足下之意,想要进入哪个衙署、出任什么官职呢?”

李斯正思索如何回答,吕不韦半开玩笑似的补了句:“太大的官可不行呦!”

李斯接过话头:“多谢相邦栽培,我初入秦国,无尺寸之功,哪敢奢望什么大官。职位高低不打紧,只希望能够离秦王越近越好,好让李斯为大秦多尽一份力。”

“离秦王越近越好……”吕不韦何等精明,一琢磨就领会李斯的心思,拊掌大笑道,“好你个李斯!既然如此,便如你意,到大王身边,做个侍卫郎官如何?”

“一切听从相邦安排,臣李斯再拜,叩谢相邦!”

郎官是君王身边的侍从,负责宫廷宿卫、出充车骑。从相府的“舍人”到秦王宫的“郎”,这次看似平常的人事调动,实则意义非凡。一来,虽然只是低级官吏,但李斯终于有了正式官职;二来,郎官的特点的确如李斯所愿——离秦王很近,他结束短暂的相府舍人生涯,进入秦王宫,来到嬴政身边。

嬴政与李斯,这两位大秦帝国未来的构建者初次相遇的时候,一位是未及弱冠、没有实权的少年君王,另一位是无足轻重、执戟而立的侍卫郎官。君臣二人风云际会,他们之间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

李斯游说秦王

作为郎官侍从,李斯近水楼台,能够侍立在旁,观察年轻的秦王。

这时候,李斯已经三十多岁,嬴政则是十三岁的少年。李斯发现,嬴政很少露出笑容,喜怒不形于色,两道剑眉总是凝重地紧蹙在一起。

早年间在赵国颠沛流离的经历,令嬴政格外早熟,他少年老成,性情有些孤僻,从不轻易表露情绪,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嬴政高鼻梁,浓眉眼,眉宇间流露着清冷与萧索,带着一股庄严而神秘的气息,整个人看起来是那样高贵而孤傲,不怒自威。安静,是嬴政留给李斯的突出印象,他沉默寡言,总是陷入沉思之中,安静得令人心悸,像一头狮子无声无息地伏卧在幽深的丛林里。

李斯能看到嬴政眼里的光,那张清冷萧索的脸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刚勇狠劲,那股独属于嬴姓秦人的狠劲,藏也藏不住。李斯看得出来,嬴政韬光养晦,有意收敛锋芒。他尚未成年,名为秦王,实为虚君,还不是大秦朝堂真正的话事人,只能默默地积蓄力量,平静耐心地等待执掌朝政的那一天。年幼的狮子按兵不动地蛰伏着,只为有朝一日雄狮觉醒,成为真正的森林之王。

李斯每天侍立于嬴政身侧,感到与秦王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君臣有别,身份悬殊,一个小小侍从,按规矩,哪有什么资格与君王交谈。

可是,什么事都按规矩来,又有什么意思!

李斯心想:吕相将我带到秦王身边,已经为我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接下来只能靠自己了,机会是需要自己去创造的。

和许多谋臣、策士一样,李斯要向君王进行游说,献上平定天下的谋略。他苦心研学多年的“帝王之术”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一个看似普通的午后,嬴政正在内殿批阅奏章。虽然还没有亲政,但他每天仍然坚持阅览大量文书,勤勉为政的习惯伴随他一生。

案牍劳形,埋首文山卷海许久,嬴政似有些困倦,以手托腮,微微闭目养神。大殿之内,闷热又宁静,仅有嬴政和几名侍卫,四下再无他人。

时机到了。李斯的心突突猛跳,他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仿佛一名即将身赴战场的士兵,鼓足全部的勇气。

机会只有一次,成败在此一举。

李斯匍匐跪地,高声说出精心准备好的开场白:“下臣郎官李斯,曾师从荀卿,习学帝王之术。大王今日如若拨冗得闲,臣想同大王谈一谈,欲成大业,成功与失败的关键所在。”

嬴政慵懒的眼神瞥了一眼跪地的郎官,等待他继续说下去。李斯哪敢擅自抬起头来,他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见秦王依然静默,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

“臣以为,功业成败的关键在于时机,更准确地说,在于人对时机的把握。”

万事开头难,游说君王的第一步,必须抛出一个吸引人的话题,或者不同凡响的观点,才能先声夺人,勾起君王的好奇心,唯有如此,谈话才有可能继续下去。

“时机?详细说说。”嬴政开口了。他随手摊开面前的书简,一边低头阅览一边听李斯进言,仿佛与一个小小郎官谈话还不足以让他投入全部注意力,一心两用也可。

“时机”这个新颖的切入点,果然成功引起秦王的兴趣,李斯一直提着的一口气稍稍得以舒缓。

“据下臣观察,许多失败的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将能否成事寄托于他人,总是在观望别人的动向,等待别人的失败,最终白白错过属于自己的有利时机。而那些成就大业的人则不同,转瞬即逝的机会犹如一道狭窄细微的缝隙,但他们有一双锐利洞明的眼睛,能够在毫厘之间发现这道缝隙,趁着尚且有机可乘的短暂时间,下狠心去干,迅速采取行动,最终取得成功。”(胥人者,去其几也。成大功者,在因瑕衅而遂忍之。《史记·李斯列传》)

“说得不错,但你说的这些,与本王何干?”嬴政语声漠然,手不释卷,头也不抬。

“眼下,一个万世不遇、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正摆在大王面前!就看大王究竟是紧紧抓住,还是白白错失!”说到这儿,李斯壮着胆,抬起头来看嬴政的反应。

卖关子是一项重要的游说技巧,先抛出一个与对方相关的结论,但不急于论证说明,抛下鱼饵,只等大鱼上钩。

“起来说话。”嬴政放下书简,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李斯,“说吧,什么样的大好时机?”

李斯站起身来,他从秦王眼神中一闪即逝的微妙变化里看出,嬴政的心似有所动。既然对方的胃口已经被成功吊起来,那就不急着马上给出答案,接下来应当放缓节奏,开始兜圈子。因为论证说理需要一个谋篇布局的过程,讲究层层递进、不疾不徐。

“且听臣从头道来。昔日,秦穆公称霸于西方,却最终没有能够东出吞并关东诸国,是什么原因?因为那个时候,诸侯国尚且众多,周天子的威望德行还没有衰微,因此,五位霸主(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等“春秋五霸”)交替兴起,共同维护着周王室脆弱的尊位。一句话,彼时大秦东出的时机还不成熟。”

“你说的这些,尽人皆知,有什么新鲜?”

“臣想说的是,风云陡转,世事变迁,如今的情形已经大不相同!”

“有何不同?”

“自从秦孝公以来,周王室日渐衰微,列国诸侯互相兼并,函谷关以东形成六国分立、争战不休的局面。再反观大秦,秦国乘胜慑服列国诸侯,已经整整六代。如今,诸侯归顺秦国,有如一国之郡县服从它的中央朝廷一样。以秦国的强大、大王的贤明,消灭诸侯、成就帝业、实现天下一统,轻易得如同扫除灶上的灰尘一般。这就是臣所说的,万世不遇、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今诸侯服秦,譬若郡县。夫以秦之强,大王之贤,由灶上骚除,足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史记·李斯列传》)

嬴政虽然少年老成,终究是热血激**、壮志凌云的年轻人,高声说:“成就帝业,一统天下,寡人平生之志也!”

李斯趁热打铁:“大好时机当前,倘若不能抓住,不仅仅错失良机,更将导致灾殃降临。以当前的局面来看,秦国如若有所懈怠,不能够急速推进统一大业,等到诸侯列国再度强大,聚齐起来结成合纵联盟,共同对抗秦国,到那时,即使拥有上古黄帝那样的贤德,也无法吞并六国。正所谓,‘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兴亡成败转瞬之间,一刻耽误不得,请大王慎察明鉴。”(今怠而不急就,诸侯复强,相聚约从,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史记·李斯列传》)

战国中后期,秦国成为七雄之中头号军事强国,围绕着秦与六国之间的攻防关系,形成两种外交斗争策略。关东六国联合起来对抗秦国,在地图上看起来好像南北纵向连结的一条线,因此名为“合纵”;若是秦国联合六国中的某一国或数国,瓦解六国联盟,在地图上呈现东西横向串联的形态,因此叫作“连横”。

面对强大的秦国,六国在合纵与连横之间反复摇摆,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于是构成战国时期错综复杂的国际局势。李斯指出,秦国必须抓紧时机,防范六国合纵联盟做大做强。

“正是如此!”嬴政拍案而起,疾步来到李斯面前,一只手紧紧握住李斯手臂。李斯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秦王手上的力道,他知道,游说成功了。

“这位郎官,叫什么名字?来自何处?”

“下臣李斯,来自楚国上蔡郡,曾在荀卿门下求学。入秦之后,原为相府舍人,经由吕相邦推荐,入宫为郎官,得幸侍奉大王身侧。”

“哦,原来是荀卿高徒、吕相门客,如此高才卓识,当个小小郎官委屈了。”

嬴政任命李斯为长史。长史这一官职,设置在丞相、大将军等高官的幕府中,作为幕僚属官,负责顾问参谋,相当于秘书长或幕僚长的角色。李斯究竟在哪位高官府上担任长史,没有确切记载。无论如何,从郎到长史,从下级侍从到中级官员,李斯的仕途实现了一次大跨越。

李斯初次游说秦王,进献他的“帝王之术”,小试牛刀,初露锋芒。他懂得抛议题、卖关子、吊胃口,懂得精心铺垫、层层推进,在大秦的舞台上甫一登场就展现出高超的说服艺术、精妙的论辩技巧。

然而,奇技**巧终究是小道,在语言技巧之上,李斯初次游说还有更加深刻厚重的东西,或许能够给予我们更为丰富的启迪。

首先,在议题的选择上,李斯从大处着眼,从秦国的头等大事谈起。李斯这一番策论,抓住统一大业这一根本,像凌厉射出、精准命中的箭,说到嬴政的心坎儿上。

其次,格局宏大,视野宽广。李斯初步显露出一名政治家的战略眼光。他纵论“万世一时”,一下子拉长时间的维度。他的论说富有壮怀激烈、波澜壮阔的史诗意味,核心论点振奋人心——历代秦王打下坚实基础,秦国已经具备兼并六国的条件,恢宏大业就在眼前!

最后,李斯成功唤起嬴政“得时无怠”的紧迫感。他敏锐地看到历史的大势所趋,提醒嬴政,一万世才出现一次的机会终于来了!李斯同时强调,趁着当前六国皆弱的局面,统一的步伐必须加快;否则一旦六国变强,联合抗秦,统一的最佳时机将转瞬即逝。

得遇时机,必须牢牢抓住,这是李斯给少年秦王上的第一课。

打响间谍战

初次游说,李斯立足于宏观战略层面,为嬴政勾画出一张一统天下的宏伟蓝图,令少年秦王心潮澎湃。可振奋之余,嬴政还是觉得混一六合、天下归一的景象那么遥远,有如镜中花、水中月。

统一大业,前路漫漫,岂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如今确立了目标,明晰了方向,蓝图已经绘就,接下来应当怎么做,该有些具体的计策方略。

嬴政问李斯:“剪灭六国,寡人平生之志!这是万世之大业,旷古未有,何其艰难。李长史有何奇谋韬略,可令六国归服?”

李斯回答:“臣以为,灭六国的关键,在于破合纵。而破合纵的关键,在于离间之计。”

“哦……离间之计,倒也稀松平常,除掉几个敌国的大臣没有问题,可寡人想要除掉的,是一整个国家。”

战国时期,间谍行动是诸侯列国普遍采用的一种斗争手段。嬴政原以为李斯能够说出什么新颖奇巧的神机妙策,没想到是平平无奇的离间计,不免有些失望。

“臣的离间之计,与别人不同。以往的离间行动,往往针对的是一人一事、一城一池,孤立而分散,所发挥的效用有限,臣姑且将其称为‘小离间’。臣的离间,却是‘大离间’,不仅可以为大王除一人,更可以为大王灭一国!”

“大离间?听着倒新鲜,大在何处啊?”

“大离间之大,就在于它与沙场用兵紧密结合。兼并六国,终究需要用兵,需要大秦百万雄师浴血奋战。但是,秦国以一敌六,奔袭千里,劳师动众,耗资甚巨,国力难以负担。臣的离间方略,便是在与六国决战之前,扰乱六国政局,最大程度削弱其国力,使我秦军能够以最小的代价踏平六国。用间在先,用兵在后;征伐为主,离间为辅,以离间助力征伐,相辅相成,事半功倍,如此大业可期!”

“妙哉斯言!李长史这‘大离间’,该从何处着手?”

“臣建议,第一步,大王秘密派遣一批足智多谋、能言善辩的谍者,携带大量金玉珍宝,前往各诸侯国,替大王游说四方。”

“诸侯君王坐享一国之财,怎会看得上区区珍宝?”

“金玉珍宝不是献给诸侯君王,而是赠予各国朝中的权贵大臣。以财物贿赂这些掌握实权的公卿大臣,只要他们愿意接纳大王一片心意,就能够为我所用。”

“倘若他们不为所动呢?”

“总会有一些不识时务、顽固不化的人,他们对大王毫无用处,将来甚至可能成为统一道路上的阻碍,留之何用?必须早日铲除,以利剑刺杀,以绝后患。如此,列国朝中大臣,要么为我所用,要么身死族灭,诸侯手下再无可用之人,到那时,陛下兴王师、遣良将,六国必将望风披靡,天下可图也。”(阴遣谋士赍持金玉,以游说诸侯。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史记·李斯列传》)

李斯的这一套离间谋略,步步为营,环环相扣,以各国朝中那些贪财好利的官僚大臣作为突破口,离间其君臣关系,使君臣之间互相猜忌,朝廷上下离心离德。到那时,不等外来势力入侵,各国内部已经先行瓦解。

李斯的不同凡响之处在于,他把往常单一、散点的间谍行动进行统筹整合、系统规划,离间计不再是不入流的雕虫小技、旁门左道,而是作为国家军事行动的辅助方略,被融入秦国的统一战争当中,起到缩减战争成本、加速统一进程的重要作用。

事实上,当时向嬴政提出离间方略的,不只李斯一人,还有顿弱、尉缭等谋臣,个个都是足智多谋的传奇人物。

顿弱,出身来历不详,人们只知道,他和李斯一样,也是从外国来到秦国谋求功名的游说之士。顿弱对嬴政说:“兼并六国,关键在于韩、魏两国。人一旦被扼住咽喉,伤害胸腹,便有性命之忧。从地理位置上看,韩国正是天下的咽喉,魏国则是天下的胸腹。一个要冲,一个腹地,自古皆乃兵家必争之地。现在,我有破韩灭魏之计,只要大王拿出百万两黄金,我和间谍策士一起潜入韩、魏,开展游说活动,贿赂拉拢两国执掌权柄的社稷之臣,让他们弃暗投明帮助秦国。韩、魏一旦归附于秦,那么大王便可以图谋天下。”

计策虽好,可是对于这种狮子大开口的要求,嬴政不得不慎重:“先生张口就是黄金万两,说得轻巧。先生有所不知,秦国穷得很哪,恐怕拿不出这么多金银。”

顿弱明白,嬴政的“哭穷”只是托辞而已,关键问题并不在于金钱的多少,他说:“当今天下兵戈扰攘,无一日安宁,不是列国诸侯大搞合纵联合抗秦,就是秦国联合他国实行连横。依我的分析,天下大势,未来的走向无非两种:如果最终连横成功,秦国就将称帝;如果合纵成功,楚国就将称霸。秦国一旦称帝,那么全天下的财富都是大王的囊中之物。如果楚国称霸,大王就算今天死守着这黄金万两,将来它们也终究不属于大王。百万黄金与天下财富,孰轻孰重,还请大王明察。”

嬴政拊掌称善,从国库中拨出黄金万两,派遣顿弱前去韩、魏、燕、齐等国游走活动。在此后秦国兼并六国的战争中,顿弱的间谍活动发挥了重要作用。

另一位向嬴政献上反间计的关键人物是尉缭。尉缭,来自魏国大梁(今河南开封),缭是他的名,至于姓什么史籍失载,他担任过秦国的国尉,后世称其为“尉缭”。尉缭于秦王政十年(前237年)来到秦国寻找机会,嬴政向他请教平定天下的方略。

“以今日秦国之强大,诸侯畏惧臣服,唯一令人忧心的是,诸侯列国如果结成合纵联盟,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发动对秦国的突袭,危害可就大了。六国之中任何一国,与秦国单打独斗都毫无胜算,但六国合而为一,拧成一股绳,大王还能高枕无忧吗?”

“先生所言极是,先生对于六国合纵,定有破解之法。”

“希望大王不要吝惜珍宝财物,散尽千金,派人前去贿赂六国朝廷里执政掌权的公卿大臣,以此扰乱六国联合抗秦的图谋。大王最多不过损失数十万黄金,却能够尽数铲除天下诸侯,这笔买卖划不划算,显而易见。”(愿大王毋爱财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史记·秦始皇本纪》)

英雄所见略同,尉缭的建议与李斯、顿弱不谋而合,也得到嬴政的认可。

嬴政任命尉缭为国尉,主管军事,采纳李斯、尉缭的离间计策,李斯负责间谍行动的具体策划执行。〔以(尉缭)为秦国尉,卒用其计策,而李斯用事。《史记·秦始皇本纪》〕

在当时的秦国朝堂上,主张离间策略的还有姚贾、陈驰、荆苏、苏涓、任固等一批策士、谋臣,组成颇具规模的“军师联盟”。在这个联盟中,李斯与尉缭是两大核心人物。

李斯领导“军师联盟”,发动针对东方六国大范围、大规模的“间谍战”,开辟统一战争的第二条“战线”。秦国的间谍们带着大量金银潜入敌国,刺探情报,行贿大臣,分裂离间,甚至大搞暗杀行动。

间谍行动发生在看不见硝烟的秘密战场,谍影重重,虽然隐秘却厥功至伟。它与秦军正面战场的军事进攻相互配合,许多时候成功扭转战局,对大秦铁骑扫**六国、最终完成统一,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李斯在间谍战中表现出众,出任长史没多久,职位再获擢升,嬴政拜李斯为客卿。

“客”指从其他国家来到秦国的宾客,秦王拜“客”为“卿”,“客卿”是在朝廷中有正式官职的外客,属于大臣级别的顾问,秦王遇到重大决策会向客卿咨询意见。

客卿制度是李斯这样的外国人在秦国入仕为官的重要途径。在李斯之前,张仪、范雎、蔡泽都曾经担任过客卿,以此为跳板,最终跃升相国之位。

李斯从相府的舍人,到宫中的郎官,再到长史、客卿,可谓厚积薄发,官运亨通,官职短时间内实现“三级跳”,一条鸿运坦途、康庄大道摆在他面前,前景一片光明。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时局瞬息万变,在李斯正打算大展拳脚之时,秦国接连发生重大的政治风波,李斯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其中。

“逆袭”启示录:因时而动,顺势而为

李斯对嬴政说,你遇到了一万世才有一次的机会。

李斯第一次与秦王深谈,谈的就是统一天下的大事,谈的就是“万世之一时”。对于“时机”的敏感,对于“形势”的把握,李斯异于常人。

时也,势也。“时机”需要洞察,“形势”需要顺应。

李斯观察到,天下大势形成“一超多强”的局面,秦国这个超级大国是最有可能完成统一大业的国家。他对时局的发展、未来的形势有着清醒深刻的认识。

不仅善于观察,李斯更懂得选择与取舍,懂得借力,懂得顺势。他审时度势,闻风而动,来到施展才华的舞台、实现抱负的天地,搅动天下风云。

“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国语·越语》)

机会转瞬即逝,把握机会是一种能力。时不我待的紧迫感,机敏睿智的洞察力,主动进取的上进心,因时应势的行动力,缺一不可。

统一大业,是嬴政的“万世一时”,又何尝不是李斯的“万世一时”?

大时代的浪潮滚滚向前,李斯的宏图大业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