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名师,两位高徒
离开上蔡之后,李斯并没有急于投身仕途、游说诸侯,而是选择拜师求学。
春秋、战国时期,诸子学说林立,百家争鸣,同时私学兴起,打破官府对教育的垄断,各学派的思想家们一边著书立说,一边聚徒讲学。许多叱咤风云的王侯将相,建功立业之前,都曾经寻访名师、求学问道。
李斯深知,闯**天下,肚子里要有货。他立志辅佐君王创立一番功业,但仍感到心中存有许多困惑,需要名师点拨。恰好,楚国兰陵(今山东省临沂市兰陵县)有一位当世大儒。李斯从上蔡出发,直奔兰陵,拜访荀子。
荀子,名况,字卿(一说“荀卿”是当时人们对他的尊称),赵国人,先秦儒家学派最后一位大师。荀子游历齐、秦、燕、魏等国,在齐国临淄,曾在天下闻名的学术中心稷下学宫讲学,先后三次担任“祭酒”(学宫负责人),名噪一时。后来,应楚国相国春申君黄歇邀请,荀子来到楚国出任兰陵令。春申君死于朝堂斗争,荀子随之被免官,晚年蛰居于兰陵乡间,远离尘世喧嚣,开班授徒,终日与学生们坐而论道,悠游自在。
不速之客的造访打破了兰陵乡野的宁静。李斯风尘仆仆,慕名而来。主、客二人对坐于庭院,茂林修竹之中,隐隐传来啁啾之声。伴着茶香与鸟鸣,荀子与李斯品茗对谈。
荀子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看起来慈眉善目,微笑问道:“年轻的后生,所为何来?”
“久闻先生博古通今,学贯天人,晚辈仰慕之至,特为求学问道而来。”李斯恭恭敬敬地奉上束脩——捆成一扎的十条肉脯干,那是学生拜师入学时送给老师的酬金。
“学海无涯,天底下的学问庞杂繁芜、浩如烟海,不知道你想求的是什么学,问的是什么道?”荀子看似随口一问,实则问到关键处。
“我想学‘帝王之术’!”李斯不假思索地回答。
“帝王之术?何谓‘帝王之术’?”荀子白眉微微一挑,面上仍不动声色。
李斯经过短暂思考,回答:“三皇五帝统御九州的法则,诸侯雄主成就霸业的谋略,圣君帝王一统天下的秘诀,这就是晚辈想要学习的‘帝王之术’。”
“学这‘帝王之术’,意欲何为?”
“为了在这大争之世搅动风云,辅佐明君贤主,建立不世功业,震古烁今,志得意满,也算不枉此生!”李斯丝毫不遮掩他的雄心壮志与功名欲望。
荀子似乎被年轻人的慷慨激昂打动,微微点头,继而若有所思,忽然转头,向身边一位公子问道:“韩非,依你之见,何为‘帝王之术’?”
李斯早就注意到,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一直恭谨地侍立在荀子旁边,长身玉立,气度雍容俊雅。
这位名叫韩非的青年拱手行礼,言道:“学生听闻,当年申不害在韩国推行变法,提出‘术’治,主要论及君王如何驾驭臣下。依申子所言,君如身,臣如手,身体一定要能够完全掌控双手。申子由此总结出一套帝王驭臣之术,颇有见地。不过,在学生看来,治国理政仅凭此道,终究过于偏狭,不够全面。‘帝王之术’究竟是什么?学生认识尚浅,仍在摸索探究,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李斯发现,韩非说起话来有些磕巴,语速缓慢,但表意清晰,观点新颖,既谦逊有礼又充满自信,令他暗自佩服、心生仰慕。
荀子说:“术,终究是细枝末节。道,方为万物之本。老子曰:‘有道无术,术尚可求也。有术无道,止于术。’庄子曰:‘以道驭术,术必成。离道之术,术必衰。’其中深意,你们可明白?”
韩非、李斯齐声说:“学生愚钝,还请先生教诲。”
荀子微笑道:“莫急。求学之路漫漫,须得一生求索,不急于一时一刻。”
从此,李斯拜入荀子门下,开始了在兰陵的求学生涯。
荀子的学说以儒家思想为根基,吸收墨、道、法等各家之长,对儒学加以发展,自成一套宏大渊博的思想体系。作为荀卿门徒,李斯这一生,从为人处世到治国理政,都深受荀子思想的影响。
首先,不得不提荀子赫赫有名的“性恶论”。
入学不久,李斯就迫不及待地向老师请教他长久以来的一大困惑。
“孟子说,人性向善,就好像水往低处流一样。水没有不往低处流的,人没有不向善的,这是世间常理。如果水流受拍打飞溅起来,或者受到压力逆行流上山岗,这都不是水的本性,而是外部的力量迫使它如此。人做坏事也一样,并非其本性,而是受到环境、形势的逼迫。孟子行善之说流传甚广,可是学生听闻,先生对此说不以为然,多有批评,不知是否确有其事?”(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孟子·告子上》)
同为战国时期的儒学大宗师,荀子与孟子经常被放在一起比较,在人的本性问题上,他们针锋相对。
荀子说:“水流的比喻的确巧妙,只可惜孟子完全搞错了水流的方向。我的观点恰恰相反,人的本性为恶,就像水往低处流,这才是世间常理。正是后天环境、形势所产生的外力,令河水逆流,才使恶人向善。”
“还请先生不厌其烦,为学生详解其中奥义。”
“李斯,你回答我,如果真像孟子所说,天下所有人都善良无邪,这世间为何还有那么多的争斗与冲突,甚至不惜发动战争令对手亡国灭族?”
李斯想了想,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人争斗不休,无非是为了一个‘利’字。”
“说得不错。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喜好声色是人与生俱来的本性。人生而有欲,欲望求而不得,就会产生争夺,进而造成纷乱。”
“所以孟子才说,养心莫善于寡欲。”
荀子摇摇头:“仅凭养心,并不能真正消除人的欲望。对此,圣人早已开出药方。圣人通过对人自然本性的教化,制定出礼义道德和法律制度。正因为人的本性为恶,才需要圣人教化臣民,需要礼义、法制引导人们向善。”(故圣人化性而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荀子·性恶》)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荀子·性恶》)这是荀子得出的一个重要结论。欲望是天生的,人性中根植着恶的因素,天然有向恶的趋向,而善良则是后天人为纠正的结果。“伪”,在这里是“人为、后天”的意思。
“性恶论”令荀子在后世备受争议,甚至背负骂名。其实,荀子并不是鼓动人们去作恶,恰恰相反,他真正想说的是,人性虽然本恶,但完全可以通过教化向善,前提是首先得承认人的欲望客观存在,承认它是人性中的一部分。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性恶论”成为法家思想的逻辑起点。人生而有欲,为一己私利而争斗不休,所以需要以法来制恶,通过法律、规章、制度进行约束管理。
“性恶论”不回避人追逐利益的本性,纵观李斯一生的为人处世,无疑深受此说影响。“性恶论”深深嵌入他的精神世界,与他强烈的功名欲望水乳交融,共同构成李斯人生观、价值观的底色。
与此同时,李斯从荀子庞大渊博的思想体系中,成功寻觅到他想要的“帝王之术”——法家学说。
儒、墨、道、法、阴阳、纵横等诸子百家,首先都要回答一个共同的问题:当时那样一个纷争动**的乱世,出路究竟在哪里?对此,孔子找到了“仁”,孟子找到了“义”,老子找到了“无为”,墨子找到了“兼爱”“非攻”。而荀子,承袭孔孟学说,进一步提出“隆礼”“重法”的主张。
荀子认为,礼是治理国家的根本,但治理国家单纯依靠“礼”恐怕不够,还需要“法”作为补充手段。荀子回答了“礼”与“法”的关系:礼与法并举,德与刑并重。礼是法的依据和总纲,法是礼的体现和确认。
荀子的思想体现出融合儒、法二家的鲜明特点。儒学是他的根基,在此基础上援法入儒,为儒学引入了法家的观念,好像种下一棵小树苗。没想到,这棵小树苗意外地在他的两个学生——李斯、韩非身上生根发芽。
荀子强调礼义为根本,守住了儒学的基本立场,他的两个学生显然更看重“法”的因素。时日一久,学生与老师分歧愈深,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思想道路,渐行渐远。
师与徒论争,儒与法分途
都说“师父领进门”,不知道荀子是否心存遗憾,没有能够将他最优秀的两位得意门生领进儒学孔门。
有一次,荀子前往赵国,李斯、陈嚣等学生同行。赵孝成王接见荀子师徒,赵国将军临武君陪同。
“乱世之中,兵强者胜。请教诸位高贤,用兵之道的关键是什么?”
赵孝成王抛出话题,众人各抒己见,展开一场“议兵”之争。
既然问到老本行,临武君当仁不让,抢先回答:“臣戎马半生,以实战经验来看,上得天时,下得地利,密切观察敌人的变动,比敌人后出发,比敌人先到达,这是用兵的要术。”
“不对。”荀子声音不大,却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度,“用兵之道的根本,在于统一人民、凝聚人心。弓和箭不协调,即便精于射术的后羿也不能射中目标;六匹骏马不能相互配合,即便善于驾驭的造父也不能去往远方;士人、民众不亲附,即便商汤、周武这样的圣君也不能够征战得胜。所以,善于亲附人民的人,就是善于用兵的人,用兵的要术在于亲附人民。”
随后,荀子的学生陈嚣接力,向老师的观点发难。
“先生谈论用兵,常以仁义作为根本,仁就是爱人,义就是讲道理。既然爱人而且讲道理,那为何还需要用兵呢?众所周知,凡是大兴兵戎之事,都是为了争夺利益啊。”
“这不是你所能够了解的。”荀子对自己的学生也毫不客气,“仁者爱人,正因为爱人,所以憎恶危害他人的事情;义者讲道理,正因为讲道理,所以憎恶扰乱他人的事情。用兵的目的,是为了禁止强暴、消除危害,并不是你所说的为了争夺利益。所以,仁者之兵,所停留之处都会得到治理,所经过之处都会得到教化,好像及时雨降临,民众无不愉悦欢喜。”
荀子接连驳斥了临武君、陈嚣。李斯登场,最后的好戏开始。
李斯定一定神,清一清嗓子,缓步迈入大殿中央,从容言道:“学生以为,想要成就霸业,不在于仁义,而在于一个‘便’字。”
儒家仁义礼教的道理听得多了,李斯提出一个全新的视角,赵孝成王感到新奇:“请问‘便’字何解?”
“让我们目光向西,且看关中秦国,经过秦孝公、秦惠文王、秦武王、秦昭襄王四代君王励精图治,秦国终于达到今日之强盛,兵锋雄霸四海之内,威势横行诸侯之间。这一切,并非通过施行仁义达成,世人口中的‘虎狼之秦’,素来最轻视仁义礼教。以学生愚见,秦国强大,无非是懂得充分利用有利的形势,顺应时代的潮流,不断发展壮大自己罢了。”(秦四世有胜,兵强海内,威行诸侯,非以仁义为之也,以便从事而已。《荀子·议兵》)
赵孝成王、临武君点头称是,对此颇为赞同。
“这些事情,不是你所能够了解的。”荀子不慌不忙,从容地反驳,“李斯你对于‘便’的理解,还是太过浅薄。你所谓的便,是不便利的便,我所说的仁义,才是最大的便利(汝所谓便者,不便之便也;吾所谓仁义者,大便之便也。《荀子·议兵》)。仁义,用来修明政治,政治修明,人民就会亲近君王、喜爱君王,甚至愿意为君王牺牲自己,所以才有那句话:‘凡事关键在于君王,将帅是无关根本的小事。’至于你所说的秦国,即使历经四代发展国力已经如此强大,却还总是提心吊胆、惶恐不安,害怕全天下诸侯联合起来攻打它——这就是‘末世之兵’啊!因为它没有牢牢把握住‘仁义’这一根本。李斯啊,你不去探寻事物的根本,反而热衷于索求细枝末节,舍本而逐末,这样的作为,这样的风气,正是如今这个世道混乱不堪的原因啊!”
围绕“用兵之要”这一主题,荀子舌战群贤,通过一一辩驳不同人的观点,表达他的军事思想,所反驳的人当中包括他的学生李斯。荀子雄辩滔滔,给李斯扣上一顶“乱世之源”的大帽子,显然对学生一点儿也没有嘴下留情。
这场论争的详细情形见于《荀子·议兵》。《荀子》一书由荀卿及其弟子编著而成,值得玩味的是,书中唯一提到李斯的地方正是这一场论争。李斯与荀子思想观念的分歧在这里浮出水面。
荀子坚守儒家的立场,认为即便是战争这样的武事,也要恪守仁义之道,坚甲利兵是次要的末节,仁义才是根本。李斯对此显然不太认同。他以秦国为例,指出秦国强大的关键在于“以便从事”,“便”指有利的形势、便利的条件。像秦国那样,因势利导,把握时机,实现富国强兵,才是第一要务。发展是最硬的道理,强大是最高的目标,谁拳头硬谁就有话语权,至于仁义礼教,姑且先搁置一边。从一个“便”字,李斯思想中的实用主义、功利主义色彩可见一斑。
与荀子在学术理念上出现分歧的学生,还有韩非。
韩非与李斯年纪相当(据钱穆《先秦诸子系年》),但和李斯出身平民不同,韩非是来自韩国的王族子弟。当时的韩国,君王昏庸、奸佞当道,眼见国家内忧外患、日渐衰弱,韩非忧心如焚,多次上书韩王,大声疾呼,劝谏韩王励精图治、变法革新,可惜并没有引起韩王重视。韩非幽愤无奈,转而求学寻道、著书立说,来到楚国,拜入荀子门下。(非见韩之削弱,数以书谏韩王,韩王不能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韩非虽然患有口吃的毛病,一着急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但丝毫无损他身上的光彩。他孤高狂傲,性情张扬恣肆,善于作文,不仅文采斐然,而且观点犀利、见解独到,即便是同样精通文章辞赋的李斯也自叹弗如。论才学,李斯坦率地承认,他不如韩非。(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与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为不如非。《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虽然同在荀子门下求学,但李斯、韩非二人不论是学问的关注点还是人生的志趣都大相径庭,堪称云泥之别。韩非身上洋溢着某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真与赤诚,他终日思考的都是“天上的事情”,譬如探究“什么是权力”“国家兴衰治乱的根源何在”之类的抽象理论问题。而李斯半辈子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所思考的都是“人间的事情”,譬如“所学理论如何在现实中发挥效用”“哪家学说更有利于辅佐君王”,等等,功利而现实。
二人殊途同归,都走上法家的道路,共同成为战国后期法家学派的代表人物。
同窗时期,他们思想契合、亦友亦师,说韩非是李斯的另一位老师也不为过,李斯从韩非身上吸收了诸多法家思想观念。韩非的文章和思想好似烈酒,辛辣浓烈,具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大胆、新颖、激进,常有惊人之语。
韩、李二人时常秉烛夜谈。譬如那一夜,窗外凉风习习,明月高悬,一阵狂风透过窗牖吹拂入屋,烛火骤然熄灭,屋子暗了下来。
黑暗中,李斯心有所感,长叹一声:“而今乱世,列国纷争不休,百姓水深火热,正如无穷之暗夜,长夜难明,不知黎明何时将至。”
韩非摸黑点亮一盏灯火,举着烛台向李斯靠近:“我辈学人,上下求索,勤学问道,正是为了寻得火种,照亮暗夜,呼唤黎明。”
“公子博学多才,见识高远,可是已有所得?”
韩非挥毫泼墨,借着微弱的烛光,在竹简上写下几个大字。李斯俯身凑近一瞧,分别是“仁”“义”“礼”。三字娟秀蕴藉,宛如三位谦谦君子,温文儒雅,玉树临风。
李斯大感意外:“难道公子也认为,行王道、施仁政、兴礼义,方能平定天下?”
韩非摇摇头:“不然。试问近世以来,有几位君王遵从儒家这些理念?有几个国家践行王道仁政?”
“恐怕一个都没有。”
“正是如此。诸侯列国争斗不休,说到底究竟比拼的是什么?依我之见,上古之世,人们比拼的是道德;中古之世,人们比拼的是智谋;当今乱世,人们比拼的却是气力。谁的力量强,谁就能得胜,弱小只能挨打,小国只能被大国吞并。正因如此,乱世之中,礼乐教化、德治仁政之路恐怕都走不通,只能别寻他法。”(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韩非子·五蠹》)
韩非再次笔走龙蛇,写下三个大字:“法”“术”“势”。此三字与彼三字不同,力透纸背,张扬狂狷,盛势凌人。它们不再是谦谦君子,神似三位威猛凶悍的武将军,披坚执锐,威风八面。李斯不禁击节叫好,在他心目中,这三个字的神采方才字如其人,与韩非骄矜狂傲的性情、新锐犀利的思想相吻合。
“天下因何而乱,又因何而治?我想,其中奥秘在于这三个字。简而言之,抱法处势则治,背法去势则乱(《韩非子·难势》)。治乱世需用重典,大争之世呼唤铁血与强权。数百年来,列国变法图强,秦国商鞅提出了‘法’,韩国申不害提出了‘术’,赵国慎到提出了‘势’。倘若能够将此三者融合为一,依法治国,捍卫君权,何愁乱世不平、天下不治!”
韩非将先秦法家学说中的“法”“术”“势”等观念熔于一炉,成为后世公认的法家思想集大成者。
“法”是国家颁布的法令制度。法令首先要统一,遵守法令就赏,违反法令就罚。韩非主张“严刑”“重罚”,无论赏还是罚,都必须牢牢掌握在君主一人手中。
“术”是君主控制和驾驭臣下的权术,包括任免、考察、奖惩,乃至于生杀予夺等一系列手段。韩非指出,君王应当将这套驾驭臣子的统治术隐藏在内心深处,保持神秘感,让臣子猜不透君王的想法,唯有如此君王才能牢牢地控制臣下。
“势”是君主的权势,统治者享有的权力、威势。君王要有威严,才能服人。韩非说,虎豹之所以令人畏惧,是因为它锐利的爪牙,而“势”,正是君王的爪牙,是统治者无象无形却威力无边的武器。如同鱼儿离不开水,君王离不开他的“势”。
由此可以看出,先秦法家思想更多的是一种服务于封建君主的统治术,是一种产生于专制时代的权术理论,与现代社会依法治国的法治思想存在本质区别,不可混为一谈。
不论李斯还是韩非,都没有全盘接受老师的思想,他们从荀子丰富庞杂的思想体系中,汲取对自己有益的部分,拿来发展自己的学说。在儒、法之间,李斯坚定地成为法家学说的信徒。
儒家的礼义与法家的刑罚,向来是君主统御天下的左右手。礼义是无形的精神约束,刑罚是有形的惩治手段。春秋战国时代礼崩乐坏,礼义的约束力已经彻底失效,儒家思想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君主急需一种实用有效的方法来维护统治。各国掀起风起云涌的变法运动,魏国李悝变法、楚国吴起变法、韩国申不害变法、秦国商鞅变法……变法革新是战国时代高歌猛进的主旋律,探究富国强兵之道、帝王统御之术的法家思想,因其现实性与实用性,找到了它的用武之地。
平乱与治国,法家学说最能派上用场。急切地想要有所作为的李斯,终于寻得他的“帝王之术”。
辞别荀子,李斯言志抒怀
在兰陵,李斯过着避世隐居的生活,躬耕陇亩,求学问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琅琅书声回**于茂林修竹,清风摇曳竹海,也摇曳着悄然消逝的时光。有时候,李斯恍然间不知今夕何夕,仿佛岁月的河流不再流淌,时间已然静止。
平静如水的日子里,李斯的内心却像岩浆一般灼热沸腾,焦虑与急切在潜滋暗涌。他年近而立才离乡闯**,每一天焚膏继晷、夙兴夜寐地勤学苦读,可不是为了一辈子埋首书斋、成为一个坐而论道的学究。
学以致用才是李斯拜师的目的,当他认为“帝王之术”已经学成,便到了辞别的时候。
怎样跟荀子开这个口,左思右想,他决定开诚布公,与老师谈一谈心里话。
“先生,关于何谓‘耻辱’,何谓‘悲哀’,学生近日有所领悟。”
荀子见李斯神色郑重,知道他有话要说,微笑道:“但说无妨。”
“学生以为,人生在世,最大的耻辱莫过于卑贱,最深的悲哀莫过于穷困。俗语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谈何礼义廉耻?”
一上来就抛出这么一个立场鲜明、极易引发争议的观点,好似平地乍起惊雷。荀子了解李斯饱受贫困之苦的出身,知道他心里始终有一团火,燃烧着对卑贱命运的不甘、对贫穷困苦的愤懑。荀子没有急于反驳,让他继续说下去。
“当今世上似乎有这样一种风气,尤其在儒者之中颇为盛行:一个人,长期处于卑贱的地位、困苦的环境,却还要非议世道,说三道四,声称自己厌恶富贵荣华、功名利禄,打着‘无为’的旗号,标榜自己与世无争,甘愿庸庸碌碌、无所作为。我认为,这些通通是虚伪矫饰,并非士人内心的本意。谁的本心,不是希望衣食无忧、日子过得好一点儿呢?”(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史记·李斯列传》)
话说到这儿,荀子大概猜到李斯的用意。他的这个学生,向来不避讳谈及名利,从不掩饰对于功名利禄的渴望。
荀子说:“人各有志,有人志在庙堂,有人志在乡野;有人追寻学问,有人渴求功名;有人想做鸿鹄翱翔苍穹,有人却只愿是闲云中一只野鹤。你的志向,想必早已了然笃定。”
“学生出身寒微,能够摆脱贫贱,封侯拜相,辅佐君王成就大业,这是李斯一生的志向!”
“欲成大业,长路漫漫,并非朝夕之间能够一蹴而就。这条路应该怎么走,想必你筹谋良久,已经胸有成算。”
“不错!乱世之中,想要有所作为,只等一个良机。我听人说,‘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当机会来临,千万不能懈怠,一旦错过,追悔莫及。当今天下,诸侯列国龙争虎斗,正是游客策士施展才华、实现抱负的最好时机!”
“七国诸侯各自雄踞一方,你打算前往何处,游说哪一国君王?”
“秦国。”李斯没有片刻犹豫。
“哦,秦国……”荀子并不意外,在赵国议兵时,李斯就以秦国作为范例阐述己见,看来他对于这个日益崛起的西方大国青睐已久,“十几年前,为师也曾经游历秦国。”
“依先生所见,秦国是一个怎样的国家?”
“秦国关塞险要,地形便利,山川秀美,物产极为丰富。当初,一进入秦国国境,我便开始观察它的风俗,那里民风淳朴,音乐不流于**靡污秽,服饰端庄不轻佻,庶民害怕因官吏而显得极为顺从,真像是古时候的人民。都邑的官府里,官吏面目肃然,无不恭敬、敦厚、忠信而不懈怠,真像是古时候的官吏。进入国都咸阳,我着重观察士大夫的言行举止,他们走出家门,进入公门,工作完成后离开公门,回到家中,整个过程中丝毫没有沉湎于任何个人私事,不勾结,不结党,明智通达,公正无私,真像是古时候的士大夫。秦国的朝廷,各种政事处理得毫无遗留,安闲得好像没有什么需要治理,真像是古时候的朝廷。所以,秦国能够历经四代而长盛不衰,的确有它的道理,并非侥幸。”
李斯喜不自胜,更加坚定自己的选择。
不料,荀子话锋一转。
“以上这些都是秦国的长处,秦国的短处也显而易见。如果以圣王功名来衡量,秦国还差得远呢!”
“差在何处?”李斯急切地问。
“差在哪里呢?大概是没有‘儒’吧。治国,如果纯粹坚定地使用儒家之道,就能够称王;如果混杂地使用一部分儒道,那就只能称霸;全然放弃儒道,那么终将灭亡,这正是秦国的不足和隐忧。”(是何也?则其殆无儒邪?故曰:粹而王,驳而霸,无一焉而亡。此亦秦之所短也。《荀子·强国》)
荀子谈到一个大问题,关于春秋、战国时期的“王霸论争”。
先秦思想家们提出两条治国平天下的“道”:王道与霸道。简而言之,王道,由儒家倡导,主张君主以仁义治天下。霸道,由法家倡导,奉行武力、法治、强权。
秦国自从商鞅变法以来,奉行法家路线,历代君王对儒家倡导的王道毫无兴趣。荀子对于秦国的看法无疑是复杂的,既盛赞秦国明晰的制度、高效的治理、淳朴的民风,同时又对历代秦王轻视儒者、不行王道扼腕叹息。
与荀子不同,李斯的想法简单而笃定,没有因为荀子的话而有一丝动摇。
“学生以为,乱世之中,恐怕唯有‘霸道’才能平定天下。如今秦王有吞并列国、统御九州的雄心壮志,这正是像我这样的布衣策士四方奔走、游说君王、一展抱负的最佳时机。身处于卑贱的地位,却不努力去改变自身的处境,就像是禽鹿看见肉食却不吃。这样的人,白白长了一副人的面孔,勉强直立行走,其实与禽鹿走兽没有什么分别。”(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耳。《史记·李斯列传》)
鹿是草食性动物,鹿不吃肉这一点,被古人赋予特殊的意涵,人们认为鹿具有灵性,不吃肉是因为它的高贵与性灵。然而在李斯眼中,这一点却成为一种不懂得为自己谋取利益的愚蠢,功利主义的价值观在这里鲜明昭彰。
李斯想要在卑贱中寻求尊严,在困顿中逆转命运,一心渴求功名,就像是濒死的人渴望救命的水一样。他一直强调的“得时无怠”,正是出于这种急迫。
荀子的心绪颇为复杂,他明白,李斯是留不住的。作为老师,临别之际,荀子诲人不倦,给学生上最后一堂课。
“李斯,你敏而好学,身处卑位却能够志存高远,勤勉求学孜孜不倦,这是你的可贵之处。为师相信,将来你必定功成名遂、大有作为。为师授徒讲学多年,迎来送往,学生们终将一一离去。如今你即将远行,送你最后一句话:‘物禁大盛’,切记切记。”
“多谢先生殷殷教诲,学生谨记。”李斯起身作揖,恭谨地向老师告别。
“物禁大盛”,天底下的事物最害怕的就是太过于兴盛。盛极必衰,物极必反,富贵功名太盛,往往离灾殃就不远了。荀子一点儿都不怀疑李斯将来能够赢得他所渴求的一切,他唯一担心的是,福祸相依,李斯终将为富贵功名所伤。须知富贵与功名,既可以是蜜糖,也可以是砒霜。
这样的警世恒言,年轻的李斯还不能够领会其中深意。此时的他一无所有,充满匮乏感和不满足,索取和获得才是第一要务,他急切地需要那些浮华的东西,填满内心空空****的欲望深潭。要到许多年以后,当他功成名就,繁华落尽,才能蓦然惊觉,深切地领悟什么叫作“物禁大盛”。
对于李斯选择秦国作为奋斗的舞台,荀子究竟抱持什么样的态度?根据西汉人桓宽编著的《盐铁论》记载,李斯入秦,多年后秦始皇任命他为丞相,位极人臣,风头无两。荀卿听到这个消息,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烦闷得连饭都吃不下,因为他看到李斯终将遭受不测的祸患。(李斯之相秦也,始皇任之,人臣无二,而荀卿为之不食,睹其罹不测之祸。《盐铁论·毁学》)
李斯成为大秦丞相的时候,荀子应当已经过世,这则记载的真实性恐怕需要打一个问号。即便如此,结合荀子一贯以来对秦国的看法,他对李斯入秦持保留态度,大抵是可信的。
与荀子一样,对李斯入秦未必完全认同的人,或许还有韩非。
临行之前,韩非为李斯饯行:“今日兰陵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见。山长水远,前路迢迢,请君珍重!”
“公子经纶大才,李斯时常自愧不如。公子不如同我一道前往秦国,游说秦王,共创一番功业。”
韩非摇摇头,说:“世人都说,秦国似虎狼,西方夷狄之国也,我向来无意为秦效力。终有一日,我也将辞别恩师,届时将回归韩国。故土难离,叶落归根,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吧。”
“足下乃韩国公子,身份高贵,本该归国大有一番作为。可我听说,公子曾经多次上书韩王,力陈时弊,韩王却充耳不闻,公子一片拳拳报国之心付之东流。倘若注定徒劳无功,又何苦非要归韩不可?”
李斯的话说到韩非的痛处,透过《孤愤》《说难》这些文章,李斯从字里行间读出韩非看似洒脱不羁的性情之下,内心深重的失意和幽愤。
韩非喟然叹息,良久无言,许久才淡淡地说:“归韩原因无他,只因为我是韩人,韩国是我的故国啊。”
“故国?”李斯嘴角浮现一丝嘲弄的冷笑,不是在嘲笑韩非,而是在嘲笑他自己。
韩非问:“足下是楚人,眼下又身在楚国,为何不效力故国,反而舍近求远、远走他乡?”
“楚王才德平庸,不足以事奉。综观今日之天下,秦国之外的六国皆已显露衰败之象。试看六国之君王,要么庸庸碌碌,要么沉迷声色,要么抱残守缺。我以为,天下终将归于一统,而最有可能统一天下的,非秦国莫属。欲成大事,机会只在秦国!”李斯的回答斩钉截铁。
楚国曾经是南方一大强国,战国中期,楚怀王疏远三闾大夫屈原这样的忠臣,任用奸佞,甚至楚怀王本人被诱骗入秦,最终死在秦国。继位的楚顷襄王更是糊涂昏聩,楚国自此由强大走向衰败。李斯出生后的第三年,秦国大将白起攻破楚都鄢郢,楚顷襄王迁都于陈,称陈郢。李斯出生、成长于楚国兵败国破、失地迁都的动乱之中,对眼前的时局看得一清二楚。经过利弊权衡,他判定楚王不足以成大事,秦国之外的其他国家也是如此。
“即便如此,难道足下就不想为故国尽一份力?”
“故国?试问公子一片赤诚对待故国,故国又如何对待公子?李斯在楚国,只不过一员小吏而已,楚国有没有我李斯,并没有什么分别。李斯一介布衣,哪里能够施展才华,哪里就是我的故国!”
韩非轻叹一声,不再多言。他与李斯虽然在治国思想上颇为契合,但终究出身不同、禀性各异,注定了他们终将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两位青年才俊兰陵辞别,那时候的李斯和韩非还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远远没有结束。多年以后二人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究其根源,或许早早就埋在了此时对于“何谓故国”的不同理解上。
“逆袭”启示录:思想是最强大的武器
李斯离开上蔡,并不急于投身仕途。
功名不易得,空有宏图大志远远不够,还需要强大的智力支持。他选择求学问道,拜名师,学本事,这是他“鲤鱼跃龙门”的捷径,是他得以跻身贵族阶层的“敲门砖”。
李斯的求学姿态无疑是务实的,他要学的,是能够经世致用的学问,是能够让他飞黄腾达的“帝王之术”。
李斯与荀子、韩非因缘际会于兰陵。儒家还是法家?王道还是霸道?李斯又一次面临关键抉择。
兰陵数年,在与荀子、韩非的思想碰撞与观念交锋之中,李斯坚定地成为法家学说的信徒,法家思想深入他的心灵,此生一以贯之。
凭借刻苦努力,获得真才实学,离开兰陵之时,李斯已经成为饱学之士,底气十足。他学而优则仕,以“帝王之术”敲开秦国王宫的大门。
李斯从一员小吏,逆袭成为大秦丞相,靠的不是雕虫小技、旁门左道、权术谋略,而是以扎实的学问、深刻的思想作为根基。“帝王之术”是李斯安身立命之本,是他畅通于仕途最强大的武器。
得益于那个百家争鸣的大时代,学术大爆发,有着繁荣丰盛的“思想市场”。思想虽然无形,却有万钧之力。思想理念所爆发出的巨大能量,能够深刻地作用于现实世界。譬如法家思想,既塑造了李斯的人生观,也塑造了大秦的国家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