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蔡小吏平庸的前半生(1 / 1)

让我们从终点往回看,回到大梦伊始的地方,考究他的来处,那个“出东门,牵黄犬,逐狡兔”的起点。

李斯出生于哪一年,史籍中没有确切记载。根据历史学家钱穆先生在《先秦诸子系年》中的考辨推断,李斯大约出生于公元前280年,那是周赧王三十五年,战国时代已经进入尾声。

关于李斯的出身,不妨来听听他的自我介绍。多年以后,已经功成名就的大秦丞相在一份奏书中这样说道:“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史记·李斯列传》)

“上蔡”是李斯的故乡。战国时期,秦、齐、楚、燕、韩、赵、魏七国纷争,上蔡(今河南驻马店上蔡)是楚国北部的一个县,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地方,远离乱世的动**与喧嚣。

“布衣”说的是李斯的社会阶层,一介平民而已。贵族穿的是昂贵的绫罗绸缎,只有平民才会穿用麻、葛编织的廉价布衣。

“闾巷”形容的是李斯的生长环境,乡里民间,穷街陋巷。他的家位于“上蔡东门”,即城邑东城门附近一带。闾,原意是里门。据《周礼》,“五家为比,五比为闾”。乡村建制中,二十五个家庭组成一“闾”,同住在一个巷子里。“闾巷”一词泛指寻常百姓生活、居住的地方。

“黔首”是李斯最初的政治身份。在秦朝,平民百姓被称为“黔首”。“黔”指黑色,根据阴阳家的“五德终始说”,历朝历代按照金、木、水、火、土五行轮替,秦朝乃是水德,水德崇尚黑色,大秦的衣服、旌旗等都以黑为主色。

平民出身的李斯,长大成人之后,在上蔡郡的官府里谋得一份差事,成为一名“郡小吏”。具体担任什么岗位说法不一,有人说他负责文书簿记,也有人说他是粮仓管理员。但有一点确定无疑,并且值得注意,那就是李斯早年间“吏”的身份。

人们常将“官吏”并称,其实在古代,“官”与“吏”泾渭分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

官是上等人,吏是下等人;官是管理者,吏是办事员;官统筹管理、发号施令,吏领受命令、具体执行。官可以步步高升、前途无量,吏则地位卑微、升迁无望。

吏虽然在官衙里做事,地位却相当于平民百姓,并没有太多特权。吏最重要的特点,是以专业技能为上级官员服务,务实、功利、实干、讲求效率,这些特质对李斯此后的行事风格影响深远。多年以后,当李斯执掌秦国朝政之时,他大力推行的一条政策,叫作“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将“吏”的精神在整个官僚系统推而广之。当然,这是后话。

一直到二十多岁,李斯都在家乡上蔡郡度过。他和芸芸众生一样,出生,成长,结婚,生子,谋一份养家糊口的差事,日子平淡,生活庸常。

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人,关于他乏善可陈的前半生,史书上记载寥寥。从李斯临终前的回忆我们知道,那时候,他时常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牵着黄狗,追逐狡兔,在上蔡东门外的原野上,恣意欢畅地奔跑嬉戏,奔跑在蓝天白云之下,奔跑在无忧无虑的逍遥岁月里。

看似平平无奇的郡小吏,其实已经在某些方面显露出不同寻常之处。

譬如他写得一手极漂亮的字,或遒劲雄健,或矫若游龙,挥洒自如。他能言善辩,而且颇具文采,写文章是一把好手,郡府里文书的活儿想必被他包揽了。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过二十多个年头,李斯有时候会想:难道我这辈子就这样,在上蔡安居度日,了此余生了吗?他的内心始终有一股焦虑与不甘在涌动。

李斯一直密切关注外面的世界,上蔡之外那个广阔的天下。他所处的时代,正在发生着惊天动地的变化。大争之世,七雄并峙,诸侯争霸,各国君王励精图治、变法革新。时势造英雄,各路豪杰你方唱罢我登场,叱咤风云。

李斯对那些布衣庶民平步青云的传奇故事特别感兴趣。他听说,身佩六国相印、名噪一时的苏秦,原来只是个洛阳的穷小子;秦国相国范雎,早间年家境贫寒,在魏国时得罪权贵险些被打死。李斯常想:他们可以做到,我为什么不行!

李斯觉得,他好像赤着脚一动不动地站在时代的洪流里,任由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而他一直在原地踏步。他想要改变,可是,如何跨出第一步?他时常苦思,总是不得要领,直到偶然瞧见“两只老鼠”。

两只老鼠引发的惊奇时刻

李斯的前半生宛如一条平缓流淌、毫无波澜的河流,在那个平平无奇的午后,静若止水的河面终于泛起一丝涟漪。

那一天,李斯在郡府吏舍的茅房里上厕所,眼皮底下忽然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他低头四顾,借着昏暗微弱的光线,瞧见一只老鼠躲在角落的阴影里。

老鼠身形瘦小,烂皮包骨,毛色灰黑无光。李斯眯眼细看,不觉一阵恶心反胃,又黑又脏的老鼠正在舔食粪便,还发出微弱尖利的吱吱声,叫得卑卑怯怯、惶惶不安。

茅厕外面突然传来几声犬吠,狗并没有闯进来,只闻其声;老鼠如临大敌,左冲右突,四下奔窜,逃命似的往鼠洞里钻。不一会儿,惊魂未定的老鼠从洞口探出脑袋,四下张望。李斯起身闹出点响动,老鼠立马吓得一溜烟缩回洞里。(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史记·李斯列传》)

厕中小鼠总是习惯躲藏在暗处,似乎它的生命从根本上就见不得光。它既怕狗,也怕人,仓皇苟且地活在黑暗之中。它与茅厕这个肮脏不洁、臭气熏天的环境是那么契合,人在其中待上片刻都迫不及待想要尽快离开,而厕鼠日日夜夜生活在其间,逐渐对不洁与恶臭无感,与肮脏腐臭的环境融为一体。

从茅厕里出来之后,厕中老鼠这幅画面一直烙印在李斯脑海里。那只肮脏丑陋的老鼠仿佛钻进他的心里,恣意地狂突乱窜,吱吱叫唤不停,搅得他心神不宁。他心中萦绕着难以名状的复杂感受,他既嫌弃厌恶,又莫名地心生一丝悲凉,心有戚戚焉。

起初,李斯还不能够完全厘清这些微妙复杂的感受,直到他在郡府粮仓里瞧见另一只老鼠。

硕大肥胖,这是粮仓之鼠留给李斯的第一印象。它正躺在金黄的谷堆里,吭哧吭哧啃着粟米,大快朵颐。皮毛黄灿灿,映照着粟谷的光泽,油光发亮,看起来一点儿也不脏。满仓的粮食都是它的,它完全不必为填饱肚子发愁,饱食终日的仓鼠与它在茅厕里的同类不同,浑然不知饥肠辘辘是什么滋味。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大肥鼠呀大肥鼠,不要再偷吃我种的黍谷!这么多年费心伺候你,你却对我毫无回报与照顾。《诗经·魏风·硕鼠》)

《诗经》里所形容的不正是这种贪婪可憎的动物吗?李斯惊讶地发现,不仅外在形貌上,更重要的是生存状态上,两只老鼠迥然不同。“厕中鼠”活得战战兢兢、仓皇不安;“仓中鼠”终日栖息在粮仓这间大房子里,惬意闲适,日子舒坦极了,它既不怕人也不怕狗,见人来了并不躲藏,还会用贼眉鼠眼瞪着你,鹊巢鸠占,一副“我才是粮仓主人”的派头。(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史记·李斯列传》)

同样是老鼠,差别竟然如此之大!

“哲学始于惊奇。”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如是说。亚里士多德也认为,“由于惊异,人们才开始哲学思考”。当你对习以为常的生活、司空见惯的现象,突然感到惊奇的那一刻,哲学就发生了。因为,任何习以为常都不是理所当然,任何司空见惯都有其背后的奥秘值得去探寻。

撞见厕鼠与仓鼠,正是李斯人生中意义重大的“惊奇时刻”。

从郡府回到家里,他像魔怔了似的,满脑子都是两只老鼠的画面来回切换,挥之不去。

“爹爹,你在想什么呢?带我去追野兔吧!”

大儿子李由拉着李斯的衣角轻轻摇起来。李斯怔怔地出神,随口说:“爹爹在茅房瞧见一只老鼠,又小又脏;在粮仓里又瞧见一只老鼠,又大又肥。爹爹在想,这是为什么呢?”

还不满十岁的李由笑嘻嘻地说:“这还不简单,因为一个在茅房里,一个在粮仓里呗!”

李斯心中一凛,犹如当头棒喝。童言无忌,最深刻的道理往往最简单。

老鼠当然不是他关心的重点,仓鼠与厕鼠都只是象征性的符号,李斯从它们身上,看到的是人类的处境。同样是老鼠,生存境遇的差别如此之大,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关键是,造成这种天壤之别的原因何在?

李斯的结论是:“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史记·李斯列传》)

人这一生过得好与坏,最重要的影响因素在于他的“所自处”。他的出身,他的外部生活环境,他所身处的社会阶层,这些外在因素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人生的成败。

在这里,李斯敏锐地洞察了命运的偶然性,与范缜的“坠溷飘茵”之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南朝梁代时期,思想家范缜与好友谈及人生富贵的问题,好友向他请教富贵与因果的关系。范缜回答:“不同人的人生,好像树上的花朵,原本都是从同一根树枝上生长出来,开出一样的花蒂。后来刮起大风,花瓣随风飘散,有的被风吹拂到窗帘上,飘落在富贵人家的座垫上;有的从篱笆墙散落,飘进厕所里。这就是富贵的因果。”(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梁书·儒林传·范缜传》)

范缜认为,富贵的因果犹如随风四散的花朵,随机、偶然,毫无道理。李斯也看到了这种残酷的偶然性:有人生来贫贱困苦,有人生来地位显赫,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接下来的问题是,应当如何面对这样的偶然性,乖乖认命吗?还是与命运一搏?

李斯渐渐理解,为何他见到厕鼠之后“心有戚戚焉”。厕鼠的画面是一面镜子,反观自照,他从中窥见自己。一个无足轻重的郡小吏,成日里看人脸色、受人驱使、任人欺侮,与厕中之鼠何异?不同的是,老鼠没有耻感,并不觉得自己卑贱,不觉得肮脏恶臭有什么问题。人有这样的自觉,能够跳脱出自身,反观自己的生活。李斯莫名地心生悲凉,不是替厕鼠感到可怜,而是自怜自哀。

“我这一辈子,难道就这样了吗?”他害怕平庸,害怕人生像往河面上扔出小石头,无声无息,激不起一丝水花。他害怕贫贱,害怕贫贱的日子像每一天从东边升起的日头,终究是一场无可更改的宿命轮回,那多令人绝望。

李斯一边沉思,一边喃喃自语:“厕中之鼠就只能一辈子困在茅房里吗?”

小李由还以为父亲在向他提问,大声说:“茅房多脏多臭呀!老鼠为什么不搬家呢?像院子里的蚂蚁一样!”

对啊,“搬家”!树挪死,人挪活。生存环境可以改变,人的命运一定可以逆转!

打从出生时起,李斯一直生活在上蔡。他意识到,只有“搬家”,离开所处的环境,如一潭死水的生活才能有所改变。

离乡之前,李斯先要辞掉郡府里的小吏职务。

上蔡郡守颇感意外,对他说:“李斯你颇有文采,办事得力,这些本官是知道的。在郡府里当差,吃公家饭,虽说不能大富大贵,也算饱暖无虞。你也老大不小了,有家有室,何故贸然辞职啊?”

既然去意已决,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李斯回答:“我不求饱暖无虞,求的正是大富大贵。”

郡守一怔,冷笑一声:“口气倒不小啊!富贵自有天命,你一介布衣,难道有通天的阶梯?哪里来的大富大贵?在你的春秋大梦里吗?”

“苏秦身佩六国相印之前,也是一介布衣。管仲九合诸侯之前,曾经做过微贱的商贩。百里奚辅佐秦穆公称霸西戎之前,沦为俘虏、奴隶,被秦穆公以五张羊皮赎回,终成大业。时势造英雄,机会总是有的,我想离开上蔡,出去闯一闯!”

“说得轻巧,古往今来,能有几个苏秦、几个管仲?出去闯一闯容易,你想过没有,要是最终一败涂地,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怎么办?”

“最终一败涂地,那也好过一辈子卑贱、穷困。郡守大人懂得什么是卑贱、什么是穷困吗?卑贱不只是地位低下,它是一种莫大的悲哀;穷困不只是没钱吃饭,它是一种巨大的耻辱。终日里受人白眼、看人脸色,卑躬屈膝,命如草芥,这一切都因卑贱、穷困而起。大人你说,我该不该出去闯一闯、搏一搏呢?”

李斯知道,郡守说对了一件事,想要飞黄腾达,必须找到向上爬的“通天阶梯”。

在战国时代的社会“金字塔”里,不同“楼层”住着不同的人,从高到低,大致可以进行如下划分:

一、贵族。天子、诸侯、大夫,他们住在最顶层,是高居塔尖的统治阶级。贵族实行世卿世禄制,父死子继,世代承袭,垄断身份爵位、土地采邑以及赋税收入。

二、庶民。“庶”的本义是次一等,庶子就是次于嫡长子,庶民是次于贵族的平民。农民、工匠、商人、胥吏等都在此列。李斯的出身,当处于这一阶层。

三、奴隶。蝼蚁般寄居在社会最底层,与庶人自由民的身份不同,人身自由的丧失是奴隶最主要的特征。

原本,不同“楼层”的人,如同仓鼠与厕鼠的分别,悲欢不相通,境遇各不同。然而,春秋、战国正是社会大变革时期,原本固若金汤的“金字塔”,根基正在动摇。

春秋以降,“士”阶层崛起,文士、武士、侠士、隐士、策士、方士……各种类型的士人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士人本是贵族阶级的最下层,又与庶民离得近,处于贵族与平民之间,可上可下。李斯正是这样一位夹缝中谋出路的“士”。

当时,诸侯争霸,需要谋士、武将等各色人才。各国君王招贤纳士,不看重门第出身,只要能够帮助君王图谋霸业,便唯才是举。在风起云涌的乱世,身份壁垒可以被打破,寒微之士可以平步青云,梦想家可以实现胸中抱负。

那个时代,士人空前活跃,他们周游列国,游说诸侯,为君王出谋划策、纵横捭阖。李斯要走的,正是这样一条路。首先,以游士、策士身份,寄身于豪门贵族,成为门客。然后,通过贵族的引荐,得到机会向君王进行游说。到时候,他将摇唇鼓舌,展现他治国平天下的谋略与智慧,赢得君王赏识,继而建功立业。

路径已然清晰,前路豁然开朗,仿佛在漫天迷雾的幽暗丛林里行走,当迷雾被驱散时,柳暗花明,一片新天地展现在眼前。

李斯迈出改变命运的第一步,辞去郡小吏的职务,抛家舍业,不留丝退路。他孤身离开上蔡,告别家乡,也告别庸庸碌碌的前半生。

远行的第一站是兰陵,在那里,他要找一个人。

“逆袭”启示录:迈出改变命运的第一步

李斯人生的开局,可以说“输在起跑线上”。

出身贫寒,职位低微,年近而立,一事无成。

他渴望改变,唯有以这种强烈的渴望作为内在驱动力,才能扭转人生的败局。

李斯由“两只老鼠”见微知著,参悟命运的密码,明晰人生的目标与方向。这是李斯对于自身命运的觉醒时刻。这样的觉醒,恍如一束光照亮平庸黯淡的生活。

人的一生中,总会出现这样的觉醒时刻,请务必珍惜。但请不要相信,觉醒靠的是灵光一现、偶然天降的顿悟。所有刹那的顿悟,都来自对生活长久不懈的观察与思考,都是日积月累、水滴石穿的结果。

李斯由鼠及人,看到了人与人之间境遇的差别,看到了社会资源分配的不公。命运原来是一道残酷的选择题:你要做饱食无忧的仓鼠,还是食不果腹的厕鼠?

李斯做出他的选择,他要自己为命运这艘大船掌舵。

毅然辞去郡小吏的职务,抛家舍业,选择“裸辞”,一切归零,重新出发,何尝不是一种冒险?但不迈出这一步,维持原状,改变就永远不会发生。

炙热的进取心,拼搏的精神,昂扬的生命姿态,是“老鼠哲学”华彩的篇章。“老鼠哲学”是李斯立身处世的基本准则,是他一生命运沉浮的密码,是我们更加深刻地认识这个人物的钥匙。

渴望,觉醒,然后行动。“逆袭”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