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看杀头,就得顶着火辣辣的太阳。
秦二世二年(前208年)七月的一天,咸阳城闹市人头攒动,行刑台被围得水泄不通。临近正午,烈日当空,滚滚热浪一点儿也拦不住民众围观的热情。看客们摩肩接踵,里三层外三层,仿佛一波一波涌动的潮水,哗啦啦、闹哄哄。
今天这场行刑可不一般,消息早就传开了,犯人将遭受极刑,比杀头还要血腥恐怖。更重要的是,即将被处决的不是一般人,而是大秦的丞相李斯。据说,丞相李斯“私通贼寇”“谋反叛国”,秦二世下令,大刑伺候,将其腰斩于咸阳闹市。
日悬中天,午时将至。断头台上,铡刀寒光凛凛,刽子手冷面伫立,监斩官准备就绪。一辆又一辆囚车次第驶来,人群一阵**,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一颗颗脑袋齐刷刷往领头的囚车上瞧,一位古稀老人被关押在里面,银发苍苍,低垂着头,目光黯淡,虚弱颓然。不必说,这便是即将遭受极刑的丞相李斯。
后面的囚车拘押着李斯的一家老小、三族亲戚。根据秦二世的指令,李斯将被“夷三族”,他的父族、母族、妻族也一并受到株连,全部处决。
领头的囚车停下,李斯缓缓下车,向断头台走去,每走一步,脚上的镣铐哗哗作响,像是哀鸣的丧钟、刺耳的凶铃。
李斯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他面色苍白,因为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关了许久,无神的双眼一时还不能适应炽热的阳光。他勉力抬起眼睑,寻找自己的儿子。
此刻与李斯一同受刑的是二儿子(名字不详)。父子相向而立,李斯那张布满皱纹、一直漠然灰暗的脸,忽然明亮生动起来。
“儿啊,你还记得从前在老家的日子吗?咱们父子一起,出东门,牵黄犬,逐狡兔,多么逍遥,多么自在!”
李斯远飞天外的遐思,很快被闹市的吵嚷喧嚣打断,瞬间从往昔的美梦中惊醒,被拉回现实。他眼里的光芒暗淡下来,喟然长叹:“如今,我想要和你牵着咱家的黄犬,一起走出上蔡东门,去追逐狡兔,却再也不可能了!”(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史记·李斯列传》)
父子二人相拥而泣,声泪俱下,肝肠寸断。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终之际,李斯发出“黄犬之叹”,为人生作结语。当死亡近在咫尺时,他才发现,原来眼泪在囹圄中还没有流尽,本已如死灰般的一颗心,还有依恋、悔恨与惘然。
“陈酒行觞,夜以继日,强弩弋高鸟,走犬逐狡兔,此其为乐也。”(《淮南子·原道》)射箭打鸟、纵狗行猎、追逐狡兔,都是老百姓寻常的玩乐。李斯临刑前回首一生:这一生尝尽人生百味,当辉煌谢幕、繁华落尽时,他最怀念的还是年轻时在故乡那些平凡的日子、简单的快乐。
此刻,他站在命运的终点处,回头一眼望去,没看见别的,只瞧见人生的起点,瞧见那些早年间欢愉的岁月。命运像是一个圆,仿佛一场轮回,起点亦是终点。
他活的这七十多年,好像做了一个很深很长的梦。此刻大梦将醒,一切都结束了。
“午时已至,行刑!”
围观的看客们屏住呼吸,后排的人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睁大眼睛,生怕错过什么。一双双黑漆漆的眼睛里,充盈着猎奇、惊诧以及某种嗜血的亢奋。
看客们人挤人,围成一个大圈,将行刑台的方寸之地围拢在巨大的阴影里,那是死亡的阴影。日头正盛,光线的明与暗泾渭分明,仿佛阳世与阴间的区隔。
李斯一步步走向那阴影,铡刀和刽子手在等待着他,死亡在等待着他。他走向命运的尽头,带着一生的荣耀与悔恨、功勋与罪恶。
李斯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帝国的元勋?大秦的罪人?他是创建大一统王朝的圣贤,还是手上沾满百姓鲜血的恶魔?当真是一言难尽。
此刻,他站上行刑台,背对着围观的民众,也背向他充满争议的人生,背向他和大秦帝国这一段荣辱与共、辉煌又嗜血的历史。
人固有一死,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重要的是,李斯如何将自己活成一段不朽的传奇,经历过怎样的奋斗与抗争,最终成就卓尔不凡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