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年份，当然每个年份都有些事发生。今年的事特别多，我在美国感受特别深。

第一件事是疫情的发生。想想看，我们人类历史上出现过很多次疫情。汉朝历史上就暴发过大疫情，欧洲历史上也有过大疫情。汉朝的大疫情大概在两汉之间出现过一次，还有一次是暴发于东汉末年到三国时期。那些时候中国有五六千万人口，受到伤害的人口至少一千万，疫情波及的范围很广。今天这个世界有七十多亿人口，假如用同样的比例来算，那后果不堪设想。我盼望不会有那么坏的情形发生。

全球暴发的疫情，也给了我们一个警示：我们人类开拓自然，不断以人类近现代世界的技术、工具，侵入还没有开拓的自然世界。从时间上看，这两个世界距离太遥远，时间隔绝了两个不同的环境。于是，可能我们正在承受过度开发自然的后果——我们侵犯了另外一个不应该侵犯的世界，造成了今天的疫情。这次疫情还未结束，我们不知道会持续多久。面对这次疫情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说不定会衍生出我们意想不到的大灾害。

现在控制病毒的方式是注射疫苗，让人体自身产生出抗体。虽然这个药出来了，但有多大效果我们不知道。灾害之下的世界局面会不会变？病毒会不会产生突变？我们也不知道。

所以这次的疫情，绝对给我们一个警示。我们人类开发世界似乎永无止境，生怕自己力量不够强大。最后一片真正的大型原始森林在南美洲，这片热带雨林也在逐渐消失。对中国国内而言，像云贵地区一片片小型的原始森林，如果我们将其都开发的话，不知道会碰到什么灾害。所以，我们必须很警惕、很警醒，不要掉以轻心。

这次中国处理疫情的方式——封城，当时有人觉得过分，现在想想这个封城政策是对的。等于是火灾发生时候，限制它的波及范围。而美国的做法则完全不同，前总统特朗普对疫情不注意、不了解，口头上说要管，实际除了乱骂人之外，几乎什么都没做。美国耽误了三五个月的时间，到今天美国已经成为受疫情影响最大的国家。

拿中国处理疫情的经验和美国对比：中国是管理，美国是“政治化”。美国犯下了“把防控病毒当作政治口号”的极大错误。

身在美国，其实从四年前开始，特朗普的所作所为，一年比一年更加引起我们的担忧。他是一个哗众取宠的人，是脱口秀表演的名人，讲话不负责任，经常胡言乱语。总统胡言乱语、无所作为或者做错事，都会给国家造成极大危害。美国这个社会，自由是极自由。言论极度自由，但相对讲起来，哗众取宠的人在极度自由的环境之中无所不用其极。他们会利用这个环境谋私利，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个问题我的理解是：自由言论和胡言乱语的放肆妄为，是两件事情。我们不能容许类似特朗普这样的事情继续发生。

特朗普不承认失败，更让我们吃惊的是，选举时还有七千多万票投了他。现在他已经失败了，那些投他票的人还继续拥护他。我们担心他所产生的后遗症，会继续下去。这个就叫人非常担心：一个全世界最大的民主政体，至今为止，虽然这个政体颠颠簸簸，曾经犯下许多错误，国家内部也曾经爆发内战和许多冲突，但现在这个民主政体本身面临的危机前所未有。因为一国总统居然借着自由的名义，对国家不负责任。这个政治体制虽然民主却没经过仔细思考，也没有很好的程序来复核。自由民主的环境，没有约束、没有纪律、没有反省、没有思考的话，灾害是很大的。

受到这次教训以后，我们要防止类似的情形再发生。特朗普现在做的事情，在古希腊思想家柏拉图当年讲的五种政治形态中，是最坏的一种，叫“autocracy”，等于独裁专制。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为了保持拥有的这一切可以封杀舆论，限制行动，甚至抓人下牢。在一个号称“极度民主”的国家里居然出现独裁，使我们有个警惕，那就是，独裁专制可能出现在世界上任何地方。而且这种情况一旦走进去，拔出来要花很大力气。所以，特朗普时代的后遗症，将来是否出现？我们不知道，出现多少我们也不知道。支持特朗普的这些人，主要是劳工和低收入人群。工业生产高度科学化以后，这些当年靠劳力的工人已经没有用处了，靠手艺来控制工具的人也没有用武之地。这些人不仅没有机会上升，甚至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这么一批对社会本来有用的人，虽然他们生活比较艰苦，待遇比较差，但当年他们是生产体里的一部分，也是有机的社会体里有用的一部分。将来工业生产进一步高度自动化之后，还有更多类似的人失业，被抛弃。将来怎么办？这也是个令人担忧的事情。

第二件事情是特朗普强调美国民族主义，强调美国要重新回到第一，回到霸主的位置。霸主是轮流做的，天下没有永远的霸主。罗马帝国一开始就实行霸权，到帝国晚期黎民群众分散，社会分裂，军人专政，军人将国家瓜分，进而纷纷独立。罗马帝国因挡不住蛮夷的入侵而覆亡，欧洲从此长期陷入混乱无序。教廷建立的秩序是宗教秩序，不是治理国家的政治秩序。从那时候开始到今天，民族群体构成的国家在欧洲纷纷出现，“民族国家”替代了“天下国家”理念。“天下国家”是大家可以在同一个政治制度之下生活，广土众民能够少些内在的冲突。可能外面依然会面临侵略，但是内在冲突可以减少很多。中国历代皇帝就用一套文官管理体系治理国家，可以做到广土众民，大家都有基本的小康生活。如果继续分裂为许多民族国家各自争斗的话，就回到欧洲的近古、中古时代。连年不断的战乱，连年不断的胜利者压覆失败者，这个也是人类自身造成的灾害，是一个很悲惨的局面。

想想看，如果今天自由民主国家回到民族国家互相冲突斗争的时候，怎么办？

在最近几年，尤其是去年和前年，美国开始拿已经成形、发展顺畅的世界市场开刀，全球市场化，互通有无、分工合作的格局被打乱。美国退出许多国际合作的组织，使大家无所适从。因为美元是世界货币，美国以为自己可以做庄家，庄家可以永远是赢家，这是不行的。只有在世界秩序下全球市场灵活运转，大家才能均沾其利、共存共荣。

所以这四年来，尤其最近两年来的美国，我们看见了两个越来越明显的现象：一个是特朗普政府趋向于专制，一个是日益高涨的民族主义。这两个现象可以转化为善，也可以发展为恶，发展为恶的可能性要大得多，这种情况我们非常担忧。

但我们想想，有什么让人兴奋的地方？美国的民主政治制度居然把特朗普拉下台了。在这时候，他的党羽都无法庇护他。他拼命纠集党羽抵抗这民主制度应有的秩序，终于还是不得不下台。他最后的结局，让我想到金庸小说《天龙八部》里的慕容复。慕容复为了当皇帝做了很多不好的事，到最后导致的是自身的疯狂。他自以为称王称帝，坐在野外的地上，给孩子一人一颗糖——你们向我叩拜，说“陛下万岁”。到这个局面，我们替他觉得可怜，但这种可怜不足惜。

当然，我们永远要以他的情形作为警戒。在任何制度之下，都不可以让特朗普这种做法发生。

从好的方面看，这一年量子力学的研究取得了一个成就，就是对量子宇宙的认识。当年相对论或牛顿力学框架下的宇宙，都是人类的假设。到现在我们只能以片段、很小一部分进行证实。现在看来，量子宇宙中的粒子，不是我们理想中的粒子。它是有向量、有维度的，也就是说这个粒子绝不是最小的单位，粒子里有太多太多分裂的细节。从此，我们对量子宇宙的理解更深一步，让我们更加瞠然无言。我们发现：宇宙被一重一重宇宙包裹。我们身处多大的宇宙中？我们所置身的世界，可能是极大无边宇宙的一个粒子里边的小东西。等于在茫茫的太平洋上，我们可能是身处于一粒沙子破开后的一个异常微小的东西里面。

这个可以使我们人类减轻一些牛顿力学发现后，产生的过于强大的自信心与骄傲。回到佛家对我们的启示，《华严经》里说：无穷的宇宙一层层堆叠，可能一粒沙里面一个世界，一个俄顷里面千年万年，一个俄顷就是万古。佛经里还说，喜马拉雅山附近的须弥山，可以藏在一个砂砾里。这可以帮我们慢慢延伸出一个谦卑和自我约束的形态。不要说我们是地球的主人，地球是非常小的星球，我们自己是非常渺小的个体。我们应心存谦卑，心存警惕。

最近中国发射出去的嫦娥五号探测器[1]，在月亮上挖了土，运回来了，并且还顺利降落在内蒙古的预定位置。这很好，这么精准的回收表示人类对太空探测技术的掌握到了相当高的地步。从一二十年前的“啪嗒”一下掉到海里，把它捞起来，到现在能够直接降落在陆地上的预定位置，这表明我们的技术越来越精准，进步越来越大。

但不要忘记，月球只是地球的一个卫星。地球到月球的距离其实非常短。在广大太空里，太阳系是星河里一个很小的部分。在众星密集的银河，太阳系只占很小一块。在太阳系里，地球只不过是一个小卫星，月球更只是地球的小卫星。用海洋来比喻我们的登月，等于一只小海虫，在沙滩边的浅湾里，在一块大石头和小石头间跳了一跳。我们一则可喜，同时也要警惕自己。我们有太大的宇宙、太久的过去、太长的未来，无论是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不能说我们已经掌握了宇宙或我们自己。

尤其在近百年来，西方文明霸占了全世界。西方人尤其以信仰上帝为理由，认为上帝对他们有特别的恩宠。西方人不好直接说“上帝对白人有特别的恩宠”，所以说“上帝对人有特别的恩宠”。其实，上帝在哪里呢？人在哪里呢？地球上七十多亿人，其实也只是许许多多生物中的一种。人类从南方大猿演化到今天，也就经历了几十万年而已。我们在别处可能会找到无穷数的地球，无穷数的生物在演化。从南方大猿到今天，我们说我们是有智慧的“homo sapiens”（智人），猴子和我们差距很大。想想看，猴子从双手解放、两脚站直到脑子够用，也不过是几十万年前开始的。宇宙有多大？地球有多大？生物体系有多大？我们其实只走了太短的一段，我们不能骄傲，不能过度自信。

这就谈到宗教信仰，对任何宗教信仰都是好事情。但宗教信仰里有一个地方——“我是独特蒙恩的”这个信念——非常坏。为什么上帝对你“独特蒙恩”？没有这个道理。假如上帝是公平的，不但所有人应该“蒙恩”，所有生物都应该“蒙恩”。上帝若是公平的话，为什么创造人又创造灾害？创造生又创造死？宇宙之间是不是有主宰人类命运的意旨，我们真的不知道。但是我们可以心存谦虚，做好手边的事，不要追求太过分的工艺上的成就，自大自满，过度放纵。

这是我个人在新年的时候，向各位恭贺新年，希望明年更好。我也希望过去的灾害慢慢变成遥远的回忆，大家可以忘掉它。另外，让我们一起欢迎未来。我到今天已经活了九十岁，活得越老越是心惊胆战，看见人类犯下的错误如此多。宇宙有无穷的向度、无穷的维度。我们今天说四个向量，真正的宇宙不止四个维度，所以画维度的图要用拓扑学来画，不能用几何学来画。越活得老，越是感觉我们人类必须知道自己的限度，不要狂傲，不要过分自信。个人如此，国家如此，民族如此，文化体也是如此。

没有一个文化体是完美的，没有一个国家的治理方式是完全对的，没有一个民族的过去不是复杂的，没有纯种的民族。世界上最纯种的狗跟马都是需要人工安排**，选定了若干基因，别的不要。纯种的狗跟马在某种情况下占优势，这个情况一丢开就没有优势了。赛马场上的马是纯种马，它的长处是短距离快速奔跑，但它抵抗疾病的能力差，长距离跑不动。这种马耐力不够，寿命也很短。

不要认为“民族”这两个字存在，就存有“民族优秀论”的观念。每个国家的传统都有其优秀的一面，当然每个国家的历史或长或短，也都有错误的时候，都有犯罪行的时候。不要自满，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能自满。特朗普给我们的教训，就是盲目自满，我们不能把这个例子忘掉。看见别人犯了错误，相当于拿个镜子看看自己，我们不要犯同样的错误。

九十岁的人，语重心长。明年我在不在这里，我不知道。所以，我把每次讲话都当作最后的谈话来处理，希望不要让大家觉得过分沉重。今天，我还是以一个心情平静的状态，欢迎新的年份到来。在新的一年里，盼望世界没有灾害，没有战争，没有疾病。盼望各位健康，事业顺畅，心情愉快。

大家的生活都比较安定，世界上不再有吃不饱饭的地方，不再有愚蠢的人，不再有无告的人。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

（本文为2021年元旦许倬云先生的新年致辞）

[1]　长征五号遥五运载火箭搭载嫦娥五号探测器于2020年11月24日在中国文昌航天发射场发射升空，同年12月17日在内蒙古四子王旗预定区域安全着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