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太太孙曼丽大学毕业留影

一、你怎么这么大胆子敢跟他结婚？

许知远：我想和您一块儿看看照片。

孙曼丽：看这些照片才知道自己以前那么年轻，时间一晃，就晃了这么五十年。这是大学的时候，应该是1964年、1965年，怎么以前那么漂亮。

许知远：这是许倬云先生。

孙曼丽：他是历史系的系主任。我同学问我，你怎么这么大胆子敢跟他结婚？我们同学都怕他，因为他一见你面，就问在念什么书，他性子又急，于是每个人见到他转弯就逃，就我不怕他。

许知远：他讲课是什么风格？

孙曼丽：他那个时候单身，你知道单身男生跟结了婚的男生不一样，他风趣得很，讲课的时候就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总是很得体、很轻松。

许知远：他后来怎么跟您在一起的？

孙曼丽：我毕业了，有事情就过来找他，慢慢就越谈越多，所以这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我们今年是结婚五十年，我觉得我做到我该做的了。我跟他在一起，前面是他教我很多，我很服他。现在是我在照顾他，他很服我。所以我们两个不太容易起争执。我很多朋友，结婚的时候也还不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越过越远。我觉得很幸运，我们俩是越过越近。婚姻不是很简单的事，你得花心思。我的原则是你必须尊敬他，你才会爱他。如果你不尊敬这个人，你看着他，你东挑他的毛病，西挑他的毛病，那这个人就不能跟你处下去。同样，对方要尊敬你，那么问题就没有了。

二、只要敢来找他，他绝对教

许知远：您是他的第一读者吗？

孙曼丽：他现在很生气，因为我常常不肯看。其实我想等他写完，我再看。

许知远：（20世纪）70年代的时候，您是最早的读者？

孙曼丽：基本上是我鼓励他写的。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想到写，是我告诉他你既然有这么多的意见，你别跟我说，我烦得很，你写下来。他写下来以后，慢慢脑子就整理得很清楚了，而且他的观察力很强。

许知远：几十年间，许先生最高产的时候是哪段时间？

孙曼丽：他是（20世纪）80年代开始一直到现在没停过。70年代的时候，他说他在台湾的八年——1962年到1970年，已经落下了很多东西，他刚来的那几年，常常待在图书馆里，非常认真地阅读那些漏掉的东西。到了70年代中期，他就开始写文章，等到80年代的时候他就成熟了。他退休以后进步更快，因为退休以后就没有教书的任务了。他为什么提前退休？他说我到教室看着那些小孩子，怎么我像个三家村小教书先生在教那些牙牙学语的孩子，因为他太熟，而他们太生。退休以后他反而更活跃，因为他到很多地方去给研究生、年轻的新教授们上课，谁的胆子大一点，运气好一点，只要敢来找他，他绝对教。你不找他，那没办法，他也不找你。

许知远：我赶紧搬过来住。

孙曼丽：有一个南京来的年轻教授，在南京听过他演讲，就来找他了，现在每个礼拜来两天，一天来上一个钟头的课。他会列问题，把问题送去他同行的朋友那里讨论，那边再给他一些问题。于是许先生就非常喜欢，他说这样的话，我也可以想很多。

所以我常常跟他们讲，他脑子里的东西可多了。他脑子里有多少东西我都不知道。他记性特别好，脑子里头学的东西清清楚楚的，所以有问题要谈的时候，你就找他，他很喜欢人家给他提问题。他现在发现脑子里还有很多的东西，可是没有力气写了。

三、他不认为身体的不完美会影响到人的完美

许知远：他会有陷入情绪低潮的时候吗？

孙曼丽：会，他情绪起伏非常大，常常低潮，我就常常跟他转换话题。我们最近讲得最多的话题就是他年纪大了，开始想家了，常常想无锡，我说好吧！咱们做个妈妈做的菜，我给你炖个蛋吃。他就说真好，跟我妈妈做的菜很像。

许知远：对家乡的这种感觉什么时候变得强烈呢？

孙曼丽：跟年纪有关系。我就观察到，体力变弱的时候，脑子就活，人就老想家。他前两年还没有到这个地步，还在专心写。

许知远：为什么许先生的意志力会这么强，为什么他的创造力能维持得这么久？

孙曼丽：创造力维持得久是靠后来的训练，可是他为什么能够维持得这么久，归根结底是由于他的毅力和不认输的个性。在我们结婚以前，他们家里的姐姐跟嫂嫂都说，老七，你就到乡下，花点钱随便找一个人回来，可以给你生孩子、管家就行，他说我为什么就要找一个给我生孩子、管家的人就行了？他不肯承认这一点，他的个性是我要找我想要的，你们讲的话算什么？

他比较追求完美，他不认为他身体的不完美，会影响到人的完美。我从跟他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一个身体有缺陷的人。在他退休以后，体力变弱之前，我们两个出去买菜、上街，我们都牵着手走路。他走路慢，我走慢一点就是了。有一次碰到他嫂嫂了，她说曼丽，你怎么又让他出来买菜？我说怎么了，他为什么不能出来买菜？他应该做什么？人都要老，很多跟他同年龄的人，好手好脚也不见得比他好，我的朋友都说，他跟与他同龄人比的话，他算是很好的，而且是非常好。

我们俩都很幸运，别人怎么看我们是一回事，可是我们俩过得很好。

1969年，许先生与太太孙曼丽结婚留影

四、我跟他在一起像照镜子

孙曼丽：最近他身体比较弱一点，他就开始担心，说曼丽，我走了你怎么办？我说咱们现在先每天过日子，等你走了再说。他说你走了之后，我怎么办？我说咱们先过眼前的，每一天过好就行了。他真的很会愁，世界不好他发愁，中国不好他发愁，中国好了他又发愁。愁真多。我说你不叫先天下忧，你是天天忧。可是你再想，既然他不能往外跑、往外跳，那么他忧就忧吧！

许知远：许先生会恐惧死亡吗？

孙曼丽：他基本上对死亡不恐惧，他有时候很累就说，我过得这么累，走了算了。我说你要真想走，你也可以考虑。人无论活到多久，总要走。你能够自己选择怎么走的时候，你可以选。他总是说，我不是舍不得走，我是舍不得你。我说你舍不得我懂，可是早晚咱们总得舍。人有生就有死，死跟生是连在一起的，不是分开的。他说你为什么这么潇洒？我说不是我潇洒，是我想得开。

我为什么想得开？任何人跟他在一起过日子，就会变得想得开。他跟我在一起，我像照镜子，我看到他的努力、他的不舍，我就觉得我不能跟他一样。我跟他一样的话，这日子不能过。我必须自己站起来，自己树立自己的性格，才可以跟他平衡。我如果是一个乖乖的女孩子，跟着他走的话，那我们现在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

中国平常的女孩子，大学毕业之前根本没机会长大，都被保护得好好的。你运气好，结婚的时候家庭不错，你就慢慢长大了；运气不好，结了婚就完蛋。我觉得很多事情你得自己有个看法，然后才能够支持他，我现在如果不是心理上强壮，如果是娇滴滴的，他肯定会担心他如果先走的话，我饿都饿死了。我现在就告诉他，剩你，剩我，都要活。

人家一看到我就说你要照顾这个人，你很累，每个人都知道我累。但其实别人一点看不出来我疲累的样子。也许别人心里很累，因为他们的婚姻可能有别的问题，并不比我轻松。很多教授什么都不会做，连电脑都不会自己打开，需要太太帮他打开。（许先生）他那么大年纪那么早打电脑，很多人羡慕死了，他同年龄的人很多都放弃了。有了电脑以后，他立刻就学，每天来一个小朋友教他，一个人教一点，慢慢他就会了。他的个性就是不放弃，他不能缩手，为什么年纪大就不能打电脑？他天生就是一个劳碌命，累心累力，可是你不让他累心累力，那就不是他。所以我认清这一点以后，我不改变他，我也不去阻挡他，我能帮我就帮。我不能帮，我告诉他这个我帮不了忙，你也不能做，那咱们不做这个。

许知远：我这次来匹兹堡，最重要的收获是婚恋观。

孙曼丽：如果你的伴侣不是你尊敬的，不是你关心的，不是你在乎的，你就不会有这个力量，所以一句话：要找对人。

（本文为孙曼丽接受许知远采访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