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篇旧记记载道,距今一百六十五年前的宝历七年八月某日,在因辩庆法师①的劝进帐②而为世间所知的加贺国安宅的海滨,有一艘虚舟漂泊而至。虽然“虚舟”的说法广为世人所知,但它实际上是四方各约九尺,以厚木板制成的箱子,其角落以白色石灰加固而成。打开一看,有三名男子死在其中。据说在近岸大船遭遇海难之时,船主和其他重要的人,又或是不谙水性的人便会进入这样的箱子,将运气交给上天,漂到哪里是哪里。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这种事,原本就是毫无必要的担心。对在海上谋生的人来说,即便身死,哪怕仅仅是躯壳,也希望被冲到某处的海边,这是事实。
据说当地人为了搞清楚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拜托郡代找了很久,但最终全无头绪。于是,他们先将三人的遗骸葬在海滨的角落,拆毁木箱,将木板用来建桥,以作为他们的供养。其时,有佛教各宗派的寺庙一起为三人举行葬礼,举办了盛大的追福仪式。但不知道是因为在海上身故而迷茫之念深重,抑或因为是西洋耶稣的信徒,佛法无法与之相应,到了夜里,不时会有阴火从这座墓中燃起。关于遗念火的恐怖故事,在这一类坟墓发生得最多。恐怕是因为,即便未必是眼前的幻象,当想起某件在其他情况下并不会注意到的事时,人总会看向那个方向,便会发现这些阴火,因而大呼小叫起来。河内的姥火、尾张的勘五郎火,在全国数以百计的同类例子中,不仅地点和时间是一定的,而且连理由都很相似。由此看来,即便是普通的自然现象,归根结底也是人们同情死于非命者的心理活动,制造了这些不可思议的现象。
此外,用箱子的木板建桥,也同样是古风日本人的淳美体贴之情。奈良药师寺佛足石的石碑,长久以来也被用作佐保川的桥板。
只要是曾经尝过在冬天徒步涉河滋味的人,都能够理解这种让万人无须濡湿双脚的做法是何等高贵的善业。而将人渡向对岸的思想,在佛教上又有更多深意,甚至有像地藏菩萨这样想与牛马结缘,发愿化作桥梁让牛马踩踏的例子。也许,过去发生在北国海边的一件简单的事,一旦被这样记录下来,便使人不得不思考它接下来将会一个接一个发生的那些问题了。
但是,我打算在这里作为话题略做讨论的并不是如此深刻的民族心理法则之类的问题。被大海环绕的日本国,在漫长的年代里漂流到海岸的事物不计其数。在半岛的洪水冲刷之下,刻着所谓天上大将军的恐怖面貌的木桩从朝鲜漂来的事,非止一次两次。在羽后的沙滩上,还有刻着“峨眉山下桥”的桥柱被渔民打捞上来的奇闻。近海之外的未知世界,尽管可以有直达想象边际的千变万化,但不知道出于什么根深蒂固的经验之力,越过海洋漂浮而来的异常事物,即便是里面躺着死人的木箱,我们的祖先都将它们用一个词概括,通常称之为“虚舟”。如果这不是偶然的一致,那么就应该是隐藏着某种原因的、不可思议的国民习性之一。看起来像是没有价值的问题,但如果以此为基础能够发现新知识的话,不应该也是一种学问吗?
虚舟是用挖空的木头制成的,也就是说,它只能是南方诸小岛至今仍然在使用的那种独木小舟,但长久以来,很多日本人都已经忘记了它原来的模样。我们的父母辈所想象的“虚舟”,是像潜水艇那样有盖子的。可能是因为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如果不是这样,便无法越过狂暴的大海,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加贺的那件事以后又过了四十二年,享和三年二月二十二日的大中午,据传在常陆国称作“原舍”之类名字的海滩上被拉上来的虚舟,如香盒般呈圆形,长约三间①,其底一段段地铺着像筋骨一样的铁板,缝隙用松脂填充,其上覆以完全透明的玻璃格子,内部毫无遮掩。透过格子向里张望,只见一名女性正微笑地看着周围的人。
这个故事常常出现在《兔园小说》②等当时喜欢动笔的人所作的随笔中。所有这些记录的出处似乎全部来自同一个地方,毫无疑问是虚构的。舟中的女性年纪很轻,桃腮赤发,只有填在髻中的假发又白又长。除两块垫子以外,舟中还有一个瓶子,里面约有两升水,还有镍子样的东西和用肉精制而成的食物。此外,她还抱着一个大约两尺见方的箱子,片刻不离,绝不允许别人触碰。书中记到,当地渔民判断这很可能是某蛮国王女,因有不伦之夫一事暴露,男人被处决,而对王女则不忍下手,便放在这样的虚舟之中推入大海,将生死托于天意。虽然言语不通,但却有人带着惊人的自信向别人解释,照这样看来,她万般珍重的木箱,其中必定是心爱之人的头颅。
对实际住在海边的人来说,这无疑是超过他们自身水平的判断,但在此之前,附近沿岸也有过同样载着蛮国女子的虚舟漂来,而在这个例子中,还有像砧板一样的东西上面放着一颗人头的说法。无论今天还是过去,常陆海边谈论这种不可思议之事的风气似乎特别旺盛。因此,可以认为,这些流言的根源在于他们对大海超乎寻常的信任,但至少记述的文采,尤其是所谓蛮女和虚舟的结构图之类的内容,着实太把人当傻子了。据说这种事如果惊动了官府,各种琐碎的手续就不易处理,因而当地人依据先例,将女子照原样送回舟中,送出附近海面并推入海流中,便不会留下一点证明的痕迹。但据说照舟中所写模样抄下来的几个异形文字,至今仍然是此事乃大言吹嘘的最明白证据。曲亭马琴在这里做了注解,称最近停靠在浦贺海边的英国船上,也有这样的蛮字。因此,这名女子可能是英国或孟加拉,也可能是美国等地的蛮王之女。并且,他还写上了“这也是难以知晓,不值得花时间追寻的事”之类事不关己的话,着实令人吃惊。就这样,直到今天,这些吹嘘的证据依然如故。
不用说,我并没有打算以自己仅有的关于近世的知识为根据,去嘲笑古人的轻信。首先,如果说这样的船、这样的美国王女之类不可能会漂泊而来的话,那要是问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或者传闻,直到如今也没有人能够回答。即使仅仅是耳目的错觉,又或者是夸张,也必然会有某种基础。哪怕完全是谎言,我想至少在最初也会有“如果这样说,别人就会上当”的预见。正如现代的文学才子一定亲身尝试过那样,生造出来的如果是镀金的东西,作为基础的仍然是稍微便宜一点的金属,绝不可能是豆腐或药翦。无论什么样的空中楼阁,也一定会有一点站得住脚的地方。又或者说不定是无意识的,但也是因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大家都有了关于“虚舟是这个模样的东西”的大致固定形式,只有恰巧与这个形式相当的虚构之物,才会偶然取得前文那种成功。关于人类归根结底无法谈论绝对的虚妄这一点,如果能够通过“虚舟”得到证明,那必须说也是一个愉快的发现。
很久以前,曾有与此很相似的虚舟,同样是漂到常陆国的丰良海滨,被渔夫救起的故事,作为《广益俗说辩》①的一节偶然流传下来。据传,在钦明天皇时代,天竺旧中国霖夷大王之女金色女,由于为继母所恶,被载在此舟中随海流冲走。不久因病身故,其灵化蚕,这就是日本养蚕的开始。这个俗说应该也是在中世生造的故事,但其起源未必很简单。住在奥羽各郡的盲目巫女们,至今仍然传承的作为神秘之曲的故事,内容全都是与骏马成婚的贵女灵归上天,其后再次降临在桑树上化成蚕虫。丰后则有以著名的真野长者为其父之名的例子,但故事内容与中国最古老的传说集——干宝的《搜神记》中所记载的类似。需要解说蚕的由来的人,很可能也是参与蚕神信仰的人。他们在某个时期由于某种机缘接受了这样一种外来的旧传,用以满足认识自己和他人过去的愿望。这是可以想象的,但是将它和虚舟漂来乍一看天衣无缝地连接在一起的,必然还有海国居民在数千年岁月里形成的一种观念在另外发生作用。
除以上例子以外,在东部日本并没有听到其他虚舟的故事。其信仰似乎也有像舟中少女一样,浮在海浪上由西南方逐渐漂来的痕迹。因为这不是完全根据人的计划被开拓的通路,所以作为奇瑞讲述神的由来,又或是夸耀自家过去的人们,并不会忘记是海流将自己从遥远的故乡带到现在的所在地的。作为归化者的后裔,九州的原田一族直至最近仍然保留着这样的传说。这个记录也出自《俗说弁》,其称筑前怡土郡的高祖(takazu)明神神社所拜祭的是汉高祖。根据传说,高祖的一名皇子被放入虚舟之内,送入苍蓝色大海中,最终来到这里的海边。由于皇子的姿容超越同侪,当地人共同奏闻上听,承蒙恩准,成为此地之主。据说其苗裔以原田氏为姓,takazu写作高祖,皆是依其所言。但是,这个传说与历史不符,此外即使是相同流派,还有更富于宗教色彩的大藏氏,提出了与此不同的关于由来的主张。因此,换言之,可能只是受后来的世间风气所浸染,才有了这样的观点。
虽然濑户内海沿岸的古老移居者当中,还有非常多与此相似的家族传说,但仅靠这些去推定历史的做法,是最不安全的学风。例如,周防的大内氏是归化人后代的说法,最初出自百济的琳圣太子在该地多多良滨上岸的故事,但我认为,这种说法原本的主旨在于将家族起源与遥远时代在此地降临的北辰妙见宫结合,以说明其到来是基于神意,太子恐怕是尊神御子之意,其本国并不一定是百济。而且,也许是因为佛法经由百济输入,又或许是因为后面将要讨论的第二个理由,像备前的宇喜田氏那样,其家族系谱中最不可信任的,便是以百济王子为一世祖。所谓大治二年,已经是百济国灭亡四百余年后。按照他们的说法,身怀王子的王族女子,乘着虚舟被放入大海,从百济国漂泊到今天的儿岛,名为三条中将者娶其为妻,腹中王子长大后成为三条宇喜多少将。又或是他恰好位列千
人稚儿①中的第一千人,所以被赋予拖拽京都的三十三间堂梁木的任务(大治二年的说法可能就来源于此)。另有被有名的鬼面附身而变成食人鬼,因此再次被流放到儿岛,在这里偶然遇到不知姓名的山伏,为其将鬼面取下来打碎,降伏了邪祟的故事。儿岛瑜伽寺的鬼塚据传就是用来埋葬这个鬼面的,至今与当地的信仰和传说等混同起来,很难再轻易搞清楚它原来的模样。
但是,如果将这些传说仔细进行分辨,则没有一个是除备前以外在其他地方听不到的。其中虚舟的系统已经明了,简言之,由于某种因缘从遥远的大海彼方到来的,无论古今都需要此虚舟,实际上,在对岸的伊予,据称是河野家始祖的小千御子也是如此。据说,在很久以前,兴居岛上渔夫和气五郎大夫出海时遇见一艘虚舟,拉回家打开一看,其中有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女,自称乃唐土之人,由于某种原因而如此情状。于是,他给这名少女取名为和气姬,妥善养育。后来,和气姬成为伊予王子妃,生下小千御子,在船越这个地方至今仍有这名妃子的墓。常陆海边的所谓美国王女绝不是突然出现的空想,此一例便足以证明。
因此,时至今日,与将各地的类例列举出来,惊讶于当中偶然相合的不可思议之处相比,我们必须搞清楚的是,什么力量能够如此有力且长久地引导和约束这个民族的想象。伊予的和气姬说自己是由于某种原因而来的,这里的“某种原因”便是非常大的神秘之处。因为它曾经是不会被随意讲述的神话,因此尽管被逐渐遗忘,但也仍然保留着些许痕迹。在奈良的手向山劝请之前,正式的文书当中八幡的祭神都是应神天皇,但在宇佐还有另外一个不同的传说。虽然这里与在意大利成长起来的耶稣教一样特别重视母亲神,后来发展到称神功皇后即大带姬,但仍然以比咩神或玉依姬之名奉祭在中殿。养老年间,大隅的隼人作乱,据说宇佐的神部参与平定,功绩甚著,而后大隅正八幡宫尽管和宇佐本社之间往来不断,但作为其本缘,自古以来所记录的故事与北方所传完全不同。母亲神之名为大比留女,若宫则是太阳之子,同样是虚舟中人。不仅《八幡愚童训》和《惟贤比丘笔记》等对这个由来做了详细记载,而且男山的八幡神社也记录了大比留女之名。恐怕是因为忌惮与官方的认定无法两立,于是逐渐将这种说法压缩到了南端的一座神社。
简单地说一下这个旧传,内容如下:震旦国陈大王的女儿大比留女,七岁怀孕,其父王为之惊讶,问之曰:汝尚幼小,与何人有子?答曰:梦中朝日之光覆于胸前,遂有孕。王愈惊怖,刻虚舟,将女与所诞皇子同置舟中,具印鉴放流大海。敕曰:“着陆之处,可为所领。其舟来至日本国镇西大隅矶岸,尊太子以八幡之号,由是其岸名曰八幡崎。时为继体天皇之世云。后大比留女飞入筑前若相山,显身为香椎圣母大菩萨,王子驻于大隅国以正八幡享祭,以幼稚之年讨平隼人。”
所谓日光覆于少女胸前,是一种比较隐晦的说法。在《八幡大菩萨因位缘起》中,则记作朝日之光照射下来,恰好落在躺卧的少女胸间,但似乎因为这样还不能使人满意,后世的俗说又改成大比留女称梦中吞下太阳。太阁秀吉恐怕是最后一个,在此之前高僧们的生平记中,日轮入怀或吞日之类的母亲非止数例。每一个应该都是单独的想象,其空想着实奇异。众所周知,这一系列故事中最早出现在记录上的,是关于百济和高句丽两个王国的始祖王诞生的奇瑞之事。由于这是坚信此事之人记下的,其记述较前面的故事更加精彩。故事内容是:有一年轻女子,因被预言若产子则会成为国王而被幽闭于一室,与外界断绝音信,就在此时,日光透过门缝照入室内,直射少女身体。不管少女躲到哪里,日光都一直追在身后,其终于感应成孕。根据佩里①的文化传播论,东印度诸岛也往往有这种传说,经验过有能力使日光凝结成实物的人当中,会逐渐形成解释神话的一些例子,但仅仅如此,也并不会出现这种指定具体个人的想法。年深日久在密林底部游玩,又或是隐居于岩窟深处,太阳的光线如黄金之箭一般,常常看起来像是有意要接近人。看见太阳光这个模样的人,便会在梦幻之间将它视作雄壮男神的迎接和亲近。崇拜太阳的原始人的信仰,反过来在刺激之下出现异常受孕的奇瑞之事,其崇拜又因此而越发强烈。这种情况不能说没有,因此,流传至今的记录中,即便是以扶余两种族的建国故事最为古老,也不能将其理解为传说的根源。这是自不待言的。在日本,也有山城贺茂的玉依姬在山川间捡到美丽的白羽箭带回家,感孕而生别雷神,又或是大和的三轮大物主神变身朱漆的箭矢,顺水而来,刺入少女的身体之类很多仅凭衰微已久的太阳为男神的俗信无法解释的故事。不仅如此,人们还在日光如虹,照射在身份低贱的女子身上,生下红色珠子这个来自新罗的古老故事的基础上,加上这颗珠子化作美丽姑娘并成为日矛王子妃,其后逃到日本,成为难波的比卖碁神社的祭神的情节。由此可见,我们的祖先在两千年前的遥远过去,未必需要经由大陆历史家的中介,就已经知道了以太阳为父、以人为母的尊贵神祇的存在。平安京初期大为活跃的武人之家坂上氏是百济遗民,他们将家族由来向朝廷奏闻之时,详尽地叙述了少女为太阳所占有的传说。这个故事不仅与《后汉书》的记述一致,而且与大隅正八幡的缘起很相似。如果理解为同一时期在西海兴盛起来的宇佐信仰对此进行了模仿和利用,应该也并非难事。但是,我们并不会如此机械地认为某个故事会一个地方接一个地方地在诸国流布。我想很可能是因为,在很多个不同的民族尚未像如今这样分散开来的远古时代,有一些虽然是错误判断但却在朴素的人们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实际经验被传承下来,并在机缘巧合之时在各处重新出现且被大为珍重地保存起来,不经意间被相互比较。但是,如果要深究这一点,论证就会非常复杂而没有尽头。而我首先想要思考的问题是,为什么要将大海另一方的大比留女用虚舟载着送到这个岛国?又或者说,比卖古曾神社的阿加流姬神原本是新罗的太阳之后一事,又是通过谁得知的呢?我想,这绝不是很容易就能够回答的问题。
出云的佐陀大神据传也同样是知其母而不知其父。他走进加贺的岩窟去追寻时,有一黄金箭矢浮在水上流到面前。与神化作朱漆箭矢来访的故事一样,无论是如何美丽明艳的想象,和从门缝射入的阳光追着少女的肚腹射去这种单纯的故事相比,黄金箭矢、朱漆箭矢原本就是同一种故事。但无论哪个民族都会根据各自文化的境遇,以让听众能够理解为上,因此它们最初必然是更加露骨同时也更加令人感动的故事。智力和兴趣总是需要新的文饰,即使是神话这样保守的文艺,也有眼睛所看不到的成长。形式已经固定而无法适应时代的,便会逐渐被推向圈外。这就是在今天,哪怕是俗间的猥琐笑话也不能轻视的原因。若举关于虚舟的一两个显著例子进行论述的话,则台湾东岸的高山族排湾人中,有很多将美女装进涂成红色的木箱中放入大海的故事。据说名为知本社的村落曾经捞起过这样的女子。传说这名女子身上有吓人的獠牙,接近她的男性都受伤而死,所以她被当作无用之人抛弃。但是,知本社的年轻头领施法将獠牙除去,娶其为妻,子孙繁盛。这个故事作为所谓金势大明神的本缘,是奥羽的村人至今仍然笑着向他人讲述的民间故事之一,但既然在相隔遥远的海岛沿岸保存着同样的例子,那么它便不是近代的才子所发明的恶趣。但是,其共通的起源依然是不可解的。所幸台东地区,无论是阿美人的马兰社还是卑南人,身长獠牙被放进大海的姑娘,据说都漂到了知本社的海岸,而知本社自己也承认这一点。由此可见,两个以上已经有交流的部落之间,其中一方以为无用而不屑一顾的人,另一方则欢迎并珍而重之地保护起来的故事,使人感到日本各州乡间关于相信神与当地居民的因缘约定,顺水而来,或是飞来,甚至是偷来之类的传说,似乎原本是从这个虚舟信仰分出来的。
此外,高山族的各个族群中,关于人从树木中生出的传说特别多。又或者,既有从竹子中滚出的蛋变成最初的男女的说法,也有相信人从壶中或是瓠中出现的部落。印度也不乏异人卵生的古老传说,在日本已经通过佛典为人所知。因此,这可以说是不应该通过传说故事的类似性去论断比邻民族的血缘关系的反证之一。我认为,对同样的思想以稍微不同的样式,在未开之民中令人意外地长久传承的事实,将其起因归于单纯的偶合是非常重要的。新罗国王出自金色的卵的神话,与讲述瓠公乘瓠从日本渡来的奇迹的朴姓一族的祖先故事,已经有人主张两者出自同一个本源。也许在能够想象乘着葫芦而来这样一种《列仙传》式的画面之前,像葫芦这样内部空洞而外观完备的东西,对三韩人民来说终归是奇异之物,因而从很久以前就产生了这一类传说。尤其是在岸边群聚村居,每天日月出入之时举目远眺,总是看到海天一色的人们,应该没有多少比这更大的问题了。实际上以人的智力和机巧,要制作箱和桶之类的东西,天然的样本并不多,因此当中空的木头、葫芦之类浮在水上漂来时,他们的好奇心之强烈,足以诱发无论多么错误的宗教观又或是后世的诗人都难以企及的想象之境。其印象在一点点发生变化的同时,永久留存于世间。我想这也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以上这些,正是推定我们的民间故事大多没有作家的有力理由。话题再次回到台湾的神话上来,其中某个社代代传承着一个据说先祖生出的壶。这里的神话当中,有很多也是关于太阳的光线透过墙壁,又或是变成细细的一束射在壶上,于是当地人认为这可能是太阳之子而善加养育的故事。而在日本,《竹取物语》等故事,除今天讲述的版本以外,还有各种其他异文。从莺卵出生的说法也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个版本,不是赫夜姬身上散发光芒,而是竹取翁在茂密的竹林中发现了唯一一处得光芒照射的地方,这个情节与其后赫夜姬回归天上一段相呼应,应该足以视作一种太阳之子神话类型。此外,还有像被认为是桃太郎的前一个形态的瓜子姬子那样,在童话中被山姥轻松吃掉的例子。如此,跨过山川载浮载沉漂流而来就毫无意义了。也许像剖开狼腹救出小羊的故事那样,后来再复活的版本可能更加古老,但作为关于诞生的奇瑞故事毕竟还不完整,因此,也就只能假设,在二次冒险故事,也就是和山姥或天邪鬼的斗争故事相结合之前,另外有一个瓠公神话的系统,在这方面曾经繁盛过。而葫芦这种瓜给我们东方民族的生活带来的影响,是最为复杂而有趣的。
当今流行的日本人类学,用我们的话来说,几乎就是陶器学。在陶器之前,又或者是与陶器并行的,应该还有葫芦学,但因为葫芦全都腐败了,即便想用铲子去做学问也挖掘不出所需要的资料来。但是,葫芦和人类生活的关系,只要付出若干忍耐的代价,要搞清楚也并非不可能。
像日本这样深受自然恩惠的国家,植物对人的作用在物质方面和精神方面如此绵密而无处不在,无论是水稻还是樱花都连绵不绝,过去的品种今天仍在种植,却要依赖留在土中不会腐败的遗物去描述前代社会,是极为不合理的做法。考古学越是发达,与之相对立的无形遗物的搜集就越是必须加紧,两相助力以抑制虚假论断的跋扈。不幸的是,考古学这种无法容易获得的本国学问,迄今为止仍然以译述为主,而由于我们是千古以来的大倭人继承者,在这个被称为“国民文艺”的广大地层中,除葫芦的歌谣、口碑和习俗以外,还有各种珍奇纹样和色彩,形成无数的大小碎片。其发现令人意外地容易。这实际上是能够自己对自己的过去进行研究的民族的幸福,这样的文明国家如今已经不多了。
葫芦的用途极为广泛而久远。相信土制的壶中有神而加以奉祭的神社极少。即便是在饮食和其他普通用途中,因便利而改为使用陶土器后,由于对信仰来说形式非常重要,因此古风仍然很难改变。在土制的壶之前,人们是用木箱和薄木板盒子收纳神体的。(当然,通常情况下,即使在打开以后,里面也并没有任何肉眼可见之物。)但即使是这种形式,也不会比木器加工工艺更古老。因为人眼所不能见的神寄身于某物之中的思想,没有理由在中世才开始出现。在人能够制作箱子和薄木板盒子之前,可能是使用像木碗那样挖凿而成的容器的。因此,臼至今在各家各户仍然深受重视,而且保存着在臼上祭祀氏神的传统。如果问更早之前是使用什么的话,则除天然的中空木头和葫芦之类,不可能有其他选择。就这样,这两种物件保留着古风的模样,至今它们在各地仍有很多作为神灵寄身之所而受到尊重的例子。
我们的神灵反映着日本民族的特性,颇为喜爱移动,并且期待分灵。由是,因空洞的天然树木原本就无法移动,似乎一方面出现了折下其中神圣的一枝,在所到之处插在地上的风习,但很多时候仅用这样的方法并不可靠,于是在此之外还用上了各种虚舟。据说由八幡太郎发明的箭囊,最初可能也是旅行用的魂管,但比这更为普通的,应该还是天然的葫芦。因为它从外观看与人形有几分相似,坚固而且轻巧,不会沉入水中,也不会损坏,无论在哪个民族都会被认为是所谓“灵魂的容器”。
但是,很多虚舟故事中,乘客是与神最为接近的半人类,无法居于葫芦内部漂浮而来。从古老的神代史中的少彦名神起,到据传以吉丁虫的模样居于木箱一角的倭姬命,又或是赫夜姬、瓜子姬子,以及成为童话人物的一寸法师等,日本的小型人思想可谓彻底。但是,神灵的人性,也就是要讲述与侍奉神灵的家族之间的血缘关系之风兴盛起来以后,便需要形状更加像船的东西。然而,随着利用天然中空木头开始漂泊的独木舟越来越少,人们开始发挥各自遗传的想象力,最后创造出享和年间漂泊到常陆海滨,用铁条加固,装上玻璃,像某种带盖子的容器的船,并写着世界上哪里都没有的文字,结果终于露出了马脚。但最为神奇的是,船中所载的依然是看起来像来自遥远国度的王女之类的年轻女性。
实在不想让人觉得厌烦,最后加上三个由这个故事发展而来的例子,为我的饶舌长文做一个完结。在舞本《大织冠》所唱的故事中,镰足在奉皇命向海底求取明珠之时,龙王因为不想归还,将名为koisai的美貌公主放进虚舟之中,推到海面上。
一根流木漂水面
将它捞起看一看
的确不是沉香木
感到奇怪剖开看
千言万语难尽述
美女一人在其中
从歌词可见,漂来之物乍一看就如流木一般,如果不剖开是无法知道其中有美人的。也就是说,如果不是这种形状,就很难往来于海底龙宫和水面之间。
与此相反,在肥后的八代地区至今仍然被歌唱的牡丹长者故事中的虚舟,则是非常用心、精细加工而成的,连潜水艇都甘拜下风。牡丹长者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儿子都从很好的人家娶了妻子,最小的弟弟也想求娶贵人之女。将歌中主要的文句抽出来看看,内容如下。
三子之妻从何来
本是源氏公卿女
只因犯下小过错
纳入虚舟流海岛
紫檀黑檀好木材
请来京都好木工
巧技做好一虚舟
玻璃天井涂沥青
船中亦可分昼夜
花费金银难计数
美丽贵女纳舟中
推出海滩顺水去
这里海边摇五日
那里海边摇七天
漂泊靠岸淡路岛
岛上太夫眼见之
虚舟也曾听说过
眼见其实是初次
拉近打开看一看
尊贵美人在其中
天冠坠下轻轻摇
问其每日食何物
苏铁团子黑糖
子也都是贡品
一个可供七日食
两个足供十四天
真乃尊贵之饮食
家乡何处姓名谁
若说来由羞煞人
本是源氏公卿女
只因身犯小过错
纳入虚舟流海岛
太夫闻言再问之
回乡抑或许在此
故乡不可再归还
劳烦求许好人家
太夫闻之甚欣喜
遂嫁牡丹长者第三子
这个故事中的太夫与常陆的海边渔人一样,对虚舟中的饮食特别好奇,但苏铁团子不管怎么说都实在煞风景,与头上天冠轻摇的女性无法联系起来。因为说到玻璃和沥青,歌谣传唱的时代也大概可以窥知。以近代不负责任的说唱者之力,要做到这种程度的润色也并不困难。应该感谢思想统一的影响,九州南端的人也将平安京视作梦中乐土,而没有必要求之于遥远的唐土天竺。
但是在之前久远的年代,似乎唯有一点关键之处并没有得到村人的理解。鹿儿岛西北一隅,大隅牛根乡的麓部落,在山腹处有一座居世神社。根据旧记,在很久以前的十二月廿九日晚上,住在此地的一名农夫,为汲取潮水来到海边,见到一艘空船,其中有婴儿啼声。用火照亮一看,有一年约七岁的童子,啼哭不止,农夫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据传这是钦明天皇第一皇子,某次雪中来到庭院,赤脚踏在泥土上,被认为举动轻率,不应该继承大位,于是将他用空船流放到海面上。这里所说的空船,恐怕指的也是虚舟。传说皇子得到农夫的侍奉和养育,十三岁时薨逝,因此被奉祀在这座神社中,另有潜居之所在神社以东约三町处。皇子流寓的传说,无论在什么地方,大抵都会被作为神社的由来。萨摩和大隅的说法是,天智天皇在某年巡幸之时,曾经召幸名为玉依姬的美人,在几个地方留下了若宫男女数人。这个说法无论如何都与正史不一致,当地的学者们解释为这很可能是彦火火出见尊的事情的讹传,但这到底还是想要将神话历史化的人之常情。居世神社的皇子的“身犯一点小错”之说,很难被认为是史实。但是,仅从这篇旧记即可推测,乡间相信至尊土不应被踩踏、神社里的祭神由远方而来接受拜祭,这种风习曾经兴盛过。由此也可以隐约推知,每年十二月廿九日汲取潮水为迎接新年神做准备的做法,不知什么时候固定下来了。
神代的日史中写道,诺册二尊①最初的孩子被放进苇船顺水送走。《书纪》中则记载有天磐樟船,但它是什么形状,除西村真次②君之外已经没有人知道。而对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在正史中必须有这样一条,也没有人尝试过思考。但是,到了后世,以著名的难波堀江弃佛③一事为例,有将不要的客神送出海的风习。这是基于神自己的意志,或反过来回流到其原主之处,又或者漂流到远处停靠在
新的地方,都是在第二个去处已经确定以后,其说法才得以形成。然而只有上代的水蛭子神④,仅仅以被流放这一条记述出现。恐怕这不是完整的记录。以此为例有些唐突,过去赖政⑤在紫宸殿外廊所降伏的啼声像鶴的怪物,也有尾、足、身、首被砍断,漂到内海各处岸边变成犬神和蛇神元祖的传说。而且,尽管在京都东郊有埋葬它的鹤嫁,除神户附近的芦屋浦的鹤嫁也自称是它漂流到此后的葬身之所外,据说它的承载之物也被设塚埋葬,在滓上江的村落里有一座鹤虚舟壕。虽说难免会有鹤不需要虚舟的想法,但实际上在谣曲《鹤》中,鹤灵自己现身唱道:
赖政美名扬
我名付流水虚舟中
推入淀川里
时滞时流终去往
淀野的芦屋
所以虚舟塚这种说法应该是比较古老的。
如果仅仅由于文艺上的趣味,那么无论事情如何奇异,关于它的记忆也不会如此广泛,而且贯穿达数千年之久。正如深深打动过去朴素的人的心那样,在我们之间即使是虚构的故事,也会不时举出新的实例,以使我们重温刺激的感觉,同时还会持续举行足以使这种信仰得到保存的宗教仪式。虽然在官方的记录中无法确认,但宇佐直到最近仍然举行将神顺水送走的仪式。伴信友翁在其《八幡考》中引用松下见林①的笔记称,作为宇佐神体标志的荐席,是每年从菱形池中割取荐草编成的荐筵,用它包着木枕,分别安置在三殿之中,前一年的旧物则取出来顺次安放在品级比较低的社殿。最末位的小山田神社中的旧物,则载以虚舟放流海中。它们必定会漂到伊予国海上被称作御机石的石头上停下来,在那里朽败。这是以我们今天的知识尚不能了解的神秘之事。但是,在尾张的津岛神社也有作为每年的仪式将神顺水送走的例子,称为御葭神事。据说,这个仪式的规定是:从水边割来芦苇捆扎起来,祈祷以后再放入河中,使其顺水流走。漂到远近海岸的村落后,这座村落必定要新造神祠以祭祀。就这样,天王的神社越来越多。这无疑是分灵而不是本社的迁移,但可能就是这样不断地让神体的标志漂到各处,神的教义由此得以存在。津岛所拜祭的是京都八阪神社的祇园神。在各地的乡间,普遍有旧历六月十四日以向祇园供奉的理由,将黄瓜放在河中流走,这一天以后就不再吃黄瓜,称瓜中有蛇的做法。想来这里的黄瓜应该也是一种虚舟,是将顺着自然之水的力量的引导,从一个地方流传到另一个地方的旧时代的信仰,无意识地保留下来的做法。神最初以蛇的形状现身,是日本相当古老的习惯。大和三诸山的天神,也是以蛇的形象来到大御门,而据称神在世间流传下来的家族,也是以少子部为其氏的。
(大正十五年四月《中央公论》)
附记
希望读者将我在《民间故事与文学》中所载的《虚舟的王女》,与本文结合起来阅读。那是对这个古老传说文学化以后的情况进行的论述,尽量注意与这里所论述的内容不重复。我在《海南小记》中的《炭烧小五郎的事》,与这一卷中的姬神根源说有不小的关联。虽然写作的时期相隔略远,但我的见解并没有很大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