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盲人乐师并不是专门以讲笑话为谋生的。比如,在日本西部,直到最近还有一批盲僧走家串户地念经祭祀灶神,以使俗众皈依佛门。此外,他们还演奏乐器、做按摩治疗,但这些都是次要的。直到民间的灶神信仰衰落之后,萨摩、筑前等地才出现了盲人乐师配合琵琶说唱《平家物语》的“琵琶平家”。这种新兴的说唱艺术,还经过关西地区,传到了与平家毫无关系的越后乡下。之后每逢正月越来越多的盲人乐师都会来到越后的富人家走访,表演琵琶平家。盲人乐师会在说唱正文之前,先让小徒弟讲些传统笑话,做个“入话”。流传于北秋田郡的花都的悲剧性故事,最初可能也是从这种笑话演变而来。不难看出,花都的故事实际上是多种故事的复合版,融合了神社缘起传说以及盲人乐师和年糕的故事。这就表明,最初盲人乐师讲了一个传统笑话,然后根据听众的反应修改内容,将故事的结尾落到当地神社上,进而强调信仰的重要性,劝人们信奉佛教。也就是说,盲人乐师先进行细心观察,发现听众没有太多文化知识后,或者断定不必再装傻逗笑听众之后,就会大胆地改编传统笑话,虚构历史故事,这说明他们具有杰出的叙事能力。总的来说,近世人对滑稽文学的需求越来越大,盲人乐师的生意越来越好,他们之前讲的那些内容严肃的古老叙事,往往都随之演变成笑话。不过,即使是当时,也只有由男性盲人创造的几种悲剧性故事受到了听众的欢迎。有趣的是,这些悲剧性故事就像北方的花都故事一样,往往都与传统笑话联系在一起,这大概是盲人乐师修炼出了高超的“骗人”能力的结果。但从结果上看,日本大众偏偏选择那些境遇特殊的盲人,放下心理包袱,因他们的表演而同喜同悲。这些在无意中为后世留下了略显凄凉的文学成果,对将来的文学发展,也具有一定启发意义。
当然,写这篇文章的目的与这种文艺理论无关,我只想指出一点,即在盲人文学中,笑话被后人反复学习和模仿,而那些严肃的悲剧性故事则不然。文人们对待盲人乐师的笑话很宽容,但对其严肃的历史悲剧却要斤斤计较,而且近世社会对悲剧没有形成对“笑”那样的需求,因为当时人们已经听腻了这样那样的历史悲剧。如今,有些地方的人们保留着一些悲剧性质的历史传说,当地人往往都信以为真。如果我说那其实是某个时代的盲人乐师捏造出来的故事,就肯定会伤到他们的心。但事实上,一直没有人模仿盲人文学中的悲剧作品,这些原版作品一直保留着古老文化的痕迹。比如,佐久间洞严在《奥羽观迹闻老志》①第4卷中写道,牡鹿郡柳眼邑(现宫崎县牡鹿郡)有一座古墓,过去人们坚信这座古墓非常灵验,可以治病,于是纷纷投入香钱来祭祀结果地主一下子富裕了起来。但作者指出,其实这座古墓显灵之说,是某位“妖僧”捏造出来的。该书还记录了关于这座古墓的当地传说,据说这座古墓是盲人乐师和狐狸的合葬墓。
从前,该村的田间小道旁住了一只坏狐狸,它经常欺骗路人来取乐。某日,一位盲人乐师经过这条小路,狐狸像平时一样过来戏弄他。盲人乐师很生气,死死抓住狐狸的尾巴不放。盲人乐师和狐狸通宵打架,天亮时他们都累死了。村民们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死在一起,于是把盲人乐师和狐狸合葬于田间。
在当地,以上故事与其说是村民的共同记忆,不如说是历史事实。按理来说,当时没有人亲眼看到狐狸戏弄盲人乐师、而盲人乐师生气进行反击。即使有人真的看到盲人乐师抓着狐狸的尾巴死在田间,也不可能把此事记录下来并传给后代。但后来当地人开始相信以上传说,因为他们确实听到了已故的盲人乐师借某人之口,诉说自己死去的经过。而问题在于,究竟是谁用招魂术捏造了历史,让村民们信以为真呢?此人肯定具备一定的历史知识,而且有能力运用语言魔术,除了盲人乐师还能是谁呢?
在今人早已遗忘的“笑”里面,有一种“笑”是胜利者因自豪而表现出来的。过去在英雄讨伐坏人、降伏鬼怪的民间叙事中,最后反面人物总会高呼饶命:“我再也不敢了!请饶了我吧!”不用说孩子,就连成年人看了这样的场面,都忍不住要发笑。虽然听众们没有参与英雄的征伐大业,但他们也是站在胜利者的立场而笑的。这种胜利者的“笑”,所带来的快感很受人们欢迎。老人们还经常借此教育年轻人,积极培养他们的勇气,而不少盲人乐师的笑话也是与这种情感需求或教育需求相呼应的。其中一些笑话至今仍广为人知,比如,有一个故事说:狐狸假扮一只瞎了右眼的独眼龙,却弄错了左右。结果小女孩立刻识破这个瞎了左眼的独眼龙是假的,于是将它打死了。还有一个故事讲:佛堂里突然出现两尊阿弥陀如来像,聪明的小和尚就故意说:“如果是真的阿弥陀如来像,就会像平时一样对我微笑!”结果真有一尊阿弥陀如来像露出微笑,小和尚便知道这尊佛像是狐狸假扮的。或者是小和尚发现眼前的和尚为狐狸假扮,于是就说:“师傅每次喝醉后都要在袋子里睡觉,真令人头疼!”假和尚信以为真,喝了酒又钻进袋子里,这时小和尚立刻把袋子扎上,最后打死了狐狸。过去,人们听到此类笑话,就会觉得很痛快,难以克制笑意。在信州北安昙郡的故事集中,惩罚狐狸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犬一的盲人乐师。而奥州的《听耳草纸》则用琵琶声来表现狐狸被绳绑住后发出的哭叫声。由此我们可以知道,这种朴素的冒险故事,原本由盲人乐师讲述,而且还是盲人乐师拿手的表演题目之一。当时恐怕很少有人相信故事内容属实,因为盲人乐师在讲述此类故事时,会尽情发挥想象力。再加上盲人乐师往往都爱讲道理,有点书呆子气,如在盲人打退山庙怪物的故事中,盲人乐师给怪物取了十分书面化的古怪名字,包括“南池之鲤鱼”“西竹林之一目鸡”等。又如,在同类故事中,一位神秘女人每次拧紧三弦琴的旋钮,盲人都会感到自己的脖子受到挤压。盲人乐师通过这段情节,来说明这位女人是用蛛丝杀人的蜘蛛精。他们有时也讲得很下流,如某位盲人乐师晚上找一户人家借宿,这家的主人很胖,家里只有一间八张榻榻米大①的房间,每张榻榻米都没有边框,宛如一张平展的柿漆纸,踩上去又软又暖。于是这位盲人乐师就意识到:“这一定是狸子化成的!”②显然,盲人乐师降伏怪物的故事,反映了“瞎子不怕刀”的观点。此类传统故事偶然被一位来到奥州柳眼邑的盲人乐师利用,之后就衍生出了狐狸和盲人乐师因打架而死的悲剧故事。盲人乐师深厚的故事基础,使即兴新编故事成为可能。而他们即兴编出来的故事,又在某地演变为传说,赢得当地人的信赖。民间故事的传说化,也是值得我们继续探讨的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