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盲人乐师的文学中,有一种叙事手法已经不再受人重视了。这就是在故事中插入歌曲,盲人乐师曾经以此来提高艺术感染力,同时让听众觉得故事内容纯属虚构,不必当真。这种叙事手法的历史相当悠久,但沿用这种手法编出许多笑话的作者还是盲人乐师。
由于盲人乐师无法亲眼观察世界,难以从自己的人生阅历中找到话题,所以他们利用,甚至是滥用这种古老的叙事手法,克服自己的缺点。幸运的是,他们的听众往往无法抗拒优雅的修辞和音律规则,就算故事的内容再陈腐,只要盲人乐师巧妙地将其归纳为一首三十一字的和歌,听众就会鼓掌喝彩,这几乎可以说是凡夫俗子的天然习性。日本有众多以诗歌为中心的民间故事,包括传说为西行法师之作的“拉野屎诗”①,宗祇与儿童、老人之间的问答②,等等,其实这种现象在世界上相对少见。如果没有诗歌,此类故事根本就难以成立,而且里面的诗歌都写得很差劲,没有一点艺术价值。后来,人们的艺术鉴赏能力越来越高,欣赏此类故事的人自然也就越来越少。但那些可怜的盲人乐师们不得不继续讲述这种要被淘汰的故事,因为他们和视觉正常的作者不同,找到其他有趣的题材并不容易。所以我认为,以诗歌为核心内容的民间故事大多是盲人的原创。当然,我目前掌握的资料还比较少,这仍是一个不太可靠的观点。现在我也不打算强词夺理,只想再给大家介绍一些例子,这些例子似乎都是只有盲人才会想得出来。
“年糕和盲人”,是人人皆知的笑话题材,具有相当悠久的历史。按照我的理解,这个笑话证明,过去人们捣年糕的日子,就是盲人乐师来村里的日子;人们吃年糕的晚上,就是他们聚在一起欣赏盲人表演的难得机会。安乐庵策传的《醒睡笑》第2卷记录了一个好例子。
盲人乐师曾经在某人家里借宿。捣完年糕之后,大家都急着趁热吃,就把客房里的盲人乐师丢在一边。于是盲人乐师作了一首诗:
不见人捣年糕,只闻杵声,惊觉乎。
我怀疑是先有诗歌,后有故事情节。不管怎样可以肯定的是,上述故事的作者是一位盲人,而且从诗歌的水平来看,此人似乎很有学问。如果这位盲人乐师在风雅的京都社交界上讲述这个故事,那么诗人们一定会不禁拍手叫好。而如果他的听众是连《古今和歌集》①都没读过的乡下农民,那么听众听了也发呆。因此,盲人乐师会把上述笑话改编得更简单一些,专门讲给乡下的听众。今天日本已进入昭和时代②,众多此类笑话还流传在东北地区。除了佐佐木君的《紫波郡昔话》和《老媪夜谭》之外,山形县最上郡的《丰里村志》③、越后的《加无波良夜谭》④等资料集都对此做了记录,这意味着此类笑话绝不是某地盲人乐师的即兴之作,而是由不同时代的盲人乐师,从师傅到徒弟,一代代传承下来。这些故事的基本内容是:一位盲人乐师在一户人家借宿,这家的夫妻俩都很吝啬,不肯给盲人乐师吃年糕。睡前妻子在丈夫的脚趾上系了一根细绳,想等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拉细绳,叫醒丈夫一起吃年糕。没想到被盲人乐师发现了,他解开丈夫脚上的细绳,并将其重新系在自己的脚趾上,趁黑夜与女主人一起吃了年糕。第二天天还没亮时,盲人乐师跑出门外,把捣杵扔进井里,夫妻听到水声后,都以为是盲人乐师跳井自杀了。故事中,盲人乐师和夫妻围绕年糕进行的问答因地而异。另外,丈夫问盲人出生地时,盲人的回答也存在地方差异,有的版本是“蓑衣裹住年糕之郡”,有的版本是“打碎瓶底之街”,等等,但没有一个是普通地名,而且每个讲述人似乎都相信,自己小时候听来的说法才是最有趣、最正确的。读者诸君可能会嫌我太拘泥于细节,可我倒认为细节才能展现盲人乐师的机智。以前他们根据听众的文化水平,随时调整细节,但对于故事原本的教义——简而言之,就是“必须把年糕施舍给盲人”这一中心观点,却又坚持到底。如果他们生活在今天,我们一定会将其命名为“意识形态”。盲人乐师忠实于自己的生活,在这一点上,盲人文学与普通文人的模仿作品之间有着决定性的差异。盲人乐师讲述故事,与其说是文人创作作品,它更接近于花儿为了自己而散发出诱人的清香,鸟儿为了自己而歌唱。
即使盲人在故事中掺入了自私自利的思想,人们也愿意听他们的故事,而且会为此喝彩,这些听众无疑是心地善良的人。盲人乐师曾利用听众的善心,逐渐增加要求。比如,流传在秋田县的版本中,就谈到了一个十分大胆的盲人乐师。不知秋田人是否还记得,过去北秋田郡十二所村(现秋田县大馆市)有一座祭祀盲人乐师的神社,院内还有过一棵樱花树,名叫“盲人乐师之樱”,传说这里安葬着漂泊的盲人乐师——花都的灵魂。
从前,几个村民聚在一起讨论更喜欢年糕还是更喜欢酒,这时花都也进来讨论道:
“我更喜欢年糕,如果是年糕,我能吃一斗。”①
村民不相信,花都又说,要是吃不了,就可以砍下我的头。于是村民们开始准备捣年糕。这时有一个爱搞恶作剧的村妇,欺负盲人看不见,量好一斗糯米后又偷偷加了一升。村民们做好年糕后请盲人乐师来吃,他吃着吃着停下来说:
“我应该已经吃完一斗年糕了,但碗里还剩下一升,真奇怪。可惜我已经吃不动了,只好认输,你们砍掉我的头好了!”说完,盲人乐师就向村民们伸出脖子。
村民们赶忙拦住他说:
“我们砍掉乐师大人的头干嘛呀!我们就是开个玩笑嘛,您可千万别在意!”
但花都却很固执,他怒冲冲地骂道: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说好要砍头,却无人敢做,这里是叫窝囊废村吗!”
一位没有耐心的年轻武士一气之下拔出腰刀,砍掉了盲人乐师的脑袋。而乐师喉咙的切口中,竟然露出了刚才吃过的年糕。
据说,盲人乐师死后,那位偷加了一升糯米的村妇后悔不已,又怕盲人乐师的恶灵出来作祟。于是将他安葬于此,种下一棵樱花树,并且奉他为神加以祭祀。
这种神社缘起传说十分罕见,如果它是历史事实,那我就不必再说什么。但如果它是一个虚构的民间故事,那么眼前就有一个问题:这个故事的作者是谁呢?当地人可能以为这是他们的祖先代代传承下来的历史记忆,但古代普通百姓一般尝不到年糕和酒,而且漂泊的盲人乐师也不会走访乡村。菅江真澄翁在其《随笔》中记录了此事,并解释说:多年以后这棵“盲人乐师之樱”倒了,因为没有了樱花树,人们就开始随意踩踏坟墓自由行走。这时坟地的地主患上了一种怪病,他向神祈祷后得到神谕,才知道原来这都是花都的阴灵在作祟。可见,以上传说直到这时,才广为人知。菅江翁接着又写道,那位地主建立祠堂,重新祭祀花都,之后他的怪病霍然而愈。但地主的儿子看不惯此事。某年冬天花都祠堂淹没在积雪之中,一只野狗过来在上面拉了屎,地主的儿子看到之后说:“这天杀的狗也不用受惩罚,花都就是位假神,不值得祭祀!”然后他真的就拆除了这座祠堂。但地主的儿子并没有被花都的阴魂所困扰,可不知为什么,阴魂又附在了他的邻居身上。为了告慰花都的灵魂,邻居在自家院子里重建了一座神社。从中可以看出,在菅江翁做记录的时候,当地对此事存在意见分歧。有些人相信这个故事,有些人则不信。正因为存在意见分歧,年糕和盲人乐师的故事,才没能在此地真正演变成地方传说,而是以介于传说和民间故事之间的叙事形式流传了下来。因此,只有那些相信历史上确有此事的当地人,才会信仰此神,每次村里出现病因不明的病人时,都要举办祭神仪式。不难想象,过去一些人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时,也提高了它的真实性和可靠性,那不仅仅包括施招魂术谋生的巫女,肯定也有一贯主张盲人固执且不易受骗的盲人乐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