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候的“笑”一般都会伤害在场的某人。当一个人当众嘲笑了另一个人之后,在“笑”与“被笑”的两人之间就会产生愤怒和恨意,最终发展为人与人的斗争。这样的事情在历史上十分常见,不只存在于杀气腾腾的战国时代。后来,社会上出现一些在众人面前自嘲或自愿被人嘲笑的人,“笑”就变成了一种有价值的商品。而令人同情的是,旧社会的盲人往往很难维持生计,除非他们主动置身于“被笑”的地位,否则没有一个领主愿意聘用他们。后来,越来越多的领主不再雇佣这种专业故事家,盲人乐师开始四处流浪,以卖艺为生。距今约160年前,一位旅人在出羽和越后的交界地,记录了一首用三弦琴伴奏的唱词。这位旅人称之为“劝说歌”,大概是从说唱艺术中发展而来的。内容有些晦涩难懂,现抄录如下:
《越后国劝说歌》
新发田藩领地内的户头组(地名,现新泻县新发田市)村官助市在高田有几块田,
一块田,两块田,三块田,四块田,
第五块三角田里长出一根茭白,
一只小虾趴在茭白上,说着它的愿望,
“我要七八合①大米,要四五十块钱;
我想到温海(即汤温海,现山形县鹤冈市)泡温泉,疗养,伸一伸腰!”
“小虾你太不讲理了,
你的爷爷奶奶都是弯腰曲背,要是你的腰真能伸直,那我也要说个愿望,
‘我要七八块钱,要四五合大米;蚯蚓也去温泉疗养,想睁开双眼!’”
这首歌是否也在越后流传呢?文中特意在“蚯蚓”两字上注音“hashi”,我怀疑“hashi”的实际意思是“我(读音为“washi”)”,最后几段都是蚯蚓的台词,而这首诗是自古以来十分常见的两种动物之间的问答歌。也就是说,一个盲人乐师去汤温海疗养,期间他给当地的村民讲述了这个故事。过去,一到插秧结束后的农闲期,日本农民就会筹措点旅费和粮食,到温泉旅馆疗养,泡一泡温泉,仰卧伸展脊背,这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慰劳。这段“小虾要伸腰”的歌词略带讽刺,但那些没有文化的农夫还是能体会其中的意蕴。与此同时,说唱者又把眼盲的悲哀,寄托于生活在稻田中的另一种动物身上,进而构成了农夫和盲人乐师同情彼此境遇的语境。
蚯蚓无眼,这也是日本民间流传已久的一种说法。有一个著名的“why-so stories”,就解释了为什么蚯蚓有那么好的嗓子却看不见世界,这大概也是盲人乐师所编写。夏日傍晚,一家人在院中坐下,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了蚯蚓清脆的声音。听我这么说,可能有人要说那不是蚯蚓,而是蝼蛄。但在过去,这种场合下日本人首先想到的就是蚯蚓,他们常讲的夜话自然也与蚯蚓有关。比如,林魁一氏①在《民族》第2卷,第4号介绍的东部美浓的一个例子。
从前有一条蛇,它有一副好嗓子,歌声婉转动听,但可惜没有眼睛。某日,一只蚯蚓请蛇教它唱歌。蛇同意了,但让蚯蚓交出双眼来交换。不久,蚯蚓学会了唱歌,却失去了眼睛,它原本也有一双像蛇那样的美丽眼睛。
板木县南部的版本,则是箕和田良弥君从90岁的祖母那里听来的:
以前,蚯蚓有眼睛但不会发声。而蛇没有眼睛却很会唱歌。蚯蚓心想:“我也想拥有动听的声音,哪怕为此失去眼睛!”于是蚯蚓跟蛇商量,拿自己的眼睛做了交换。
这只蚯蚓用眼睛换来声音,是心甘情愿,还是勉为其难?不管怎样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故事的作者是声音动听却双目失明的人。
最初一段时间,盲人乐师的主要职责是演奏乐器,但在讲述此类故事时,他们也会放下手中的琵琶或三弦琴。不难想象,在场的听众会对盲人乐师说客套话:“你怎么能弹得这么好呢?”但这样的问题,盲人乐师早已听腻了,恐怕他们都不愿意再认真地回答。写到这里,我想起奥州八户的一位盲巫女,她名叫贞子,曾经来我家表演过“请御白玩”(oshiraasobase)①,表演的时候一直不停地抽烟。我很好奇地问她:“您为什么那么喜欢抽烟呢?”她回答道:
我十三岁时得了眼病,那时比吃米饭更喜欢抽烟。医生②说:
“只要你戒烟向神祈愿,我就会为你医治眼病。”但我说:
“不,我宁可眼睛瞎了,也不会戒烟!”所以我现在还在这样抽烟。
她放弃治疗的机会,拿自己的眼睛交换烟草,如今就算后悔也无法挽救了。当时她的回答让我感到心酸,现在我又想,烟草本来就是为了被人们抽而栽培的,但蚯蚓却不同。就因为民间流传着上述故事,至今还有人迷信蚯蚓能滋润咽喉、保护声带,于是捕捉蚯蚓煎药汤喝。在此意义上而言,在蚯蚓眼中盲人乐师并不是一个难得的知音。
顺便我还要再说几句。据休特(Gédéon Huet)的《民间故事论》①介绍,法国竟然也流传着类似的民间故事。故事中有一条小蛇“orvet”,与日本的蚯蚓一样没有眼睛。它曾经想拿自己的眼睛与日本人称为黄莺的“rossignol”交换动听的声音。但在这则法国故事中,“rossignol”不守信用,拿走“orvet”美丽的眼睛后却没有交出自己的声音。因此,直到今天它们的关系仍然很差,尤其是被骗走双眼的“orvet”,仍对“rossignol”怀恨在心。不知是何原因,世界上各民族所讲述的动物故事,往往都围绕着欺诈和毁约来建构整体情节。日本的一些动物故事内容与欧洲基本一致,如《猴子的尾巴为什么是短的?》,但《屠夫鸟与杜鹃》②《云雀和太阳》③《猫头鹰开染坊》①等动物故事,似乎在日本有了不同的发展。在这些动物故事中,动物们对过去的背信行为耿耿于怀,至今仍为此生气或谢罪,这种说法似乎很罕见。
蛇与黄莺做交易的法国故事,是否也在其他国家流传呢?我们能否根据它的分布情况,描绘出这个故事传入日本的路径?目前,我还无法证明欧洲动物故事和我国动物故事十分相似只是一种巧合,但重要的是,即使日本的动物故事来自欧洲等其他地方,我还是坚持认为那个蚯蚓的故事出自盲人乐师的口中。因为“某个动物受骗失去双眼”这样的古老故事到了盲人乐师那里,其结尾完全有可能被改造为“交易顺利完成,蚯蚓满足地得到了好嗓音”。事实上,那个蚯蚓的故事不像是某人凭空捏造出来的,而且盲人乐师本来就在改编古老故事方面,尽力施展自己的本领,更何况违背叙事传统的全新故事并不怎么受听众欢迎。在日本,直到最近普通百姓还把虚构的文学作品贬低为“被搬来搬去的谎言”。听众通常只希望进一步了解自己熟悉的故事,期待某人讲述另一个带点新意的版本或正篇结束后的故事。人们不都在说“任何文学不是演义就是翻版,连莎翁都不例外”吗?剽窃从来都不是盲人的专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