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属一类的民间故事,将显示出搬运者的性别差异。我们之所以能够提出这样的观点,是因为由男女搬运者分别传播的两种故事,在内容上保持着相当程度的一致性。我们必须抓紧时间,趁当地人还没有忘记故事内容之前,对此进行比较研究。在东北地区,施展通灵术的巫女,往往与净琉璃剧中负责琵琶伴奏的盲人乐师结为夫妻,而他们讲述的始终都是两种不同的故事。平时巫女和乐师可能会在家里交流,十分了解配偶讲述的故事内容,但在工作中仍要各讲各的故事。而男女宗教人士都会讲述南无药师如来的故事。我国历史上似乎存在过一种“故事集散地”,盲人乐师和歌比丘尼在这里拿到故事之后,就以此为资源巡游各地,而誓愿寺及延历寺竹林院,可能曾经就是这种地方。关于这一点,元禄年间在京都刊行的《人伦训蒙图汇》①给我们提供了一定的暗示。元禄年间江户人口激增,据《人伦训蒙图汇》记载,当时社会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职业,其种类数量比前一个时代增加了几十倍,甚至连那些在别人家门前唱经念佛以求施舍的“歌念佛”,都成了一个独立的职业,盲人乐师也会从事这种工作。另外,当时社会上不仅流行《御伽草子》这样的儿童故事,还有一些面向成年人的民间故事,如“讲理的故事”,其中带有艺术性的故事,尤其受到老百姓的喜爱和重视。随着此类民间故事的普及,江户人用它来进行教育,以提高人们的道德修养。我个人认为,正是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那些云游各地的男女宗教人士才会跟随大趋势,从各自的性别立场出发,积极参与同一个故事的传播。在历史上,最初的职业讲述人可能是巫女,但如果我国没有男性职业讲述人的话,那么多的民间故事可能就不会在各地演变成地方传说。
实际上,传说即意味着一种“主张”。当地人相信传说的内容,向外地人讲述当地的传说,实际上正是在认真地介绍当地的真实历史。有时地方传说会被刻录在石碑上,这种碑文的内容在今人看来可能很荒诞,缺乏现实性,但修建石碑的当地人一定是十分严肃的。诚然,这些人搜集和传播的故事内容,一般都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但地方社会总会有一些积极追寻历史的人,他们在没有文献资料的情况下,请教当地农民,并认真倾听他们代代口耳相传的历史记忆。这无疑是一个进步,同时也奠定了今天“新国学”①的基础。重要的是,地方社会之所以会出现一种记录历史、追溯历史渊源的趋势,首先是因为江户时代社会较为稳定,男人放下弓箭,从积草屯粮的苦役中解放出来,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处理民间叙事。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传说在江户时代取得了进一步的发展。当然,男女讲述人的相互合作也必不可少,下面就举一个例子,而这篇关于和泉式部的文章也就要接近尾声了。
在阿波,以抚养浦(现德岛县鸣门市)为中心流传着一个清少纳言的传说,由于内容太过奇特且粗俗,如今有些人拿它来逗笑②。
这则传说也是由一群歌比丘尼传播开来的。已故的三宅博士①所发现的《以文会笔记》②第五卷上,一个名叫寺井菊居③的人还非常认真地谈论了此事。阿波里浦(现德岛县鸣门市)的渔村有一座古墓,称为“尼冢”,寺井认为清少纳言在失意中流浪到这里,死后葬于此。自《太平记》④以来,渔民难为贵妇人一直都是民间叙事中较常见的题材,而据寺井所说,阿波人传说清少纳言死后阴魂作祟,曾经折磨她的渔民都因恶病缠身而死,于是人们定期在她的坟墓前举行“镇魂”仪式,仪式上唱诵的经文以及“尼念佛”也都传承了下来。此外,当地还有一种习俗:人们用丝线将七八个穿孔的文蛤贝壳串起来后挂在“尼冢”上,以此向清少纳言祝告求福。显然,这种习俗与“清少纳言的**变成厚壳贻贝”的荒谬说法之间有着直接的关系。除了里浦,阿波还有几个与清少纳言有关的遗迹。寺井以激动的语气讲道:一说是在宝永年间,一说是在享保年间,谱歧金比罗山(位于香川县西部)山脚有座寺庙,这里的和尚要在传说是清少纳言墓地的地方修建一座钟楼。某日和尚梦见一位美丽宫女,她作了一首诗:
“我生命的痕迹已变得模糊,虽无人提及,但我是多么希望它继续存在。”
我们大概知道这首诗的涵义,但其用词并不恰当,读起来有些别扭,作者恐怕不是才女清少纳言。但是,当时《笈埃随笔》《闲田耕笔》①《提醒纪谈》②等书都收录了这段记录,而这似乎也成了一个不容置疑的史实。当地人一直传承至今的版本,基本上没有变化,只不过有些人认为清少纳言梦里对话的人不是和尚,而是某地的商人,她在梦中告诉这位商人的地方也以“告之茶屋”③之名被保存。同样的传说还流传于离阿波甚远的地方。比如,《一话一言》①
第48卷就记载,近江国某村有一座名叫“清冢”的古墓,某年此国决定将其迁移。这时有个村民梦见了一个身穿红衣的美丽宫女,她将写着诗歌的纸条放在此人面前就消失了。此人牢记诗句,梦醒后告诉了其他村民。诗曰:
我生命的痕迹已变得模糊,虽无人提及,但也没有完全被遗忘。
这首诗并不流畅,但被一位医生记录了下来。后来这位医生迁居京都,在笔记中特意写明,这是清少纳言的坟墓,得知此事之后,近江国公卿就决定不再迁墓。这则传说传到东方各国后,内容变得更加神秘。比如,《宫川舍漫笔》②第1卷写道,甲州离董崎(现山梨县菲崎市)附近的寺庙里有一座古墓,有一年此寺要拆除此墓,但僧人梦见一位贵妇人,并收到了一张写着诗歌的纸条,经鉴定这正是赤染卫门①的笔迹。诗曰:
既然是我人死后仅有的痕迹,就请保持原貌,虽无人提及,但我是多么希望它继续存在。
这首诗写得更糟,假如我们不了解谈歧等地的版本,甚至连基本含义都难以理解。难道甲州人在模仿谱歧人的版本时,故意把原诗改差了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而且谱歧和甲州两地相隔甚远,甲州人大概不会从谈歧直接挪用诗句。这意味着有些人带着民间故事走遍全国,使其得以大范围传播,而不是选择停留在各地,努力使之成为地方传说而流传后世。也就是说,有人将花枝运送到各地,另一个人又将来自外地的花枝插到本地的土壤里精心培养,搬运者和培养者本就不是一个人。贵妇人在某人的梦中作诗,此类民间叙事在我国具有相当悠久的历史,其流传范围也相当广泛。其中最古老、最有名的大概是阿曾沼(曾位于现枥木县佐野市)的鴛鴦传说①。《著闻集》②和《沙石集》③收录的两种版本相差较大,由此看来,这则传说在镰仓时代后期已经形成了不同版本。如今它流传在野州、奥州等十几个地区,均与当地的“某某沼”产生联系,几乎已演變为地方传说。面对这种情况,有些人竟然认为这是甲地的人们因羡慕而抄袭了乙地“某某沼”的鴛鸯传说,但各地的农民真的都这么不诚实吗?其实,就算某个地方突然有人主张本地的“某某沼”与一对鴛鴦有关,也不可能被当地人认可。不管是哪种传说,只有在当地人熟知或隐约了解其内容的基础上,才能逐渐获得作为传说的正当性及说服力。也就是说,以上清少纳言和赤染卫门的传说,其内容形式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在它成为本地人认可的地方传说之前,一定有各种不同的说法。
八横山的神官
于享保七年(1722)出版的井泽长秀著作《广益俗说弁·残编》①记录了如下一段故事:
民间传说,从前阿波的鸣门漩涡突然响声大作,和泉式部听到后作了一首诗,曰:
“狗尾草抽出花穗,但好像有人说那是小米结穗?(“小米结穗”与“阿波的鸣门”谐音)”
据说,和泉式部念出这首诗后,鸣门漩涡就立刻安静了下来。而在其他版本中,这首诗的作者变成了清少纳言。此外还有一部文献,具体名称待定,书中也记录了类似的诗歌,据说是和泉式部创作的。
狗尾草结穗,明明是它自己的花穗,但好像有人说那是小米结穗?
比起前一首诗,这首诗更好理解一些。也就是说,狗尾草和小米穗看着相似却实际上不同,所以有人看了狗尾草之后说的“小米结穗”是错误的。这种即兴的语言游戏与“蓑笠(身疮)”一样,未免有点牵强附会,但在谐音诗盛行的时代,似乎得到了人们的喜爱。而到了奥州宫古的横山八幡宫(位于岩手县宫古市),人们却对这首诗充满误解。据南部地区的旧地方志《邦内乡村志》①第3卷记载,横山八幡宫曾发生火灾,宫内保管的文献不幸失传。有两部著作记录了这场火灾。一部是高桥半左卫门于延享三年(1746)用汉文作的记录,文中写道:
从前,阿波的鸣门突然轰动天地,朝廷举办祭祀仪式以求驱邪避灾。这时奥州横山的神官梦见神,神赠他一首诗,并告诉他说:“只要你念出这首诗,鸣门发出的响声就会立刻停下来。”
听说有人在山中的田里种植狗尾草,而有人说那是小米结穗?
神官醒来后,立刻把这首诗写在纸上送到阿波。但在他赶到之前,宫廷女官和泉式部已经奉敕来到此地。晚上她拜访神官下榻的旅馆,欺骗神官拿走了那首诗。第二天早上,和泉式部趁神官还没来,站在海岸的悬崖上念出那首诗,但她把原诗的前半部分改成了“狗尾草自然抽出花穗”。紧接着神官也到了,他原封不动地念出了那首诗,鸣门发出的响声顿时停了下来,但朝廷无法判断究竟是哪首诗起的作用。此事传到京都之后,京都人都嘲笑这位神官,当地还流传着一首诗:
作诗用的凿子、刨子都遭女人霸占了,可怜横山的神官空手而归!
不过,最后朝廷还是奖励了横山的神官,特许他把横山八幡宫所在地的地名改为“宫古”(“宫古”音同“都”,意即天皇所在的首府)。如今奥州宫古的横山八幡宫院内长了一棵银杏树,据说神官在阿波的时候,不小心用拐杖弄碎了银杏果。银杏果黏在拐杖上,被神官带到了奥州。神官把这根拐杖插在神社的院落里,没想到银杏果竟然发出嫩芽,长成了今日的大银杏树。如今在横山脚下的港口,阿波的商船来来往往。阿波人对横山八幡宫十分尊敬,认为这里祭祀着阿波国的守护神。
延享三年,奥州人请求京都将横山八幡宫升级①时,将以上文献作为证据提交给官府。十五年后的宝历十年(1760),江户学者井上兰台②据此撰写了《重修横山八幡宫记》。又过了五十年,一个名叫驹井常尔③的人,在横山八幡宫院内修建了一座纪念碑,并在上面刻了那首上半句是“听说有人在山田里种植狗尾草”的诗歌(见
《旅与传说》第2卷,第2号)。不难看出这则传说历史悠久,看似有据可依,但实际上它的内容是从当地人背诵的那两首诗中衍生出来的。不过,对我们来说,重要的不是这则传说的真假,而是它传到奥州的历史经过。显然,这则传说不可能是那些商船直接从阿波运送而来。那位横山的神官出身世家,有一种说法认为他是猿丸太夫①的后裔。在奥州,人们传说那位横山的神官姓小野,奥州会津地区(现福岛县西部)的人们甚至还说猿丸太夫也姓小野。小野氏不但有大诗人小野小町,还有传说为净琉璃《十二段草子》作者的小野于通②。在小野氏的影响之下,南无药师的那首诗歌到了东国,就演变为小野小町之作。而那首狗尾草的诗歌,产生了贬低和泉式部而抬高横山神官的传说。从中我们不难看出,小野门下的女性讲述人善于讲述以诗歌为中心的民间叙事。她们走遍各地,传播此类故事。在现有的口头资料中,第一个穿足袋的女人要么是和泉式部,要么是三河国矢作的富翁家女儿。但这仅仅意味着我们收集到的资料,都偶然提到了这两位女性的名字。事实上,在我国的民间叙事中,还有很多非凡童女,她们往往都不是由人类胎生,而是以异常的方式来到人间,从竹子中诞生的赫奕姬便是一个例子。那么,这些非凡童女如何能够拥有如此大的名气呢?换言之,她们凭借什么能力,得到了与那些武勇的非凡童男一样的重视呢?那便是她们出众的美貌和“能体现她们聪明才智的语言能力”。从现存资料来看,小野氏的两位才女兼具这两个条件,因此小野氏的后裔完全有可能编造和传播一些有关这两位才女的新传说,让世人知道她们的成就。这也是我们首先要继续搜集资料的原因之一,有了充足的资料之后,我们才能进一步比较研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现在所做的研究只是十分不可靠的预测而已。如果有人拿着少数的现有资料武断地下结论,那么不管他是多么博学灼见的学者,不管他有什么样的头衔,都不是我志同道合的朋友。
(昭和六年十一月《旅与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