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行的《谣曲末百番》①底本刊行于元禄十一年(1698),这是江户文人对能剧艺人代代口传心授的口头剧本所做的笔录,可见《谣曲末百番》所收录的剧本,在该书出版之前已经就存在了。其中一个剧本提到了一首抱怨药师如来不给他治病的和歌,这显然与小野小町传说及和泉式部传说取材于同一个特定的民间故事。该剧本的主角是比叡山(位于京都府与滋贺县交界处)的守护神药师如来,配角是比叡山延历寺的住持,此外还有一个名叫菊光殿的“喝食”②,由儿童演员扮演。传说菊光殿因病卧床,在痛苦之中作诗曰:“南无药师曾发誓为众生解除疾病之苦,我命不足惜,只担心佛祖名声受损!”,并把写着和歌的纸条放在床下。他醒来后发现,原本写在纸条上的文字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咒文。因为菊光殿患上的不是疮病,所以这个剧本中药师如来给他写的诗中并没有“脱去身上蓑笠”一句。但与小野小町、和泉式部相同,菊光殿念完这段咒文后病也痊愈了。“我不顾我身,只怕佛名不副实”的意思是,我并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会如何,只是担心自己生命有了危险会影响药师如来的名声。这种思想乖僻的和歌,可能正是那些在男色关系中备受宠爱的年幼“喝食”所擅长的作品,也真是难为药师如来。
另外,宽文十二年(1672)刊行的《一休关东话》①,收录了一个题为“为峰药师写和歌”的传说。该传说不同于江户文人出版的能剧剧本,是作者从时代较接近的另一部著作中抄录而来。
三河峰药师非常灵验。以前,矢作(现爱知县冈崎市)有一个人患上了疮病,向药师祈祷早日痊愈,但祈祷四十余日病情仍不见好转。于是他便怀恨在心,痛骂峰药师。
一休①听后送给他一首诗,并嘱咐他在今晚参拜的时候念给药师听。当天正好是五月祭日,香客非常多。此人一直等到深夜,在佛堂里大声读诗。“向南无药师祈祷祛病消灾却不见显灵”,还没有读完下句,佛堂就突然开始震动,只听有人说:
“骤雨为时不长,你就脱去身上的蓑笠吧!”
此人立刻跪拜,起身时发现身上的疮肿都消失了。他内心十分感激,发誓要云游朝圣。
这个版本流传于关东地区,里面之所以会出现三河凤来寺峰药师的名字,可能只是因为他也在关东一带很有名而已。而文中还提到一个具体的地名“矢作”,由此看来,这个版本也有可能在矢作村流传。另外,故事人物践行诺言去朝拜圣地,本是一种十分常见的说法,但云游全国的僧尼在各地祭祀药师如来的寺庙里讲述这个故事时,更能引起听众的共鸣,为此这些云僧很可能通过和歌的形式加强记忆,并特意提到全国赫赫有名的峰药师和矢作村。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说,此类故事最初的主人公是一位矢作人呢?前面提到的和泉式部、小野小町以及比叡山的“喝食”,是不是后来才出现的,很遗憾,我们现在掌握的资料,还远远不足以对此加以确认。但可以肯定的是,尽管这类对赠答诗有些稚拙,但它也是一种文艺作品。如果主人公只是个普通的农民,那么古人应该会觉得不合情理。最初讲述人必须要借用一休、小野小町、和泉式部等文人之名,提高故事的可信度。这则故事的雏形很可能形成于三河凤来寺及矢作村等地,在传播到都市后,得到文人的改编,才逐渐形成了今天的样式,之后故事又再次流传回发源地。近年,都市的商人模仿舶来物改造传统商品,为其冠上“文化”两字,再让这些改造过的商品流通于各地,与此如出一辙。①
不管是足袋的起源,还是关于蓑笠(身疮)的和歌,这些民间故事都起源于三河凤来寺,恐怕并不是偶然。另外,这两种民间故事的不同版本,都是作为和泉式部的轶事传承下来,只要我们继续细心观察,就能知道其中的缘由。关于南无药师诗作的不同版本,始见于前述《醒睡笑》第6卷。这本书的序完成于元和九年(1623),比《一休关东话》早五十年。至于在此之前它经受了多少岁月洗礼,已经无从考据了。根据安乐庵策传的说明,他只是记录了他在修炼时听过的传闻。
比叡山北谷寺曾经有个喝食,因患疮病而去参拜延历寺。他在根本中堂里祈祷七天七夜,病情却不见好转。于是他怀恨在心,在纸条上写了首和歌扔进本殿里,诗曰:
“南无药师曾誓愿为众生解除疾病之苦,我命不足惜,只担心佛祖名声受损!”
这时,从本殿里传来一道声音,说道:“骤雨为时不长,你就脱去身上的蓑笠吧!”这个喝食回到北谷之后一看,身上的疮肿都消失了。
《醒睡笑》的作者是京都的僧人,所以这本书所收录的民间故事多以喝食和法师为主人公,而且基本在比叡山发生。因此,尽管这个版本与能剧剧本中的版本内容多半相似,但这并不直接意味着后者取材于前者,或前者模仿后者,更何况能剧剧本中的版本中也没有“脱去身上蓑笠”等药师回复主人公的对诗。文献可以证明的,仅仅是距今三百多年前,此类故事曾流传于京都这一点。尽管其不同版本作为女诗人的传说,存在于九州、四国等地的药师庙里,但我们却没有理由认为这些版本就是原型。最近多亏早川君等人的辛苦工作,我们逐渐了解到三河地区曾经以凤来寺的峰药师为中心,形成了一系列民间叙事。比如,曾风靡一时的净琉璃姬传说就发源于此地,文人用文字记录下药师如来赐予人类净琉璃姬的传说。之后这则传说经过了多次演变,但其中一些部分至今仍在当地流传,甚至还衍生出了地方传说。由此看来,凤来寺峰药师和矢作人的民间故事,很有可能是通过江户时代修建的东海道进行了东西横向传播。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些世家住在凤来寺山南岭的几个山村里,据说他们是那位矢作人的后裔。这些人有可能在不了解《醒睡笑》所收故事的情况下,出于私人或宗教目的在各地巡游,到处宣传峰药师会显灵。
尽管如此,有一则资料让我们不得不承认,京都和三河的两个故事存在一定的联系,那就是流传于九州的和泉式部传说。和泉式部和京都誓愿寺自古就有关联,誓愿寺所保留的新旧两种文献中,都明确提到和泉式部曾经在此出家,这段故事也被写成能剧剧本。后来因僧人分派对立,誓愿寺开设了分寺,但在人们心目中,这里就是和泉式部度过晚年的寺庙。进一步地说,除了延历寺药师如来和喝食的故事之外,《醒睡笑》还收录了和泉式部的几则故事。这里一定有作者的某些意图,因为《醒睡笑》的作者安乐庵策传,曾经就是这座誓愿寺的住持。他在七十岁时誊清《醒睡笑》原稿,当时他已经搬到竹林院隐居,原稿是他在担任誓愿寺住持期间完成的。而且书中明确写道:“当我还是小和尚的时候,听过很多有趣的故事,现在要把它们写在纸上面。”此外,他曾在六十二三岁时,将其中的一些故事讲述给板仓周防国国司父子①。由此可以看出,过去有一段时间,那些靠讲故事谋生的盲人法师、歌比丘尼等宗教人士,曾频繁造访这座誓愿寺。只要我们认真梳理誓愿寺保管的文献资料,详细考察这座誓愿寺与其他地方的誓愿寺之间的交流,就可以证明这一点。只可惜我现在准备得还不够充分,这篇文章只能停留在“推测”的层面。不过,至少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今人关于和泉式部的种种说法,都来源于誓愿寺。而且那部能剧剧本所记载的传说,也已经传到这里,可以说日向法华狱寺的那则传说也是经过京都传来。由此看来,肥前福泉寺的和泉式部传说,可能也不是直接从三河凤来寺传来。既然那些供奉着药师如来的寺庙不可能偶然产生内容如此相似的传说,那么其中就一定存在搬运者。而从誓愿寺内的和泉式部冢和那座手持花枝的美丽尼姑木像来看,这个搬运者可能就是歌比丘尼。那么,为什么距离誓愿寺甚远的寺庙把和泉式部及小野小町等女性当作主人公,而《醒睡笑》的版本却以比叡山的喝食为主人公呢?对此我只能说,作者安乐庵策传不是女性宗教人士,身为男人的他,继承了盲人乐师等男性宗教人士所传播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