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日本人将“海神”写成“少童”,这种古老的民间思想一直持续到哪个时代?这是我研究民间叙事时,首先要阐释的问题。为此,我关注了位于河流上游的神圣世界,不管是《桃太郎》中的桃子还是《瓜子姬》中的瓜,这些装有小人儿的瓜果,都是从河流上游顺水漂流而来的。虽然日本的民间叙事经过了多次演变,但我们依然可以从中窥视到古人的精神世界,即古人基于固有的信仰向神佛求子,得到不凡的小人儿,他们希望通过自己的精心养育,让人间生活变得更加美好。后来,日本人古老的精神世界逐渐与外国民间叙事或者文人根据外国民间叙事改编的内容融合在一起,于是全国各地出现了不同类型的故事。在现今流传的民间叙事中,日本人固有的精神世界与后世文艺生活的种种印迹,以不可分割的形式紧密联系在一起,那么,我们研究者是否能把二者隔离开来,分别加以考察呢?对我来说,和泉式部有关足袋起源的传说,就是一个便于考察的主题。且不论其原始形式如何,仅就后世所发生的演变来看,这则传说本身深受国外佛教故事的影响,而且还存在后人改编的痕迹,更重要的是,相隔三百里的两个地方,都流传着内容基本相同的两种传说,而这两种传说不可能在各自发展的过程中,形成同样的内容。既然这两种传说并不是偶然的产物,那就说明后世一定有人把这则传说从甲地搬运到乙地。那么,究竟是谁不辞辛苦地把这则传说搬运过去的呢?这是我们理解民间叙事发展的一个切入点。
一个版本流传在肥前,另一个版本则流传于三河。比较这两种有关足袋的起源传说,我们可以发现这两地的传说都提到了药师如来。这能否给我们一些暗示呢?在日本,普遍认为京都是泉式部的故乡,除此之外,从肥前杵岛郡到陆中和贺郡,全国至少有七个地方宣,称泉式部出生在当地,我相信经过调查,这个数字还会继续增加。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传说中的和泉式部就和若狭的八百比丘尼①、大矶的虎女②一样,是一位伟大的旅行家。其足迹不仅仅出现在熊野、播州书写山①等地。如果不同地方的人们只是主张和泉式部死于当地,那么可能是因为后人把古老的“念佛塔”②误认成了和泉式部的墓碑。问题是全国存在那么多和泉式部的出生地,我们目前还难以解释其原因。有幸的是,除了肥前的福泉寺以外,奥州、因幡湖山池(位于鸟取县鸟取市)等地也都流传着一首诗歌,传说为和泉式部所作。信州诹访也流传着一首和泉式部创作的诗歌。据当地人宣称,就是因为这首诗充满才情,和泉式部才得以入宫。目前日本文学史的研究取得了一定的进展,我们也许据此可以推测这些诗歌产生于哪个时代,判断其艺术成就能否称得上是和泉式部之作。我们今后可以继续探讨这一点。
和泉式部的墓地,以京都的誓愿寺诚心院(位于京都府京都市中京区)为首,全国至少有十五处。其中一部分相当不可靠,但也有一部分具备一定的历史依据。比如,位于九州北端释迦岳上的日向法华狱寺(位于宫崎县东诸县郡),曾经是性空上人①的驻锡,当地乡土史家据此认为,现今释迦岳山脚下的和泉式部坟墓,是真正的历史遗迹②。据说,人人敬仰的山田清安先生③曾著有《和泉式部事迹考》一书,对此做过历史考证。有趣的是,日向法华狱寺的主佛是药师琉璃光如来,它与三河的凤来寺药师、越后的米山药师一起被誉为“日本三大药师”。这里还流传着两首罕见的诗歌,当地人往往都以之其证明当地和泉式部传说的真实性。如《三国名胜图会》
第55卷中就有如下一段记录:
上东门院的宫女、和泉式部患上麻风病,试过各种偏方都不见效果。于是她去京都参拜清水观音,真诚祈祷,之后观音托梦给她,让她去米山、凤来寺、法华狱寺参拜,向三地的药师祈祷。和泉式部先后到米山、凤来寺祈祷,但两位药师都未显灵。于是她又远赴日州,参拜法华狱寺的药师,但病情最终也没有好转。和泉式部自知此生寿命已尽,下定决心要结束痛苦,于是作绝命诗一首,曰:
“南无药师曾发誓为众生解除疾病之苦,我不惜舍弃生命,只可惜您没遵守誓言!”
写完后,和泉式部合掌闭目,便要从悬崖飞身而下,跳入激流之中。这时,和泉式部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一位异国贵妇人,还感觉到有人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那位贵妇人嘴里念叨着一首诗,曰:
“骤雨为时不长,你就在此脱去蓑笠吧!”
和泉式部睁开眼睛,发现宿病皆愈,花容月貌也恢复如故,于是就回到了京都。
文章作者接着又写道,和泉式部在回京都的路上,一说是在数年之后,又忽然改变主意返回日向,并在日向度过余生。如今,在日向一个名叫鹿野田的村落里(现宫崎县西都市),还有她的坟墓。日向法华狱寺至今还保留着和泉式部的一些遗物,包括琵琶、“挂发柱”①等,除此之外,该寺管辖的区域内还有一些与和泉式部有关的遗迹,如式部谷、腰挂松、投身冈、取杖阪等。
从文学史研究的角度来说,上述药师如来与和泉式部之间的赠答诗,所运用的艺术技巧相当近代化。但站在听众的立场来看,这两首诗都很好地传达了和泉式部的情感。具体地说,“蓑笠”与“身疮”同音(日语读音均为minokasa),这种谐隐的手法显然不是药师如来的口吻,表明这则传说已经把重点放在了文学趣味上。当然,和泉式部是历史上有名的才女,她对各种文艺手法都运用自如。如《金叶集》①就收录了她与加茂御前神社(位于京都府京都市)的神主忠赖之间的赠答诗,其中和泉式部以“这才叫下鸭神社(日语中“下”意同“脚”)”一句,巧妙地回应了忠赖“把神(日语中“神”音同“纸”)卷在脚上,不胜惶恐!”的谴责②。此类赠答诗往往都是由和歌集编纂者从各家所保管的传闻记录中转载而来,按理说我们无法断定其作者就是和泉式部。但不管怎样,可以肯定的是,历代的和歌选集都收录了和泉式部的作品,而且编纂年代越靠后,所收录的和泉式部的作品就越多。由此看来,对过去的人们来说,和泉式部在痛不欲生的精神状态下,与药师如来的化身之间所作的上述赠答诗,并不足以影响传说本身的可信性。但不可思议的是,在流传于各地的不同版本中,与药师如来以诗互相赠答唱和的不都是和泉式部,而是另有其人,但日向法华狱寺的例子是唯一的例外。这类传说偶然传到九州之后,与恰好生活在日向鹿野田村的和泉式部联系在一起,对我来说这很有启发性。说不定我们可以从这个方面来考察,为什么三河凤来山的居民会将足袋的起源同净琉璃御前联系在一起,而九州肥前的居民却又把净琉璃御前修改成和泉式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