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鹿母夫人(1 / 1)

凤来寺所保管的利修仙人传记,是由一些熟知《今昔物语集》第5卷所收“国王入山狩鹿、立鹿母夫人为后”的印度原典①的人们编出来的。在原典故事和利修仙人传记中,牝鹿都因为同样的原因,怀上了某位在山中修行的圣人之子,很难认为是我国僧人自己想出了这样一个情节。据已故芳贺博士①所著的《考证今昔物语集》②,“国王入山狩鹿、立鹿母夫人为后”引自《杂宝藏经》③,有文献可以证明,过去很多东三河的人都曾读过此书,还经常引用书中的佛教故事《鹿母夫人》来进行说教。另外,早川君在其大作《花祭》④的下

卷(第12页)中收录了一首流传在北设乐郡(现爱知县北设乐郡)各村的长篇神乐歌曲“若子注连绳”。早川君记录了几种版本,而所有版本都提到了《鹿母夫人》中的一节,即波罗奈国王娶女孩为王后,王后生下了美丽的莲花。当然,这未必是凤来寺的山僧把他们的学识推广到民间的结果,但当地百姓确实是在不太了解《今昔物语集》的情况下,根据《杂宝藏经》的内容采用了一些并不符合农民现实生活的幻想,甚至还据此编出唱词。而且当地人对此并不是照单全收,如原文说从鹿母夫人脚后现出的五百朵莲花中出现了五百个大力士,而神乐歌曲“若子注连绳”则写道,鹿母夫人生下的莲花蕾落入池中,第二天水面上出现八朵花,从中出现五个神乐演员。北设乐郡的人们用这段唱词,解释当地宗教仪式的起源问题,还按照日本人的思维方式,附加如下一段托梦细节,以讲述其非凡来历:

第七天深夜里,纪州熊野三社权限神在梦中现身,道:“我一路经过唐国、天竺国、日本,处处寻觅可赐予你的灵魂,

手中六尺二寸长的铁杖磨到三尺二寸了,脚上三尺二寸的铁鞋磨到一尺二寸了,但最终还是没能找到。”

权限神从莲花池里捞出一个花蕾,亲手放入富翁的左袖之中,这时富翁从梦中醒来,他立刻起身,向权限神鞠了七次躬。

这里所说的“灵魂”相当于我国民间叙事中的“子孙”,这段唱词描述的实际上是有关天赐之子的常见叙事,而《杂宝藏经》中并没有类似的情节。

利修仙人拉尿的传说,显然源于印度故事。不过我们需要关注的并不是这一点,而是在这则外国故事传来之前,三河山村是否存在有关鹿母的民间叙事?换言之,来自外族的民间叙事传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后,是否能够取得发展?现实中,无数外国民间叙事不断地传到我国,但留存至后世的却只有几种。由此看来,外国民间叙事的传播、最终被当地接受,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但最近传播论者却非要主张,我国的民间叙事都来自国外,甚至认为这是无可置疑的常识。对此,我表示坚决反对。那么,我国原来的民间叙事是什么样的?后来又与怎样的外国民间叙事发生了联系?一般来说,对此很难按顺序阐明。但在个别特定的场合下,我们依然可以在现存口述资料的背后,窥视到一些故事的源起。肥前福泉寺的和泉式部传说便是一个例子。据现存最古老的文献记载,野鹿生下的孩子,后来成了光明皇后,不过这并不是此类传说最古老的版本。同理,虽然此类传说取材于印度的佛教故事,但这一事实并不能解释那些祭祀药师如来的山庙,为什么格外重视此类传说。对此,我们还要继续加以探讨。

我们首先要注意的一点是,在众多日本民间叙事中,天赐之子往往都以鸟兽的形来到人间,而且有不少世家都很重视此类叙事,并用某些身体特征来证明,自己是天赐之子的后代,如绪方氏的身上就有形如蛇尾的青痣和三片蛇鳞①。光明皇后、净琉璃御前的脚趾也继承了同样的叙事传统。另外,更值得关注的是,布制足袋在民间普及之后,古代日本人用杰出的文学才华,将足袋和天赐之子这些继承自野鹿的身体特征联系起来,为传统的神圣叙事增添了有趣的细节,并赢得了各地听众的欢心。显然,此类传说是由自室町时代《义经记》问世以来就广为人知的《净琉璃姬物语》②与《鹿母夫人》融合而成,但其原型似乎还要追溯到室町时代之前。我国自古就有《田螺儿子》《蛇郎》等天赐之子或异类婚题材的民间叙事。比如,肥前五町田的农民们传说,鹿生的孩子长大后成了和泉式部,而且如上所述,此地还流传着神佛把小蛇赐予人类的故事③。也就是说,在添加关于足袋起源的细节之前,此地就已经有了天赐之子的故事。又如,三河国北设乐的神乐剧,一定是由五个男演员来表演,当地人在解释缘由时,特意引用了佛教经典中鹿母夫人生下莲花的情节,这同样可以说明古人的文艺才华有多高。换言之,我国人民从来不会生搬硬套外来的故事。古人最初之所以编纂《今昔物语集》,与其说是为了保存罕见的民间叙事,不如说是为了给那些靠民间叙事谋生的专业人士提供资料。即使是《今昔物语集》,也按照日本人的喜好对印度故事加以取舍,做了改造。简单地说,民间叙事自古以来都留有想象的空间,每个时代的听众都要求讲述人对此做出补充和改编,这种修补工作逐渐呈现出职业化和艺术化的趋势,随后出现了大范围的外国故事采录热潮,最终形成一定的叙事传统,由同流派的门人代代相传。因此,今人仅仅根据现存民间叙事的若干特征,就武断推测这个叙事的全部历史,这种做法是错误的。民间叙事经历了十几个世纪的漫长演变,这种演变过程与民间叙事的起源是两个历史问题,不能一概而论。传播论者认为,日本的民间叙事都是外国故事传播和演变的产物,但目前所掌握的资料还不足以证明这一点。在资料不充分的情况下,传播论者为什么要妄加判断,认为日本所有的民间叙事都来自印度?难道在钦明天皇十三年(552)佛教传入日本之前,日本人一个故事都不会讲述,天天只会沉默发呆吗?或者说,在佛教故事传入我国之后,古人像最近的新派青年一样追赶潮流,把本土的古老叙事全都忘掉了吗?其实,传播论者不必匆忙下结论。现在还不到追溯故事起源的时候。在此之前,我们首先要静下心来,研究那些现存的中世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