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良辨僧正的杉树(1 / 1)

比起“夜哭石”,那些与树木有关的传说,其历史演变似乎更加明显。人们可以相信某一颗石头亘古不变,但任何一棵树都不可能拥有超过年轮的历史。而且,就算古树形状再奇怪,当它还是一棵小树的时候,人们也不可能传说孕妇在其树枝上生过孩子。由此看来,《产杉传说》的历史很短暂。既然如此,我们进一步要思考的问题便是:《产杉传说》尚未诞生时,野根山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岭,还是已经存在某些可以孕育传说的基础?如上所述,几种著名的古老故事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产杉传说》,我认为背后一定有地方性的原因。首先,佐喜滨不仅有铁匠的故居,这一地区的深山中还存在着生育信仰。如果古人在深山里举办生育仪式,则必须带着狼,并让一位老妇女在仪式上充当重要角色,那么这里就具备了一些有利条件,足以形成《产杉传说》。古时候,铁匠一般都用木炭冶炼铸铁,因此他们对山中生活十分熟悉。从现有资料看,他们也形成了独到的信仰传统,有时为了提高社会地位,甚至还有计划地把自己的信仰推广给普通百姓。关于铁匠的信仰传统,我曾经在研究“烧炭小五郎”时,做过一番探讨①,简单地说,古人眼中的铁具有符咒力,这种神秘力量对铁匠信仰的传播起到了很大作用。

另外,古代女人第一次染黑牙齿②的时候,首先要祭祀金屋神③,由此可以推测,古人认为金屋神对生育有一定的影响。我记得《人类学会杂志》早期刊载的一篇论文也提到,屋久岛的铁匠曾经受到全村人的尊敬。当地人还传说,年轻妇女担心自己怀上了妖魔的孩子时,就会从铁匠那里要来一些铁渣,将铁渣和柳叶一起煎药喝下,即可堕胎。如今恐怕已经没有这种说法了,至今为止我还没听说过其他地方存在同样的传说。为了给出更合理的解释,今后我们要耐心搜集更多的资料。

现在我只能根据不够全面的资料做一些推断。我听了土佐的《产杉传说》之后就觉得,过去的一段时间里“铁匠的老母亲”,可能充当了今人所谓“产婆”的角色,她们借助知识经验和信仰的力量,缓解了妇女坐月子时的焦虑不安。和其他古老仪式一样,铁匠的老母亲在生育仪式上,会讲述一个特定的民间叙事,其内容为山神赐予人类一个健壮且幸运的孩子。而后来,这种生育信仰逐渐衰落,这个神圣叙事可能也随之沦落为荒诞的故事传说。我们可以注意到,《产杉传说》及其他版本一般都会说,孕妇在深山里顺利生下了孩子,而且基本都是男孩,有些版本甚至说狼婆的后裔在孩子身上留下了狼的印记。如果这种说法来自古老的神圣叙事,那就不足为奇了。正如丹后人把由良的富翁称为“山庄太夫”一样①,人们往往会把民间故事的讲述人和他所讲述的主人公混淆为一个人。也就是说,虽然狼婆在后世留下了污名,但她最初可能只是在仪式上讲述神圣叙事的普通老妇女而已,在这个意义上,她可以说是另一位权齐。

传说母狼不仅会养育人类的婴儿,还会叼着婴儿送到人类那里,这两种叙事最初都有一种更古老的形式。在我国,从较早的时候起,人们就否认鸟兽会生下人类婴儿,否认动物的孩子长大后会变成人类。日本人在思想观念上产生的变化,自然也让民间叙事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尤其是民间故事,讲述人和听众都不会认为其是真实的历史。如果古老的神圣叙事在信仰完全衰落之前就进行了分化和传播,那就有可能以《田螺女婿》《蛇郎》这样较完整的文艺形式保留下来。但古人关于狼的生育信仰,在获得纯粹的文艺形式以前就已经失传,至少在城里人看来,狼不会生下人类婴儿,在这一点上,《产杉传说》及其他版本完全不同于以葛叶狐狸或龙宫妻子为主人公的民间故事。据马肯森的《德国童话手册》介绍,国外也有老鹰把孩子送给人类的民间故事,而此类故事在我国取得了独特的发展。比如,所谓“良辨杉”①生长在南都东大寺(位于奈良县奈良市),但以老鹰衔来孩子为内容的《良辨传说》,不仅流传在东大寺一带,还流传于山城多贺(现京都府缀喜郡)、江州志贺(现滋贺县大津市)、相州(现神奈川县)等地区。就相州的例子来说,《新编风土记》②称这是发生在阿布利山(位于现神奈川县伊势原市)的事,《新编镰仓志》③和《镰仓旧迹地志》则说这件事发生在镰仓一带,甚至指出被老鹰抓走的良辨是“由井富翁”染屋太郎太夫时忠④的孩子。其实,虽然有关良辨传奇般的诞生与母子再会的传说有着一定的历史,但就内容实质来看,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恋衣物语》而已。过去的讲述人没有使用固定的蓝本,每次到了不同的地方,就会把故事中的地名换成附近的地名,因此他们所传播的故事,就会在全国各地以不同的形式保留了下来。比如,《甲斐昔话集》记载,骏河国的采茶女把孩子放在田埂边,一只老鹰衔走了孩子。采茶女寻遍全国,终于在奈良东愿寺与孩子再会。原来老鹰把孩子放到了东愿寺的杉树上,孩子被寺里的僧人抚养长大,成了一个小和尚。而《听耳草纸》所收的版本则说,长须田满行的孩子被老鹰抓走,但老鹰并没有飞出陆中国,多年后母子俩在慕嵘的地狱山上重逢了。与甲斐的版本一样,被老鹰送走的孩子并没有成为名僧,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和尚(故事开头把孩子的母亲叫作长须田“满行”,这对《曾我物语》的起源问题有一定启示①)。另外,内田氏在《南总的俚俗》②中介绍“克拉克鸟”这个方言时,也提到了一位母亲被老鹰叼走孩子的悲剧①。“克拉克鸟”的传说中,并没有描述多年后母子在寺庙里重逢的情节,但不能凭此说它与良辨传说无关,其实,良辨传说传到南总一带时,孩子被老鹰叼走的情节,给听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人们将其与解释鸟叫声的起源传说合为一体,进而形成了“克拉克鸟”的传说。

相比之下,奈良的良辨僧正没有受到太多改编,其流传范围更广,名气也更大一些。据《气仙郡志》②记载,竹驹村的羽绳氏保留了如下一则传说。从前,羽绳氏放牛时,多次遭到老鹰的袭击,于是主人便披上一张牛皮假扮牛,打算吓跑老鹰。结果老鹰却抓起主人,把他送到了遥远的小岛上。后来有一条鲑鱼过来搭救,主人骑在鲑鱼背上,平安地回家了。最初人们讲述这则传说,是为了说明羽绳氏祭祀鲑鱼的理由。但后来逐渐发生变异,当地人又传说老鹰叼走的不是羽绳氏的主人,而是一位女人,她被一个名叫大助的鲑鱼精救起,还被它强求结婚,最终她无奈嫁给了大助(《听耳草纸》第350页)。伴蒿蹊先生在《闲田次笔》①中则写道,摄州高概(现大阪府高概市)的藩士鹫津见的祖先曾被老鹰叼走,但最后有幸得救,现在的鹫见七郎太夫就是他的子孙。另外泉州界(现大阪府界市)旭莲社的创始人、玄恕上人②也曾在儿时被老鹰叼走,最终得救。其实,伴蒿蹊先生并没有发现《日本灵异记》中就有此类传说。《日本灵异记》中记载“汝鹫噉残云云”(原文),《今昔物语集》则写道“你是老鹰吃剩下的”③,可见,虽然在地名上有所差异,但这两部文献记录的还是同一则传说。之后这则传说还被收录于《水镜》①。为什么不同时代的文人都如此重视这则传说呢?即使我们分析文献,恐怕也给不出合理的解释。我认为,大概是因为当时这则传说在民间相当流行,文人们认为古文献上的相关记录,是他们必须保存的现实依据。后来民间又出现了良辨僧正的传说,不用说奥州的农民,就连京都附近的鹫见家都没有因此抛弃他们家代代相传的家族先祖传说。可以说,这就是传说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化史资料要求我们细心对待的原因所在。通过这样的传说,我们可以挖掘一些淹没在社会近代化、理性化过程中的日本人最原始的文化心态。

最后,我对这则传说与文献之间的关系做一些补充。伊豆三宅岛的《三岛大明神缘起》记录了伊予国的神最初降临于三宅岛时的一段独白:

我原是个凡夫俗子,出生于伊予国三岛郡立花,名叫清政。年过四十依然无子,我曾经向大和国初濑的十一面观音求子,观音在梦中告知曰:“你命中无子,但你若是献出所有宝物,我便赐给你一个孩子。”不久我果真得到一个男孩,我欢天喜地。但某日在伊予国海边,我家孩子被老鹰抢走了。此后的十六年中,我一直在山中修炼,一心一意地向神明祈祷,因为平日里积德行善,所以死后才有幸被奉为神。

不难看出,这则叙事的叙事形式与室町时代的说唱故事相同,安居院的甲贺三郎传说①、后世的“本地物”②采用的都是这种形式。而在三宅岛,人们却对这样的民间叙事信以为真,用来解释对他们很重要的神社起源。可见,过去我国存在一些充当神人媒介的职业人士,他们同时又是民间叙事的传播者,这些民间叙事在老百姓生活的地方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按理来说,传说和民间故事不同,一个是可信的,一个是不可信的,即使是旧社会的农民都十分了解这一点。事实上,各家各户的老人在讲故事的时候,往往都会展开想象的翅膀,加入一些内容来取悦大家。但从外部传来的民间故事,情况就不一样了。这些故事往往都由外来的宗教人士在严肃且神秘的氛围中,按照古老的形式讲述,因此听众会自然而然地相信故事内容是真的。同样是讲述妖猫、野狼袭击旅人,某些地方的人们就把它当作民间故事,而另一个地方的人又会相信是真实的地方传说。这是讲述人、听众的接受心理、当地的风俗习惯等多方面的差异所导致的结果。任何一种民间故事在其流传过程中,都经历过类似的变异,这一切都出自中世以后的日本国民之手。有些学者盲信特奥多尔·本菲(Theodor Benfey)①的学说,今天还在模范流传派的口吻说话,不知道他们看了我国这些民间故事后,还敢不敢武断地认为这也是从印度远道而来的外国故事?

(昭和六年十月《乡土研究》)

老房漏雨

经过反复推想,“妖猫演变成老狼”实在是罕见的现象。将来可能会有人研究这个问题,之后我将继续搜集和整理相关资料,以减轻后辈学人的负担。

老狼装成老夫人的说法,流传相当广泛,甚至连越中地区都有相关记录。如《肯构泉达录》①第15卷“妇负郡驹见村(现富山县富山市)”一条中有如下一段记录:

过去,村里有一个名叫“youyu”的人,在他家工作多年的老女佣是狼假扮而成。某日夜晚,一位修行者路过吴服山丘陵(位于富山县富山平野)时,遇到一群野狼,他拼命地往树上爬,之后就待在树上,不敢轻举妄动。野狼一个接一个地骑到同伴的脖子上,逐渐迫近修行者。最后上来的是一个老太婆,想要用力把修行者拽下来。这时,修行者拔出一把小刀,砍伤了老太婆的胳膊。老太婆从树上摔下,群狼也四处逃散。天亮后,修行者从树上爬下来,下山后在驹见村休息。他路过youyu家时,看到一个老太婆受了伤,正在呻吟。而老太婆一看到修行者就逃跑了,之后再也没有出现。以上是流传于妇负郡的古老传说。

狼婆的胳膊被砍伤,这个细节令人想起罗城门的女鬼①。但与那位女鬼不同的是,老太婆并没有露出真面目。那么,人们怎么知道她是狼的化身呢?妇负郡一定还流传着其他版本,如《越中旧闻记》中就有如下一段记录:

从前,驹见村有个老尼姑叫“youyou”,每到夜晚就会化作狗闹事。某日,一位修行者砍掉了她的腿,从此村民就再没见过老尼姑了。三年后,老尼姑从射水郡(现富山县射水市一带)一个叫荒山的地方寄来一封信,收信人是驹见村的八右卫门。信纸上只有狗的爪印,村民纷纷过来看,却没有人能看懂信中的内容。

以上都是100多年前的记录,可见当时这个传说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磐城刈田郡七个宿村(现宫城县刈田郡)位于从伊达(现福岛县北东部)通往米泽(现山形县南东部)的途中,《信达民谭集》①(第96页)收入了此地的如下传说:

从前,七个宿村汤原地区的山坡上常有鬼婆出没。每当有旅人路过此地,她便召唤群狼袭击此人,喂群狼吃人肉,自己则夺取那人的随身财物。某日,一位商人路过此地时,遭遇了群狼。他爬到树上避难,而群狼一个接一个地骑到同伴的脖子上,渐渐迫近。眼看就要被抓住了,于是商人又拼命地往上爬,群狼最终没能得逞。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白发老太婆,她步子一跨就跳上了狼头,向商人伸出手臂。商人立刻拔刀向下劈去,结果老太婆从狼梯子上掉下来摔死了,群狼看到之后也都逃跑了。

与前面介绍的传说一样,既然人们相信这位老太婆是狼的化身,那么此地一定流传着另一种版本。

安艺可部山(位于广岛县山县郡)上有一棵老松树,名为“七接松”,相关的故事版本被邻国石见人保留了下来(见《旅与传说》第4卷,第7号①)。

从前,一位江户的信使一大早就从可部山的旅馆出发,往山下跑去。这时,从他的背后追来七只大猫。信使看到后非常害怕,立刻爬到了附近的大松树上。七只大猫一个接一个地骑到同伴脖子上,搭成梯子,最上面的大猫往树上的信使伸出了前爪。信使立刻拔刀砍掉其前脚,吓跑了七只大猫。信使用布包好这只猫的前脚,带在身上继续往江户跑。过了几天,这位信使又路过可部山,还是在之前的旅馆住了一晚。这时,信使硬要旅馆主人把他的母亲介绍给自己,还不顾众人的阻止,硬闯进老板母亲的房间里(信使似乎猜到了真相,但讲述人并没有具体说明这一点)。信使强迫老板的母亲从被窝里伸出手给他看,发现她果然缺了一只胳膊。于是信使从包里拿出大猫的前脚,将前脚的切口和老母亲胳膊上的断面一核对,二者果真黏合在了一起。信使立刻用刀杀死了老母亲,被窝里变成了一只大猫的尸体。原来,三年前这只大猫就咬死了旅店老板的老母亲,之后便一直假扮成她。此事传开后,人们就把信使曾经避难的松树称作“七接松”(取“七只猫一个接一个地骑脖子”之意)。这棵松树就位于安佐、山县二郡的边界上。

可见,在一些“千匹狼”型的故事中,头领和属下都是猫,奥州的版本的故事并不是特殊的例外。

在流传于越后弥彦神社(位于新鸿县西蒲原郡)的著名传说中,弥三郎的老母亲一般都是化作女鬼,从门楼上袭击人类。而在有些版本中,这位老母亲又与野狼联系在一起。以下《加无波良夜谭》所收录的版本(第48则)便是一个例子。

据说,弥三郎以捕鸟为生,某天他在地里用绳子捕鸟时,遇见了四匹野狼,他立刻爬到一棵松树上躲避。野狼一个接一个地骑到同伴的脖子上,要抓住弥三郎。但最下面的野狼支撑不住,每次野狼们搭的“梯子”,都会因失去平衡而倒塌。

“这可不行,只能请弥三郎家的老奶奶过来帮忙了!”

一匹野狼说完就跑走了。弥三郎觉得奇怪,家里只有自己的老母亲,没有别人。不一会儿,西边忽然狂风大作,一片乌云遮天盖地,这时云中伸出一只胳膊,抓住了弥三郎的后颈。弥三郎拼命反抗,拔出腰间的劈刀使劲劈砍,终于砍中了那只胳膊。血随即飞溅而出,野狼看到后,立刻夹着尾巴逃走了。顿时云散雾开,弥三郎从树上爬下来,带着自己砍掉的那只胳膊回家了。

“老妈,我回来了,还带回来鬼的一只胳膊。”

弥三郎的老母亲正在被窝里呻吟,听了弥三郎的话后说:“你快把那只胳膊拿给我看看。”

于是,弥三郎把那只长满硬毛的胳膊拿给老母亲看。这时,老母亲突然变成一只女鬼,从弥三郎的手中把胳膊抢走,将其黏在自己还流淌着鲜血的伤口上。

“这只胳膊果然是我的!”

说完,女鬼就从家里逃走了。原来,弥三郎的老母亲早就被女鬼吃掉了,之后女鬼假扮成她,一直没被人发现。后来,弥三郎掀开地板,看到地下竟有一大堆人骨和兽骨。

《今昔物语》第27卷所收的故事《猎师之母成鬼吞吃孩子》中,遇到灾难的主人公是一对兄弟,他是用叉形箭头射下了女鬼的手。除此之外,内容几乎与弥三郎老母的传说相同。这个版本中并不存在主人公遭受群狼袭击的情节,因此,故事的前后部分衔接得不够自然,给人一种不太成熟的感觉。

两种故事的复合现象,在过去民间故事盛行的时代,还是十分常见的。当时的复合故事,未必都出自职业人士之手,普通的老百姓也会很自然地把不同的故事合在一起。正因如此,我们才可以从中找到人类心理发展史上的一些史料。津村正恭①的《谭海》是天明八年(1788)他在游览秋田县之后写成的随笔,文中记录了当地十分罕见的奇闻逸事。此书第8卷所收录的以下故事,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个重要启示。

过去,仙北郡有个男人进山砍柴,在回家的路上遇到雷阵雨,只能在路边小佛堂的房檐下躲雨。这时,佛堂里传来了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有人说:

“太郎的老母亲还没有来,没准这回咱们就跳不了舞了!”一会儿又有人说:

“老母亲来了,咱们开始跳舞吧!”这时又传来老奶奶的声音,说:“大家稍等,外面好像有人!”

在房檐下躲雨的男人,忽然看到一条尾巴从纸拉窗的破洞里伸了出来。于是,男人抓住尾巴使劲往外面拉,而佛堂里好像也有人拼命往里拉,最终尾巴在拉扯中断掉了。男人非常害怕,带着尾巴冒雨跑回了家,之后把它藏好。过了几天,男人听说邻居太郎平的老母亲患了痔疮,整天躺在病**,于是就去邻居家探望。邻居家的老母亲在被窝里疼得皱眉,说自己因为闹痔疮疼得要死,但男人却不相信。某天,男人把那只尾巴藏在怀里,又去探望邻居家的老母亲,她还是在被窝里呻吟。男人就拿出尾巴给她看,并问道:

“您那么疼,是不是因为这个?”

结果老母亲马上冲出被窝,抢走尾巴逃跑了。原来,那位老母亲是妖猫变成的,邻居太郎平真正的母亲早在房屋顶层里化为白骨了。

这个版本令人想起另一则妇孺皆知的民间故事《老房漏雨》。总的来说,《老房漏雨》在不同地区形成了两种版本,我所编著的《日本昔话集》①中收录了其中一种。某个下雨的夜晚,一只名叫“虎狼”的食人狼藏在老房子的顶层里,偷听屋里的老夫妇拉家常。老夫妇说世上没有什么比“furuya no mori(意即老房漏雨)”更可怕,比起“fu-ruya no mori”,虎狼根本就算不了什么!虎狼不懂得“furuya no mori”指的是什么,听后感到害怕,就偷偷溜走了。我小时候听过的《老房漏雨》就这样完结了,但在九州和奥羽的乡下,还流传着另一种形式的故事,深受儿童喜爱。据说,虎狼偷听老夫妇聊天的时候,刚好有个盗贼偷偷潜入了马房,正要偷老夫妇的瘦马。这时他听到了虎狼逃跑的脚步声,误以为是马逃跑了,于是立刻跳到了虎狼背上。而虎狼又以为自己遭到“furuya no mori”的攻击,于是拼命逃跑。盗贼紧紧抱住虎狼的躯体,但在路上不小心掉进了枯井。有的版本又说是虎狼跑到路旁的小佛堂时,盗贼掉了下来,盗贼马上跑进其中。此类故事在后面的情节上分为两种形式:一种说盗贼揪住了虎狼的尾巴,虎狼吓得自断尾巴,马上逃走了;另一种则讲,有一只猴子走过来问虎狼干什么,虎狼则回答说“furuya no mori”藏在这里,听人说它还是个世上最可怕的怪物。猴子对此半信半疑,便把长长的尾巴伸到里面试探。盗贼为了逃出枯井,或者因为害怕,便使劲拉住了猴子的尾巴。猴子疼得要拉回尾巴,却发现怎么也拉不动,不一会儿尾巴就断掉了,所以现在的猴子还是只有短尾巴。也就是说,此类版本已经演变成了解释猴子尾巴为什么短的传说。

一对老夫妇说“老房漏雨”比狼更可怕,这样的情节与禅宗、心学的说教故事十分相似,其构思本身也没有太悠久的历史。尤其是儿童一般都不懂得令人心酸的穷苦滋味,这段情节所蕴含的讽刺意味不可能吸引他们。于是,讲述人不得不在结尾处加上盗贼和虎狼的幽默情节。重要的是,讲述人并没有进行创新,而是袭用了传统形式,以保留民间故事的体裁风格。众所周知,《猴子的尾巴为什么短》原本的情节是猴子被狐狸欺骗,冬天用长尾巴在冰湖里钓鱼。有时我们会在很少看到猴子的北方乡下,听到狐狸被水獭欺骗后,用尾巴钓鱼的故事,而“狐狸的尾巴依然又粗又长”的情节就很难逗笑众人。于是,当讲述人想要为《老房漏雨》增加情节的时候,猴子、猫①等现实中尾巴比较短的动物,就进入了他们的视线。我曾经指出,大概只有日本的民间故事才会把猴子和冰联系在一起(《旅

与传说》昔话号,第79页②)。的确,类似的动物故事,在北欧各国也十分常见,但故事中被欺骗的都是熊,而欺骗熊的不外乎就是狐狸。阿伊努人的版本也是如此,我们或许还能找到二者之间的同源关系。而此类动物故事进入我国之后,熊变成了猴子,又出现在《老房漏雨》的结尾,在秋田县仙北郡的版本中,猴子甚至与那只会说人话会跳舞的老猫产生了联系。过去,我国的比较神话学者盲目相信传播论,往往只根据“断掉尾巴”这一点,就武断地认为此类故事都来自国外,且不论其研究结论是否正确,这样的研究本身不过就是不负责任的胡言乱语。因为,《老房漏雨》本就只是历史短暂的近代童话,不可能产生于远古时代从国外传入我国的动物故事。

津村氏《谭海》出版二三十年后,《江户愚俗徒然话》①问世。根据该书所说,当时老猫跳舞的故事已经过时,人们都听腻了。

以前我去别人家做客时,偶然听到古人说的《铁匠家的老婆子》,讲的是一只会跳舞的老猫被武士杀死的故事。当时讲述人想不起武士的名字,在场的男主人就说,他以前总听这则故事,武士好像名叫古木花四郎。而讲述人却说不是,那个样子令人觉得,他只相信自己才是正确的。其实,男主人提到的可能是古老版本中的名字,讲述人对此应该表示尊重。

如果当时老猫跳舞的故事已经和铁匠老母亲的故事发生联系,那么我就不得不调整一下思路。当时铁匠的老母亲未必是产婆,也未必传承狼婆的故事。尽管如此,以上记录仍然可以表明,群狼说的“快把某某家的老婆子叫来”这句话,大概就是从老猫跳舞故事中“老虎大人不来,怎么也跳不好”之类的台词演变而来。随着时代发展,老猫跳舞的故事在人们心目中逐渐过时,越来越多的讲述人开始把老猫说成是凶恶的怪物,而在这样的故事演变中,野狼的凶恶形象被世人熟知,逐渐取代了老猫。不难看出,甲斐、越后等地的“狗梯子”,原来是从艺州可部山的老猫传说演变而来。可以说,如今一些地方流传的“千匹狼”型故事中,猫充当了重要角色。这并不是因为猫的爪子适合爬树,纯粹是故事演变的问题,而无关动物学。按理来说,即使夜间野猫聚在路边的小佛堂里一起跳舞,人类也根本用不着收拾它们。但故事中的人物却不这么认为,甚至连正直的武士都要杀死它们,这种说法显然是“老猫跳舞”的故事向鬼怪故事方向发展后的产物。只有故事演变到这个地步,那些从来都不会跳舞的野狼才会取代老猫。我据此认为,“千匹狼”型故事中以猫为敌人的说法,还有更古老的版本。当然,老猫在此类故事中转变为野狼,而不是其他野兽鬼怪,这里还有另一个原因。关于老狼,民间长期流传着一些比较温和的说法,就像会跳舞的老猫一样。这种故事基础导致古人将这两种动物混淆在一起,于是形成了“千匹狼”型故事。

狼、镜子和火

在民间叙事中,狼具有和平的一面,但有些地方的人们也传说狼认为“血是不洁之物”,非常痛恨。女性分娩时的血或经血,都会召来野狼。比如,据长山源雄君①报告,过去有位年轻女子在月经期间,从伊予国北宇和郡前往土佐国,经过杖立山坡时遭遇狼群,她立刻爬到树上,但最终仍被狼群围攻致死,后来人们奉她为山神,加以祭祀(《民族》第1卷,第6号)。土佐国也流传着类似的传说。故事起源于土佐国幡郡大正村的折合上源见山,我不知道这条山路是否能通往伊予国的杖立山,只知道大正村折合上源见山与佐喜滨村野根山,分别处于土佐国东西两端。《山林公报》②较早地收录了流传于大正村的《阿矶杉的传说》。现存的阿矶杉是从被砍断的树根上生长出来的第二代,树龄约100年,由此看来,在人们的口述史中,这棵阿矶杉似乎比产杉更久远。当地人则称《阿矶杉的传说》是发生在170年前的事。据说,有一个名叫阿矶的孕妇在此遇到群狼攻击,于是爬到这棵杉树上躲避。最初她用手镜把日光反射到野狼的眼睛里,击退了一只又一只野狼。但群狼怎么也不死心,拼命地往树上爬,于是孕妇将手镜扔向野狼(而在伊予的版本中,孕妇是看到群狼四散后,因为高兴而扔出了手镜)。没了手镜,野狼就不再畏惧日光了,最终爬到树上咬死了阿矶。人们同情阿矶,在杉树下面为她建了祠堂,还在里面放好她的手镜,称阿矶的灵魂为春日姬。阿矶杉曾经被人砍断,但后来又长出了新树,人们仍称这棵新树为阿矶杉,相信春日姬能助人顺产、保佑母子平安,这里依然香火不断。当时没有目击者,人们是怎么知道阿矶被狼咬死的经过呢?日本曾经有一批施召唤术的巫女,她们能让死者讲述自己的身世,而当时的听众对巫女的口述内容深信不疑。当然,巫女们通过召唤术所叙述的内容,有知识方面的限制,而且是有一定的倾向。因此,即使内容极其相似的悲剧故事在不同的地区流传,当地人也从不怀疑故事内容的可靠性,这也不足为奇。事实不过是有人进山时偶然在一棵古树下面发现了古老的手镜而已,但巫女施行了召唤术,她讲述的悲剧故事,深深地感动了每一个当地人。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巫女的想象看似很自由,实际上却不能完全摆脱叙事传统的限制。我们从老猫袭击猎人的传说中,可以看到同样的叙事传统。在传说中老猫事先数好了子弹数,等猎人打完所有子弹后,便高兴地扔出手中的茶壶盖,结果猎人用藏在身上的最后一颗子弹射死了老猫。当然,前一种传说中,扔出手中护具的是被害者;而后一种传说中则是加害者。不过,我们是在比较了文字资料之后,才认识到这种差异,而过去的听众只能选择传说中让他们印象最深的部分内容,使之长期流传,并在不同的民间叙事中不断地得以再现,如“护具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基本上都是类似内容。在我国的一些传说中,主人公用镜子反射日光来击退怪物,但在关于野狼的叙事中,这种说法还是十分罕见的。民间更常见的说法是,某人通过烧落叶来吓跑野狼,而野狼将身体泡在河里,之后向着火焰拼命甩头抖毛,借助甩下来的水灭火。另外,我们经常听人说,万一被狐狸迷惑了,就用打火石点根烟,抽烟冷静一下,而民间有关野狼的传说中,也有类似的说法。据说,某人夜里在赶路时,看到有人坐在路旁抽烟,就打算借火点烟,一起休息会儿。而此人走近一闪一闪的“火光”后,却发现那不是火光,而是野狼的眼睛。也有人说是此人刚一走近那“火光”,就被野狼的叫声吓跑了。这种说法在我国山区十分常见,我小时候也听父亲说过,而且讲述人往往都描述得很逼真,所以人们通常会信以为真。但客观来说,不可能有那么多人真的遇到过这种奇事,而且野狼的眼睛和香烟的火光本身也没那么相似。我怀疑这也是野狼令人联想到某种闪光的结果,只不过随着香烟的普及,人们把这种闪光和香烟联系到了一起而已。因此,孕妇用手镜击退野狼的传说,尽管版本不多,却很可能有着悠久的历史。同理,那则老猫头戴铁锅的传说,尽管有很多版本,却未必意味着它就是更古老的说法。再说,群猫跳舞时,有一只猫偏偏问道:“铁匠的老母亲怎么还不来?”这或许就意味着,此类传说已经受到了“金属器物掉落在地上”这种情节的影响。若事实果真如此,那么,土佐佐喜滨的《产杉传说》中铁匠的老母亲演變为害人的恶狼,就不能认定是近世人的胡编乱改,而是出自已有的叙事传统。不管怎样,可以肯定的是,在土佐國东部山区,狼很早就与以保佑顺产为核心内容的生育信仰联系在一起,其历史比“搭梯子”或“头戴铁锅”的情节更加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