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过去土佐野根山的《产杉传说》更加大快人心、形式更加宏大,如今它却变成一个凄惨且血腥的传说,这未必是佐喜滨的铁匠绝嗣所导致的结果。民间故事与传说不同,内容往往会向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向发展。在民间故事中的狼婆婆传到此地,与《产杉传说》的铁匠母亲产生联系之前,可能就已经被近世人所改编。《国民童话集》所收的一则传说,就是一个重要的证据,里面说狼不喜女人出产,“非要送走身上有血污的人”。横田龟吉氏也在报告中写道,狼忌讳阴气,看到孕妇就绝不放过。在土佐国的传说中,野狼袭击武士,也是因为武士帮助孕妇生下了孩子。尽管《南路志》中没有类似的记录,但当地确实有过这种说法。其中,关于狼“非要送走身上有血污的人”这一点,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解释。比如,今人传说狼为了捕食孕妇,会耐心等待她摔倒;时代再早一点,人们又传说狼不会欺负小心谨慎的孕妇;而古代的人却说狼会护送孕妇回家,孕妇则在家门口向狼道谢,并送给它食物作为谢礼。因此,我们不敢确定“非要送走身上有血污的人”这句话原来的含义,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狼对孕妇和分娩非常感兴趣。由此看来,这种兴趣似乎是在民间故事中自然而然地演变,直到成为一个惊人的场景。
此外,民间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认为狼是孤情寡欲的野兽。这种奇妙的说法恐怕与狼不常做骑跨动作有关,在这一点上狼与狗不同。甚至还有些民间叙事讲到,某人因看到狼在**而遭到了袭击。如川野正雄君在《小豆岛民俗志》里记录了如下一个民间故事。从前,有个旅人在深山中偶然看到一对狼正在**,晚上回到旅馆后便和老板提及此事。过了老板瞬间脸色煞白,说:“你闯大祸了!狼一定会找你报仇的!现在你只有一种办法逃命。”旅人按照老板的建议在大松树下烧火,再爬到树上藏了起来。不久,果真来了一群野狼,它们纷纷把尾巴浸在水里,用这种方法灭了火,然后开始一点一点地啃咬树根。但大松树一直没有倒下,天亮后群狼就散去了。旅人就这样成功脱离了险境。这则故事的结尾过于简单,讲述人似乎省略了一些复杂的情节。
爬树避难,是“逃难”型故事中十分常见的情节,在我国《放牛娃和山中女妖》《天神的金链》《不吃饭的媳妇》等民间故事中都可以看到。因为这个情节太常见了,我在这里只讨论“千匹狼”型故事,似乎没什么意义。但值得注意的是,“千匹狼”型故事中的这个情节,还涉及人类窥视狼的秘密这一点。已故的岛村君①在《冈山文化资料》(第2卷,第6号)中也写道,某人无意看到一对野狼**后逃走,藏身于土仓楼之上。不一会儿来了一群野狼,想要互相骑着同伴的脖子爬上来。幸好土仓窗户安了铁格栅栏,此人才死里逃生。当地人据此传说,如果看到狼在**,一定要随手捡根树枝当拐杖,假装瞎子以示自己什么都没看见。《甲斐昔话集》所收录的版本则说,一位叫左甚五郎的男人看到狼**后,遭到了群狼袭击。他逃进一个旅馆,并按照旅馆老板的建议把草席堆起来,站在上面挥刀砍狼,好不容易才把群狼赶走了。以上几个故事中,并没有野狼叫来“某家的老奶奶”之类的说法,只有甲斐的版本才提到了具体人名。这是因为,此地流传着关于名匠左甚五郎的系列传说,就像其他地区的人们把民间故事的主人公叫作宗祇法师②一样,这个人名与狼之间可能没有太多的必然联系。这些不同版本的故事表明了一个事实:深山中有生命诞生,是我国古人认为具有重大意义的神秘事件。而以这种神秘性为基础的山神信仰,逐渐凝聚在了野狼身上。不难想象,这种以狼为代表的山神信仰衰落之后,不但从中衍生出了一些关于狼和生育的民间叙事,还出现了“不能偷看狼的**”的说法,这些叙事又在追求娱乐性的群体中得到了传播。当然,我们掌握的资料还不够全面,不能详细解释此类叙事的演变过程。但至少可以说,《产杉传说》与土佐人所谓“非要送走身上有血污的人”等说法之间,肯定有直接联系。
我在《山中人生》中写过,《义经记》①(普及版)和净琉璃《十二段草子》都提到,神曾经在越前爱发山(位于福井县敦贺市南部,“爱发”从“产血”讹化而来)的山路上生下一个孩子②,这两种文字记录之间相隔多年,内容上也存在一些令人惊叹的特点。简言之,过去的作者在内容上追求破旧立新,但并不是像现代作者那样,把之前的故事改编得面目全非,否则读者和听众都无法接受。野根山的《产杉传说》也是如此,尽管它的内容更新颖一些,但里面还是保留了古时候歌比丘尼等女性艺人围绕“产血”(意即孕妇出产时流出的血液)这种吸引人的词汇发挥自己想象力的痕迹。还有一个类似的例子,就是东北学者爱讨论的手写本《恋衣物语》,文中讲述一个武士带着怀孕九个多月的妻子,在坏老婆子家借宿了一夜,结果妻子遭到残杀,一尸两命。我记得《恋衣物语》曾经被江户作者改编过几次,而京都作者则关注得更早,他们从《今昔物语》的时代起就努力将其写成小说。在文人笔下的《恋衣物语》中,“深山中有生命诞生”已经不再受到特别重视,有些人可能据此认为《恋衣物语》未必取材于“千匹狼”型故事。但都市的文人重视乡下人的文艺,这种风气并不是最近才开始有的,我坚持认为二者之间存在一脉相传的血缘关系。当然,我现在这样说,还是难以说服所有人,只好期待各地的搜集工作取得新进展,那时新的故事资料将支持我的观点。现在至少可以肯定的是,近世以前流传于民间的《恋衣物语》中确实有一些十分接近于《产杉传说》的版本。我们最信赖的顾问、菅江真澄先生,晚年在《雪之出羽路》①的“平鹿郡角间川”一条里就记录了如下一段故事:
庆安年间(1648—1652),一位流浪武士带着怀孕的妻子,从陆奥来到此地,在经过文字地区(现秋田县横手市)的一座山时,妻子突然阵痛,随后诞下一子。武士只能就地照顾妻子,他把草铺在地面,让母子俩休息。夜幕降临,武士抵挡不住睡意,枕着一块岩石睡觉了。半夜里他被一个诡异的声音吵醒,看见一个装扮成他家丫鬟模样的年轻女人,正在照顾他的妻子。武士觉得奇怪,忽然这个女人开始一口一口地啃食母子俩,样子十分恐怖。武士看出这个女人是山中女妖,于是拔出大刀,替妻子和孩子报仇。他挥刀砍了几下,山中女妖却毫发无损。山中女妖的双眼闪闪发亮,令人毛骨悚然。武士只好爬到树上保命,天亮之后又从树上爬下来,发现地面只剩下他妻儿的骨头。武士深怕山中女妖还没有走远,便赶紧逃出深山,路上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村落歇脚,从此以后便开始到处流浪。某日他路过出羽国平鹿郡的角间川时,慨叹世事茫茫,在净莲寺遁入空门,自号为权齐。这位“权齐”与“寒风权齐”并不是一个人。他曾经用来攻击山中女妖的大刀有二尺九寸长,刀身没有刻印,有人说它是名刀“肥后守国康”。这把刀被人珍藏至今。至于山中女妖,可能是权齐把狒狒错认成了女妖。权齐死后,当地人将他安葬在角间川,最近还为他立了碑,上面刻着“权齐游士之墓”。那么,权齐是哪里人呢?据说他是九户城之战(曾位于岩手县二户市)的残兵,没有透露过自己的真实姓名。
角间川的净土寺里不可能有两位权齐,这则传说似乎是后人把虚构的故事人物和历史上真实的权齐联系在一起的产物。在《恋衣物语》传说化的过程中,权齐无意中做出了贡献,那即就像另一个故事《安达个原鬼婆传说》中的祐庆一样①,让山中女妖袭击孕妇的情节,与文字山中真实存在的一棵古树产生了联系。根据寺石氏所著的《土佐乡土民俗谭》介绍,类似的传说还流传在土佐郡领家乡(现高知县吾川郡)的山路附近。不同的是,这个传说里袭击孕妇的不是山中女妖,而是野狼,而且如今此地没有古树,只有一颗“夜哭石”,传说半夜路过此地的人会听见婴儿哭叫。“夜哭石”可能就是古人在此地祭祀生育神的痕迹,但此地流传的野狼传说并不像《产杉传说》那样,以大团圆为结局。不管怎样,关于野狼与孕妇的传说,长期流传在全国各地,它们一旦在某地扎下了根,就会自然衍生出一些新的传说。这些传说仿佛是由蝴蝶和小鸟传播到各地的花粉一样,到了一个合适的环境就会生根发芽。既然花粉飞到某地,最后还结下了果实,那么我们将其视为当地固有的土特产,也就没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