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州北安昙郡与飞驛地区隔山而依,这里也有不少关于人与狼交流的记录。其中,大部分内容都是温暖人心的。《北安昙郡乡土志稿》(口碑篇,第1卷之2)记载了下面几种传说,今后我们还能继续搜集到类似的资料。如小谷北境附近有一个地方叫中土村奉纳(长野县北安昙郡),这里的深山中有一个叫作“狗房”的大窟窿,曾经住着野狼。过去,当地人尊称狼为“山神大人”,山神大人生下孩子后,人们还会把盛满糯米团子或年糕的木盒放在狗房入口,愿她能“产后养精”。据说这个木盒会在翌日天亮前,被送回到村民家中。在北城村,人们得知狼生了孩子之后,会在它产后第七天煮好红豆饭送到狗房入口,对着洞窟说:“您有很多孩子了,请不要再害人了!”因此,这里的野狼不但从不袭击人,而且晚上还会护送村民安全回家。甚至有人传说,从前某位村妇不小心让背上的孩子掉进了狗房中,村妇哭得撕心裂肺,但第二天早晨孩子却被送回了家门口。可见这里的人们对狼十分信赖。
此外,北安昙郡还有这样一则传说。美麻村千见地区有条溪流叫“花户”,归下条家所有。某日,狼在花户旁边的岩窟里产子,下条家让家丁送去红豆饭。家丁看见狼的孩子就说:“你生了这么多好孩子,送一只给我吧!”本来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没想到第二天早晨下条家的门口果然有一只小狼。但那毕竟是狼,人们无法饲养,于是下条家的人只好把狼崽送回岩窟里。这样的传说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古人是不是看错或记错了一些事情,导致叙述失真了呢?如果是的话,那么后人为什么信以为真呢?其实,听众的某种接受心理可能曾经被学者忽略过。这些例子都反复提到了狼窝,但这与动物学者所说的狼窝无关,实际上是指长期以来日本人通过无意识的传承而形成的深山神域。正因如此,讲述人一提到狼窝,听众就会在心里描绘出这种非现实的场景。例如,北安昙郡社村丹生子(现福岛县西白河郡)的人们称,某某家的家丁曾经破坏过狼窝,从此,他每次给稻田施肥的时候,狼都会把肥料拽出来;他把马拴在外面,狼就会趁机害死马。于是,村民商量为狼举办“御七夜”①。他们在狼窝入口铺好草苦子,并在上面放满红豆饭,然后在村里举办酒席热闹一番。从这一天起,狼再也不来捣乱了。按理来说,普通人不可能准确地知道狼处在产后第几天,以上例子仅仅表明,人们特意为狼举办了人类的诞生仪式。更重要的是,人们并不在乎其他众多兽类的生育,而狼却是个例外。他们会严格遵守传统礼节,以获取狼的欢心,这里应该有什么原因。也就是说,“狼的孩子”似乎包含着今人已经遗忘的某种意蕴。
诚然,村妇背上的孩子掉进狼窝里,夜间狼叼着孩子送回家,当地人可能会相信这种传言,甚至还会传说这个孩子就是某村某家第几代主人的儿子。但另一方面,这个传说也可能与骏国子持坂的朝比奈家族传说同类,后来经过了地方变异,才呈现出今天的样式。事实上,一匹狼怎么会体谅村妇的心情,还如此热情地关照她呢?这种说法实在是太不正常了。相比之下,土桥君在《甲斐昔话集》中收录的例子,就显得更自然一些,但现在的听众却视之为虚构的民间故事。据说,甲州一位烧炭佬带着年仅2岁的孩子一起上山,遇到一只狼,狼把孩子连棉袄一起叼走了。几年后,烧炭佬在山中偶然发现孩子,高兴地把孩子带回家,但孩子全身长满了毛,除了山货什么都不吃,最后因为吃不惯村里的饭菜,又回到山里了。村民们议论纷纷,有的人甚至说今人所说的山中怪物,都是那样的孩子变过来的。我曾经听说世上偶尔会发生这种事情,如狼把拐走的婴儿放在狼窝里,婴儿天真地吸吮狼的母乳,狼不由得母性大发,把人类的孩子和狼崽放在一起喂养。事实上,近年南方氏翻译了一篇文章,里面提到印度某地发现一个由狼抚养的孩子,医院对他做了各种检查和实验。自然科学所做的这些记录,无疑激起了我们的兴趣,具有极大的参考价值。但是,民俗的渊源都太过玄奥,我们无法轻易判断。我国有很多关于狼和婴儿的民间叙事,这些难道都源自几个人的亲身经历吗?换言之,是不是众人的传播和类比推理,让一些人的经验形成了普及范围如此之广、地方变异如此显著的民间叙事呢?我们仅仅根据一个印度的实例,还是无法肯定这一点。
虽然日本历史上曾经出现过被狼养育的孩子,但我们又该如何解释但马加门冢那样的传说呢?在但马的传说中,狼不但装扮成继母去养育恩人的孩子,还要袭击孕妇,这样的叙事从何而来?如果我们硬说这是真实历史的反映,那就不得不忽略一切缺乏真实性的情节。因此,我们暂且把此类叙事的起源问题放在一边,先努力搜集眼下的事实,即以文字记录或口耳相传的形式流传在各地的资料。佐喜滨铁匠家的后裔背上长着兽毛,他们与生来就有牙印的朝比奈三郎左卫门家后裔两相对照。这两种说法不仅仅是为了纪念过去发生的奇迹,换言之,不仅仅是为了证明他们家代代相传的传说是真的,同时还意味着他们家每代都有不同寻常的孩子。在土佐,继承《产杉传说》的世家已经没有后代,无人对后来出现的种种解释提出抗议,但各地的朝比奈族人,确实曾努力保持家族传说的原貌。例如,出羽庄内的朝比奈忠三郎以怪力为闻名,骏州的朝比奈三郎左卫门则自称为朝比奈三郎义秀的后裔,这些都与狼信仰有关。人们相信,朝比奈家之所以有如此武勇的男子,就是因为他们家的祖先来历非凡。这与足柄山的山中女妖生育金太郎的逻辑完全一致①,二者应该是同一时代的民间叙事。
当然,狼叼过来一个身穿锦衣的神秘婴儿,这种说法本身就十分神秘。在相当古老的时代,古人很可能会传说某位神童像蛇郎、田螺富翁那样,以狼的形态来到人间,或者说某个神童是从狼妈妈的肚子里诞生的。但我国的文化水平发展较快,这样的原始形态在传说化的早期阶段就消失了。在现存的民间叙事里,有的故事中狼化作老奶奶,有的故事中则会化作养母,这也可以看作是古老叙事及古老信仰所留下的痕迹,归根到底与葛叶信仰没什么不同。我听说罗马人的祖先是一只母狼用自己的乳汁喂养的,除此之外,国外似乎还有很多类似的民间叙事,我在此就不一一列举了。如果我像南方熊楠氏那样居住在没有多少文字资料的乡下,仅凭博闻强识的能力就可以自如地举例说明的话,我也许可以贏取大家的赞叹,可惜我住在东京,即使翻阅文献索引,摘录和罗列一些国外资料,也只是虚张声势而已。如果我们想证明人类曾经展开想象的翅膀,认为人类与鸟兽之间有亲缘关系,那么日本就有很多证据,用不着依靠国外的资料。如果还想说明这些日本资料都来自异民族或国外,那么列举一些国外资料根本就不够用。诚然,为了在这方面进行调查研究,我们必须和外国同仁携手合作,跨越国界俯瞰整体情况,但现在各国的搜集、整理工作都还不够充分。更严重的是,我们日本学者并不了解日本国内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怎么能着手分析国外资料?我们不能打乱顺序,必须依次进行,这是一个简單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