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少神社不但把狼奉为山神的使者，还直接祭祀狼神。这样的神社不仅存在于但马地区。在一些神社里，狼神甚至被当成小孩的守护神，深受信徒的爱戴。由此看来，《加门记》中关于狼妻的记录，并不是作者的凭空捏造，而是有所依据。比如，骏州志太郡假宿村(现静冈县藤枝市)有一个小山丘，与东海道冈部车站相隔十六町，上面有一座名为“内宫权现”的神社。根据权威的说法，内宫权现由冈部神社管辖，祭祀着日本神道的神，但民间却把内宫权现称为“狼明神”,说神社里面祭祀的是狼神。这里还存在两种传说，一种是位于主干道上的神社所记录的官方说法，另一种则是当地人传承下来的地方传说。比如，下面这段记录见于阿部正信的《骏国杂志》①,被认为引自冈部宿驿的若宫八幡神社所保管的文献。

从前，中纳言兼辅②蒙冤获罪，被流放到骏国，在朝比奈川附近的山麓住了几年。他没有孩子，为了求子，在八幡宫通宵祈祷了二十一天。第二十一天，祈祷结束后，他在回家的途中路过一个叫小坂的地方，遇见了一匹狼。狼叼着一个身穿锦衣的婴儿，它把婴儿轻轻地放在兼辅脚下后就走了。兼辅抱起婴儿，发现婴儿肩膀上有狼的牙印，觉得很神奇，后来他就在朝比奈村养育孩子。过了几年，他回首府时，把孩子留在此地。孩子长大后自称“吉泰”,以武勇俊杰扬名。吉泰奉狼为内宫权现，即俗称狼明神。

而《骏国杂志》还记载了另一则地方传说。据说，“朝比奈”这个姓氏的发祥地是骏州志太郡的朝比奈村，朝比奈家族的故居就在该村的大字殿。历代的家主都起名为朝比奈三郎左卫门，并自称是朝比奈三郎义秀①的后裔。当地人传说，每一代三郎左卫门的脊背上，天生就有三个狼的牙印，就像丰后国绪方氏的后裔们身上都有状似蛇鳞的痣一样。由此看来，朝比奈三郎左卫门家似乎也有朝比奈吉泰那样的家祖传说。一个家族分家后，他们家传的说法自然会产生一些差异，至于哪家的说法更正确，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我们只是希望能够确认，朝比奈氏的嫡系和旁系都有崇拜狼的信仰传统。上面提到的假宿村的狼明神，由游行派②的万福寺管辖。这个万福寺就是朝比奈氏祖坟的所在地。虽然我们难以相信朝比奈氏的祖先是由狼送给中纳言兼辅，但朝比奈家却感激狼的恩德，非常崇拜狼，这种说法仍有一定的说服力。相比之下，《新风土记》③把“狼”视为“冈部”的讹传(日语狼音通冈部),未免太牵强附会。关于这一点，只要调查分散在各地的朝比奈氏后裔的家族先祖传说，就可以加深理解。比如，《柳塘缉谭》收录了鹤冈市的各种古老传说，其中写道，出羽国的庄内藩①曾经有一个名叫朝比奈忠三郎的大力士，传说他的祖先看到一匹野狼被骨头卡住嗓子，就勇敢地把手伸进狼的嘴里，帮它取出了骨头。后来这匹狼叼过来一个裹着芦苇叶的婴儿送给他。这个婴儿长大后改姓朝比奈，家族兴旺，家里特意为狼建造了祠堂。

自秦大津父②发迹的传说问世以来，“狼报恩”一直都是很受日本人欢迎的故事题材。最常见的故事情节便是某人帮狼取出卡在嗓子里的骨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日本这个情节融进了好几个大家族代代传承始祖传说中。我记忆中的例子不多，拿最近的例子来说，《飞驛风物记》③记载了益田郡竹原村御厩野(现岐阜县下吕市)的今井弥左卫门的传说。传说延宝元年(1673)的某日清晨，今井家的丫鬟出门打水，遇见一匹老狼向她求助。这时今井家的主人弥左卫门恰好出来，发现老狼被骨头卡住了嗓子，痛苦不堪。于是，弥左卫门把手巾绑在手上，伸进老狼的嘴里，帮他取出了骨头，老狼高高兴兴地走了。过了十几天，晚上弥左卫门听到门外有异样的声音，他开门一看，发现那匹老狼正跪在地上，还带来一个狗嚼子。弥左卫门对老狼说：“你的意思是，要我当你的主人，而你誓忠于我，是吗?其实你不必这样。”老狼听后便消失不见了。据说今井家至今还保存着这个狗嚼子，并将其视作家宝。另外，该郡中原村的烧石与五郎的妻子曾经也帮狼拔出了骨头，而这匹狼送给她的礼物更加古怪，据说是六尺余长的铁链。不管怎样，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二百多年前，一些地方的人们相信，狼是在交往中绝不欠情债的动物。这也是我会认为土佐《产杉传说》较晚出现的原因之一。

我曾经在拙著《山之人生》中写道，古人和狼之间的交往，从来都没有只停留在威胁、讨好等层面。一个古老的习俗引起了我的兴趣。过去，人们每年都要把盛满食物的神器，放在野狼可能会出没的深山之中，这种行为称为“狼的分娩慰问”。据相关资料记载，古人既不是直接喂给野狼食物，也不是在确认野狼已经生了孩子后才给它们送食物。东京附近最有名的是武州秩父三峰山的例子，尽管这里的习俗已经失传，但《三峰山志》①和《十万庵游历杂记》②中卷对此做了详细描述。据说，当地人在夜里听到野狼嗥叫，就认为是

狼生了孩子，第二天会过去慰问。具体地说，他们在深山中找到一块没有草木的地方，在此悬挂稻草绳，献上酒和食物。当地人又称这种“狼的分娩慰问”为“御产立仪式”③。《新篇武藏风土记稿》④第八十卷“三峰村大木的行屋堂”中把“御产立仪式”写成了“御犬祭”,并说明每月的十九日都要举行这个仪式。说起每月十九，大概有不少人知道，这一天就是“子安讲”或“十九夜讲”,即村妇祭祀“子安神”⑤的日子。后来这个风俗演变成了一年一度的“狼的分娩慰问”。

我不太清楚日本西部的情况如何，但在日本东部，“狼的分娩慰问”十分常见。如铃木重光君⑥在《内乡村话》(第44页)中介绍，相州津久井(现神奈川县相模原市)的人们在木盒里装上红豆饭，将其放在洞穴入口。到了晚上，狼会把兔子、野鸡等回礼放在同一个木盒里还给人们。早川君也描写过类似的情景，他曾经在三河长筱地区(现爱知县新城市)①听一位90多岁的老夫人说过，她年轻时曾和附近的妇女一起煮好红豆饭，拿去慰问刚分娩不久的狼。清水文弥先生的《乡土史话》②则记录了下面一则资料。据说，在野州那须郡(现枥木县那须郡),每年的四月初八到四月底之间，村内各户人家都会拿出金钱和大米，用油炸豆腐、西太公鱼等做些菜，放在狐狸冢前，当地人称之为“狐大人狼大人的初衣贺礼”③,为的是请狐狸和野狼不要在村里作恶。这个资料写得有点混乱，我改天要向清水先生询问清楚。不过我们现在至少可以肯定，除了狐狸之外，当地人也给野狼送礼物，并称之为“初衣贺礼”。如今，陆前狼河原(现宫城县登米市)及其他地方的人们说，他们祭祀野狼是为了免受其威胁，但在以上的例子中，人们给狼举办和人类一样的出产仪礼，显然不是为了消除恐惧。在关西地区较普遍的活动“狐布施”中，人们请巫师召唤狐神后，首先要问清狐神家里有多少家属，以便调整献给它的食物量。由此看来，“狐布施”和“狼的分娩慰问”似乎出于同源。我个人认为，此类习俗起源于古老的山神信仰，对此，我在《山之人生》里做过探讨，这里不再赘言。可以肯定的是，在古人的想象中，狼和生产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不是只见于土佐野根山一带的特殊现象，有些地方的人们甚至在此基础上，传说野狼送给人类一个骏河朝比奈氏那样不平凡的孩子。据此我们可以说，“老狼头戴铁锅袭击孕妇”之类的地方传说，可能由之后的几个民间叙事复合而成。因此，我们希望只凭《产杉的传说》就探究其历史渊源，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