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甚至可以说,如果土佐国佐喜滨没有那座传说是铁匠故居的老房子,狼奶**戴铁锅的情节也未必会在此地扎下根。传说毕竟是某一世代的居民自己深信不疑并代代传承下来的叙事。如果是民间故事,即使讲述人硬说这是此地确实发生过的历史事件,当地人也不会当真。有些学者认为,只要一些地区存在类似的民间故事,就可以说明同一类传说的分布状态,但这种论断显然是很危险的。诚然,如果不是民间故事先传到了某地,当地也不可能突然产生类似的地方传说。但是,当民间故事在某个地方社会上联系到具体事物的时候,讲述人往往需要增加一些故事中原本没有的信息,因此,同类的民间故事和传说,在情节内容上就有了若干差异。比如,在“千匹狼”型的地方传说中,怪物头领假扮成的女人在身份上就有所差异,出云的版本说她是“小池的老太婆”,而越前的版本则称她是“菖蒲池的孙右卫门的妻子”。这些不同的称谓,都不是各地的传承人任意捏造出来的。尽管难度不小,我还是试着解释一下当地人命名的动机。
为此,我要面对的最大问题是:一群狼的头领甚至“参谋”怎么会是一只猫呢?如果这是比较古老的说法,那么这种古老的说法为什么又在后来的版本中转變为“老狼”了呢?想得简單一点,这可能是因为后来越来越多的人不理解,猫为什么能够统率一群野狼,于是根据故事的内容,将猫改为了老狼。但除此之外,这里可能还存在另外一些原因。下面,我们先从猫开始谈起。“有人偶然听到一个动物能自如地运用人的语言,后来才发现它竟是个怪物”,在这样的民间故事中,成为焦点的动物一般都不是狼,而是猫在这一点上,“千匹狼”型故事是个例外。构成此类故事的现实基础大概是因为家猫经常守在人身旁,听人们说话。《新著闻集》就记录了关于“猫会说人语”的几种传言,如一只家猫从房梁掉下来时,先开口喊了一声“天呀!”;又如某座寺庙养的猫在拒绝野猫的邀请时说“方丈大人身体不好,今晚不能出去”等。而同样内容的民间故事,一般不会这样强调现实性。它们往往会说,一群猫在荒寺等地举办舞会时,相互打听“为什么某某家的花猫大人没来?”,不久这只花猫就露面了,向大家解释它迟到的原因。而花猫的主人目睹这一场景后,得知他家的猫有一颗忠义之心或者心里藏着邪念。追溯其渊源,此类故事也许来源于《公冶长识鸟语》传说,即某人通晓动物语言并借此谋取利益。至少对我国近代的民间叙事而言,那些因说人话而暴露秘密的动物一般都是猫。
老猫临死前离家出走,它们的这种习性在今人看来也是很神奇的,因此就有了关于猫的种种迷信,如今有些人还相信老猫会变为妖怪,甚至还说不能敷衍老猫等。另外,家猫一般没有狗那样的群居性,但野猫会经常聚在一起,古人据此认为猫有一个不为人所知的社会,于是就有了常陆《猫岛》①、肥后《猫岳》①等地方传说。时到如今,我们很难想象猫竟然会成群袭击人类,但我不能仅仅因为“难以置信”,就完全否认此类叙事的真实性。虽然“是否确有其事”并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但我们应该自觉地意识到,我们对猫的看法本身发生了变化,古人可能有不一样的看法。正如自然现象的解释因时代而异,人们对动物的态度也一直在变化,有时疼爱,有时畏惧,狼当然也不例外。如果狼有代代继承下来的记忆,那么肯定不会任由人类对它们的信赖在短短的时间里衰落至此。从古文献的记录来看,日本人直到最近才开始像中国人那样视狼为凶猛无比的害兽。其实,狼在我国一直都是人们崇拜的对象,基于深厚的信赖,古人还与狼进行过交流。这种信仰和本文的论点有关,稍后再继续深谈。
今后,随着动物史研究的发展,日本人和狼之间的关系问题,将会逐渐得以阐明。进入近世以后,狼所处的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如果说,狼的生态因这种环境变化的影响而发生变异,使人有了不同于过去的经验知识,进而产生了“狼奶奶”这样的恐怖形象,那么《产杉传说》不仅对民间叙事的分类学有重要意义,还会为自然科学的未来课题提供一些珍贵资料。
至少可以说,一群野狼趁天黑袭击路人,这是进入近代后,人类反复经历过的真实事件。随着时代发展,越来越多的人不再相信“妖猫聚会”的故事,民间叙事的传承人也开始用狼代替猫,这种变化还是十分自然的(我们很难想象人们会用猫取代狼,比如,“千匹狼”型故事传到东北后突然变为“妖猫聚会”的故事,是不太可能的)。但此类故事还有另外一个让人难以理解的情节,那就是群狼为什么要请来老猫解决问题?从与猫相关的民间叙事来看,我认为出现这样一种说法在所难免。至今为止,我还没有听说过猫与狼合作的故事,但各地流传着一些猫和狐狸交朋友的传言。比如,九州出身的西田直养先生①在随笔《筱舍漫笔》中就写道,某天夜里,一个人看见了猫和狐狸一起跳舞。中道等君②在《奥隅奇谭》③中也写道,过去外南部大畑(现青森县下北郡)的某户人家养了一只猫。某日傍晚,主人看到猫衔着手巾从碗橱里出来,一直走到后院,将手巾递给狐狸,它们把前肢高举在空中一起跳舞。据中道君介绍,这只狐狸说道:“老虎不来,永远跳不完。”这句话在当地几乎成了一个俗语。佐佐木君的《听耳草子》也收录了几个陆中远野的例子,其中狐狸和猫一起跳舞时自言自语道:“老虎大人不来,怎么也跳不好。”不久,果真有一只虎皮色的猫,用手巾包住头和双颊走了过来,和它们一起跳舞。不难想象,这里狐狸说的话,应该与前面提到的近江柳个濑峠的“千匹狼”型故事中狼群说的“快把虎婆叫来”有一些联系。
这本《听耳草子》一共收录了三个妖猫故事。第一个故事说,妖猫装扮成老奶奶,用茶釜盖防御人类攻击;第二个故事说,家猫事先数好了主人的枪弹数,之后再袭击他;第三个故事就是猫和狐狸一起跳舞。其中最罕见的就是最后一个,据说那只虎皮色的妖猫还唱着义太夫净琉璃①给独守空房的女主人听,但女主人后来将此事告诉了丈夫,妖猫便立刻咬破女主人的喉咙逃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如今这个民间故事已经十分接近于传言,但其分布范围相当广
泛。陆前牡鹿郡(现宫城县牡鹿郡)的版本收录于《民族》杂志,主人公是久慈平岳之主“阿虎猫”的版本收录于八户市《奥南新报》①,津轻的版本收录于内田邦彦氏所著的《津轻口碑集》,鹿角郡(现秋田县鹿角郡)的收录于内田武志君在《旅与传说》“昔话专号”中所作的报告中,这些版本的内容基本一致。另外,福岛县北部的某村有一棵大朴树,名为“muro之树”,当地人说“muro”是一只妖猫的名字。这则故事的内容与其他版本没有太大差异,据说这只妖猫咬死老奶奶之后爬到大朴树上,被枪打死了。而这时猫发出了一声金属音,人们看了一下掉在地的尸体,原来妖猫拿着一个手镜。显然,这只妖猫最初也用了手镜防御枪弹,但最后还是被打死了。枪也罢,义太夫净琉璃也罢,讲述人采用越来越多的新词汇,给故事注入新的活力,但此类故事本身就有一段悠久的历史。从伊予通往土佐的某个山坡上有一棵神树,当地人传说这里曾经有一个女人被群狼咬死。据说,这个女人爬到树上之后,拿着手镜,把阳光反射到狼的眼睛里,一个个地击退它们。但她看到群狼逃走后,便高兴地把手镜扔在地上,结果手镜掉落的声音被狼听到了,群狼立刻回来,把女人咬死了。当地人相信这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事件,那么究竟是谁目击了这个惨状?又是谁传播了这一幕?这样的传言从何时起成为扎根当地的地方传说?对于这些问题,我还无法解释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