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白介翁(1 / 1)

关于《画中妻子》深受日本人喜爱并与传统叙事融为一体的原因,我们也许可以从故事接受的基础方面来解释。虽然有人反对,但我还是坚持认为,一个外国故事在传到我国之后,被当地人无意识地接受,这意味着当地有一定的故事基础。哪怕是再简单、再朴素的国外故事,其传播过程都深受某种引力的影响。它与传统叙事的结合,也一定存在某些纽带,只不过我们还没有发现这些引力和纽带罢了。丰后的《真野富翁》包含《画中妻子》的内容,而奥州的两个版本告诉我们,这两种不同类型的故事就是以领主出难题的情节和草药笛的闲情雅致为媒介连接在一起的。关于这一点,我打算另作文章专门探讨。这里继续讨论石井研堂氏《日本全国国民童话》所收录的《卖葱正助》。《卖葱正助》流传在相州小田原(现神奈川县小田原市)一带,仅从内容上看,大概与相州小贺沼村筑井氏的家族传说《虎杖名笛》(见《话的世界》3月号)同源,据说后者是巫女在祈雨仪式上讲述的传说。而《卖葱正助》不仅仅是《虎杖名笛》的翻版,讲述人无意中保留的“卖葱”一词,令人感觉到这则故事与我们在前面讨论过的菖蒲、桃以及栗子之间有着某些联系。下面就抄录一下《卖葱正助》的主要内容:

从前,有一个名叫卖葱正助的男人,虽然很穷,但很诚实。某年岁末,他没钱过年,只好呆望着河面。忽然,一只乌龟从河里游了出来,让他坐在龟壳上,然后载着他一直游到龙宫去了。龙王把自己美丽的女儿下嫁给正助,小两口一起回到人间,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但一个地方官吏看上了妻子的美色,为了夺取妻子,地方官吏给正助出难题,让他在明天中午前带来一千只装满白芝麻的船和一千只装满黑芝麻的船,要是做不到就带走他的妻子。正助回家跟妻子商量此事,然后妻子走到那条河边,她拍了拍手,河面上便立刻出现了两千只芝麻船。地方官吏只好认输,但他不死心,又命令正助说,要献上一个名叫“这个这个”的宝物,做不到就要交出妻子来。“官吏大人太不讲理了”正助又哭着回家跟妻子商量此事。“老公,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说完,妻子就从针线盒的小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自己则化为一股白烟进入其中,并说:“你把这个小盒子送到官吏大人那里去吧!”于是正助把这个小盒子献给地方官吏,说这就是所谓的“这个这个”。地方官吏打开盒盖一看就愣住了,嘴里只说一句:“这个这个”。原来,盒子里面装了一条大蛇,它紧紧勒住地方官吏的脖子,最终把他缠死了。之后这条大蛇顺着房顶爬走,又进入河里,回到龙宫去了。从此以后,正助又过上原来的生活,靠卖葱谋生。

有不少人知道,不管是《羽衣传说》还是《龙宫妻子》,这种“异类婚”型故事都有一种以夫妻缘尽为结局的亚类版本,《卖葱正助》就是受此影响。也不难看出,讲述人谈到“两千只芝麻船”时参照了《真野富翁》中的“一万石罂粟籽”之说。前年,我在《游牧记》杂志上发表过关于“无尽头”型故事的文章,在文中发挥想象力,描述了过去悠闲的故事佬反复讲述此类故事的时代。领主出难题的情节和这个“无尽头”型故事有点相似,过去讲述人所讲的难题未必只有两三个,他们会把各种各样的语言游戏一个接一个地加上去,直到最后才回到正题,以庄重的态度谈及神秘的奇迹,而最后一个难题往往都与雷神或大蛇有关,它们占据了故事的重要位置。《舞本·乌帽子折》所收录的《真野富翁》说,富翁把一万石罂粟籽献给皇宫之后,皇太子又提出了另一个无理要求。皇宫派来的钦差大臣要求富翁交出“七组用蜀江锦编织的二十寻①长的两界曼陀罗”,否则就要将女儿献给天皇。富翁叹了口气说:“听说曼陀罗是诸佛在净土用莲花纤维编制的,俗人怎么可能得到?”于是,他只好放弃希望,举办了一场音乐晚会送别女儿。第二天凌晨,富翁打了个盹儿,梦见内山的圣观音对他说:“富翁啊,你的女儿可是我赐予你的,看着你那么舍不得女儿,实在是可怜,所以就召集了诸佛在你家客房里织造锦图,你就好好听着!”富翁醒来,果然从客厅里传来清脆的梭子响声,不久诸佛就织好了七组二十寻长的曼陀罗。就这样,富翁成功解决了皇宫给他的第二个难题。

据《舞本·乌帽子折》记载,皇太子经历了这几次失败后,化名为“山路”踏上了寻妻之旅,这里显然存在着两种故事的界线。事实上,一个民间故事以“反面人物出难题却失败”为结局,这听起来还是很自然的。在此意义上而言,前面列举的“领主出难题”情节,实际上都是讲述人为了讲述最后的奇迹而准备的叙事。还有一个更明显的例子,流传在被誉为“懒太郎故乡”的信州。据说那是更级郡新长谷寺(位于长野县长野市)的缘起传说,始见于《三国传记》②,可惜我手里没有此书,就从《东方佛教丛书》①第2辑第8卷转引下面几段:

从前,在信浓国山中有个行者叫白介翁。他曾受善光寺主佛的护体,实现了一个愿望。然后又听从观音菩萨的教导,经姥舍山来到大和长谷,为了迎接十一面菩萨,在深山中修炼了三年。三年后,观音吩咐他娶下山后第一个遇见的女人为妻。多亏观音菩萨显灵,白介翁由此得到了一个美丽的妻子,他们一起回到信浓国,过上了幸福的日子。后来有一个名叫王城大殿的人看上了妻子的美色,就邀请白介翁去他那里做客,游兴正酣时,又提出要和白介翁比赛射箭,如果白介翁赢了,他就赠送千两黄金;但白介翁输了,就要让他看一眼美丽的妻子。白介翁请观音菩萨保佑,于是赢了射箭比赛,还获得了千两黄金。接着大殿又要举办一次相扑比赛,说如果白介翁赢了,就把庄园领主的位置让给他;但万一白介翁输了,就要把妻子献给自己。白介翁内心难安,回家后跟妻子商量此事。妻子脸上毫无惧色,她把家里的童仆派往大和,在那里聘用一个相扑力士。不久,童仆领着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瘦男人回来了(这则故事的滑稽之处就在这里)。比赛当天,大殿请来的相扑力士居然被这位瘦骨嶙嶙的老力士轻而易举地打败。大殿怎么也想不通,于是派人跟踪老力士,结果发现这位老力士原来是由近江大山寺的哼哈二将化作的。白介翁按照事先约定,获得了庄园领主的位置,过上了富足的生活,还留下五万富翁的美名。

这位妻子原来是大和泊濑山的龙藏权现的化身。据说,她死后留下的一只金色胳膊,被安在新长谷寺的十一面观音的肩膀上,因此这尊十一面观音的左手如同女人的手一样温暖、柔嫩。关于这位白介翁,当地还流传着如下一则传说,解释了“他曾受善光寺主佛的护佑实现了一个愿望”具体指的是什么。据说,白介翁与懒太郎一样,父亲都是有身份的人,因为某些原因被驱逐到信浓国。白介翁年幼失去双亲,作为平民过着贫苦生活。为了给父母祈冥福,他打算服丧千日,每天烧水洗身,并立一块木碑。但他身边没有人指导,也根本没钱购买布施之物,所以他去善光寺跪求了七天七夜。七天七夜后,到了要实现愿望的凌晨,有一位高僧出现在他面前,答应为他的亡父亡母做法事。白介翁又惊又喜,立刻烧热水,请高僧泡澡。而高僧走进浴室后,里面飘来一股熏香的幽香,白介翁从门缝中往里一看,看到那位高僧竟是全身发出佛光的阿弥陀如来。关于这位白介翁,渡边敏翁①在批注《佐佐礼石》②时曾提及“山口县的白介翁”,可惜他并没有注明这样写的依据是什么。这个传说中被人们所重视的,应该是信州善光寺主佛的功德。我们由此认为,这个故事可能出自那些属于善光寺的盲人法师或歌比丘尼的口中。或者说,就像草药氏在移居的地方代代讲述关于内山圣观音寺的开山鼻祖真野富翁的传说一样,这个关于新长谷寺的开山鼻祖白介翁的传说,也有可能是被誉为“善光寺第二代大施主”的丈部家传播开来的。

至于如上传说的内容是否属于史实,我们不必考证。我们需要承认的事实是,那些云游各地并传播佛祖显灵故事的人们,未必都是生搬硬套,他们恰恰执着于我国故事的古老形式,不断改编这些外来故事,将其应用到眼前的现实需要中。比如,虽然国人非常喜欢用“领主出难题”这个舶来材料作为反面人物为难主人公的手段,但我国传统民间故事的结尾并没有因此发生变化。无论何时何地,讲述人都要描述一个神秘妻子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引导丈夫成为富翁的故事。大和泊濑山的龙藏权现大概是从龙神发展而来,因此,在这个意义上,该故事还十分接近于《龙宫妻子》。而在其他版本中,有的妻子是从都城下嫁到偏僻山村的女贵族,有的是赫赫有名的富翁之女,甚至有的是大蛇的化身或者鲑鱼的化身,但不管其来历如何,她们也都能够让一个正直过头的穷汉成为富翁。

其中我最感兴趣的例子就是《鹤妻》和《鹳妻》,这些故事十分接近于《羽衣传说》,但故事中的妻子为父亲或丈夫织出当时独一无二的美丽锦缎后,一般都会嘱咐无欲无求的男人,千万不要卖得太便宜。现在流传的《瓜子姬》对公主的神秘来历一带而过,并把故事的重点放在天邪鬼与公主之间的斗争上,但我怀疑《瓜子姬》与《鹤妻》一样,曾经也有过一段公主靠自己的纺织技术振兴家业的结局。如果最初没有这样的结尾,各地《瓜子姬》的不同版本怎么可能与《画中妻子》或孙三郎卖栗子的故事如此自然地结合起来,甚至成为某一世家的祖先传说呢?室町时代,记录文学渐趋没落,同时又是各类民间表演得以发展的时代。正如新时代的能剧①传到多雪的庄内黑川村并在此扎根一样,人们用新颖的叙事技巧改造传统故事的外观,也发生在这个时代。我们可以想象,专业的故事讲述人在室町时代,人数逐渐增多,更重要的是,当时全国各地都有人特意招聘这些专业人士,来满足当地听众的娱乐需求,而且当地人本身也有能力利用专业人士带来的新故事,将其与传统故事相结合。换句话说,当时他们代代相传的传统故事已经过时了,所以需要注入新的活力,使之重获新生。说得严肃一点,这可以说是民间故事的艺术化时代。不管怎样,只有不称职的学者才敢忽略这些有趣的地方性变异,而更多的人则不会盲目相信民间故事万古不变,轻率地讨论外来故事的挪用问题或跨国传播现象吧。

(载于《旅与传说》昭和五年九月)

长发姬

《舞本·乌帽子折》收录了关于六十六把画扇的典雅故事,而在周防国,这个故事的流传形式却接近于羽前黑川村孙三郎的故事。正如前述,故事的主要内容是一只画着美人像的风筝被风刮走,偶然挂在大内山的一棵松树上,引起了领主的注意。这则故事似乎也是迁移到周防的草药氏从丰后国带过来的。最近刊行的《丰后传说集》(第85页)记录了与《烧炭富翁》有关的口述资料,里面也有一段类似的情节,即内山人放风筝时弄断了线,这只画有磐若姬肖像的风筝就落到宫廷庭院里。太子因磐若姬的美貌而着迷,立刻派人前往全国各地寻找,终于查明她是内山富翁的独生女。后来太子多次向她求婚,但都遭到了内山富翁的拒绝,于是太子化名为“山路”,拿着笛子踏上了寻妻之旅。显然,这段情节是在人们形成风筝上画图的习惯之后出现的,但好像又不是从“六十六把画扇”这种文人创意很浓的说法中发展而来,那么,如今流行于民间的风筝一说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

《丰后传说集》还记载了另一个故事。从前,德川氏的骄子、越前宰相忠直①幽居在丰后国,当地人叫他“一伯大人”。某日,一幅肖像画自空中飘下,一伯大人捡起来一看,发现上面画了一位绝世美人。他四处寻找这位美女,终于在府内(现大分县大分市)找到了她,之后又娶她为妾。这位美女就是阿兰②。也就是说,在丰后国,确实流传着缺乏风筝情节的《画中妻子》。另外,现流传在奥州南部的《芜烧筱四郎》是从丰后的《烧炭小五郎》衍生而成的,其中也讲述了筱四郎因舍不得美丽妻子而从不离家,后来又随身携带妻子的肖像画。某日他走到山顶时突然狂风大作,把肖像画吹跑了,结果画落在了领主那里,筱四郎的妻子被领主抢走了。与其他版本的故事一样,筱四郎按照朋友的建议,装扮成卖柿子的商贩成功潜入皇宫,后来又与领主互换了衣服。不同的是,筱四郎是靠妻子的智慧赶走了领主,与妻子一起留在宫殿里,最终成为领主。此地也有个版本说,有一条名叫赤鬼丸的狗在宫殿看门,还有个神秘花园可以阻止外人偷溜进宫里等,这些细节使得《芜烧筱四郎》更接近于鬼岛冒险故事(以上两则故事均见于《听耳草子》)。我认为,肖像画便是能把《画中妻子》和我稍后将要谈到的《天女出嫁》连接在一起的关键。

据《加无波良夜谭》①记载,《画中妻子》也流传于越后南蒲原郡(现新渴县南蒲原郡)。这个版本中,男主人公并没有假装卖栗子或桃子的人,而是在五月端午节早上假装成卖花佬,而其他情节则与其他版本没有什么两样,不必在此详细介绍了。在全国各地的《画中妻子》的版本中,“肖像画被风吹走”可以说是十分常见的情节。而在相当广泛的范围内,人们又将此情节与“丈夫和领主互换衣服”的情节连接在一起,前面我已经列举了来自奥州、九州等地的五个版本。

但是,即使相似的版本再多,我也坚持认为,此类故事是在中世才传入我国的舶来品。我更感兴趣的是,按理说国外的故事最初是以文字形式传到我国,而《画中妻子》又是如何能够脱离读书人之手,偏偏在乡下人的口述中,重新获得它作为民间故事的原貌呢?我们将来必须讨论,无数个国外故事传到我国之后,为什么只有那几种故事才能广为传播,并且扎根于当地呢?它们如此强大的生命力源自何处?为什么其他国外故事都消失无踪?总有一天,我们一定能够有理有据地说明,民间故事和其他任何艺术一样,都深受国民选择的影响,或者说日本人的精神世界中,恰好有一点可以接受某些故事的空间。国人曾经就欣然接受了国外的民间故事。

当然,我说《画中妻子》是从中国或其他国家传到日本的,也难以让所有人信服。说不定我永远都找不到确凿证据。但我个人还是觉得,《画中妻子》不是普通日本人自己编造出来的故事,而是源自书面的创作尽管我深知,自己的直觉在许多人看来并没有什么价值。据说,未刊行的《奈良风俗志》所收录的资料,都是作者费力劳神搜集的,其中记录了如下一则吉野郡贺名生村(现奈良县五条市)的故事。

从前,唐国有一对夫妻,丈夫叫庆王,妻子叫杨贵妃。由于丈夫舍不得离开妻子,不肯出门下地,于是妻子让人画了一幅自己的肖像画,挂在了田埂边。某日狂风大作,把这幅肖像画吹走了。肖像画落到皇宫的庭院里,国王被画中美女迷住了,于是立刻派人寻找,最终硬把杨贵妃抢走了。恩爱夫妻被无情拆散,各自因思慕对方而死。过了几年,一位宫女下地去摘七种初春嫩菜,准备熬正月初七的七草粥①,结果在地里看到了一只似玉般美丽的单脚虫子,她把这只虫子带回房间,并饲养在针线盒的小抽屉里。而这只虫子吞食了断掉的缝针,一转眼变成了大虫,它甚至连钉子、铁棍都要吃,最终长得像牛一样大。国王怕虫子吃得太多,便要杀死它,但这只虫子却刀枪不入。国王又要用火烧死虫子,结果烧红的虫子从火堆里蹦出来,把国王连他的城堡一起都烧成灰烬。原来,那只虫子是庆王和杨贵妃的灵魂所化。因为宫女是在正月初六发现这只虫子的,所以后人禁止在当日摘七草,七草粥的所有食材都要在正月初五准备完毕。另外,后人敲打“七草”时所念的咒文中,出现了“唐土之鸟”一词,原来指的也是庆王和杨贵妃的灵魂。

这里的庆王和杨贵妃,当然是一种假托。即使有人去中国搜寻原典,一定也会以徒劳告终。但至少这个版本可以说明,过去我国确实有人认为“肖像画被风吹走”这样的说法,不太可能是在日本本土产生。另外,我们从中还可以发现,那些懂汉文知识的人在某些时候,对我国民间故事的形成发挥了一定的作用。《画中妻子》之所以会在结尾解释诸如桃、菖蒲、七草等传统节日食品或吉祥物的由来,说不定也与某一时代汉学家的爱好有关。

另外,我认为不是国外故事某日突然闯进我国乡村,并就此在民间扎根,而是它们出于某种理由才被吸引到民间。我想到的第一个理由,与上流阶层的婚俗有关。也就是说,过去权贵一般都在其居住地之外寻找配偶,尤其会对芳名远播的女性心生爱慕,乡下人又愿意说自己家曾经出过这样一个美女。在世家代代传承下来的家族先祖传说中,甚至连皇太子和神赐之子的界限都是模糊不清的。在世家看来,“一个男人从遥远的异国他乡过来求亲”这种事实,本身就可以证明他们家的女儿格外高贵、纯洁并具有出众的美貌。事实上,这样的风气对我国婚姻制度的影响不小,逐渐形成了今天的相关婚俗,对此我打算另作文章专门讨论。在这里只是指出一点,中世以前的爱情文学,几乎都在这种罕见的特殊婚姻的基础上,不遗余力地展开描述。而且近世小说也继承了这一文学传统,才子佳人的旷世奇缘成为近世文人最喜爱的题材。当时,“肖像画被风吹走”这种外来意象作为新颖的风流韵事备受欢迎,在我看来是不足为奇的。

有一种属于《画中妻子》早期形态的故事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就是一个头发特别长的少女的故事。菅江真澄在其《随笔》①第4卷上记载了如下一段故事,据说这是他从纪州淡岛加太神社的神官阪本左膳那里听来的。

在白凤时代(7世纪后半段到8世纪初),有一只鸟叼来一根长头发,挂在了宫殿的竹帘上。这根头发长达一丈八尺,人们看见之后觉得奇怪,就请阴阳师占卜。阴阳师说,纪州有个玉洁冰清的处女,这是她的头发。于是天武天皇就派人把这位少女叫到皇宫,并娶她为皇后。这位美女的老家就是兄海士(keama)家。九泉郎(kuama)家本是有来历的世家,但随着时代变化,如今已经成为出家之人。据说他家的女性都擅长招魂术。

菅江真澄提到的兄海士、九泉郎究竟为何人?我们翻阅了《纪伊续风土记》①也没找到答案,但《纪伊续风土记》对加太神社的神官前田氏做了一点介绍:据说前田氏历代都招上门女婿传宗接代、继承家业。我据此想象,这样的传说原来是由云游全国传教的宗教人士传播的。而在东北的乡下,同样的传说作为其他世家的家族先祖传说,被继承了下来。比如,闭伊郡宫古滨(现岩手县宫古市)就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一户人家的女儿在三月三日赶海拾潮后一直未归,失踪三年后,又在三月三那天突然回到了家。当时,女儿已经怀孕了,不久便在家里生下了一个女娃娃。家人问孩子的父亲是谁,但女儿始终不肯透露。这个女娃娃生来就有一头飘逸的长发,等到十八九岁时,她出落成一位美丽的大姑娘,头发长到了七寻三尺长。那年春天,天皇观赏一棵名叫“右近之樱”的名木时,发现树枝上有三根长头发。一位名叫安倍晴行的博学者说,这肯定是女人的头发,于是天皇选了一个名叫猿乐的人作为特使,命令他率人从京都出发,分赴东西两线寻找这个长发女人。前往东边的猿乐一组在路过闭伊郡山田港口附近的小山田村时,在这里的某个山坡上表演猿乐①,并请附近的妇女过来欣赏。那位长发女人也背着装有长发的桐盒,与母亲一起观看表演。猿乐在众多观众里面发现了她,当即停止表演,把她带回了皇宫。如今,这个地区的人们仍把这位长发女人奉为“wunnan神”,又把他们表演猿乐的山坡称为“猿乐坡”(《听耳草子》,第116话)。

流传于冲绳诸岛的《浦岛传说》中也出现了长发的人物。比如,据《遗老说传》记载,宫古岛祢间(现冲绳县宫古市)有一个名叫伊嘉利的男人,他在天川崎的海边看到水面上漂浮着三根长发,每根都有七八尺长。他觉得很奇怪,捡起头发一看,眼前顿时就出现了一位美女。美女对他说:“昨晚在这里游玩时掉了几根头发,如果你捡到了一定要还给我。”伊嘉利便把捡到的长发还给了美女,美女立刻就消失在海里。第二天,伊嘉利又来到此地,见到了那位美女,并随她到龙宫玩了三天。三天后,伊嘉利回到家,发现龙宫的三天竟然是人间的三年。据说,伊嘉利从龙宫学会了古老的击鼓曲和各种祭祀礼仪。《遗老说传》还记录了另一则故事。从前,南风原间切与那霸村(现冲绳县岛尻郡南风原町)的一个男人在与那久的海边捡到了一根头发。他越看这根头发越觉得不同寻常,心生畏惧,想要放回原处。这时,有一位神女过来接过头发并向他道谢,之后他随神女一起到龙宫生活了三个月。男人回家后,家里没有人认识他,细问后竟发现,这时住在他家的陌生人原来是他的第三十三代后裔。回家前神女给了他一个纸包裹,嘱咐他下次再来龙宫时,记得带着包裹,千万不能在人间拆开。此时他却把这个包裹拆开了,但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根白头发。这根白头发突然飘起来,紧贴在他身上,转眼间他便衰老而死。另外,《琉球国旧集》第6卷也记载了冲绳著名的《羽衣传说》。从前,安谢(现冲绳县那霸市)有个人名叫茗药子,他在干完活后回家的路上,打算到泉水边清洗手脚,却不慎掉落水中,这时他偶然发现有一根七八尺长的头发漂浮在水面上。茗药子觉得奇怪,仔细一看发现,原来有位仙女在泉水中沐浴。故事的后半部分与流传于余吾湖、羽衣石山等地的古老传说十分接近。

直到如今,全国仍有不少神社保管着“七难揄毛”①,说不定这些地方曾经也存在过一些类似的古老传说。关于七难揄毛,江户时代的学者们写了不少文章,用不着我们再追溯其渊源了,但“七难揄毛”这个名称是个例外,我们有必要谨慎探讨。众所周知,《本朝国语》②《和汉三才图画》③等著作提到了箱根权限(位于神奈川县足柄下郡)的宝物“悉难揄毛”、下总石下村东光寺(位于山口县荻市)的“七难揄毛”、江州竹生岛(现滋贺县长滨市)的“七难毛”。对于这些宝物,《尘鹿物语》④也有所记载。另外《信浓奇胜录》⑤记载,信州户隐山(现长野县长野市)的宝物**叫“鬼女红叶毛”,呈红黑色,有五六尺长,被人卷成圆圈保存在壶中。《闲窗琐谈》⑥又写道,庆长年间,在今天的群马县多野郡上野村新羽地区发生洪水,一根三十三寻长的黑毛从神无川上游漂了下来,据汤立巫女①的神谕,这是该村野栗权限的**,于是人们将其奉为宝物,每逢六月十五,就用神轿和这根**一起祭祀。《四神地名录》则提到了离江户不远的葛饰郡新里村(现 玉县草加市)的毛长神社,据说该神社原来供奉着一装有女人假发的盒子,但后人觉得假发不净,不配做祭祀对象,就在某年发洪水时,把这个盒子投入沼泽中冲走了,这个沼泽也因此被称为“毛长沼”。我们再继续看一个离江户较远的例子。据《阿波国式社略考》②和《阿州奇事杂话》③记载,德岛县三好郡加茂村猪内谷(现德岛县三好郡)的加茂下宫的“麻桶”④里,至今仍保存着一根神毛。平时神毛只有一根,但一旦神发怒了,这根神毛就会开始分叉,不停地生长,最后会顶开盒盖,长出盒子。另外,日向儿汤郡西米良村(现宫崎县儿汤郡)的米良神社,一直流传着《长发姬》的传说。据《明治神社志料》①记载,米良神社曾经建在数町,元禄十六年(1703)发洪水时,其神殿逆水而上,一直漂到西米良村才停下来,但这时神殿里保存的神毛却已经被洪水冲走了。这根神毛尚在神殿时,米良神社的神始终灵验,但对其他地区的人极为刻薄,尤其痛恨下日向的人,在此神的管辖地,绝不让下日向人踏入半步。米良神社祭祀的是岩长姬和大山祇神,人们传说这位岩长姬因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最终跳水自杀,由此看来,她死后是化成了水神。值得注意的是,同样的传说还流传在日本中部的大和国。前面引用过的《阿波国式社略考》就提到,布瑠神社(位于奈良县天理市)里曾经存在过一根宝贝头发,称揄毛。天野氏在《盐尻》②第二卷里也写道,兴福寺(位于奈良县奈良市)和吉野天川(现奈良县吉野郡天川村)的辩才天祠分别保管了“光明天后的头发”和“白拍子静的头发”,前者有一丈长,后者则有八尺长,辩才天祠里还有一根长达五尺的毛发被称为“七难**”,此外热田神社也保管着类似的宝物。《扶桑略记》①“治安三年十月十九日”一条则写道,当藤原道长②参拜高野时,顺路到了本元兴寺(位于奈良县高市郡),并在其宝库中亲眼目睹了“此和子的**”。如果道长看到这根神毛是治安三年(1023)的事,那就说明,早在江户文人提到“神毛”的几百年前,人们就已经非常重视神毛,民间也流传着相关传说。

由于这些神毛早已失传,我们很难推测以上几种说法究竟是由于怎样的误解所造成。但我们至少可以认为,既然有那么多文献反复提到“七难”或“悉难”,那么这个词应该蕴含了某些特定的意味。在京都西郊的吉祥院村有个地名叫“七难田”,传说这里是菅原道真诞生的地方(《近畿游览记》③)。此外,以“泰澄大师之母”的传说④而闻名的越前平泉寺村(现福井县胜山市)有一个“七难窟”(《大野郡志》),源头是能乡白山的美浓国根尾川(流经岐阜县)有一颗“七难石”,位于东海道蒲原火车站东边的净琉璃御前墓址又称为“七难坂”。以上这些地名都与巫女有关,我不禁认为“往古有异妇,名曰七难”①那一段描述也是有历史依据的。听说伊豆大岛曾经有一种叫作“shitsuna大人”或“shitsuna神”(均音通七难)的民间信仰,如今大多失传。至于这一信仰与毛发之间的关系,更是无从考索,但我仍然坚持认为,“七难”会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线索。

据《丧葬令》的注释书②记载,游部③的始祖曾经接到一则圣旨:“如果手毛脚毛长到可以扎成八束,便可免去赋役。”民间也有一种说法认为,过去专门祭奠神灵的宗教人士里,有一些头发很长的女人。由此看来,说不定在《画中妻子》传入之前,我国就有一种关于长发女巫的民间叙事,如某女因拥有长毛发而被授予巫女身份等。如今,还有不少地方保留着禁止妇女在路边梳头的古老禁忌。问其缘由,人们就回答说,梳头时掉落的头发一旦被鸟叼走,鸟就会用它在神树上筑巢,那么头发的主人就会发疯或一生找不到对象。这里所说的“发疯”,是指神气附体。过去,请神收头发意味着顺服神的旨意,正因如此,祈愿发誓的人才要剪下头发献给神。了解了这样的背景,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纪州淡岛等地,人们会传说某女因拥有一头极长的长发而被贵人求婚。据藤原非想翁①讲,流传于羽后国生保内(现秋田县仙北市)的《画中妻子》中,妻子的肖像画不是被风吹走,而是被鸟叼走。这只鸟一直飞到了城堡上方,又偶然掉在领主的庭院里(见《旅与传说》第3卷,第11号②)。在我看来,这个版本最初是由那些视鸟为神使,并从鸟的举动中感悟到神意的人们所传承下来的。在现今流传的《画中妻子》版本中,贵人看到美女的肖像画,往往都是恶作剧之风所致,但这是后来出现的说法。在那之前,我国民间一定存在某种接受故事的基础。从国外传来的《画中妻子》再新颖、再有趣,也不能直接变成日本民间故事,因为所谓民间故事的传播,始终意味着“选择”。

山路的笛子

深夜里,山路因思念心上人而吹起笛子,“草药笛”的故事反复出现在后世的文艺作品之中。其中较有名的有《舞本·乌帽子折》和《十二段草子》①,前者详细叙述了草药笛的来历,后者则借主人公源义经之口,说明他吹奏的笛子就叫草药笛。但今天山路的草药笛能拥有如此大的名气,不能都归功于这两部文艺作品。因为《舞本》和《十二段草子》的作者并没有说明,主人公为什么要吹奏草药笛,为什么他们吹奏的笛子叫草药笛。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这两部作品不过是证明当时“山路吹奏草药笛”的故事已经在民间流传的文献资料而已。难怪今天还有一些人仿效《嬉游笑览》②的作者,努力从“山路”这样罕见的牧童名字中,探讨草药笛的意蕴。但我认为,即使他们成功地掌握了“山路”一词的来龙去脉,仅靠这一点也难以解释民间叙事中这位统治我国的年轻现人神①,为什么偏偏要手持这只笛子,降临到偏远的筑紫地区,更难以说明人们为什么会传说源义经擅长吹笛,无论在京都五条大桥还是在传说中的千岛,都要吹奏笛子征服敌人。既然古文献中没有什么记录,那我们还不如把目光放在那位卖笛子给源义经的淀津(现京都市伏见区)弥陀次郎身上。

最初,我以为山路的草药笛之所以有名,是因为古老的舞剧动作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但现在却认为,舞剧中吹奏的笛曲起到了更大的作用。也就是说,最近我渐渐开始认为,从古至今,国内国外,美女和豪杰的婚姻都是最受欢迎的题材,说不定古人每次表演这种题目时,都会演奏某种特定的笛曲来调动观众的情绪,只不过其中一种形式偶然被《舞本》或从《舞本》发展而成的《十二段草子》保存了下来。在日本人的记忆中,笛曲曾经是爱情之歌,现在仍然如此。比如,在我居住的村子里,每当夏夜吹起一阵阵凉风的时候,都会传来附近的年轻人吹奏的小夜曲。虽然吹得不是很好,但我却不由得微笑起来。当然,夜深人静时,那位名叫山路的牧童骑在黄牛背上所吹奏的,不可能是如此平淡无奇的笛曲。过去某种神秘的音调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了下来,后世的作家早已忘记这首神秘笛曲来自何处。但他们还是继承这一传统,并将其放在天神后裔的爱情故事中。我这个人对音律很不敏感,即便如此我还是知道,特定的笛曲曾反复出现在神乐、能剧等传统表演艺术的特定局面之中。我不得不认为,这些笛曲中蕴含着一些与我国上古时代人神婚姻故事合为一体的音乐碎片,总有一天会有人通过笛子的美妙乐曲找到它们。过去,人们将其记在内心深处,但他们无法用语言表达。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心理基础,山路或源义经为爱情而吹奏的古曲,才深深感动了听众。

我们的民间故事,又从另一个角度展现了古人寄托于其中的情绪。最近有人在越后国森町村(现新渴县南蒲原郡)搜集到一则故事。传说从前有个吹笛名手,他吹奏的笛声传到天宫,美丽的天女被他的笛声打动,决定下凡嫁给他。后来领主想抢走天女,就给吹笛名手出了三个难题,但每个难题都在妻子的帮助之下得以解决(岩仓市郎君①报告)。相同的故事还流传于遥远的陆中上闭伊郡。

不同的是,上闭伊郡的故事《吹笛藤平》中,乐手名叫藤平,他拥有的名笛被称为“日本三管”。在他云游中印两国吹奏笛子时,父母相继去世,家里只留下了一个破提桶。至于其他情节则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如美丽的天女心甘情愿地嫁给主人公、领主向主人公提出的三个难题,即准备一千只用灰编织的绳子、一个不敲却会响的大鼓以及天上雷神的九个头,等等。藤平也是借助于妻子的才智,解决了所有难题,故事最后雷神在城堡里横冲直闯,使领主彻底放弃。相似的故事还流传于九州,但九州的版本在前半部分有自己的特色。比如,肥前国南高来郡(现长崎县岛原半岛一带)的故事说,某年岁末,主人公把没卖出去的交让木和蕨菜献给海神,又受邀到龙宫与龙女结婚,婚后小两口一起回到了人间。男人把妻子的肖像画挂在田边下地干活,但一股妖风把这幅画吹到了领主的庭院里。为了得到画中美女,领主给主人公出了各种难题。而在前面引用的故事《吹笛藤平》中,天女妻子用藤平买来的丝线编织出三十三观音的曼陀罗,让他拿到城里去卖,一幅三百两金子,希望让家里富裕起来。但此事却传到了领主的耳朵里,于是就有了领主出难题,企图抢走妻子的情节。

通常情况下,这个织布的情节会单独构成一个独立的故事。比如,《鹤妻》或《白鹤报恩》中,为了报答男主人公的救命之恩,或是因为感动于男主人公的孝顺心善,白鹤化成一位美丽的女人,嫁给了男主人公,并拔下自己身上的羽毛为他织布。结果男人偷窥织布的房间,发现了她的真面目,白鹤便哭着飞回天上去了。《吹笛藤平》甚至用了这样的悲剧性结尾。相比之下,越后国吹笛名手的故事,并没有关于《鹤妻》的情节,但它却与鬼岛冒险型故事发生联系,说吹笛名手从领主手中夺回妻子之后,到天宫探望岳父岳母,而这时留在家的妻子却被恶鬼抢走。为了救回妻子,吹笛名手历经千辛万苦踏上了征途。有趣的是,《紫波郡昔话》收录了陆中国的另一则传说,这则传说在内容上兼具了这两种故事的特点,而且前半部分又很像御伽草子《蛤草子》。

下面介绍一下故事的主要内容。从前,有个好学的年轻人,某日天女下凡嫁给了他。妻子每天在家织布,历时三年终于织出了一匹布。妻子让丈夫去城里卖布,并教他一个很奇怪的口号:“卖我家丑老婆织的tadaso布咯!”丈夫按照妻子说的那样在街上卖布,结果没有人来买,只有领主了解到这是一匹珍贵的织品,名叫彩色曼陀罗,于是花很高的价钱买了下来。然后,为了占有那位天女,领主给她丈夫出了难题。领主先让他准备一千只用灰编织的绳子,如果做不到就要献出妻子。但丈夫在妻子的帮助之下,化解了这个难题。之后领主又要求他像小子部栖轻①一样,把雷神带来。这个故事中的领主只出了两个难题,少了那个不敲却会响的大鼓。丈夫在妻子的帮助下,把雷神放在盒子里献给领主。领主将盒盖打开一条缝,盒子就发出“呱嗒呱嗒”的声响。他又不顾众人阻止,硬把盒盖撤去,结果城堡顿时开始震动,外面还下起了大雨。领主吓得魂飞魄散,对夫妻俩说:“我以后不再难为你们了,求求你们快把雷神带走吧!”至此,这则故事以一种滑稽的趣味告一段落,之后又讲述了“吹笛名手”那样的冒险故事。

由于这一段冒险故事与以源义经为主人公的《御曹子渡岛》有关,在此不得不介绍一下它的故事大纲。男人听从天女妻子的建议去探望岳父,在天宫里,他不但受到了热情招待,还被赏赐了两粒神米。吃下一粒神米就会变得力大无穷,可与千人之力相匹敌,再吃一粒则可与两千人之力相匹敌。然后男人自己在天宫里信步而行,走到一个石洞时,发现一只红鬼被金锁拴在角落里,正在抱头痛哭。男人觉得它很可怜,就给了它一粒神米,红鬼吃了神米后立刻就打碎金锁飞走了。岳父听说此事后担心地说:“从我家公主七岁起,就一直被那只红鬼纠缠,所以我才把它拴在那里。现在红鬼可能下凡把公主抢走了,你赶快回家看看吧!”男人到家后发现屋内空****的,早已没有妻子的身影。男人不知所措,就向平常信奉的内神大人祈祷,祈祷了二十一天。当天夜里,内神大人在梦中对他说:“我赠予你这只笛子,只要你吹着笛子往西走,就可能与妻子相遇。”故事讲

到这里,第一次提到了笛子。后来,众多恶鬼就如大江山①和《御曹子渡岛》里的大灯丸一样,醉心于笛声,男人和妻子趁机坐进一辆能跑千里的车子逃走。红鬼则坐着能跑两千里的车子追赶他们,但却没有复仇成功,反而丧了命(详见《紫波郡昔话》,第186页)。

读者不是小孩子,可我为什么还要把这种故事重新写一遍呢?我只是希望大家比较一下文献记录的历史和故事本身的历史。我们先来看看《舞本·乌帽子折》,“山路”的故事中先是肖像画让皇太子产生了爱慕之情,然后又出现了皇太子出难题的情节。富翁把一万石罂粟籽献给皇宫之后,还要继续准备七组用蜀江锦编织的两界曼陀罗。内山的圣观音大发慈悲,便化作织女,在一夜间织出曼陀罗,帮富翁解决了难题。正因如此,皇太子才不得不化名为山路,拿着笛子踏上了求妻之旅。这个故事到了丰后和周防海边,又多了一段山路和妻子在乘坐小船渡海回宫时,遭到异国凶徒袭击的情节。如果是在过去,我们也许会相信山路的爱情故事是某位皇太子的外传,或是修建某座寺庙的史实记录,但如今我们已经不会对此信以为真了。以上四种故事有的流传于东北奥州,有的流传于九州筑紫,尽管两地相隔甚远,但故事内容却如此相似,我们无法忽视这个事实。而且我们根据其情节的前后顺序,从大体上可以判断出哪个版本的历史更悠久。

相州小田原先所在的小贺沼村,现属于足柄上下两郡(现神奈川县足柄上郡、足柄下郡),但现在村名叫什么,尚不清楚。大正八年(1919)山本芦水君在《话的世界》3月号中写道,小贺沼村有一个世家名为筑井氏,家中有一个传家宝名叫“虎杖之名笛”,每次遭受旱灾时,巫女在求雨仪式上都要讲述这只名笛的由来。据说,过去筑井家有个吹笛名手,有一条大蛇对他心生爱慕,便化作美女嫁给了他。不久大蛇怀孕了,在进产房前她嘱咐丈夫说不要偷看她生孩子。但丈夫去没听她的话,悄悄打开了房门偷看里面,妻子发现后就变回大蛇离他而去。在离开前,妻子给孩子留下了一个万宝箱,但这个箱子却在孩子未成年之前就被人偷了。于是,男人到海边呼唤妻子,请求她再给孩子送一个万宝箱。大蛇说,那个万宝箱可是我的眼珠,再给孩子一个眼珠我就瞎了,但为了孩子瞎了双眼也不可惜。希望你能铸造一口吊钟,时刻敲钟来引导我这个盲人母亲吧。

我不知道这则故事有没有作为书面文学出版发行,但它作为口述文艺,已经流传于全国各地。只不过,其他地方的版本中,大蛇留下的都不是万宝箱,小贺沼村是个例外。就随便举个我知道的例子。首先高木敏雄氏的《日本传说集》收录了两个故事,其中一个是位于天龙河畔的严水寺“子安尊”①的缘起传说。这个传说也见于《远江风土记传》②,文中说孩子的父亲是田村将军③,可见它与立乌帽子④或恶玉御前⑤的传说同属一系。另一个版本流传于津轻大鳄(现青森县南津轻郡)一带,但在形式上还没有完全转变为地方传说,只是借用民间故事的形式,说明近江三井寺吊钟的由来。据说,大蛇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化作美女嫁给一个男人,还生下了一个孩子。但男人在她生产时未遵守约定,偷看产房里面,大蛇只好留下一颗明珠离家而去。后来这颗明珠被领主抢走,男人就来到海边拍着手呼唤妻子,妻子现身后又给了他一颗明珠并说道,为了孩子她瞎眼也心甘情愿,只希望男人能在三井寺里挂个吊钟,每天敲钟告诉她是黑夜还是白天。这个故事充满了悲伤的情调,看起来像是过去巡游各地的盲人比丘尼所讲述的故事。

其他地方的版本也大同小异。比如,陆中江刺郡流传着一个关于峰寺吊钟的起源故事(《听耳草纸》),故事中的孩子名叫坊太郎,通过舔食母亲留下的左眼充饥,在长大成年前便将母亲的左眼全部舔食完了。于是父亲来到深山沼泽边,跟妻子说明情况,希望能再把她的右眼要回来。但这样一来,妻子就不能分辨白天与黑夜了,于是她请求丈夫在沼泽岸边造一口吊钟,日出时敲打六次,日落时敲打六次。如今峰寺的吊钟就是为了这条大蛇而铸造。另外,坊太郎长大后与盲人母亲重逢,他们相遇之地就是三井寺的遗址。又如,在纪州西熊野日直(现和歌山县西牟娄郡)的宝胜寺有个僧人名叫“孝顺”,曾经与深田奥的大蛇结婚并育有一子。他们的孩子生来眼盲,于是大蛇挖出了自己的眼球,并将其塞进孩子的眼眶里,又变回大蛇消失在深山之中。这个故事也解释了日出日落时敲打吊钟的人为什么会掉泪(见《牟娄口碑集》①)。另外,流传在九州南部的两个版本与青森县的版本更为相似,一个是关于大野郡(现大分县丰后大野市)的瀑布“沈堕泷”的传说(见《丰后传说集》),另一个则是肥前岛原半岛云仙的有关森林火灾的传说(《旅与传说》第2卷,第11号)。除此之外,只要耐心调查下去,我们一定可以搜集到更多的资料。这两个九州的故事都提到,一条蛇为了报答男人的救命之恩,化作美女嫁给了他(只不过肥前的故事有时称这条蛇为“海蛇”,有时又称为“普贤池的白鳗”),后来蛇妻留下的宝珠被领主攫取,连这一点都与津轻的版本完全一致。不同的是,在九州的故事中,蛇妻留

下的第二颗宝珠,最后还是被领主抢去了。蛇妻知道后十分震怒,让父子俩离开此地,便让山岭崩裂,用尽一切手段报仇雪恨。

这条双目失明的大蛇所经历的悲剧故事,似乎是由盲人所作。我们知道,自古以来盲人乐师就与水神有着密切关系,对此我将另作文章专门解释。在这里我要思考的问题是异类婚,即天宫、龙宫的神灵为什么偏偏选中贫贱的男人,并下嫁给他?对于这个问题,越后和相州地区关于吹笛名手的故事,将给我们一点启示。在目前流传的民间叙事及取材于民间故事的古代文学作品中,鱼虫禽兽都会为了报答救命之恩,而化作美女嫁给人类,最后为丈夫带来财富,“葛叶狐”的几种净琉璃剧本就是典型的例子。但这些异类婚型故事,可能都是在后世形成的复合版本。显然,“报恩”纯粹意味着异类之间的友谊,而结婚生子、发家致富则属于人类婚姻制度的另一个问题。在这种复合的异类婚型故事中,有的主人公是诚实的孝子,或者是天真朴素,甚至显得有些愚钝却深受神灵喜爱的男人;而有的主人公则是田村将军、小野赖风①那样英俊无比、武勇出众的男人,他们自然会引起神灵恋情。但我还是认为,古人曾经想象擅于吹笛的年轻男子,同样会享受这种超凡婚姻带来的恩惠。

这个问题相当深奥。此类异类婚型故事在我国扎下根并流传至今,这一事实可以说明,我们的祖先曾经把龙蛇想象为一种能够与人类结下友谊的存在。另外,我国自古就有一种以吹奏乐器控制自然的巫术,至今仍被广泛利用。再加上,琵琶传入我国并在民间得到普及之后,盲人得到了谋生的手段。但在此之前,那些不幸的盲人还是要活下去。虽然没有一部史书写到盲人曾经通过吹奏笛子来行使巫术,但在由后世的盲人乐师管理的民间故事中,却似乎保留了这一痕迹。当然我们今后还得搜集更多资料证实这个假说,但那位双目失明的大蛇最初是被笛声吸引到人间,然后嫁给了人类,这样的故事勾起了我的兴趣。在近代的宗教仪式上,日本人为了请神降临而广泛吹奏笛曲,吹笛不是只用在水神身上的宗教行为。这是古老的水神信仰与经验得以扩张的结果,还是原本就是如此?我们还不敢轻易下结论。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山路的故事一定与古老的水神信仰有关。事实上,山路的故事就是在九州八幡神社的影响之下形成的,其中宇佐八幡神社(位于大分县宇佐市)保存了关于应神天皇与龙女订婚的古文献记录①,而大隅正八幡神社(位于鹿儿岛县雾岛市)保存了一位处女因被日光射中而怀胎的神话,以及一对母子乘坐空船漂到大隅的神话②。既然如此,我们不能否认有些人继承了神话时代古人在听到激动人心的美妙笛曲时的相关记忆。当他们听到一种用竹笛吹奏的特定旋律时,可能会自然联想到年轻太子远到九州追求绝世美女的故事,甚至可能会自然地认为,山路藏在内心深处的思念之情,必须由特定的笛曲来表现。对海洋国家的国民而言,这可以说是极其自然的幻想。

(昭和七年八月《文学》(岩波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