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六十六把扇子(1 / 1)

当然,真野富翁的传说也不是没有变化,它的内容逐渐变得丰富。我们可以按照其成立的时间,大体上将其分为两种:前一种以穷苦的烧炭佬的婚姻为中心,描述真野富翁的来历;后一种则重点描述真野富翁的女儿(即玉世姬)在前往京都途中不幸逝世的经过。其实这原本是一种神话的两种讲述方式,古人借此从不同的角度说明:在神话时代,神借助巫女的力量得以显现,受到人们祭祀。而同一个民间故事拥有两种讲述方式,为什么没有人对此提出质疑呢?这大概是因为,后一种讲述方式在前一种讲述方式衰落之后逐渐兴起,并继承了前者的内容。我在之前发表的文章中就指出,属于“烧炭小五郎”型故事的部分,应该比后半部分的历史更悠久。然而,如今“烧炭小五郎”型的故事流传得更加广泛,几乎遍布全国,而古文献中却没有相关的文字记录。相比之下,后半部分,也就是“山路吹奏草药笛”型故事,文人们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记录。这两种民间故事仿佛是一对兄弟,它们先后离开了故里,之后一直在他乡飘泊,再也没有相见。

比如,在东北,气仙高田(现岩手县陆前高田市)有武日富翁,二户郡(现岩手县二户郡)则有田山富翁,传说这两个富翁的女儿都是国色天香的美女,后来都嫁进了皇宫。在柴田郡田邑(现宫城县柴田郡)的白鸟明神社和亘理郡矢府(现宫城县亘理郡)的了鬟山,至今还保留着放牛娃“山路”的故居。在日本东部的农村里,满能富翁的女儿也是人们较熟悉的故事人物,如奥州人就经常让她出现在“烧炭小五郎”型的故事之中。但在这些地方,富翁家女儿的故事与放牛娃“山路”的故事,始终以相互独立的形式存在,似乎没有人意识到,二者原来都是丰后的传说。我认为,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这前后两部分故事分别由不同的传承人来管理,而且这些管理者似乎还经常迁居,这样一来,我们要想寻找这两种故事离合集散的历史过程,就实在太困难了。正因如此,过去学界才会容忍一些人武断地认为,这两种故事都是单独传到我国的外国故事。其实,也不必过早地下结论,总有一天我们会掌握民间故事的体系。即使这些故事的原始题材来自国外,它们也是扎根于我国,并在此吸收营养、萌芽开花的日本民间故事。将来我们一定能找到它们的花园,也一定能遇到那些辛勤播种、浇水的园丁。

在现存的文献中,最早记录真野富翁和草药山路故事的大概是《舞本·乌帽子折》。作者借美浓清墓宿(现岐阜县大垣市)的头牌艺妓之口,写下了这则长篇故事。如果这仅仅是作者根据当时流行的画本传统偶然收录进去的一段插话,那么那些专业艺人不太可能以此为底本,四处传播这则故事。但《舞本·乌帽子折》中对于草药山路故事的描述十分细致,篇幅也不短,已经具备独立的故事形式。由此我们可以想象,在幸若舞①盛行的时代,这则故事已经流传到日本东部。或者说,当时已经失传的舞蹈剧本中,曾经有一个取材于这则故事的独立章节。更重要的是,我们正在讨论的《画中妻子》也已经出现在里面。为了方便论述,下面抄录一下《舞本·乌帽子折》中的相关内容。

从前有一位天皇叫用明天皇,年到十六,后位依然空缺。某日,用明天皇召集公卿贵族,让他们在六十六把扇子上画上一位美人,然后再把这些扇子送到各国,并下达上谕:“哪个地方发现了画中美女,都必须把她献给皇宫。不论其出身如何,我都要娶她为皇后!”但是,哪里都没找到如此美丽的女人,最后六十六把扇子又被送回了皇宫。当时,筑紫丰后国内里山有个富翁,他在豪宅四周建了四万个库房,人们故此称他为“万富翁”,后来又讹传为“真野富翁”。真野富翁夫妇膝下无子,便向内山圣观音求子。不久圣观音显灵,富翁的妻子怀孕了,熊野神社的巫女算出这是一位神赐之子。怀孕后的第五个月,富翁的妻子就戴上了腹带,但煎熬了七个月,折腾了九个月,到第十个月的时候,托腹带竟然还是平坦的。临产时,巫女负责接生,发现生出来的女孩长得如花似玉,便按照圣观音的托梦指示,为她取名为“玉世姬”。从此以后,富翁夫妇精心抚养这个女孩。玉世姬十四岁时,那只扇子被送到丰后国,在玉世姬的美貌面前,画中美女似乎都相形见绌。

以上是该故事的第一段,后面的内容是用明天皇给真野富翁出难题,关于这段情节我打算用一节来单独论述。不难看出,虽然都是“画中妻子”型故事,但《舞本·乌帽子折》中的情节描述与前面介绍过的周防般若寺传说之间,存在较大的差异。周防般若寺的版本来说,一只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风筝挂在松树枝上,这种说法听起来实在太过幼稚了,而且讲述人也没有说清这只风筝上为什么画着一位美人。与之相比,《舞本·乌帽子折》中的记录则更加完整一些,

保留了“画中妻子”型故事的原始面貌。但是,考虑到很多不同版本流传于东北及九州地区,而且其中都描述了挂在田边的肖像画被旋风卷走的场景,我很难说《舞本·乌帽子折》收录的就是更古老的说法。事实上,人们在室町时代记录下来的说法,未必比今天流传于民间的说法更加古老,至少我个人是无法果断下定论。一个是古籍中的文字记录,一个是流传于民间的口头传说,二者都缺乏绘画艺术的相关知识,人们竟然以为一幅肖像画可以飞越千里,这真是充满了天真的幻想。只不过,前者说用明天皇让人在六十六把扇子上画上美人像,这就说得有点过头了。与之相比,为了让懒惰的丈夫下地干活,妻子让丈夫用开叉的竹竿插上她的肖像画,立在田埂上,这种说法遵循了较常见的故事逻辑。如果一个故事中某位虔诚的教徒采取同样的方法来拜佛,我们恐怕都不会觉得太离谱,事实上我国民间也流传着“佛像随风降临人间”的故事。不管怎样,后一种说法听起来更加有趣,如果这是后人改编出来的新说法,那么这位改编者就是才华出众的天才。另外,虽说《舞本·乌帽子折》中记录的内容更接近于原始形态,但我们还是很难解释“画中妻子”型故事为什么会广泛流传于我国的乡村地区。因此我认为,在“六十六把扇子”的说法形成之前,民间就已经有了被风吹走的“画中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