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方面,也有一些地方想要独占某些故事,主张他们传承下来的故事才是“正统”,其他地方的版本则是模仿,甚至是“亵渎”。这样的民间故事自然呈现出传说化的形式,我们更难以追溯其渊源。关于民间故事的传说化问题,我曾经以《白米城传说》为例,发表过个人观点①,简言之,这是听众和讲述人对民间故事的观点差异所致。有些讲述人怀有某种文学兴趣,甚至连国外故事都要积极学习和利用,而听众却保持着传统的观念,以至于善意地认为“故事讲的都是真的”。一方面,这些保守的听众在其附近寻找某种事物,借此证实和记下他们信以为真的故事内容;另一方面,他们也努力省去自己不相信的细节,甚至有时对故事做出了善意的修改乃至增补。因此,除非全面了解民间故事的实际情况,否则我们就无法进一步思考传说的起源问题。也就是说,想要了解传说,首先必须要研究民间故事,专门研究传说反而会产生误解。
如今,《白米城传说》流传于全国各地,最初构成其源头的民间故事却已经失传了,这难免令人觉得,我的上述观点缺乏根据。但就孙在家的孙三郎传说而言,还是存在一些证据的。孙三郎的传说在开头部分提到瓜子姬惊人的成长过程,而剩下的三分之二又由《画中妻子》《米原富翁》等几种民间故事构成。就《画中妻子》来说,我们已经搜集到三个以上的版本,而且其中两个版本已经变成了传说。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民间故事在传说的形成过程中所起到的巨大作用。在离福岛县郡山市不远的安积郡片平村大町(现福岛县郡山市),有一个泉水池叫作“山井清水”,当地人传说这里曾是某位宫女跳水自杀的地方。当地还流传着另一则《画中妻子》的传说,主人公名叫糠次郎,是一位穷苦农夫,如今泉水池边还矗立着一块刻有“安积山之歌”的石碑。
从前,有个孩子名叫糠次郎,他长大后娶了富翁家的美丽女儿做媳妇。他深爱妻子,不愿离开她半步,因而不再下地干活,他们家田地很快就长满了野草。妻子很担心,于是照着镜子画了一幅自画像,用开岔竹竿插好,送给了糠次郎。从那天起,糠次郎每天都把这根竹竿插在田埂上,边看画边耕地。某日,外面突然刮起大风,把这幅画卷向天空,吹到奈良宫廷的庭院里。一位名叫葛城王的皇子偶然捡到这幅画,为画中人所倾倒。他亲自到奥州乡下找出了糠次郎的妻子,把她带回皇宫当宫女。离别时,糠次郎呼天喊地,注视着妻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当地有一棵松树,人们称它为“忍痛站立之松”,可见这个传说并不是无中生有。糠次郎的妻子身在奈良,思乡心切,某个夜晚她把自己的衣服挂在猿泽池的柳树上,然后逃出了皇宫。但当她回到安积郡的时候,糠次郎早已不在人世,妻子得知这个消息后失神落魄,也投身于浅香泽。而奈良宫廷里的人们不知真相,他们放掉猿泽池的所有池水来寻找宫女,后来宫女的尸体却出现在陆奥安积郡的浅香泽,于是人们开始传说猿泽池的池底有一条地下暗河通往浅香泽(见《地方丛谈》,由菅野氏和桃井氏报告)。
近代的传说往往讲究言之有据,尽可能地让传说内容和现实事物相吻合。当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一般只有学识丰富的神官僧侣所做的修正增补,才能让民间故事的传说化成为可能。然而,这些有学问的人却难以彻底否认当地的古老说法,如妻子的肖像画被风吹走,男主人公名叫糠次郎等。据说,“糠次郎”不是具体的人名,而是像八户的“芜烧屉四郎”一样,原是当地人给年轻贫农起的外号,意味着这位农夫穷得天天啃糠来维持朝不保夕的生命。以前我在《海南小记》①中写过,奄美大岛屋喜内(现鹿儿岛县大岛郡)的汤湾五郎又称糠五郎,从前他渡海前往冲绳,在那里幸运地得到了出人头地的机会,最终过上了贵族般的生活。如果没有天上掉馅饼式的幸福,兀兀穷年的糠次郎根本就不可能娶到富翁家的女儿。这位穷苦青年舍不得离开妻子,宁可让田地长满野草,都不愿出门干活,由此看来,他也可以算作是另一位懒太郎了。一个懒惰的穷人意外遇到了美好的缘分,又以出乎意外的手段克服困难,最终成为显赫世家的始祖,这大概就是《画中妻子》最初的主要情节。其中,有关妻子肖像画的细节,不过是主人公遭遇苦难的契机而已,这本来是讲述人可以自由发挥想象力的可变部分,因此讲述人就纷纷拿来罕见的材料,给故事增加一些新的说法,最终形成了今天的《画中妻子》。我这样的假说是否正确,大家看了下面“领主出难题”型故事的历史演变之后,会有更清楚的认识。与其他版本不同,前面引用的安积山传说以悲剧结尾,这可以说是近代传说中较普遍的现象。幸运的是,糠次郎发迹的故事依然还在流传,这个大快人心的故事,没有彻底淹没在近代日本人的悲剧情绪之中。